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记
2021-05-22胡学文
一
带来消息的是一个自称刚子的平头,脸扁如杏,眉毛稀疏,像患了害虫病的麦苗,目光倒是浓粗得很,眼眶肌都要被牵拽起来了,要斗架的样子。虽带着笑,可因为浓硬的目光,吴子宽甚觉不适。他没有放下编了一半的柳条筐,目光从刚子脸上移到门口的银灰色轿车。那里停过牛车、马车、四轮车、三马子,没停过轿车。轿车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整个村庄只有栓子家有。栓子爹在城里干活,从架上摔下来,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老板赔了三十万。栓子爹下葬不到七天,栓子就买了辆黑色的轿车。吴然的狐朋狗友,吴子宽虽不是都认识,但他清楚,他们和吴然是一样的货色,屁股底下有辆来路正的摩托车就算不错了。几时交了这样的朋友?
叔,我真是吴然的朋友啊。刚子又往前挪了挪,似乎他脸上有什么标记,想让吴子宽看得更清楚些。
吴子宽没看他,目光垂耷,继续编筐。
刚子围着吴子宽转了一圈,他将吴子宽视为一只河蚌,他寻找着撬开吴子宽的缝隙。吴子宽仍不看他。刚子急了,跺了跺脚,我有必要哄你吗?
吴子宽抓起一根柳条,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刚子蹲在吴子宽面前,因他这个动作,吴子宽再次和他对视在一起。然后,刚子把那个消息告知吴子宽。显然担心吴子宽被击昏,刚子做了一个扶护的动作,同时说,叔别急。
吴子宽没急,还差点笑出声。
吴然杀了人?他盯住刚子,很想在杏脸上捣一拳。
刚子迟疑地点点头,不是故意的,失手……
吴子宽平静地问,杀了几个?
刚子叫了声“叔”,目透惊愕。
吴子宽嘲讽的目光罩住刚子,你要救他出来,要我拿钱对不对?没等刚子回答,吴子宽如炮一样炸了,滚!你赶紧滚!滚得远远的!
人活在世,难免被骗。与别人不同的是,骗吴子宽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且骗得不轻。吴然欠了债,债主要割他的耳朵;吴然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吴然打伤了人,对方索要医药费……吴然是导演,而他的狐朋狗友就是他的帮凶。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吴然每次“闯祸”或“遭难”,杨红整个人就成了泪缸,哭得吴子宽心慌意乱。哪怕是砸锅卖铁呢,于是,三头黑白花乳牛卖了,六十多只羊进了屠宰厂。发现被骗,吴子宽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但吴然再次“闯祸”,仍然替他擦屎屁股。家底就這样被吴然刮光了,吴子宽和杨红成为全村的笑柄。吴然不只骗吴子宽和杨红,还骗他的姐姐,当然,她不像吴子宽那么容易上当。年初,吴然在县城寻了营生,没再耍什么幺蛾子。吴子宽以为吴然改邪归正,没料又搞这么一出。这次玩得更狠,杀了人。这个叫刚子的肯定是吴然雇的,吴子宽怎么会给他好脸色?
叔,你这是……刚子往后退,却没滚。
吴子宽抓着柳条,做了个抽打的动作,隔得远,没抽到刚子。柳条落下去的地方,一绺尘土浮起,炊烟似的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只是告知你,没让你拿钱,吴然是我朋友,我会想办法救他,一切包在我身上。刚子说得极快,仿佛担心吴子宽跳起来缝住他的嘴。你别急,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刚子斜着身子往门口走,极慢,似乎等待吴子宽叫住他,又似乎吴子宽是什么怪物,他想研究一番却无从下手。
声音远去,吴子宽铁青的脸松弛下来,或许是绷得过久,竟有些疼,像被抽了耳光。他没上当,这个叫刚子的家伙被他赶跑了,但吴子宽仍然难受。他再无编筐的兴致,两手托地,身往后斜,半仰着。七月的阳光渐渐变烫,他的心却阵阵发冷。本是平静的一天,杨红搭车去镇上赶交流会,他留在家里编筐。如今自个儿编筐的人不多了,但吴子宽还是自己编,包括扫帚也是自己绑。能省一个省一个,而且他享受那个过程。日子不如意,仍要过下去。儿子不肖,但吴子宽仍盼着他平平安安,甚至在盼望中生发出虚幻的想象,靠着想象的慰藉,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年龄大一点,再成个家,吴然或许就懂事了。浪子可以回头,吴然为什么不能呢?在想象中,吴子宽数次见吴然带着女孩,当然是面相和善的女孩归来。有时,他还会发出笑声。杨红瞥见过,问他笑什么。他不答,那是他的秘密。似乎想象足够多,就会变成现实。
可刚子的到来击碎了吴子宽的梦幻,没有奇迹发生。吴然未能如他想象的那样改变。故技重演。你个不肖子。吴子宽骂,坐直了,猛抽自己的脸,仿佛吴然在他脸上贴着,一掌又一掌,直到院墙外伸出一颗脑袋,吴子宽骤然停住。彼时,脸胀如包,却不再疼了。他的目光甩过去,人头隐在墙后,那是看笑话的,他清楚。
