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牛遇上“符号学”
2021-05-23刘晓峰
刘晓峰
从1979年进入大学学习古典文学,40多年来我一直面对着东亚古代世界。这是一个拥有自己鲜明独特的特征的古代文明,又是一个今天依旧饶有生命力充满魅力的广大的世界。要进入这个世界,有许多可能的入口。不同的入口,常常意味着不同的风景。这篇短文中,我想借助符号学的路径,以牛作为关键词,和读者们在东亚古代世界,做一个小小的文化之旅。
报纸上讲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小孩被大人抱着去看打春牛。看到装饰得那么漂亮的春牛被打碎,就问爸爸:“春牛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打它呢?”
为什么要打春牛?这是个问题。有人给了个解释,说打春牛是因为春天要来了,农民要种地了,所以要用鞭子抽打春牛。果真需要这头牛种地,仪式上用鞭子赶一赶春牛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把春牛打碎呢?说来把春牛打碎这件事,唐朝时候就有。唐人李涪《刊误》记载当时各个州郡“以彩杖鞭之。既而碎之,各持其土,以祈丰稔”。可知在唐末鞭碎春牛后,争抢碎春牛的残土这一习俗已经存在,做法与后来的打春牛已基本一样了。千百年来,人们把打碎了的春牛残片抢回家供起来。这是因为大家相信这春牛是神牛,这碎片有神性。养蚕的拿来供起来,祈望能保证丰蚕,种地的抢回家供起来,盼的是可以保证种庄稼丰收。由此可见,这头牛并不是耕地之牛。所以为什么要打春牛,这孩子问的是个真问题。
当年罗兰·巴特到了日本,觉得日本到处都是符号。在他眼里日本这个国度就是一个符号的帝国。这个帝国“如此之广阔,它超越了言语的范围,乃至使符号的交换依然保持着一种迷人的丰富性、流动性和微妙性,尽管这种语言晦涩难懂,这些迷人的性质有时甚至就像是那种晦涩的结果”(罗兰·巴特《符号帝国》,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P12)。在他眼睛中,整个日本就是被各种各样的符号装点起来的。很遗憾的是罗兰·巴特不了解中国的古代世界。不知道中国的古代世界的基本框架,就是一套符号体系套着另一套符号体系,是一个用符号串联起来的神圣世界,同样富有迷人的丰富性、流动性和微妙性。如果我们懂得了这套符号之间复杂的转换关系,我们就有可能进入古代中国世界的深层,看到很多看似无关的习俗其实有着密切的关联,看到古人的生活逻辑怎样一层层的展开,栉比鳞次、井然成序。
《易·说卦》云:“乾为天、为父,为良马,为老马。坤为地,为母,为子母牛。”读懂这段话,我们也就读懂了春牛究竟象征着什么?因为“牛→大地→坤”,即牛與坤与大地就是一套可以互通的符号。理解了这一点,被击打的春牛,就完全可以解读为大地。如果查考文献,不难看到春牛的前身就是“土牛”,这是释牛为坤为大地这一解读很有力的辅证。有趣的是打碎神牛象征大地之死,打碎大地为了大地新生,这与古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所经历的死亡与复活的过程是同一母题。在古代希腊,几乎所有人都祀奉以牛或者羊的形象出现的狄俄尼索斯。祭祀的人们在节日里撕裂他,妇女们保存了他的碎片或者他的生殖器,对种子进行唤醒。神话中,狄俄尼索斯因为各种各样的遭遇被残害肢解,然后宙斯委托阿波罗救治狄俄尼索斯,让他再次以充满活力的形象新生。
在古代的东亚地区,古代祈求丰收击打大地,不仅仅打春牛这一例。与打春牛性质相近的还有《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条记载的如愿传说。当时的人正月初一会以钱贯系杖脚,抡起来敲打粪堆,称可如愿。围绕如愿还有一段情节曲折的故事。《录异记》记载说商人区明经过彭泽湖,看到有车马出入,车马的主人自称青洪君。他邀请区明做客并厚礼相待,最后临别问区明还想要什么?有人教给区明让他要如愿。区明就说要如愿。青洪君有点舍不得,但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只能把如愿给了区明。原来如愿是一个婢女的名字。得到了如愿回家后,区明经商求利得利,顺风顺水的不得了。没想到一次过年如愿起晚了,他就打如愿。结果如愿跑到了粪堆中。不管区明怎样以杖打粪堆,呼唤如愿,如愿都没再回来。在南北朝时代的北方,普遍流行如愿的故事。人们正月十五日夜晚会站在粪堆旁,令人执杖打粪堆,还让人装作如愿呼喊疼痛。在这里,被击打的粪堆和被击打的土地,具有同样的符号学意义。
