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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如果只拥有生活的海洋,是很难维系捕捞的(上)

2021-05-24曹文轩

美文 2021年10期
关键词:曹文轩鸽子儿童文学

2020年5月,曹文轩的新书《寻找一只鸟》出版并进行了线上的新书发布会。同年六月,《美文》与未来青少年文学文化公益计划行动办、松果公益一同推出了“寻找一只鸟” 首届曹文轩青少年文化素养大赛。在与自己的学生徐则臣、丛治辰、陈思交流时,曹文轩非常放松地讲述着自己对于文学,对于新书的见解。以此为契机,《美文》预约了他的专访,在2021跨年之际,曹文轩接受了《美文》的采访,讲述了他创作的动力,谈到对写作的新的理解。当评论界执着于构建“文学地理坐标”时,曹文轩已经决定走出“油麻地”,他甚至评价评论界关于“邮票大一块地方”的说法完全是不符合事实的,“是一个骗局”。在生活与知识两片海洋自由穿梭的曹文轩完整地诠释了他的儿童文学观,或者说诠释他自己全面的文学观是更加准确的描述。

写作:我是捕鱼老人桑地亚哥,将在两片海洋上自由出入

《美文》:您说《寻找一只鸟》的创作就像是一颗种子成长为一棵大树,大家都很好奇,您创作的动力是什么?

曹文轩:是问我为什么要写作——写作的动因是吗?当初选择写作是迫不得已。那时的农村与现在的农村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今天的一个农村小伙在地里干活干得不耐烦了,将锄头往地里一丢,拍拍手上的土进城去了,他可以进一家饭馆洗碗刷盘子,或是做一个快递小哥,他完全能够养活自己,他是自由的。而我那时的农村却无情冷酷地告诉我,你生于此长于此也必将葬于此——你别无选择。可我不服气,告诉自己:你一定要从这里挣扎出去,去一个广阔的世界。谁能帮到我?谁也不能帮到我。我想到了文学——它果然在后来帮到了我。但写到今天,写作的动力早不是功利意义上的了。写作成了我生活和生命的必须部分,甚至已经成为一种自然习惯。

但我想你所说的所谓动力可能不是这个意义上的——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创造力,为什么能够一部一部作品地写下去。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更有意义。动力来自于经验的积累,这毫无疑问。但这并不能完美地解释这个问题。因为,有经验的人有的是,他们一生坎坷,历经磨难,人生经验、社会经验都很丰富。但仅凭经验就能进行文学创作吗?不能。我最近一直在说“两个海洋”话题。我的眼前永远是一片汪洋大海——生活的汪洋大海,而我是一个永远驾着小船在海上捕捞的人。我就是那个古巴捕鱼老人桑地亚哥,但不同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海捕捞了,他这一次出海,是因为他要向人们证明,他没有老,还能出海打鱼。也许,当他将一袭马林鱼的骨架拖回港湾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出海打鱼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而我呢,将会在这辽阔无垠的大海上漂泊终生。我用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灵,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捕捉着。这片大海对我而言,不只是它给我带来了喜悦,带来了生命冲动,带来了人生的启迪,还在于它能慷慨地向我呈示和奉献一个作家所需要的东西:文学的素材与故事。

但,我必须拥有的不只是一片海,而是两片海——还有知识的海洋。我早就意识到,一个作家如果只是拥有生活的海洋,其实是很难维系捕捞的,甚至就根本不可能发生捕捞。他如果要使创作的香火延续不断,则必须同时拥有两片海,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面说的这片海——知识的海洋可能更加重要,没有这片海,生活的海其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它最多也就是一片海而已,是一片空海,是不能发生捕捞的。生活海洋本身并不能给予你捕捞的本领,这一本领从根本上讲,是知识海洋培养的。博尔赫斯讲,他的创作是依靠书本知识而进行的。我想,他是为了强调知识的至高无上才这么极而言之的。他是一个在生活海洋中流连忘返的人,即使双目失明,依然像一面孤帆在航行。而海明威又是另一番形象,这一形象给那些初学写作的人造成一个错觉:一个人只需要在生活的海洋中浸泡、畅游即可获得一切要想的东西,他们心目中的海明威整天就是养猫、泡酒吧和咖啡馆、拳击、打猎、捕鱼、开飞机、在炮火连天的前沿阵地参加战斗,他们无法將“老狮子”与书房和书籍联系起来。殊不知,海明威对书籍的热爱丝毫也不亚于对生活的热爱。他的人生时间表上,留给知识海洋的时间更多。只是因为喜欢打鱼,就能自然而然写出《老人与海》?不可能。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读书人。是知识让他成了生活海洋中一个本领高超的捕捞者。知识海洋不仅让我们发现了生活海洋,它本身也可供我们捕捞。一个单词、一个短句、一个观念、一个隐藏在他人作品中未被作者感觉到的动机,都可能是难得的捕捞之物。这种从书本中获得惊喜的情景,我已无数次地经验了。所以,我必须拥有两片海洋,我要驾着我的小船,自由地出入这两片海洋,只有这样,我才能使我的一生成为捕捞的一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创作的真正动力其实是知识。