气已消,至少大半消了,把气连根拔掉,从身体里挤出,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被骗,吴子宽气得两天没进食,鼻口长出数个蘑菇样的火疮,上唇外翻,炸裂了般;第二次吴子宽起了满嘴疱,倒是有进食的欲望,但张不开嘴,喝水都得用细管吸。渐渐地,吴子宽有了免疫力,仍然有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已学会自我安慰,知道怎么消气,气死了又能如何?若能让吴然走上正道儿,他宁愿死。可他知道可能性渺茫,他的死不会有多少价值。活着,就不能任由身体变成气球。
吴子宽继续编筐,手指稳当,就像那个叫刚子的不曾出现过。正午时分,日光暴烈,空气烫了许多,吸一口,鼻口和喉咙辣辣的。吴子宽移到堂屋,打算接着编。杨红要下午三点左右回来,她回来前,他要把筐编好。也许他还有时间做饭。他暗自庆幸,还好杨红没在,不然,他没那么容易驱逐那个刚子。每次上当都和杨红大有关系,她一哭闹,他的脑袋就乱,就变成了木偶,被牵着鼻子走。事后,他责备她,护犊需有度,她这样其实是害了吴然。杨红会保证,以后听他的,不再搅浑。可“祸事”临头,她依然又哭又嚷,吴然有什么意外,她就不活了。那次,她竟真的把半瓶去痛片倒进嘴里,若不是吴子宽反应快,掐着她的脖子,一粒一粒抠出来,后果难以想象。在她的纠缠和威胁下,吴子宽一次次妥协。其实杨红也是儿子的帮凶,杨红在家,那个叫刚子的家伙恐怕又要得逞,当然,是吴然得逞。本是殷实人家,现在欠了五六万外债,再借,怕是门都敲不开了。这么一想,吴子宽觉得自己赚了,身子轻了许多。她天天赶会才好。杨红是戏痴,以前赶会每天都去,她习惯坐在前面,看到动情处,眼睛就湿。台上人假哭,她是真哭。每次回来,吴子宽一瞅她眼窝,就知道当日的戏是悲还是喜。自日子紧巴,杨红不再天天不落。赶会的人回来手都不空着,衣服、水果或日常用具。两手空空,杨红难为情。她没说,但吴子宽清楚。今年会期过半,杨红第一次去,还是在吴子宽的劝说下去的。她带着吴子宽借来的一百元,除了买塑料布,还买了尼龙绳和磨刀石。单去看戏,杨红怕是不肯。若让杨红每天去,那就得想辙儿,什么借口合适呢?吴子宽手上忙活,脑子也不闲着。
然后,他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奔跑的声音,是杨红的。吴子宽突然一愣。杨红搭车去,自然该搭车回来。她搭乘的是二愣的三马子,可能年头久了,三马子患了喘息病,半里外都听得见。吴子宽没听到三马子的吼喘,况且,还不到戏散的时候,不会回来的。怎么回事?难道……吴子宽抬起头,杨红已闪进院子。一瞅她双臂的幅度,吴子宽心知不妙。杨红没放慢速度,似乎更快了。吴子宽生怕她摔倒,疾步上前,两人几乎撞在一起。
不得了了呀。杨红的号哭射碎日头,天突然就暗了。
二
再见到刚子是几天后了,吴子宽和杨红在县城的梦缘旅店已住了两天。吴然没玩花样,这次真的杀了人。那个嘴角长痣的公安接待了他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会有假。给杨红的电话也是他打的。狼真的来了,吴子宽更为震惊和痛心,吴然怎么就杀了人?凶手,这两个字比刀子还锋利,吴子宽感觉周身上下满是血窟窿。他急欲见到吴然,想狠狠抽他几个嘴巴。杨红和他一样急,衣服哭湿了几次。但见吴然没那么容易,判决前,吴然不能和家属见面。当然也没白跑,知道了吴然被关押在什么地方。两人寻见看守所,在门口守了两个下午,日暮,才相互扶着离开。
那个傍晚,两人走过大桥,忽然刮来一阵风。风是热的,像被炒了,夹着噼啪的声响。吴子宽下意识地抓紧杨红,仿佛杨红会被吹倒。杨红被抓疼了,“哎呀”一声,猛地一甩,吴子宽立时松脱。不知是被杨红甩的缘故还是阵风过大,吴子宽竟如纸片一样悬离了地面,飞出五六米才踉跄着立住。桥上来来往往,行人和骑自行车的靠近栏杆,中间是轿车和摩托车。一辆摩托车在距吴子宽两米处刹住,凶巴巴地骂。吴子宽没听清骂什么,更没敢回应,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桥栏一侧。杨红吓傻了,半晌才问,你咋了?吴子宽不知自己咋了,突然就轻飘飘的,他没回答,扯了杨红一把,快速走过桥面。
梦缘旅店在车站西街的巷子里,街两侧是一家挨一家的饭馆,拉面馆、削面馆、饺子馆、莜面馆,巷子里多为旅店。吴子宽提议吃过饭再回店里,那样就不用再出来了。杨红说没胃口,吴子宽说没胃口也要吃,饿死啥事也办不成了。杨红便跟在吴子宽身后。待吴子宽感觉不对劲,回过头,杨红果然没跟上来。走啊!吴子宽喊了一嗓子。杨红瞪着吴子宽,在酒幌和灯箱的映照下,她的目光呈现乌紫色,你要吃饺子?吴子宽反问,咋?这两天,除了面条就是烧饼,吴子宽想换换口味。杨红质问,你还有心思吃饺子?吴子宽皱眉,饺子怎么了?饺子也是饭。然后补充,饺子不见得就贵。杨红说,有喜才吃饺子,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想着吃饺子?吴子宽说,谁规定的不能吃饺子?你别给自个儿戴嚼子。杨红气呼呼地说,要吃你自己吃,我不吃。她使气,吴子宽只得由着她,垂下头说,那就还吃面条吧。杨红面条也不吃了,吴子宽拽了几次,都被她甩开。吴子宽无奈,软着双腿跟在后面。
进屋没几分钟,两人又吵起来,不再因为吃饭,尽管吴子宽饥肠辘辘。吴子宽提出明天回村,在县城待着意义不大,住店吃饭都要花钱。杨红不同意,让吴子宽先回,她还想住几天。吴子宽问她住着干什么,她说打听吴然的消息。吴子宽说,打听得够清楚了,你还想打听什么?杨红斜睨着他,清楚?吴然白天吃什么?夜里盖什么?吴子宽一直压抑着火气,在饺子馆门口,不,在大桥上就压着了,这会儿再压制不住,叫,你就是个糊涂蛋!见过护短的,没见过你这么护的,什么时候了,还担心他吃不上饭?杨红没被暴怒的吴子宽吓住,声音也高了,什么时候也是我生养的,娘疼儿,有什么错?吴子宽大叫,你不是错,是蠢!蠢透了!杨红毫不示弱,蠢又咋的,我就要蠢!吴子宽指着杨红,恨恨地说,你自己蠢吧,我可不陪你。杨红“哼”了一声,爱陪不陪。吴子宽说,钱花完了,只能住到明天中午,再赖着,只能睡大街了。杨红负气道,大街就大街!仿佛回击得不够狠,又补充,住哪儿也不用你管。
