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有风晚来急
2021-05-23林蔚筠
林蔚筠
1.
楚涵之加入生命科学实验室的第一天,还没学会用仪器,就先见识到了八卦能被传得多么离奇。
起初只是方修顺手拉她进群聊时,她忘了把微信名“楚楚”改成全名,但八卦经过校园匿名墙再传回实验楼时,已然演变成“实验室一霸传奇学长暗恋学妹多年,终于得到机会邀她入群,还把备注改成了耐人寻味的叠字昵称”。
同窗们高声讨论“谁走漏了风声”,但八卦中心的方修好像开启了声音屏蔽,连眼都没多眨一下。
暗恋的故事不假,但八卦群众搞错了主语。
楚涵之假装专注地整理植物样本,余光偷瞄方修的白大褂和他白皙修长的手指。
这天,实验室集体出门为科普课准备标本,她以对校园不熟为借口,如愿和心动学长分到了一组。
在初春午后的校园漫步,简直是浪漫的代名词,等气氛升温,她可以借机抛个直球。
楚涵之数着秒数等待搭话时机,却只等来了方修监工般的一句:“收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楚涵之心里雀跃的小人被抽掉了发条,暗自长叹一口气,却只能维持微笑,朝他点点头。
如果他们真有什么超过实验室搭档的关系就好了。
方修比她高一级,严肃且不爱热闹,甚至在微信简介写“没事勿加,有事短信联系”,生人勿近的气息扑面而来。高二时她和方修因为竞赛交换过微信,可她当时胆怯,只敢混在人群中喊他的名字,到毕业都交集寥寥。
方修在她前方半米尽职地领路。
他们行走的方向逆着光,他背影的轮廓被阳光描摹得异常清晰。楚涵之放慢了脚步,抓住时机偷拍了一张,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塞进口袋,再抬头时,眼前一花。
实验楼外壁的爬山虎挂了满墙,其中一束无风自起,从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怔在原地,拼命忍住卡在喉咙里的尖叫,没察觉到方修下意識地看过来,轻声说了句“没事”,伸手拨开爬山虎。
层层碧绿下藏着实验室的一扇窗。
隔壁课题组的导师探出头,自来熟地挥了挥手:“小方,帮个忙呗。”
实验室刚办完讲座,导师需要人帮忙拆掉横幅。
方修拎着横幅的一角,手上的动作利索。楚涵之站在原地当坐标,间距不断缩短,她本来只能看方修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最终变成了四目相对。
夏末的风把她的脸颊烫得比平时高了好几度,她想向旁边挪步,腿却撞上了一侧的连排桌椅,带翻了桌上的一摞报告。
楚涵之欲哭无泪。平时赶时间跑着穿过校园都稳得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和方修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竟然掉链子平地摔。
“小心点。”方修拎起因为静电吸在她身上的横幅,还体贴地伸出手。
他的神色平和如常,看不出半分嫌弃。楚涵之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搭着他的手借力。他的掌心干燥,指尖相触的地方过分温暖。
“你的手机。”
楚涵之才发现摔倒时手机从侧兜掉了出来,伸手去接,拇指落在home(返回)键上,解开了指纹解锁,屏幕停留在相册的界面。
照片上的少年背影挺拔,白衬衫被风吹鼓。
被其他人看见她还能说“这是小偶像”蒙混过关,但方修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她想遁地的冲动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峰值,支吾了一阵,小声解释:“因为学长很帅。”
方修轻哼一声,好像在笑,但她做贼心虚,低着头不敢偷看。
——因为喜欢学长很久了。
这句话因为怂她没敢说出口。
2.