《寻找一只鸟》:我们的内心总有“远走高飞”的冲动,千古不变

《美文》:可以描述一下《寻找一只鸟》这部作品的诞生过程吗?它在您的创作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曹文轩:不久前,我突然发现,我早在好几年前为“萌萌鸟”系列(现在改名字了,叫“侠鸟传奇”系列)写过一篇序,那篇序的名字就叫“我想做一只鸟”。我对鸟情有独钟。我收藏了有许多我从世界各地买回来的鸟的工艺品,有铁的,有铜的,有石头的,有木头的,有瓷的,有皮制的。有挂在墙上的,有放在写字台上的,有放在柜子里的。烟灰缸上有鸟,座钟上有鸟,挂钟上有鸟,碗垫、杯垫上的图案是鸟,被面上还是鸟,甚至便签上也是画的鸟。一所住宅一进门,墙上挂的那幅油画就是一只鸟。那里呀,还没进门,就有鸟迎接你了——那座住宅没安装门铃,而是挂了一只铁质的摇铃,而挂摇铃的架子上面又是一只鸟。我曾经统计过,我拥有大约一百多只鸟。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物就是鸟。我养鸽子许多年,直到北大教书的头十年还在养鸽子。我在很长时间内迷恋着鸽子,至今也还会有冲动:我再养鸽子。我甚至想雇一个人在我郊区的房子帮我照应鸽子。我在我的作品里写了无数次的鸽子和无数次的鸟。天天出版社以书代刊的那份刊物,名字就叫“鸽子号”,而发在第一期上的我的作品叫《一只叫凤的鸽子》。我现在的书无论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上面必有一个飞翔的鸽子的标志。我曾经胡乱地猜测过:人不是鱼、不是猴子变来的,而是由鸟变来的。因为我们始终有想飞的愿望。我们的内心总有“远走高飞”的冲动。千古不变。

《寻找一只鸟》是我“新小说系列”的第五部作品。在我看来,写作的方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生活中已经有了模型、故事、人物,你把它放到你的故事里,加以改造;另一种情况是像一颗种子成长为大树的过程。你从种子看不到大树的样子,但是种子会发芽、长出叶子,一天天长成一棵大树,而且这棵大树还有可能结很多果实、招引来很多鸟来做窝。这一切都是源于一颗种子。《寻找一只鸟》就是属于种子这样的情况。我让这个种子发芽、生长、一派繁茂,有了这个故事。其实从种子成长到大树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艰难的过程,这个故事的成型也是经历了很长时间。好几年前我已经和出版社提过了我要写一个故事,写关于一个孩子寻找一只鸟,但是最后写出来的这个故事已经完全不是我最开始想的那个故事。我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产生很多很多的细节,最初我在构思和写作时大脑中并没有,而是在写到那里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的画面。比如故事最后写到男孩要回家时迷路了,但是他突然发现了自己以前画在路边的一只鸟,然后又发现了一只,然后他发现了所有他画的鸟都向着大溪镇他的家。这些细节和元素让这个故事从最初的种子,自然生长成了现在的样貌。