敲门声响起,两人立时噤声。吴子宽以为是老板娘,顿了顿,拉开门。触见平头,吴子宽不由愣住。
叔,我是刚子啊,不记得我了?刚子冲吴子宽一笑,又冲杨红点点头,这是婶吧。吴子宽当然记得,先前以为是吴然雇的,现在清楚刚子没诓他。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吴子宽满眼疑惑。刚子一笑,屁大个县城,找个人还不容易啊。没等吴子宽再言,刚子便从他身边挤进屋。吴子宽向杨红介绍了刚子,杨红被焚烧的双眼立马腾漫出水汽。
既然是吴然的朋友,又是第一个带消息给他们的人,那么,他知道的定然比他们多。两人争相询问,但刚子没有立即回答,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们还没吃饭吧?吴子宽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没等他言,杨红抢先说一点不饿。刚子说,那怎么行,饭总是要吃的。杨红欲言,刚子已经走到门口,他的神色、他的身影似乎有什么魔力,让人不得不顺从,杨红没再说什么。
刚子的轿车在巷口停着,他拉开车门,做了一个手势。杨红驻步,还要坐车?她扭脸看吴子宽。吴子宽的不安甚过杨红,但没在脸上显露。远就算了,也不怎么饿。他犹豫着说。刚子说,远倒是不远,坐车方便。他是笑着的,目光却比刚才浓硬了。吴子宽推杨红一把,两人先后钻进去。车内空间大,两人隔着老远的距离,谁也不看谁,仿佛互不认识。倒不是怄气,陌生的空间让他们变得小心。
轿车没像吴子宽期望的在某家餐馆前停住,在大街上驶了一段,四个红绿灯后,向北拐去。灯火不像主街那么繁盛了,两侧的店铺有的亮着灯,更多的关了门。几分钟后,灯光越发稀暗,看不到店铺了,路两侧除了树就是树,甚至连树也看不到了。杨红往吴子宽这边挪了挪,吴子宽抓住她的手,她手心着了火一样,她一紧张手心就烫。吴子宽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合适,而且他心里也有些毛,不知刚子要把他和杨红拉到哪儿。吃顿饭有必要跑这么远?他有些后悔,不该上车的。刚子自称吴然的朋友,可吴子宽对他并不熟悉,不该这么相信他的。心里越发虚了,就想牢牢抓住什么,手劲突大,杨红“哎哟”一声,吴子宽立即松开,明知故问,咋了?杨红没好气,疼死了!
就快到了。刚子说。
看到隐隐的灯光,吴子宽松了口气,碰碰杨红,楊红缩回手。
店铺开在闹市才对,可这家叫生态园的酒店却远离县城,像一座孤岛,但每一盏灯都比车站街的亮,犹如白昼。吴子宽和杨红跟在刚子身后,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将他们引到包间。刚子让吴子宽和杨红随意坐,然后招呼服务员点菜,点完,见吴子宽和杨红仍然站着,叫,坐啊,吴子宽和杨红这才坐了。两人緊挨着,与刚子相对,颇有谈判的架势,只是两人的神色透着局促。刚子瞧出来了,笑一笑,不好意思,让叔和婶跑这么远,主要是这儿清静,菜也做得好。
这一声“叔”和“婶”让吴子宽和杨红彻底放松,再瞧,刚子的目光不那么浓硬了,毛茸茸的,像刚冒头的柳芽。吴子宽为刚才的表现害羞,欠一欠身,给你添麻烦了。刚子说,哪里话?我是吴然的朋友,应该的。吴子宽立即咬住刚子的话,正要问你呢。
刚子看看吴子宽,又瞅瞅杨红,顿一顿,再呷口水,仿佛拿不定主意,仿佛那是一颗重磅炸弹,会把吴子宽和杨红炸碎,但话出口,却轻飘飘的,那是个意外。
刚子讲了大致经过。我的儿啊。杨红叫了一声,大声哭出来。吴子宽听清楚了,但不是很明白,还想问刚子些问题,可杨红哭个没完,刚子不停地劝,他寻不见插话的机会。数次碰杨红的脚,杨红根本不理会他的暗示。吴子宽忍不住了,号什么号?杨红停住,停了一两秒,便以更高的声音回击,我难过,还不让哭了?吴子宽骂,这是你哭的地方?要哭回家哭!杨红似乎被吴子宽震住了,不再出声,泪线却没断。刚子说,哭哭也好,不过,不必太担心,吴然是过失伤人,想来不会判得太重,我正在想办法,请你们到这儿,也是想告诉你们一声。
闻言,吴子宽的眼睛仄圆了,丝丝缕缕的东西冒出来。杨红也停止抹泪,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把刚子看得更清楚些。刚子说,过失和故意性质不同,在法律上有说法,具体结果我说不好,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保证,会想尽一切办法,你们放心好了。杨红喜得都结巴了,恩……人……救……星……刚子摆手,别这么说,我和吴然是多年的朋友,应该的。正是这个“多年”让吴子宽生疑,吴然的朋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狐朋狗友,再说到县城时间不长,和刚子怎么会是多年朋友?但疑问一闪而过,不管怎样,能帮到吴然就好。吴子宽亦想说些感激的话,服务员开始上菜,就闭了嘴。