楚涵之其实有点怕他。
高中时方修是理综助教,在傻白甜学妹问题时会微笑却略带嫌弃地问“为什么不先预习完再来问”,板着脸时格外像年轻版的教授。
她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学后,做了半学期心理准备才鼓足勇气找到方修的直系导师,蹭课、跑腿、写报告,终于在一个月前加入了实验室。
楚涵之进来才发现,方修的脾气变了很多,不再嫌弃她对实验问东问西。
楚涵之胡思乱想着,头顶冷不丁地响起一句:“这里少了一位小数点。”
方修用笔点了点试卷的一角。他靠得很近,呼吸声近在她耳畔,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她脑袋里的焰火砰然炸响,一时间忘了挡住自己画在试题册空白处的方修Q版大头。
方修的指导还在继续:“这里考虑换个模型。”
心脏蹦得几乎快到飞起来,楚涵之“唰唰”几笔记下要点,合上试题册,在心里许愿画像没被看到。
方修收回撑在桌上的手,假装没看见她的涂鸦,但熟悉的画风已经让他猜到了上个月在白板上看到的生日快乐出自谁手。
“方神,难得啊。”
周围的杂音戛然而止,研究生师兄笑眯眯地看过来。
楚涵之平时没少被调侃,在心里告诉自己稳住,却发现师兄的重点似乎不在她身上。
实验台边站了一个陌生的女生,扬着下巴,手横亘在楚涵之和方修之间,递出一个精致得过分的信封。
楚涵之听说过她,和方修同级,隔壁实验室的得意门生。
情敌背景过硬,楚涵之的压力有点大。
女生笑盈盈地说出了她只敢在心里重复三年的话:“我喜欢学长,想让学长知道。”
当然,“表白”的事楚涵之也不是没做过。前几天她喝了一大杯冰拿铁壮胆,尾随方修到了图书馆,在书架间拦住他,结果因为她临场打了个嗝,功亏一篑。
楚涵之现在还能回忆起奶盖撞击黑糖的甜腻味,还有方修憋笑的表情。
隐约感觉方修的目光转向了自己,楚涵之抬起头,却只见他目不斜视。她向旁边挪了挪,椅背却被方修一把按住。
方修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落在白板上。白板没擦干净,还留着浅浅一层的生日蛋糕涂鸦。
他用另一只手把情书推了回去:“没新意。”
女生离开前神色复杂地瞥了楚涵之一眼,看得她后背发凉。
围观完全程的学姐低声吐槽“方神好狠心”。
对此,方修表示:“又不想和她谈恋爱。”
于是有人追问:“那有想恋爱的人吗?”
楚涵之刚刚以感冒头疼为借口提前撤退,此时半只脚刚踏出实验室的门,猛地顿住,额头差点撞到门框。她的余光看见方修写着报告的左手也突然停在半空,可他没给答案,只说“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出了门,小跑着离开了实验楼。
3.
楚涵之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追方修不如种花,至少插枝成花,栽柳成荫。”
明明只是强撑面子的气话,没想到成了“毒奶”的开端。
隔壁项目组为了收集天然提取物,在楼顶的平台上种了几株花,正缺人照顾。刚好楚涵之参与的小项目进入尾声,周导大手一挥,把这个闲差给了她。
离开有方修的实验室她一万个不情愿,周导却说她是唯一的合适人选:“你不是给高中拿过园艺奖吗?”
导师说得没错,比起试管试剂,花花草草才是她一直喜欢的事。
她想留下只是因为喜欢一起做实验的人,可喜欢方修的人能绕实验楼几圈,她仅仅是碰巧比较早认识他。
养花确实是个闲差,楚涵之每天晒着暖融融的阳光,感觉岁月静好。
但生活偶尔也不尽人意。比如,她的期中论文写跑题了,和周导谈心时还被来送资料的方修撞见,相当丢人。
再见面时免不了尴尬。
她也不想让发生在情书女生身上的桥段再在自己这里上演。
齐悦发来消息:“今天方神好像很闲,你真的不来吗?”
实验室的学姐们都是实验狂魔,只有齐悦爱好闲聊,还在旁敲侧击中看出她喜欢方修。
“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楚涵之嘴硬,几乎是闭着眼飞快地打字,“我不会再强撩直男了。”
背后通向实验楼的玻璃门被人敲了三下,她猜是齐悦来找自己喝汽水,没回头,随意地哼了一声。
没想到路过的人是方修。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却与她擦肩而过,走向趴在花盆边的猫。
舍友给了一株猫薄荷,楚涵之转手就给埋在花盆里,吸引了某教授在校园里散养的三花猫。大概方修以为猫要咬花,要把它赶走。
她赶紧解释:“它很乖的,只是闻闻。”
三花猫灵巧地避开方修,翻滚到他够不到的角落,挑衅似的露出白肚皮和粉肉垫。
方修无奈地直起身:“你喜欢猫?”
楚涵之和他的微笑久别重逢,少女心瞬间复活:“没有!我比较喜欢植物!”