《寻找一只鸟》的字数不是太多,但在这里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它是我个人写作史上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它写了许多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出现的故事,有许多在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显示的因素。首先是空间的改变。我曾经说过我早已经离开了油麻地,早已经走出了油麻地,我走出油麻地时候的那种丰富性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压倒了油麻地。《寻找一只鸟》的故事中始终提到高原,这个高原是哪里呢?云贵高原。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做了很多的案头工作,我买了一大叠鸟类的书,我必须要知道云贵高原的鸟是什么样的、有哪些。我在故事里每写到一只鸟都必须看这些专业的书,看它们的图片,看它们生活的地方,是候鳥是留鸟还是旅鸟,我都要搞清楚。我越来越觉得博尔赫斯的那句话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依靠知识写作。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寻找一只鸟》为我的人物画廊又增添了好几个新的人物形象,也许这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意义。外婆、妈妈、父亲、孩子、盲爷爷,对这五个人物形象的刻画我个人是非常认可的。比如说外婆这样性格的人物是我以前所有的作品,包括短篇中都不曾出现过的一个新的形象。她非常强势,身材矮小,但是气场巨大。尽管在故事中关于外婆的笔墨不多,只有几个场景,但是我想大家在读过以后都会记住这个形象。故事开始时是妈妈和外婆上山找男孩的场景,外婆一直走在前面,她出身自中医世家,从小跟着长辈上山采药,所以外婆爬山的本领非常高。而故事里男孩的妈妈,一直是受着外婆照顾的,一直被笼罩在她巨大的爱的阴影里的。虽然妈妈的个头儿比外婆高,但妈妈本质是个非常柔和的女性。外婆和妈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而且这也为后面的故事找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理由,外婆一手酿造了一场分离,因为她很强势地决定了自己女儿的未来和前途。故事中的事件是复杂的,但酿造出悲剧的人也是具有巨大的爱的人,这个爱像汪洋大海一样宽广,像大山一样雄奇。文学作品就是有这样的特点,可能使用的文字并不多,但却能够呈现出非常丰富复杂的事件。故事里的妈妈是一位乡村诗人,乡村诗人这个形象大概是在我们现在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都不曾出现过的。这个乡村诗人形象是我在一本诗集里读到过的一句话,我感觉特别好,就把这个形象落实在这个故事里男孩妈妈的身上,也力求让书中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富有诗意。这个乡村诗人形象的获得是偶然的,但是在写作的时候所有的偶然因素都有可能变成你写作中的巨大财富,它向你提供的空间和经验是你在写作最开始根本无法想到的。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写出一些讨喜的角色。这里的讨喜,不是简单地指写出了让人爱的人物形象,而主要指,写出了以前的文学作品,或者说你自己不曾写过的人物形象。“讨喜的角色。”——对!我要永远记住这句话。

美学观:儿童文学没有只属于它的美学观

《美文》:您提到在创作中,小说的场景体现的是您的美学观,能具体谈一下您的美学观念吗,对于儿童文学创作,需要怎样独特的美学观呢?

曹文轩:画面感和氛围营造,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经营的。从我写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非常在意三个字:画面感。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一定会为每一个情节的故事发生地点寻找到一个我满意的场面。这个场景一定要是非常精致地道、能够体现我的美学观的,它一定是能够让故事往前推进,在情节上起到巨大的推动力的场景。我把《寻找一只鸟》这个故事给周围的朋友和编辑们阅读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反馈中有一条是,故事中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其实不仅是《寻找一只鸟》,我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许多非常神秘的地方。这可能与我的乡村生活有关,因为乡村生活中总是离不开神秘感的。比如夜晚走在漆黑的田野上,你不产生神秘感是不可能的。也有许多未知的、无法加以解释的记忆,在我生命的过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些自然会显示在作品里。《寻找一只鸟》这个故事本身具有一定的神秘感,我不是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刻意营造这种神秘感,而是觉得这个故事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氛围,这种氛围应该是从头到尾笼罩在整个作品里的。这个神秘感在故事中也有很多意义解读,《寻找一只鸟》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故事后半段出现的,其实一开始就出现在妈妈诗歌中的那个男人,那个鸟类学家,他到底是谁?他是男孩的爸爸吗?难道他不是吗?可是他真的是吗?这一切我都没有确定的交代。那天那个小男孩在大树下做的到底是梦还是鸟类学家的一个表演?你可以说成是梦,也可以说成是鸟类学家的一个表演。因为我前文已经交代了,鸟类学家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参加了非常专业的滑翔俱乐部,而且不是使用滑翔伞而是飞鼠服的那种飞行,前文都有交代。你可以说大树上的鸟就是鸟类学家穿着他的飞行服在朦胧的月光下向男孩所呈现的形象。因为这个男孩就是要寻找一只大鸟,所以鸟类学家用这种方式帮助男孩完成愿望。但是男孩醒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让孩子确定这就是谁,他觉得这可能又是个梦。这一切都留给读者去确定,你们认为是就是,认为不是就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非常的合理、合乎逻辑,这明明是个想象的故事,但不能有任何逻辑说不通的地方。其中有个交代,一岁的时候男孩的妈妈告诉他:天上飞的鸟就是你的爸爸。但是男孩现在已经十一岁了,怎么让这个逻辑成立呢?所以在故事开始不久男孩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二十多天。大家想想,经历这样的孩子他的大脑、心理可能和普通的孩子是一致的吗?我要给我的整个故事找到合理的逻辑起点。在我许多作品中,都有一些很神秘的故事或细节。《青铜葵花》中的青铜,在田野上游荡着,不一会儿手头上就有了一串用柳枝串起来的鱼,谁也说不清这些鱼是从哪儿来的。他又是真实的,他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无法忘却的男孩。

我以为儿童文学没有只属于它的美学观。我在写作过程中,很少想到我写的是儿童文学,尽管潜意识里有着“儿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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