三个人,刚子点了八个菜,四荤四素,单那条金毛狮子鱼就够吴子宽和杨红吃了。吴子宽“哎呀”着,钱不是这么个花法,这要多糟蹋呢。杨红附和,是呀,一盘饺子就够了,他只想吃个饺子。本来点了烙饼,刚子闻言,又让服务员上盘饺子。吴子宽没拦住,狠狠瞪杨红一眼。杨红委屈地说,我就是说说。刚子笑道,别客气,第一次请叔和婶吃饭,怎么也得像样点。吴子宽说,我们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我俩当外人。杨红附和,是呀是呀,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刚子说,反正点了,叔和婶多吃。
或许是有了刚子的保证,杨红胃口大开。她饭量一向比吴子宽好,也不挑食,吴子宽曾奚落,喂猪食也能吃两大碗,她前世就是头猪,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一顿把前两日的全补上了。杨红吃得少,吴子宽担心,看她当着他人的面猛塞,又有些难为情。他冲刚子解释。刚子说,婶子没把我当外人,这就对了。叔,你也吃啊。吴子宽说,好好。
吴子宽也并不是不好意思放开吃,而是揣了心事。刚子答应想办法,并不意味着一切顺利。想办法要花钱,刚子和吴然再好,也不可能掏这个钱。他发愁的是这个,不知得多少钱。他等待刚子说出来,但直到吃喝完毕,刚子把他和杨红送回旅店,也没提。
三
吴子宽和杨红又住了两天,不是梦缘旅店,而是位于县城中心地带的大象宾馆,上下都坐电梯,自然是刚子安排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吴子宽是懂得的,所以不大情愿,再好的宾馆也不如自家舒服,但没拗过刚子。刚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架势不容置疑。他没绑架吴子宽,但在吴子宽内心,那和绑架没什么区别。面对刚子的盛情和好意,不配合就显得不通人情、不知好歹了,况且,杨红不愿回去,吴子宽尚未吐口,她就抢着表了态。她是能代表他的,在家庭大事上,基本是她说了算,他虽不赞成,但禁不住她一哭二闹。那就听婶的。刚子就势拍板。杨红不无得意地瞟着吴子宽,吴子宽怎会读不懂她的眼神?他心里火气直蹿,但有天大的气,也不能当刚子面发作,他努力压着,嘴巴都歪了。
刚子并未如吴子宽期待的那样跑跑公安局、去看守所探看吴然,杨红倒是直言不讳地提了,但刚子说必须听他安排,他已经找了人,正有序进行。他们用不着出面,出面不但无济于事,反而添乱,一切包在他身上,什么时候需要他们,让他们做什么,他会告知。一句话塞住了吴子宽和杨红的嘴巴。
也未让两人在宾馆干等,刚子带他们逛了周边的景点,那又是一笔人情债,吴子宽一再说不用了。这次杨红和吴子宽站在了一起,说开了房间不住,跑出去花油钱,实在是不划算。但刚子不由分说,吴子宽和杨红也只能跟在身后。
景点实在没什么意思。一片大淖,几只野鸭,就称天鹅湖,也就哄哄外地人,骗骗吃皇粮的城里人。把草滩围起来,盖几个蒙古包,就敢称塞外山庄,明摆是糊弄人的,但就是有人乐意上当。刚子让两人骑骑马,吴子宽摇头。他养过马,一匹纯红色骒马,说是马,但更像他另一个女儿,马得病死了,他伤透了心,半个多月眼圈都是红的。他再没养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任何一匹马。但这些没法和刚子说,他边摇头边往后撤。刚子让杨红骑,说这些马都是驯化好的,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大可放心,钱已经付了。杨红问,不骑钱能退吗?刚子笑说,退不了。杨红说,若是这样,那就不能白花。吴子宽想拦,没等他上前,拉马的已经靠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笨重的杨红骑上去,一惊一乍的。吴子宽气青了脸,暗骂,摔下来才好!马匹远去,吴子宽又为自己的诅咒不安,目光拽得长长的。刚子走近他,说,别担心,摔不了的。吴子宽“啊”了一声,用浅笑作为回答。
另一处景点在坝上与坝下交界处,不同于平坦的草原,两侧皆为山丘,中间是潺潺溪流,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松、柏、白桦,难得一见,也仅此而已。初看新奇,一会儿便没了意思。倒是景区向游客兜售东西的女人牢牢黏住了吴子宽的目光。她们有的卖蘑菇,有的卖蕨菜,有的卖用干枝梅编的花环,有的卖奇形怪状的石头。无疑,这些是她们从山上采捡的。这倒是个挣钱的法子。他想。但想及吴然所犯的事,揣量所需要的钱,他又极度沮丧。刚子不让他多想,作为父亲,怎么能不想?怎么能开心呢?就是天上的仙景,也提不起兴致,盛情难拂,强打精神罢了。
那天晚上,吃过盛宴——依吴子宽的标准,每一餐都是盛宴,刚子把吴子宽和杨红送至电梯口。吴子宽说,明天一早我俩就回去了,你不用过来了。他琢磨了一整天,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在心里反复演练。不是和刚子商量,是告知他的决定。他说得极快,没待刚子开口,没待杨红插话,他接着说,我俩回去,你安心忙吴然的事。刚子说,那也好,别挤班车了,我送你们回去。吴子宽急忙摆手,用不着,方便得很。刚子说,别争了,就这么定了,明早一起吃饭。电梯开了,吴子宽拽着杨红闪进去。可能是吴子宽动作猛了,杨红说她有些头晕。我长着脚呢,用你拽啊。杨红捂着头,声音不悦。吴子宽说,我怕你让电梯咬了。
