审美视域下新媒体艺术的现代性焦虑体验及其反思
2021-05-25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230039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新媒体艺术作为新兴的艺术形式,其出现改变了既有的审美观照方式,也改变了传统的审美体验。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较,新媒体艺术自萌芽到发展仅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它以信息技术知识为依据,以文字、声音、图像等多种媒介为载体,强调理念性、思想性、艺术性方面的探索,是一门以光学媒介和电子媒介为基本语言的新艺术学科门类。目前,一般将新媒体艺术的定义为:“以数字媒体和技术以及信息传播科技为支撑和媒体的艺术形态,其本质特征体现在,通过利用和展示数字化及信息传播相关新技术,以交互、多媒体以及跨媒体为其特征,从事或参与有关社会、政治、文化、美学、哲学等相关领域的艺术创作和实践活动。”从19世纪40年代诞生的摄影技术,再到20世纪早期迅速崛起的电影,电子媒体等科技手段逐渐介入艺术之中,并日益与艺术结合。当新媒体成为艺术家手中进行创作和情感表达的工具时,人们往往需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陌生艺术形式,在接受过程中产生审美期待的同时,又会感到瞬时性的震惊和难以把握的焦虑。此外,新媒体艺术中存在的现代性焦虑体验是时代焦虑情绪在艺术领域的具体表现,也是艺术创作者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与展示。
一、现代性焦虑体验的源起
“焦虑”最初由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提出,他认为:“焦虑是人类在面对他的自由时所呈现的状态,是人的生存的基本结构及本真的生存方式。”作为具有本体意义的生存状态,焦虑是一种无法消除的、彻底的恐惧心理。海德格尔继承了他的思想,同样将焦虑看作是本体论意义之上的生存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主体感到无家可归感和彻底的孤独感。但他认为,焦虑在引起虚无与茫然的同时也能使人振奋起来,从而正视自己的存在以获得个体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因此,人的存在就是在焦虑中揭示其意义,焦虑使人的自由成为可能。弗洛伊德则指出焦虑产生于本我与自我的冲突,是由压抑与抵抗之间的矛盾形成的,属于个体的内在因素,是一种生命本能层面的焦虑。然而在现代社会竞争加剧、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情况下,“焦虑不再只是个体层面的一种偶尔的心理不适或症状,而是已成为一种持续的、弥散的社会心态,一种浮动于社会或群体中的、具有普遍性、代表性、基调性的生活体验”。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型中,相对封闭、静止的时空观变得破碎、断裂、动荡,强化了人的陌生感与危机感,焦虑也已经超越了个体层面,从自然主义的,含有忧虑、恐惧、苦恼、紧张的情绪状态发展为社会化和公开化的集体现象,普遍的现代性焦虑体验成为当今社会的产物。
在现代艺术的实践中,焦虑不仅仅是以情绪体验的面貌出现,更多时候已经上升到了美学范畴。新媒体艺术以现代科技为支撑,在颠覆传统艺术秩序、表达现代人内心世界的同时,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为反映和宣泄现代性焦虑的载体。首先,置身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之中,焦虑体验受到视觉文化与消费欲望的双重影响,被不断地制造与再生产,以迎合人们的精神需要。“在以消费和视觉为主导的后现代性情景下,焦虑体验的现代性功能被不断弱化,反而成为后现代社会充满活力、令人振奋的精神生产手段,是维持身体时尚消费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不竭动力。”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长期处于一种压抑、异化的状态,需要在焦虑中感受非理性化的情感体验,以冲破庸常生活造成的困境,达到自我调节的作用。新媒体艺术以其先进的技术手段和多感官融合的交互方式,承担着大众对于焦虑体验的审美期待。其次,新媒体艺术的视觉建构强化了现代性焦虑体验,各种虚拟展演、数字影视、全息投影技术实现了现代艺术与技术的深度融合,人们的精神生活与审美体验也随之改变,即时冲动、震惊反应、短期沉浸等现代感知体验取代了传统的以静观沉思为主的审美观照方式,视觉图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日常生活中的机械与刻板,满足了人的官能需求,却也同样使人感受到频繁的震惊与刺激,激起了人们对真实世界的怀疑与不安。由此可见,现代性焦虑体验无处不在,并且与新媒体艺术息息相关,是艺术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
