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气氛美学
2021-05-25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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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自1925年出版以来,便以其独特的意蕴和质感迅速风靡于美国,进而享誉世界,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栩栩如生地再现了美国20世纪中叶“爵士时代”的风貌。自20世纪4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复兴”开始以来,评论界对该作品的研究不断深入。张礼龙也从美国梦的演变与破灭的角度对《了不起的盖茨比》进行评析,指出“盖茨比的悲剧实质上就是美国理想主义的悲剧”。张瑞华则从象征主义的角度出发,认为菲茨杰拉德使该作品“成为人类及文化现实的戏剧象征”。《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气氛的营造和渲染上亦有出彩的成就,但关于气氛方面的研究仅有高玉焕从象征的角度切入分析作品的悲剧氛围,少有学者运用气氛美学的理论对该小说进行系统的分析。
格诺特·波默在《气氛美学》中提出“气氛美学”的概念,把气氛列为美学研究对象的同时对气氛进行一种美学意义上的解构与再造。波默在《气氛美学》一书中指出:“气氛是某种介于主、客体之间的东西。人们身处其中的空间通过情调而被情感性地加以经验”,超越了主客二元的局限,解决了气氛长久以来在存在论上无法定位的问题。由此出发,波默把目光转向气氛制造,进入广泛的音乐、光影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研究之中。那么,菲茨杰拉德究竟以何种手法再次创设了时代的情境、唤来纸醉金迷的美国气氛呢?本文运用气氛美学的原理,围绕音乐、色彩和光影三个要素在文本气氛营造上的作用,分析作者在气氛营造上的高妙手法,并挖掘气氛背后的人物意指和时代内涵,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一、毕尔街蓝调——音乐元素
格诺特·波默认为,“气氛特征并非总是从感官特质出发来刻画的”,“同样的一些气氛可以通过完全不同的元素来营造”,比如利用词语的组合来营造。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音乐的美以文字的形式流淌出来,不仅对特定气氛的营造有着独特作用、具有丰富的气氛美学意义,而且在丰满人物性格、揭示思想内核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有利于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
在20世纪20年代,象征着城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爵士乐是当年最主流的文化现象,乃至人们习惯于用“爵士时代”来指称这一时期,可见爵士乐因素的重要性。因此,作者运用20世纪初的经典乐器要素,以爵士乐召回华丽、颓废的时代气氛。作者对少女黛西所处环境的描写是全书爵士乐元素运用最为典型之处:“萨克斯管彻夜吹奏着如泣如诉的《毕尔街蓝调》”“许多新鲜的面孔宛如被那些铜管吹落在地面的玫瑰花瓣,在舞厅里到处飘来飘去”。共鸣音调之“低”和乐器的金属质感相配合产生华丽的气氛。这一场景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向读者说明某种寻常歌舞厅的气氛的存在,而在于通过“萨克斯”“铜管”和“吹落的玫瑰”这些组成部分召唤来了20世纪美国的浮华气息的本身,由此使小说创设的情境逐渐氤氲着迷幻、甜蜜的真实气氛。同理,第7章中双簧管和小提琴的协奏更拔高了一个音调,与派对中放荡的笑声和碰杯声相配合,将城市中产阶级醉生梦死的情态演绎到了极致。新奥尔良爵士乐是一种“与怀旧、理想主义、渴望、越轨和堕落联系在一起的音乐”。这背后展现的正是“享乐主义基本上取代了节俭消费文化的核心地位”。消费主义大肆宣扬享乐,虽然拉动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经济的增长,带来了一时繁荣的表象,但背后蕴藏着巨大危机。