除了用杖击,用脚踏地也是击打大地的一种方式。《西京杂记》记载一位名叫贾佩兰的宫女流落民间后讲述的汉宫故事。她讲汉高祖刘邦深爱的戚夫人每年十月十五日会带领后宫宫女们踏地为舞,歌“《赤凤凰来》”。我们知道,一直到汉武帝行太初历的公元前104年为止,汉人所使用的,一直都是秦人的十月颛顼历。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闰月放在九月之后,称后九月,然则这里的十月十五,就是后世的正月十五。所以这个祈神仪式,应该就是南北朝正月十五击打粪堆习俗的前身。从符号学意义上,它和打春牛与打粪堆是相通的。十月在十二消息卦中为“坤”,而十五日是中气转化的日子。选择这一天一起用脚同时踏地为歌,取意和打春牛、击粪堆一样,依旧是敲打唤醒大地。这是符合“牛→大地→坤”这一符号转换体系的节俗。
十月在十二消息卦中为“坤”,同时十月在十二地支中为亥月,所以这一符号体系又可扩展为“牛→大地→坤→亥”。十月十五后来在中国演变为下元节,只不过这一天踏歌祭神女的习俗已不见流传。倒是在日本关西地区,至今十月依旧广泛流行名叫“亥之子”的节俗。在十月(亥月)的第一个亥日,一群孩子拿着蒿子秆捆成的蒿子棒到各家门口,一边唱祝福歌一边用蒿子棒一起敲打大地。这时主人会拿出来一些糖果和小钱送给孩子们,于是孩子们唱起祝主人新一年丰收发财的祝福歌。但如果主人做得不好,歌词就会变得很难听。这一习俗,是保存于日本的秦汉文化的遗迹,也是“亥”延展进“牛→大地→坤”这一符号体系的证明。沿着这一条线索,不由让人联想起十月初一的祭牛王和十月初十的牛马王会。有关牛的大日子集中到十月,大概也和十月在十二消息卦中为“坤”卦有关联。
人们常把大地比喻为母亲,比喻为女性。前述“牛→大地→坤”的符号体系,还可延展为“牛→大地→坤→女人”。日本富山市妇中町鹈坂神社在八世纪已经有明确记录,历史非常悠久。从平安时代的8世纪末开始这个神社每年举办名为“楉祭”的祭祀活动,一直坚持到江户时代结束(1868年)。“楉祭”就是被称作日本五大奇俗之一的“打女人屁股祭”,这个祭祀活动在日本非常有名。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觉得打女人屁股有碍文明开化,一度改成打马屁股。按当地人的说法,打女人屁股是惩罚那些失去贞节的女人,女人偷了几次人就打几下。但神社方面提供的解释,是这个“打女人屁股祭”其实来自古代日本贵族正月的粥杖习俗。在古代日本,正月十五日有煮粥食粥之俗。打女人屁股用的棍子,用的就是煮粥时搅动粥使用的木杵。满是性的隐喻。而当时的日本人相信,用这根带着米汤和粥粒的木棍打击女人的屁股,被打的女人会多生育,而且会生男孩子。
这个习俗当时流行很广。著名的女作家清少纳言写的《枕草子》中这样写道:
正月十五日有“望日粥”的节供,进献于天皇。在那一天里,各家的老妇和宫里的女官都拿粥棒隐藏着,等着机会,别的妇女们也用心提防着后面,不要着打,这种神气看来很有意思。虽是如此,不知怎的仍旧打着了,很是高兴。大家都笑了,觉得甚是热闹。被打的人却很是遗憾,那原是难怪的。(清少纳言著、周作人译《枕草子》,北方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P5-6)
根据清少纳言的描写,到这个特殊的日子,平时宫廷的严肃气氛一变。人们吵吵闹闹已不大受礼节约束。去年新婚的好胜的女人成了大家重点关照的对象,人们不断去找机会攻击她,一旦得手满堂的人就都被逗笑。被攻击的新娘也不吃惊,而是面颊泛红带着微笑,别是一种风情。打到热闹的时候,宫廷女官们互相也开打,打着打着连男人也被打了。
让我们把目光从击打大地上收回来,再仔细端详一下“牛→大地→坤”这套符号体系。我们会看到这套符号体系与五行结合,还被应用到很多方面。《艺文类聚》引《蜀王本纪》云:
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
《大唐新语》也记载:
铸铁牛为牛豕之状像,可以御二龙。