二、新媒体艺术中的现代性焦虑体验
(一)审美主体的焦虑体验
从个体心理情感层面来看,焦虑体验本身包括震惊、恐惧、惊奇、紧张等感性情绪,其特质与现代审美文化的惊奇体验呈现深度融合的趋势。在传统艺术中,以视觉听觉为主的审美方式和以读写为主的言说方式往往占据了主要部分。视听为主的审美方式本身具有即时即地、独特唯一、不可复制等特点,接受主体对艺术品进行审美鉴赏时需要凝神观照与理性思考,对艺术的感知往往呈现出主动接受的态势,远距离静观的背后是审美无功利性的体现,主体的审美能力也相应提升;以读写为主的审美方式则增强了人们逻辑思维上的理智与冷静,尼尔·波兹曼指出:“在阅读的时候,读者的反应是孤立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智力。面对印在纸上的句子,读者看见的是一些冷静的抽象符号,没有美感或归属感。所以,阅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当然也是一项理性的活动。”传统艺术带来余韵悠长又意味深远的审美体验,与宗教等意识形态的紧密连接更让人感受到了艺术的崇高性,给人带来心灵上的平和与慰藉之感。然而在艺术观念发生转型,科学技术被广泛运用的现代社会,艺术的祛魅使得艺术本身不再神秘,机械复制改变了艺术品的物质唯一性,新媒体艺术在采用诸多技术手段的基础上,以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多感官融合的方式打造新奇的艺术体验,使大众实现独特的审美感知。与此同时,新媒体艺术造成的适时性、瞬间性等浅度感官体验往往难以承载宏大的艺术叙事,更类似于一种展示文化,审美主体在艺术创作者营造的虚拟性、沉浸性氛围中追求快感,其文化心理与生存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性的焦虑体验。
新媒体艺术营造的虚拟现实场景能瞬间使人身临其境,人们往往猝不及防地沉浸在艺术家创造的仿真世界中,在交互式体验的幻觉中短暂远离现实世界,感受震惊与快感的同时,也减弱了同现实世界的联系与能动的理性反思。这种虚拟技术早期出现在影视娱乐行业,例如3D投影、数字影视、VR电子游戏等,虚拟技术的使用让产品呈现高度拟真的效果,令人沉浸其中并产生幻觉,在虚拟世界中体验狂热与快感,以此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与观感体验。但是当虚拟情景结束后,人们从感官盛宴中快速剥离开来,再次回到现实生活,重新面对人生境况,会感到内心深处的虚无与恍然,恐慌感与焦虑感也随之而来。让·波德里亚用“仿真”描述后现代的“社会现实”,宣称人类进入了仿真的时代,“在仿真的‘超现实’中,形象、景观和符号的作用代替了生产和阶级冲突的逻辑,而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组成部分”。由于媒介变成了生产与复制影像、符号等仿真“超现实”的手段,影像与现实之间的界限被模糊,大众难以反馈批判性信息,艺术作品与现实之间的反思距离和应有的社会意义被掩盖。这是由于在传统艺术中,审美主体对艺术作品的审美观照通常以理解为基础,需要积极调动想象能力,从心理上认同作品,再进入作品描绘的艺术世界中,从而产生沉浸式的审美体验。而新媒体艺术的虚拟性在本质上营造出近乎真实的幻觉氛围,因此它拒绝了审美主体与艺术品之间的距离,挤压了人们的想象空间。在虚拟性艺术与现实环境的迅速转换中,由于影像的消失,虚拟空间瞬间崩塌,感官刺激也不复存在,人们从虚拟艺术营造的审美乌托邦中再次回到现实,会感到巨大的落差与不安,因此新媒体艺术打造的虚拟现实等视觉感官体验在某种程度上增加强化了现代性焦虑体验。
(二)创作主体的焦虑宣泄
在进入艺术世界之后,焦虑体验被赋予了审美特质,新媒体艺术创作者为了宣泄现实生活中的焦虑,往往创作出虚拟世界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作品中相应渗透着艺术家对时代的思考以及对审美现代性的坚守,凸显出现代人清醒的自我反思状态。首先,现代性焦虑是新媒体艺术创作的内在动力之一。作为对传统艺术的质疑与颠覆,现代艺术在自我否定与自我批判中前行,达达主义、波普艺术、未来主义、立体主义等各种艺术形式无一不是焦虑的艺术,新媒体艺术也不例外。周计武指出,艺术在世俗理性的面前不再允诺永恒的意义,或提供规范性的标准供人模仿与遵守,一种由来已久的、永恒性的美学已经被瞬时性、内在性的美学所取代,艺术成为需要不断自我确证的问题,并导致两种影响至今的后果:“一是艺术的非神圣化。