进了房间,杨红仍然捂着。吴子宽问,还晕?先躺一会儿。杨红没言语,也没躺。吴子宽明白她有话要说。果然,几分钟后,她憋不住了,说,要是能见见吴然就好了。吴子宽立即斩断她的念头,甭说不能见了,能见也不见,忘了刚子咋说的?见面只能添乱,见面重要,还是救他出来重要,你拎不清?杨红迟疑着,我就是——吴子宽严肃地说,甭就是了,听人家的,你赶紧收拾东西,天亮咱就去车站。杨红问,刚子不是说一块吃饭吗?吴子宽没好气道,你还嫌麻烦得人家不够?杨红说,你刚才说听他的,是他说要一起吃饭,不打招呼就走,他会不会不高兴?吴子宽“哼”了一声,你几时变得这么乖?杨红说,他是吴然的朋友,是咱的救星,不听他的听谁的?吴子宽没和杨红争执,只要不赖在县城,就由着她好了。
次日吃过早饭,刚子开着他的银灰色轿车将吴子宽和杨红送到院门口。刚子反复叮嘱,让两人在家里耐心等消息,案子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可能得数月,甚至一年,但不管多久,终有结果,请律师什么的,均由他安排,如有人询问,就说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吴子宽和杨红一无所知,想说也不可能。他们能说的就是对刚子的感谢话,尤其杨红,言语甜腻,颠三倒四,吴子宽有些羞,脸上都挂不住了。吴子宽没那么失态,在感激之外,他揣着忧虑,那是压在心上的巨石,掀不掉。吴子宽等刚子开口,刚子总要摊牌的,他搭上时间,搭上精力,还能把钱搭上?吴子宽知那不会是小数目,他有自己的打算,想让刚子说清楚,如果能筹齐,就由刚子去,怎么找人,怎么花,都由他,若难以承受,那就算了,该怎么判怎么判。还能怎么办呢?他心疼儿子,也只能在心里疼。谁知刚子请他们吃喝,带他们玩耍,就是不开口。吴子宽不知刚子的葫芦装的什么药。
吴子宽以为刚子送他们回来,会说的,但仍然没有。刚子掉头离去时,吴子宽忍不住了,快步蹿上前,挥舞着胳膊。刚子停住,摇下车窗,叔有啥事?他笑意十足,但目光浓硬,又如吴子宽初见那般。吴子宽不由迟疑,说不清为什么这目光、这恩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适。刚子再问,吴子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仿佛那是易碎的器皿。刚子像是早有预料,毫不意外,淡淡一笑,这个没法预算,我给不了叔具体数目。吴子宽双眉垂耷,就怕我凑不起啊。刚子说,有我呢。吴子宽听清了,在炽白的阳光下,那三个字犹如彩色的石球,弹跳碰撞。但因为真切,吴子宽更愣了。刚子拍拍吴子宽扒在车窗的手,再次说,叔放心,一切有我,如需叔做什么,我会告知。
轿车远去,那彩色的石球仍在弹响。吴子宽一动不动,仿佛那声响有魔力,将他定住了,直到杨红推他一把。他转看杨红,杨红的脸也染了彩,五颜六色的。吴子宽的眼睛陡地瞪大,过于突然,也可能是大得夸张,杨红后退一步,惊问,你咋像见了鬼?吴子宽伸出手,试图抹杨红的脸,被杨红一把打开。中邪了?杨红又问。彩色褪去,杨红的脸恢复如初,她双脸褐红、粗糙,像过火的大饼。吴子宽掩饰道,你变得好看了。杨红骂,老没正经的。问他和刚子说什么了。吴子宽一面往院里走一面说,我让他慢点开。杨红说,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吴子宽没好气,鬼你个头!
晚上,杨红给吴子宽搓了一屉又细又长的莜面鱼,汤是土豆条、芥菜叶。端上桌时,杨红说,大鱼大肉倒是好,就是太腻了,天天吃非把人吃坏不可,我就知道你馋莜面了。她面带得意,显然心情甚好。其实,从饭食上也看得出来,只有高兴时,她才搓又细又长的面鱼,心情一般,只搓大板鱼,再差就推猫耳朵,极不痛快,吴子宽只能吃到面疙瘩,火候再差些,半生不熟,黏牙,都没法咬,而细鱼子,吴子宽吃得也快,用楊红的话,就是个馋猴。但那晚,吴子宽没像以往那样风卷残云,虽不是味同嚼蜡,但也是没滋没味的,若不是怕杨红扫兴,他早就丢下筷子。杨红斜睨着他,咋?饭馆下出瘾了?吴子宽说,莜面也要慢慢嚼,快了吃不出味儿。杨红说,我还以为你挑剔了。
入夜,杨红脱到一半便停住,让吴子宽挠挠背。吴子宽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挠了几下。杨红磨磨蹭蹭地,不知手不听使唤了,还是用不上力气,一粒扣子解了半天,然后又突然忘了解扣子的目的,傻怔傻怔的,眼倒是眨得欢,仿佛鲜鱼在跳。吴子宽心领神会,这娘儿们有想法了,就如她做饭论心情一样,逢遇喜事总要庆祝一番。那是他们的节日,没有鞭炮燃响,甩几个汗滴就够了。但吴子宽没有进一步动作,杨红没激起他的欲望,反让他的心更加沉重。鲜鱼蹦跳了一会儿,终于僵硬,杨红钻进被窝,背转身。
吴子宽在炕沿上吊了一会儿,重重叹口气。杨红翻转过来,问他怎么了。吴子宽说没什么。杨红说那你叹个啥气。吴子宽这才意识到自己叹气了,问,我叹了?杨红说,你真像撞了鬼!两眼抹黑也没见你愁成这样,现在有刚子帮忙,你倒耷拉颗苦头,你啥意思?刚子捞人,你不痛快?吴然不是你亲生的?吴子宽说,我没说不痛快。杨红追问,那你是咋了?吴子宽想开玩笑,猛吃一顿莜面,塞住了。杨红噌地坐起,怨怒中带了几分惊疑,你是不是有啥瞒着我?吴子宽说,没有啊。杨红盯着吴子宽,肯定有,你这副德行,我一瞧就知道。吴子宽苦笑,不相信,钻我肚里自个儿瞧去。杨红的双眼已有水汽在冒,刚子变卦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卦了?吴子宽眼见号啕来临,赶紧说,没变卦,他答应得好好的。杨红半信半疑,没变?吴子宽说,不信,你给他打电话,反正你留了号。杨红松了口气,五官扭了几扭,几滴泪滚落,但没有出声。没变卦就好,她抚着胸口说,他是吴然的朋友,不会变卦的,那你怎么还苦着头?