石犀牛、铁牛、能够镇水,都是因为它们属于“牛→大地→坤”这个符号体系,依据的是五行相克之中“土克水” 的原理。铁豕应当也是从十月为“亥月”转化而来。有学者介绍在江苏洪泽湖畔及大运河沿岸发现过一些清朝留下的镇水铁牛。例如在高邮运河边的马棚湾就出土过康熙辛已年午日铸造的铁牛。牛腹上铸有铭文曰:
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汤,永除昏垫报吾皇。
东方属木,其神青龙,北方属水,其神龟蛇。铁牛镇水,依靠的正是克木的“金”和克水的“土”。沿著这条线索去检索,如果地名中找到那些铁牛村、铁牛镇,你会发现这些地名大多临水临河,曾经面临水患的威胁。
读懂这套符号系统,会让我们看到古代世界意想不到的一面。多年读书生涯中,有一个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叶舒宪对董勋《问礼俗》中记载的一套古人说法的解读。
董勋《问礼俗》记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这套说法被岁时知识领域最重要的典籍《荆楚岁时记》引用,因而广为人知。但问及为什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乃至七日为人?为什么会有“鸡狗猪羊牛马人”这样的排列次序,能回答的人却很少。解开这个谜的是1992年叶舒宪出版的《中国神话哲学》。叶舒宪从《墨子·迎敌祠》中找到了鸡狗羊彘与东南西北和青赤白黑的对应关系。他认为,墨子是宋国人,其所传承的迎敌祭祀传统源自古老的殷商,而殷商周边环绕的四敌,正是以鸟(夷)、犬(戎)、羊(周)、彘(豕韦)。他又以《易·说卦》“乾为天、为父,为良马,为老马。坤为地,为母,为子母牛”为依据,提出马牛与天地之间存在对应关系。这样一来,他不仅还原了《墨子·迎敌祠》产生的历史环境,而且居然从初一到初七的“鸡、狗、猪、羊、牛、马、人”的排列中,解读出了这套知识话语中潜含的人处天地四方六合之间的空间意蕴。犹记深夜中读罢这段揭破千古谜团的文字,忍不住拍案叫好,是1993年的事情。今天引来缀束这篇短文,倏忽之间,笔下已流过去18年时光。书海无涯,感慨系之。
我们面对着中国古代文化传统。这传统发源于中国这片大地,生根于农业文明,影响浸然及于东北亚和东南亚的。它如此古老。今天考古发现的人工栽培的水稻是11000多年前,黍与粟的栽培在8000年前。一年又一年的岁月,一年又一年的春种秋收中,古人们怎样一点点领悟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那星星点点的领悟在哪里汇成涓涓细流?它们如何流动?又在哪里汇聚成波涛滚滚的大河?这个传统如此神秘。因为即便是细小的灰尘在一万年时光中落下,最后也会垒成厚厚的土层,足以遮盖住那些交叉密布的水系,让我们看不清它怎样尝试冲破一个个高处又怎样一次次被挡回,看不清楚它怎样随着地势高低出现过美丽的扭曲。
在这篇小文中,以牛为关键词,我们一起借助符号学方法进入东亚古代世界做了一次小小旅行。和这个过于讲求科学和实用的年代不同,和这个时代习惯于消费成品而忽略生产过程不同,我们尝试去理解多少个世代成千上万的先民在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怎样不断进行各种有效或无效的探索和尝试。拂去时间的尘土,擦亮那些晦涩难懂的语言,我们试图找到一个线索,一个将今天北京城参加打春牛活动的人们,1500多年前敲打粪堆呼唤如愿的北中国的人们,2000多年前汉宫中踏地为歌的女人们,以及远在大海彼岸的日本1300年前用粥杖寻机敲打女人屁股的人们,还有那些十月亥日唱着“亥之子”歌谣用青蒿棍敲打大地的孩子们串联在一起的可能性。然后我们发现,这条线索甚至还联通着叶舒宪破解开的一个更古老的由天地四方结构的六合空间中,由宋人延及3000多年前殷商古老的传承。当我们如此使用符号学方法对中国古代世界进行观照,我们最后看到有一种联系隐然自在——这就是人对生活和平、富足、幸福的渴望。它穿透时间的尘埃,辉耀于历史长河中不同的地方,若隐若暗,充满了罗兰·巴特所讲到的迷人的丰富性、流动性和微妙性。
(作者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民俗学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