在现代社会的‘弃神’运动中,艺术失去了它曾经拥有的崇高地位与作用。它不再是令人膜拜的偶像,而是人们审美体验与哲学反思的对象。二是艺术家角色认同的危机。这是艺术家在现代社会变迁中产生的角色困惑与质疑,其症候就是‘天才’光环的失落与现代职业体制的确立。”艺术的祛魅令现代艺术品丧失了独一无二性,在现实生存的焦虑面前,商品化与市场化的步伐使得艺术家更加追求艺术的自律原则,并以强烈的自我意识探索新的艺术形式与艺术风格。身处动荡与分裂的现代文明中,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否定与自证等文化逻辑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现代性矛盾体验让艺术创作者感到焦虑与无助,并驱使其不断地反叛传统,在追求新风格与新形式的过程中宣泄情感,以面对市场化与大众化的威胁。
其次,艺术是创作者用来表达情感的。由于直觉上的感性体验已经优先于传统意义上的理性观照,新媒体艺术十分注重多媒体的应用,艺术家也依靠媒介的象征意义实现情感的传达以及对现实的阐释。此时,作品是否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与震撼力,是否能够让审美主体直接感受到创作者要表达的内容,成为重要的衡量以及评价标准。置身于碎片化、感性化、流动化的现代性空间中,新媒体艺术家用媒介呈现生存上的抗争性姿态,他们往往借助各种技术手段,以激进的姿态抒发内心真实而强烈的情感体验,创作出与传统艺术观念截然不同的新奇艺术样态,以此实现对焦虑的宣泄。例如女艺术家Marina Abramović 以行为艺术为核心,寻求身心极限状态下的自我解放和某种自由度,作品“Marina Abramovic-Lips of Thomas,1975-97”系列展现了一个来自共产主义国家女战士的形象,直面身体、血液、伤害的存在,令人顿感痛楚。在这里,焦虑已经成为文学艺术中竭力呈现的艺术元素,形成了独立的审美风格,其审美表达总是与震惊、绝望、扭曲、丑陋、虚幻、分裂等表现形式联系在一起,令人感到不安。
最后,焦虑体验寄托着创作者对生存现状的痛苦反思。现代艺术家生活在荒谬的、充满危机感的现代社会中,自身感到极度的不安,具有强烈的否定和批判精神,因此只有表现恐惧和焦虑,在其中寻找审美的满足,才能与现代性困境形成抗衡,完成对存在状态与生命本质的思考,进而达到艺术的真实。美国艺术家Bill Viola的作品“Visitation”以巨大数码屏幕为呈现方式,两位黑白色彩的女性老人从远处走向近处,第一位老人在害怕与怀疑中先穿过水帘,变成了彩色,然后她鼓励第二位老人也穿过了水帘,二者哭泣并拥抱,随后退回黑白的世界。全程没有台词,只有逼真的呼吸声与水声。创作者通过表现人的转变,传递一种精神诉求与生命感悟。由此可见,新媒体艺术家借助影像技术、虚拟现实等媒介手段,将创作主体自我的非理性状态再生产出来,揭示现代个体的生存困境以及日常生活中隐藏的现代性焦虑体验,对自我存在的真实意义进行灵魂的拷问,同时引发了观者的思考。
三、对新媒体艺术创作的反思
消费社会的到来与日常生活审美化,削弱了艺术的内在批判性,技术在艺术领域的广泛运用让人们观赏的耐心减少,追求震惊与审美快感成为大众的普遍性特征。新媒体艺术在打造符号世界与景观世界的同时制造与传播着现代性焦虑体验,虚拟性、多感官融合等审美体验固然是其优势性特征,在技术上也实现了传统艺术难以达到的效果,但由于一些新媒体艺术作品过度追求视听上的奇观效果与感官上的刺激,使其沦为技术的堆砌,抑或为了迎合市场与大众的趣味,无法呈现真正有益于社会的,能引发观者进行批判性反思的深度作品,有些作品更是单纯为了反叛而反叛,远离了真实性与人文性的道路,远离了艺术的真正本质,忽略了情感性,消解了意义的深度与高度。
新媒体艺术对情感的表现以技术手段为媒介,虽然偏向感性的特质决定了其外在形式要优先于意义建构,但是种种价值观与文化理念就在各种媒介传播的过程中传达给了观者,因此意义的生存至关重要。一件成熟的新媒体艺术作品往往能够展示出高度敏锐的形式感和组织结构秩序的能力,在带给观众创新性体验,表现出艺术家独特的观察力和感受力的同时,又能借助媒介语言生成意义,表达创作者的思考,最终满足人们对精神世界的感知与探索。因此,当面对无处不在的现代性焦虑时,创作者应当将其转换为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思考,积极探寻解决难题的方法,再通过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为现代社会提供反思的力量。而作为审美主体的大众在欣赏新媒体艺术的过程中,也应当努力提升自己的审美素养与鉴别能力,并及时将自己的感受与价值观反馈给创作者或者传播媒介,只有不断的交流与沟通,才能促进新媒体艺术的良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