某些想法或疑虑,吴子宽不愿和杨红说,因为她不但帮不上忙,而且添乱。杨红不停地追问,吴子宽只好说,我心里不踏实,刚子自称是吴然的朋友,可你我从未见过他。杨红松弛下来,吴然的朋友多了去了,都让你见?你算老几?吴子宽说,我自然不都认识,见过那些,都是鸡鸣狗盗、小门小户的,这个刚子看上去就不一般,他会是吴然的朋友?杨红来气,你就没给吴然念过好,他只配和烂人交往,遇上个体面的,你是横竖不痛快。吴子宽说,我没不痛快,就是不踏实。杨红反问,他要不是吴然的朋友,干吗要救吴然?这几天你也看见了,他对咱多好。吴子宽问,你不觉得过于热情了吗?杨红更加来气,对你好也错了?你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半夜不睡觉,假装司马懿。你睡不睡?我拉灯了!没等吴子宽回应,屋子陷入黑暗。
杨红不再穷追,吴子宽却憋不住了,说,你这娘儿们,头脑简单,别人说一你就是一,就算他是吴然的朋友,减刑捞人都要花钱,这不是一笔小钱,钱从哪儿来?灯再次亮了,杨红坐起,披了衣服,面色有些白。刚子和你要了?她的声音像秋日瓦片上的蒿草,枯萎、抖瑟,多……少?吴子宽没言。杨红拧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呀!吴子宽说,他说有他呢,让我放心。杨红喜气迸溅,蒿草突然间冒出绿芽,真的?随后双手合十,老天爷,咱可遇上好心人了。吴子宽泼冷水,你就不想想,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就算他是吴然的朋友,怎能让人家出钱?人家凭什么给你出钱?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杨红怔了半晌,豁出去似的,管他呢,他说帮,自然会帮到底,钱嘛,慢慢还就是,你我胳膊腿都还硬朗,欠不下他的。吴子宽说,若数目不是一般地大呢?杨红问,你认为会是多少?吴子宽摇头,我怎么知道?杨红说,你猜猜嘛。吴子宽说,就是猜不出,我才心慌呀。过了一会儿,杨红说,走一步说一步,刚子要时再说。吴子宽说,咱不能装死猪,先筹借一些吧,有个预备的。这回你也得上阵了。
四
盘算到后半夜,两人才熄灯睡觉。
吴子宽这才发现起风了。七月的风,超出想象地大,樹叶哗啦作响,像互扇耳光;屋檐下吊着的咸菜干有几次甩到玻璃上,叮叮当当的;竖在墙角的扁担突然倒了,八成是砸到了猪食槽,声响有些硌牙。杨红咕哝,这破风,片刻便扯起鼾声。她胃口好,睡眠也好,哪怕前脚哭散架,倒头就如猪。吴子宽先前也还好,锄地间隙也能打个盹儿,后来就不行了。追溯起来,自二女儿吴静离去,他的脑袋就被钉了楔子,变得比杨红还爱哭。不同的是,他常常躺在树林,躲在角落,躲在被窝,偷偷抹泪。吴静年仅八岁,还是个花骨朵。她常常头疼,村里的医生、镇卫生院都看了,说是没啥大毛病。后来疼得厉害,带她去市里检查,路上就昏迷了。血管先天畸形,已经破裂,她未醒过来。悲伤、自责,吴子宽几乎被击垮,胯间塞了风似的,走路来回飘摆,半年多才停止晃荡,眼睛也不再红得吓人,脑里的楔子却未消失。
再后来,吴然出生了。尚未懂事,他便有了“特权”。从吃到穿,从白天到黑夜,对两个孩子的爱浓缩到吴然一个人身上。吴然要什么,两人不惜一切代价,吴然有个头疼脑热,夫妻俩彻夜守着。吴然是他们的宝,两人小心翼翼,生怕这个宝磕着跌着摔着碰着累着。村里人都说两人养的不是儿,是皇帝,吴子宽亦明白这么娇溺对吴然的成长并不好,怎奈每欲呵斥,那小脸便变成两张,加之杨红拦护,他便忍住,待他下狠心管教,已经抓不住吴然的笼头。吴然成为凶手,吴子宽和杨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帮凶也不为过。夜风呜咽,吴子宽心上的石块在砸落,击起另一种刺耳的声响。他使劲压着胸口,把自己缩成一团。
救救我!