和他以前一样。
高中时她路过方修的教室,看到他桌上放着《克里特岛的野花》,可当时不敢以此为契机搭话。
方修却突然说:“我原来也养花。但有次竞赛回来再去看,它已經死了。”
楚涵之反应半秒,藏在袖子里的手突然抖了。
高中的班主任号召学生们在走廊、飘窗上养花,又派她这个爱花达人日常浇水。不出意外的话,方修的花是被她浇死的。
那种花并不常见,她特意问了生物老师,没想到还是出了错。
可千万不能被他知道。
谁知下一秒,方修摸摸下巴,又一本正经道:“听说一直是一个学妹在照顾,如果能早点认识就好了。”他说着,露出遗憾的表情,“我毕业得太早了,对吗?”
楚涵之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你……有话想告诉她?”
她假装不知情,却不知自己已经被微微蹙眉的纠结表情出卖。
方修单手撑着她背后的围栏,半圈住她,深邃的目光看了过来:“也没有大事,就是想告诉她不要自责,我知道她努力过。”
4.
表白墙一连几天都有人问“为什么最近总看到方姓男神对着空气微笑,是不是恋爱了?求准信。”
楚涵之忍不住在评论里回复:“学长只对猫笑,学长喜欢的是猫,人类洗洗睡吧。”
不能怪她胡说。
最近天气转热,她在平台待的时间不长,却连续几天都碰见方修:少年左手捧着书,右手揉着已经不怕生的三花猫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说什么背单词,分明就是被漂亮的三花猫吸引了。
他到平台撸猫的时间越来越早,楚涵之睡懒觉的坏习惯都被“要早起见他”治好了。
这天她也早早地跑到实验楼,但等了十几分钟还是只有自己和猫。她准备回楼里找个空教室补觉,刚迈出脚,面前就有人影挡住了门。
“学妹,早啊。”
这声音甜甜软软的,是那天来递情书的女生,师兄们叫她小夏。
没有“情敌”相争的戏码,小夏示意她伸出手,然后扔来叮叮当当的小物件:“导师让我来送门钥匙。”
楚涵之谢过她,又见她双手抱胸,扬了扬眉说:“我说,你到底凭什么……学长?”
小夏的尾音突然扬起,楚涵之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姗姗来迟的方修单手插兜倚着门。
“学长,早上好呀。”小夏单手将长发抚到耳后,眨了眨眼。方修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可她并不气馁,又笑道,“那我回去等学长了。”
楚涵之别开目光,在手指上转圈的钥匙吃不住力,掉落在地。蹲在一旁的三花猫被吸引了,“喵呜”一声跳过来,叼着钥匙跳上围墙。
“诶?”
她没反应过来。方修叹了口气,长腿一迈开始追猫。
三花猫动作敏捷,绕着平台转了一圈,跃下墙头,咕噜咕噜地翻身扑向花盆。
楚涵之侧身闪躲,但三花猫的小爪向前一伸,花盆边没拧紧的可乐应声倒地,饮料溅了出来,刚刚好在她的裙摆上晕出一圈。
她现在很想当鸵鸟。
方修脱下白大褂:“挡一下吧。”
清淡的雪松香扑了过来,她吸吸鼻子,小声挤出一句解释:“可乐……是浇花用的。”碳酸摄入过量这种事她才不能让他知道。
方修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平时端着稳重矜持的架子,很少露出这种表情,但最近笑的次数明显增多。
楚涵之尴尬着,又无端回忆起自己破例进入实验室的前几周。她的实验能力不太熟练,碰倒过盐酸喷枪,险些打翻培养皿。彼时的方修只是板着脸,没生过气,似乎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给了她。
楚涵之越想越心虚。
她小声道歉:“之前是不是也给你造成困扰了?对不起。”
“在你眼里我那么严格吗?”方修哭笑不得,“我又不会讨厌你。”
朝阳照进他的瞳孔,细碎的光点在其中跳跃。但这阳光晃得人眼睛疼,楚涵之阖上眼,忽然听见他问:“还回来吗。”
她一愣:“我……沒走啊?”
后来日暮道别时,她隐约听见方修说了一句“不要再走了”,但她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结果第二天,她刚走进实验楼就被隔壁的李导拦下,“扭送”回熟悉的实验室门口。
李导嘀咕了一句“竟然亲自来要人”,然后背着手快步下了楼。
楚涵之用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推开门时,方修就站在门后。
“欢迎回来。”
5.