正如作者在宴会中人们含笑呢喃、气氛正酣之际,却以五弦琴清脆稀落的音符,描写宴会外寂静海湾上的星星的倒影,几个意象的组合使原本轻歌曼舞的欢乐氛围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寂静寥落的气氛弥漫开来。五弦琴轻轻的弦震声被宴会中醇厚磁性的萨克斯掩盖,不为欢乐的人们察觉,而狂欢的派对如同海湾上漂浮的星星一样只是幻影,轻轻的几个音符就能激起涟漪,将美好幻影搅碎。这也表明看似盛世的繁荣实则不堪一击,膨胀的消费主义正是不断充气的气球,一旦到达顶点就会迸发巨大的危机,正如2008年华尔街的金融风暴。
此外,人声描写也是一个烘托氛围的亮点。“她随即用低微而诱人的声音问东问西。那是让人侧耳倾听的嗓音,仿佛每句话都是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天籁之声。”但作者却将如此动人的声音形容为“充满了金钱”,那低低的声音如同一曲不死的歌,热情奔放但极尽庸俗,使文本空间中充溢着甜蜜而危险的氛围。黛西的声音实际上作为黛西本人气氛性的在场,影响着交流的气氛,连续作用于“我”的处境感受,使“我”和“盖茨比”由衷地相信她说的话,但这种声音一旦被收起,黛西话语中的虚假便展露无遗。对黛西人声的描写体现了黛西虚荣而又富有魅力的特点,使这一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动人。除了乐器元素,自然界的声音也具有十足的气氛渲染作用。大地的风箱、青蛙的风琴声和盖茨比入土时淅淅沥沥的雨声等,这些或虚或实的音乐渲染的氛围或凄美或孤独,使读者的浸入感更为强烈,进而形成了独特的美感和审美体验。在建构小说文本的气氛时,音乐元素是不可或缺的。而菲茨杰拉德运用音乐元素制造气氛的技巧可谓高妙,肆意挥洒又匠心独运,使文本中的音乐具有了非凡的表现力,给读者带去的层次丰富的审美体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二、斑斓梦境——色彩元素
在看到音乐元素对气氛营造的独特作用时,更不能忽略颜色所具有的感性——习俗性效果与颜色所附带气氛的紧密联系,如蓝色与冷或忧郁对应。菲茨杰拉德正是运用这种色彩的习俗性效果对读者进行暗示性影响,确定20世纪20年代美国社会的基本格调,进而营造爵士时代特有的丰裕、浮华的气氛。在小说中,制造气氛情调的色彩元素众多,绿、金、白、银、灰等颜色在不同场景中具有独特的通感特征,营造着特定的氛围,其中绿、白、金三种色彩的气氛效果较为突出。
“绿”这一颜色集中表现为“绿灯”意象,与盖茨比这一人物的塑造乃至整个主题密切相关,特定气氛背后具有丰富的内涵。作者这样写道:“他对着黑黝黝的海面,奇怪地伸出双手……只见远方有一点微茫的绿光,兴许是谁家码头上的电灯。”幽暗的海水、黑夜和一束绿光等意象带来黑与绿的布色组合。一方面,绿色作为植物的代表色,往往意味着春天的到来,通常与“生命”“希望”联系在一起,帮助营造了朝气蓬勃的生机感;另一方面,绿色作为“美元大钞”的颜色,具有暗示财富、欲望的习俗性效果,隐晦地向读者传达了盖茨比一生追求的财富梦。绿色美钞背后的浮华与险恶也给文本笼上一种神秘、诱惑的气氛和情调,而黑色的背景更加重了这一效果。
其次,“白”作为黛西的代表色,是黛西虚伪、黯漠的气氛载体。黛西穿白裙的场景在小说出现了两次,并且旁边都飘扬着“白色的窗帘”。随风波动的纯白窗帘和裙裾形似海浪与云朵,使得黛西散发出一种干净、纯洁的交流氛围。但是作者却同时使用了白色的另一习俗性效果,形容黛西的眼睛如同她的白裙一样漠然、没有情欲,以白色来暗示黛西本质的空洞、浅薄。裙裾飘扬的笑意盈盈的女人,原本充满着纯真美好的气息,但是作者对白色的使用,暗示了黛西笑意背后的虚假脸壳,使文本充溢着空洞虚无的假面氛围,看似纯洁无瑕,实则空无一物。
此外,金色作为小说场景中四处点缀的常用色,与物的质感相结合,营造了丰裕、浮华的气氛。盖茨比的别墅可以说是金这一色彩的集中营:淡金色的忍冬花、发亮的黄水仙、纯金的化妆工具、闪耀着光泽的萨克斯……炫目的金色中体现的美,无疑是财富这一类的特质。同时,金器之类的物所展现的表面极光滑且带有光泽的金属质感,都以自身的材料性暗示着场景的原型——王公贵族的宫殿。由此,华丽、奢靡的气氛产生了。作者运用娴熟的技法,将色彩的习俗性效果对气氛的营造和渲染作用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通过营造气氛来深度刻画人物、丰富小说内涵。
三、光影婆娑——光线元素
对场景的气氛组成之物的探究,不仅要看到色彩的习俗性效果对气氛的影响,而且要关注颜色被觉察到的条件——光线对气氛营造的经验性效果。对此,格诺特·波默认为,黑暗与明亮在宽、窄方面改变着我们在身体性的察觉中的处境感受,改变着我们压抑的或欢乐的生活消受中的处境感受。菲茨杰拉德则在小说中分别运用自然光、明暗对比和阴影的手法来发挥光元素制造氛围的作用。