吴子宽刚有一丝睡意,眼皮尚未彻底合住,突然被惊醒。那是吴然的声音,来自墙角。吴子宽迅速仄起,暗想,难道吴然逃出来了?他屏息凝视,直到柜、桌、电视的轮廓在黑暗中浮出。
只能靠刚子了,我可没那个本事,放心,我会使出宰牛的劲。仿佛吴然在角落蹲着,躺下去的时候,吴子宽悄语。
次日一早,吴子宽推醒杨红,让她给大女儿吴安打电话。杨红哈欠连天的,咋也得吃了饭吧。吴子宽没好气,一会儿上班了,咋接电话?杨红嘟囔,小事不能接,咱是大事,接又咋的?吴子宽猛地撩起她的被子,几乎是恶狠狠的,你睡傻了还是咋的?杨红赤裸着坐起,吴子宽将手机塞给她。手机是吴安买的,又大又重,但按键方便。吴安给他们买的第一部手机小巧轻便,不到两月,被吴然要了去,他的手机不知摔烂了还是喝醉酒弄丢了,他从来不解释。吴安后买这部非常皮实,用了几年,没出过故障。
打通了,但响了一声,杨红就挂了。吴子宽瞪着她,咋挂了?杨红边穿裤子边说,吴安会打过来。吴子宽的火再次冒出,什么时候了,你还算计电话费?杨红白他一眼,吴安让这么打的,她打比咱打省不少,误不了的。果然,说话的工夫,手机响了。杨红快速抓起,还未接听,便叫了声“闺女”。吴子宽气笑了,暗骂,昏头的娘儿们。
闺女呀,听见了吗?杨红声音极大,还没上班吧?那就好。
吴安与丈夫在深圳一家玩具厂打工,一对儿女由公婆带着,每年只在春节回来几天。钱倒不少挣,但花销也不小,除了租房、吃喝,所剩无多。那不多的钱除了儿女的生活费用、接济公婆,大半被吴子宽借了,说是救急,其实都糟蹋了。每每想到吴安的血汗钱塞了无底洞,他就愧得慌。现在,真的要用钱救急,吴子宽反张不开嘴。也正因此,他让杨红出马。
当然有事,你弟弟杀了人……闺女,妈没瞎说,这次是真的……你咋这么说,还是不是我养的?别挂!
杨红“喂喂”几声,抬起头,气呼呼地,她不相信,说一大早就拿吴然的鬼话烦她,以前不这样,咋就有了脾气?杨红的头脸涨红,被烤了似的。
吴子宽说,也难怪。甭说吴安不信,若不是公安亲口讲,他又怎么会相信呢?吴然自导自演的那一出出荒唐剧,伤的何止是他和杨红?
杨红问,咋办?还打不打?
吴子宽发狠地说,打!想借钱就得打!
杨红说,要不你试试?
吴子宽说,还是你打吧。
杨红再拨,响了几声,断了,再拨,提示对方已关机。杨红将手机摔在褥子上,骂,这个没良心的。
吴子宽也没料到吴安会关机,他倒没像杨红那么生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得替她着想。
杨红说,她好好的,替她想啥?
吴子宽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杨红说,打给女婿,不信他也挂断。
吴子宽说,斗什么气?人家也不欠你。
杨红说,我就是——
吴子宽不耐烦地说,不早了,别嘟囔了,你还光着屁股呢。
杨红这才将穿了半截的裤子拽上,说,我都气糊涂了。
吴子宽没有马上拨,即使吴安开机,这会儿也夹带着情绪,不好讲的。再一个,他怕影响吴安上班。是他性急了,本该让杨红晚上打。这一整天,吴安怕都不会痛快。
吃過饭,吴子宽让杨红去娘家那边走走,如有必要,住几天也可。距她娘家所在的西庄也就五六里,一天可以几个来回。距离虽短,与他们生活的村庄却属于两个不同的省份。只要能借出来,什么条件咱都答应,吴子宽叮嘱,使出你所有的本事。杨红说,我有啥本事,除了哭,不会别的。吴子宽说,那你就狠狠哭,别关键时候连沙子都揉不出来。杨红咕哝,又不由我,这眼泪也怪了,你不让哭,倒没个完,正让它流,咋也不出。吴子宽重声道,这就是你的问题。杨红不悦,我又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怪我?吴子宽说,是呀,你没一样是故意的,所有的事都坏在你不是故意上。杨红正洗碗,闻言将碗丢进锅里,你总是怪我,嫌我坏事,你自己去!吴子宽没像往常那样说软话,气咻咻地说,火烧屁股了,你还使性子!杨红回击,是你故意找碴儿,我不去,你还能把我绑了去?你能耐大,你借去呀!吴子宽压着一蹿一蹿的火,我没长三头六臂,你倒是去不去?杨红铿锵有力,不去!你能把我怎么着!吴子宽咬牙道,你不顾你儿子死活,我他妈也不管了。杨红瞬间就被电击了,战栗着,绷着的脸“哗啦”裂开,若不是扶着门,就散碎在地上。一大早你就嚷嚷,还让人活不了?杨红声调变样,眼睛潮湿。吴子宽再熟悉不过,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夸张地挥舞一下胳膊,像驱赶突然袭来的毒蜂,等等!杨红吓了一跳。吴子宽盯着她的眼睛,别流!你节省点,一会儿还要派用场呢。杨红幽怨道,谁答应你去了?这么说着,她却缩拽着眼睑,硬生生把试图摔落的泪珠挤回,有两滴已经挂在睫毛,再无缩回的可能,她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攥了手,仿佛那是稀世珍宝,可以换回一切。
杨红前脚刚走,吴子宽后脚就离开家。灾祸来临——真正的灾祸,他当然不会只靠杨红。杨红有杨红的任务,他有他的使命。