楚涵之回到实验室的第二天是立夏,暴风雨拉开了序幕。
因为准备期漏记了一项数据,主实验的第二阶段以失败告终。周导少见地发了火,成山的资料被一股脑地掀翻在地。
方修站在一边,脸色也不好看。
楚涵之大气不敢出一声,齐悦也只敢用气声吐槽:“他们果然还是没有感情的监工机器人。”
没有感情吗?
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方修那双漂亮却锐利的眼,下意识地一抖,然后看着他微怔一秒,敛起愠色,恢复了平时温和的表情。
周导训完话,实验还得重启。
师兄喊楚涵之把离心管放进液氮柜冷冻。她还是第一次上手实操,但原先见过方修一心二用,左手打字右手没戴手套就徒手伸液氮里捞出了组织样品。
应该是对待液氮的正确打开方式吧?
她试探着伸手,空气冰凉却不刺骨,还有种细细的丝滑感。
楚涵之没开心多久,眼前的白雾逐渐变浓,看不清手指的瞬间,指节突然僵住,好像有几百根针同时扎了过来。
“学妹?”附近的师兄发现不对,伸手将她拉回安全的位置。
方修绕过实验仪器,撸起袖子:“楚涵之!”
这一声叫得是咬牙切齿,吓得对面桌的同学默默离开座位去洗量筒。方修气势汹汹,径直走来,一把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人:“隔壁办公室的暖水袋。”
楚涵之的大脑一片空白,生理性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下一秒,手被人双手捧起,温热的手一点点抚过她的指尖。
对方叹了口气:“还好。”
她使劲眨了几下眼,光被泪水割裂,勉强能分辨出方修的身影。
方修转头重新安排人取离心管,几分钟后实验重回正轨,但他始终没松开手,直到小熊暖水袋姗姗来迟。
附近飘来一声吐槽:“真是变天了。”
楚涵之的手指捂暖后不疼了,但她的脸发烫,心口“咚”的一声,心跳乱了套。
他们牵手的画面,楚涵之在幻想中排练过百遍,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牵手。
方修平静的声音把她拉出幻想:“液氮会造成皮肤冻伤,实验安全课第一节就讲过,你走神了。”
楚涵之立刻道歉,哪敢说是因为见过他这么做才把教科书抛到了脑后。
听出她的声音闷闷的,方修紧绷的脸部线条逐渐柔和下来,甚至能从中读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背后传来一小阵欢呼,仪器运行成功。师兄喊着方修的名字,他扭头比了个OK(好)的手势,却没过去,反倒虚揽过楚涵之,轻声道:“你先休息吧,我送你出去。”
楚涵之自知在实验的关键时刻帮了倒忙,有点内疚,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借走”这位实验大佬。
她向后退了半步,方修却仗着超过二十厘米的身高优势按住她的肩:“外面在修路,没路灯,我送你。”
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人与她并肩穿过了茫茫夜色。
走到宿舍楼下,楚涵之一步蹦上台阶,终于能与他平视。他被宿管盯得不太自在,主动说了告别,又伸手和她虚抱一下,没有比友情更进一步的暧昧。
楚涵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下一栋楼前,手指仍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一片温暖。
6.
液氮闹出的事故被导师发现了,但正逢科研标书过签,周导心情颇好,只是暂时让楚涵之离开实验圈,转到数据组帮忙。
大忙人方修经常被叫出去开会,她没了守株待修的乐趣,写完报告,摸出手机,凹了个惬意的造型看剧。
片头曲还没唱完,屏幕顶端突然落下周导的消息。
第一次被导师私聊,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惊吓更甚。
周导:“明天考试顺利。”
周导:“车在西门。”
周导:“找不到路和方修一起走。”
楚涵之敲了敲脑袋,思维凝固了。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周导同意她破格进入实验室的条件就是她必须参加这场比赛,证明自己有留下的能力。
她突然知道前段时间桌上突然出现的国赛题是怎么回事了。
初赛考点在隔壁省,F大参赛的只有方修和她。但直到开考前十五分钟,方修才出现,她正要独自进场,方修从背后单手搭住她的肩,弯下腰,留下一句加油。
他的声音撩人,再加上距离暧昧,铃声响时她还红着耳朵,落笔时险些把植物学名词写成“方修”。
方修和她约好考完后在校门口见面。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她在脑内地图搜索附近适合“约会”的地方,没想到方修指了指身后:“要不要回母校看看?”
熟悉的行道树一路向西延伸,三中就在下一个街区。
方修提前和班主任打过招呼,老师并不意外,但看到楚涵之跟在这位曾经公认的高冷学霸身后,不禁扬起眉:“当时怎没看出你们是一对?”