在小说中,光线元素主要以自然光的形式成为气氛的构成要素之一,其中“月光”的气氛效果最为显著。在作品中,三处关于盖茨比心理的细腻描摹都出现在“月光”之下,分别是五年前盖茨比和黛西许下终身的秋夜、盖茨比尚未发迹时对浮华世界的幻想、车祸发生后盖茨比对黛西的守望。三处场景都有着共同的组成部分:静谧如水的夜、淡淡的月光。夜晚使黑暗笼罩着周围的物,使周围物的在场性消失,而在此时,“淡淡的月光”以低明亮性改变了原本笼罩着的稠密压抑的气氛,以发散光源的形式赋予空间纵深宽广性,一种空的朦胧圣洁的氛围就产生了。不管是月光下的黛西,还是月光下的梦境和想象,都在月光的抚摸下被加以润色和打磨,进而笼上一层圣洁的光辉,使盖茨比沉浸于虚幻的梦想中。而月光的朦胧氛围营造着美好圣洁的表象,意味着盖茨比梦境的虚妄和不切实际,也预示梦想最终必然走向破灭的结局。此外,利用“月光”营造朦胧气氛的手法也被运用在女主人公黛西身上。在肆意狂欢的西卵宴会中,唯一使黛西驻足欣赏并发出由衷赞美的是白梅树下隔着月光亲吻的电影导演和女明星。这一场景仅由“白梅树”和“月光”两个意象组合,与前文大量铺陈描写的笙歌艳舞形成强烈对比,在一众纸醉金迷中更富于朦胧暧昧的情调。
在小说中,作者一方面利用发散光源的低明亮作用来营造朦胧、暧昧等气氛,另一方面运用了明暗对比、阴影等要素来渲染诡秘、感伤的氛围。而此类消极的氛围集中出现于小说结尾处的盖茨比等待黛西来电的场景。“有一棵树的影子突然横伸在露珠之上,幽灵般的鸟儿开始在墨绿色的树叶里歌唱。”盖茨比被枪杀前的场景都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寂静的空气、墨绿、渐渐不被照耀到的阴影、鸟儿的鸣叫。在这样一个阴暗处,有少许的光射入。光和影的结合使一幅淡淡哀愁的画面逐渐浓烈,最后陷入深深的悲怆中。这种深沉而静默的气氛,与祭台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正暗示了盖茨比为梦想和爱情做出生命的献祭。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光元素悄无声息地作用于各个场景,隐秘地使文本空间充溢着迷幻的气氛,赋予了文本更为丰富的韵味和美感,提升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综上所述,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在音乐、色彩和光影的文本气氛营造上,正契合了格诺特·波默的气氛美学相关原理,以饱满的语言和情调召唤“爵士时代”特有的华丽、颓废气氛。并在此基础上,将各色人物的爱恨嗔痴、美国梦的虚妄与献祭、疯狂的消费主义等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气氛之中,使文本语言具有深刻隽永的意涵。因此,通过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气氛因子进行解构与再造,进一步剖析作品文本的气氛构造原理与手法,获得了对文本语言的深度诠释与解读。此外,菲茨杰拉德在气氛制造上的匠心亦充分体现在他诸多作品中,关于菲茨杰拉德作品的研究要开拓新的思路,从气氛美学的角度开展深入研究,不失为一条有意义的途径。
①张礼龙:《美国梦的演变与破灭——〈了不起的盖茨比〉评析》,《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第108页。
② 张瑞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象征意义》,《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2期,第9页。
③蔡克斡:《由气氛回归感性——〈气氛美学〉评介》,《美育学刊》2018年第4期,第39页。
④⑤⑪ 〔德〕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第65页,第123页。
⑥⑨⑩⑫ 〔美〕弗·司各特·菲兹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李继宏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6页,第12页,第23页,第147页。
⑦ 彭家炎:《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音乐性》,《长江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第123页。
⑧ 郭立珍:《20世纪初期美国消费文化转型考察》,《北方论丛》2010年第1期,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