她不是,她没有。
她虽有熊心豹子胆,但尚未成功。
楚涵之打了个哈哈,余光瞄见方修被年级组长拉去谈心,料想他没听见,松了口气,却不知竖着耳朵一心二用的事不止她会。
她和班主任闲聊几句,听到方修突然说:“她是个很好的……搭档。”
不知所指的人称代词“她”,指的是……哪个朋友?
楚涵之警觉地抬起眼,撞上年级组长眯着眼打量过来的目光。而方修偏头看着遮住了半扇窗的爬山虎,微微出神。
班主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当初好像是你,说因为觉得哪个学长很酷,就心甘情愿地被拐走,去别的专业了。你说专业填生物学的时候可吓了我一跳。”
班主任教生物,楚涵之刚入学时生物几乎是吊车尾,高考时却拿了单科状元。
“老师!”她被扒了家底,脸红心跳,没控制住音量。
年级组长觉得更有趣了:“你们大学才在一起的?”
另一位主人公就在身边,楚涵之心虚,不敢胡说八道放飞自我,只好挤出一个微笑:“我们……没有啦。”
“嗯,没有。”方修神色淡然,声音一反常态地冷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收到背后,收紧了手指。
那双手曾在阳光下捧着课本吸引路过女生的目光;曾帮她在竞赛签到簿上写下名字;曾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冻伤的手。
楚涵之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以为只要实验够多成绩够好就可以不想恋爱的事。但喜欢他的感觉像忘了如何退潮的海水,永远牵动着心的一角,反復翻涌着。
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出的是平常的关心还是与众不同的好感,但她知道自己对他已经成了笃定的喜欢。
也许有一天,她会毫不心虚地牵起方修的手。
7.
楚涵之有时也觉得自己的恋爱剧本写反了顺序。
最开始为了见到方修,她什么方法都愿意试,现在却别别扭扭,没了小心翼翼地试探、暧昧、插科打诨,只敢坐在人群之外,心猿意马。
离开母校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那段对话,后来又因为实验忙了起来,平时除了搭档合作,几乎没有交集。
可她说不出口的那句话,别人却能当面告诉方修。
实验入选国家课题,周导拉着他们办了一场庆功宴。气氛刚热闹起来,小夏便跟在调酒师身后推门而入。她手捧花束,笑得坦然:“李导脱不开身,让我来恭喜您。”
花束中有一朵格外显眼的红玫瑰,一眼便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不出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方修身上,楚涵之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借口去洗手间逃到门外。
可夏夜热气逼人,她没站几分钟就不得不回了屋。
小夏已经走了,周导正把方修拖到角落的沙发座上安置好。
齐悦冲到门边一把揽过她,递来一杯兑过伏特加的柑橘汁。
楚涵之心里默数十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走到方修身边坐下。
没人看过来,她借着果酒上头的劲,微微倾身。
“方修,我们算朋友吗,很好的朋友?”
“是。”
他虽然微醺,但答得直截了当,反而让楚涵之一时哽住。
“那如果……”
——如果朋友不希望你恋爱怎么办?
喧嚣是很好的掩护,可她的心声淹没在混乱的思绪里,说不出口。
师兄听见他们在说悄悄话,扬声道:“方神,真心话大冒险啊。”
方修哑着嗓子“嗯”了一声。楚涵之的心跳比曾经任何一刻都快,可等啊等,又只听见他用气声说了句“我在等人,我只说给她听”。
师兄听不见这句回答,觉得没趣,转头融入了另一边的闲聊。
楚涵之又向他身边挪了一点。
见她俯下身,方修抬手搭上她的肩。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耳郭绯红,深邃的双眼没有焦点,看不出朝向哪里。
只有这时她才敢直视那双眼。
在他的眼里,固执的她蓄满了勇气。
“方修,三中说你是传奇,是值得仰望的标杆。很多人仰慕你,喜欢你,他们说你应当和另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在一起。”
“方修,虽然我没有那么好,可我希望我就是那个人。”
8.
楚涵之千算万算,唯一忽略了当时方修醉得半梦半醒,断了片。第二天师兄聊起时,方修直言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楚涵之“在一起”的心愿实现了一半。
礼堂座无虚席,楚涵之闭上眼,看见了记忆伸出的细枝末节。
两年前的初夏他们也站上了同一个舞台,算是屈指可数的一次交集。方修拿了学术金奖,而她代表学校花园领园艺奖,天差地别,但和男神同框的雀跃让她把其他顾虑一扫而空。
如今她和男神并肩参加表彰大会,领同样的奖。上一场竞赛中她排第三,和稳居第一的方修一起进入决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舞台时,她酝酿好了情绪,准备把庆功宴那晚的话重新说给他听。
楚涵之还没喊出他的名字,他就主动拉住了她。
他的手指冰凉,楚涵之打了个激灵,慌张地回过头,手臂一沉,险些被他拉着一起半跪在地上。
台下的老师手疾眼快地扶起他们,方修仍未松开手,她稀里糊涂地也被一路拖进了医务室。
等她回过神,方修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再三安慰说只是中暑,又安抚似的摸了摸她一路跟着跑过来后乱了的额发。
楚涵之的手臂还因为他刚才抓得太过用力而隐隐作痛,她鼓着嘴,想借势撒个娇。他却抢先一步握紧了她的手腕,皱起眉:“你的脚后跟怎么了?”
不是大事。为了和他拥有般配的合影,她穿着皮鞋维持优雅,早就做好了磨脚的准备,而且疼了几个小时,她已经习惯了。
方修不由分说地拉住她,手上施力,她因为惯性向前趔趄,撞上他宽厚柔软的左肩,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旁边的小推车上翻出了酒精棉。
见到酒精,楚涵之立刻认怂,表情管理都顾不上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方修本就没准备欺负她,把创可贴塞进她的手心,兀自笑起来:“对了,下台前你好像有话想说?告诉我吧。”他认真的语气中带了点撒娇,让人无法拒绝,“你说的我都不会讨厌。”
她的手又一抖。
在楚涵之独自和成绩较劲的很多年里,是方修赋予了一切定义与意义,她的满腔喜欢与欢喜都分给了他。
楚涵之这段心路历程能洋洋洒洒写上许多张纸,中心思想无非是“我喜欢你”。
就这四个字,却让她磕磕绊绊许久才捋顺舌头。
“我……我也不讨厌你。”
方修注视着她,眉眼间的情绪一点点柔和下来。
“我也是。”
9.
同窗们不知道他们在医务室的门后说了什么,但都亲眼见证方修拉着她的手,一路都没松开。现在她只是和方修一起核对数据,都会招来八卦的目光。
这次周导并不知情,把方修拉去做实验结题。他很快回到备战状态,一忙就忙到了学期末。
而楚涵之话多人怂,始终没找到独处的机会再表白。
“不敢当面说,写情书还不行吗?”齐悦恨铁不成钢,想抓着她的肩把她晃醒。
可有小夏在先,那么优秀的人都被一句冷漠的“没新意”推了出去,还能有什么必杀技?更何况庆功宴那晚方修还给她发了好人卡。
齐悦继续给她出主意:“要不再去画个画?”
楚涵之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摇摇头。
她又不是美术生,上次为了给方修过生日,她提前半个月在草稿本上练构图,有些笔画甚至练了几十次。
“那你寫字就好啦。”行动派齐悦作势要拉她,她向后一缩,撞上了隔壁方修的实验台,手肘把桌面上的笔记本碰落在地,而笔记本的主人几乎是同时进了门。
这本笔记他从高中就开始用了,鼓鼓的一本,里面贴了不少便利贴,其中一张掉了出来。
纸上写着“加油”,还有夸张的大感叹号和圆圆的笑脸。字迹清秀又熟悉,好像是——她在他高考前偷偷溜进教室贴到他桌上的那张?
楚涵之诧异地抬起头,心跳失了节奏,大脑逐渐当机。
“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就是那个非常好的人?”方修微微屈膝与她平视。距离太近,她能听见他时轻时重的呼吸,还有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轻笑,“因为觉得我喜欢猫?”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金色的光在他的眼底骀荡。
她回忆起自己自作聪明的胡说八道,脸红到了耳根:“三花猫……是老师的。”
方修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一把,然后将她揽入怀中。
楚涵之的鼻尖碰到白大褂,熟悉的雪松香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幻想并期待了很多年的回应。
“我可以是你的。”
方修垂在桌下的手勾起她的手指,一点点握紧。
他记得从三年前开始的一切。他们曾有过无数次擦肩而过,每次见面时,楚涵之都比前一次更聪明,也更勇敢。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侧传来。
“真心话是只喜欢你,只说给你听。”
编辑/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