出了村庄,穿过没有围墙的场院、茂密的杨树林,便是被林带割成块状的田野。奇特的香味扑到鼻口,吴子宽深深吸了口气。他瞅瞅田野,没看到人影,便往地畔的帐篷走去。刚到那儿,乔库从帐篷钻出来。乔库愣了愣,继而佯装吃惊,你真稀罕。吴子宽尴尬地笑笑,老远就闻到了,真香啊。乔库说,再有几天就熟了,比这还香。吴子宽附和,那是,整个村都闻得见,都说你的香瓜是自然熟,是真正的香瓜。乔库说,我不用这个剂那个剂的,那是坑人呢。吴子宽说,难怪你的香瓜一到集上就被抢了。乔库说,没那么玄乎,有时也卖不动。
两人立在帐篷外说了三五分钟,乔库“哎呀”一声,我得干活去了,话音没落,已走出好几步。吴子宽被晾在那儿,像个木头橛子。他一定知道我的来意,吴子宽想,根本没必要张嘴,这是自讨没趣。吴子宽脸火辣辣的,定了几分钟,又硬着头皮跟上去。
乔库是吴子宽的二姨哥,天生不安分,酿过酒,开过店,什么都没弄成,后来回村种香瓜。村里人都说,这和酿酒、开店一样,胡折腾。吴子宽和乔库的过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乔库向他借钱,被他拒了。那时吴子宽手头还宽裕。乔库跑了三趟,让吴子宽好歹借他几百,吴子宽说我不是不借,借你等于害你。乔库再未登门,不知从哪儿挪借的,而他竟然种成了,那年的七八月,天空的飞鸟都比往常多。待吴子宽四处借钱时,乔库已经成了村里的富户,听说悄悄放贷了。吴子宽没向乔库张过嘴,现在,实在是没路了。
乔库自是听到身后的声音,但他没回头,走到地头另一端,解了裤子撒尿,黄蒿、杂草不堪尿液的冲击,东倒西歪的。吴子宽静静地立着,感觉自己和蒿草没什么区别,混浊的尿液在他脸上飞溅。他没有丝毫屈辱,乔库若能借钱,甭说尿一泡,尿三泡他也挨着。
呀,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乔库动作夸张地提裤子,脸上隐着嘲讽。吴子宽笑笑,有个……事,实在是……乔库说,讲嘛。吴子宽说,吴然失手……杀了人。乔库同情地说,我听说了,娃是个好娃,生生让你们惯坏了。吴子宽声音越发小了,也不知咋判。乔库问,我能帮上啥?公安法官,我一个不认识。吴子宽说,吴然的朋友在跑,我想借几个钱。乔库没吱声,定定地看着吴子宽,像是没听明白,借几个钱?吴子宽点点头,阳光斧子般削着脸颊。乔库慢腾腾地说,我不是不借,借你等于害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吴然的朋友能救他出来?明摆着忽悠,你也信?吴子宽说,失手和故意,性质不同。乔库说,就算可以,那得一大笔钱呢。吴子宽乞求,帮帮我吧,借也行,贷也行,只要……他往前一步,想离乔库再近些,没料脚底一软,栽倒了。
五
二十多天,吴子宽筹借了三万五。大头儿自然是吴安,她先汇了一万五,隔了两天,又汇过来五千。这两万块钱不知要做多少个玩具才能挣回。上班期间不能随便去厕所,白天不敢喝水,渴得厉害就抿抿嘴,夜里猛补,因喝水多而睡不好觉,吴安两口子都是黑眼圈。吴子宽自然心疼吴安,每次张嘴,都感觉腮帮子夹了刀片,但准备好的话,从未有一个字落下。乔库挖苦了好一阵子,但还是掏了一千给他,吴子宽打算付他利息,二分三分都可以。另外的钱,多是杨红从娘家那边借的,这个姨一千,那个舅八百。杨红的舅姥姥,九十岁高龄了,眼神儿不好,掉一粒豌豆在地上摸索半天,听说杨红救儿子,硬是塞给杨红三百,最大的一张五十,其余都是二十、十、五元,不知藏了多久,闻着都有味儿了。她的另一个亲戚得了不治之症,没几天活头了,仍让女人拿了一百给杨红。想借给你,根本用不着哭;不借你,哭也没用。杨红如是对吴子宽说。她每天来来回回,精心准备的眼泪多半没派上用场。
指望这三万五救吴然显然不可能,但吴子宽和杨红已尽了全力,肠肠肚肚的油水都挤出来了,把脑袋割了,也难让那个数字增加。其间,吴子宽给刚子打过一次电话,刚子让他安心等消息。筹到那笔钱后,吴子宽去了趟县城,空手去的。刚子说已经找好了律师,从北京找的,绝对厉害。吴子宽既喜又忧,北京的律师厉害,费用自然也厉害。那笔钱太可怜了,吴子宽没敢提,只是问自己能帮上啥,刚子仍是那句话,有我呢,需要叔出面,我会告知。刚子没让吴子宽多待,当天就打发人把吴子宽送回村。几日后,公安上门问了吴子宽和杨红一些问题。刚子叮嘱过,两人没乱说,一问三不知。对吴然在县城的情况及案发前后的事情,吴子宽确实不知情,杨红更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即使刚子不叮嘱,公安从吴子宽和杨红嘴里也挖不出什么东西。
九月初,已是黄昏时分,刚子来了一趟,说公安调查取证快结束了,他请的律师已和吴然见了面,开庭估计得十月份了。刚子让两人耐心等待,勿急勿躁,一切有他,他过来就是怕他们着急,不比别的,这得一步步来。吴子宽问律师透露什么没有,比如刑期,律师该有个估计的。刚子摇头,说律师不好讲的,这要看检方怎么指控,死者家属什么态度。吴子宽心一沉,家属肯定盼他死吧。刚子说,那不一定,如果私下达成协议,判决就没那么重了。吴子宽眼睛突然通了电,当真?忽又暗下去,他底儿虚啊。刚子说,我正在和死者的家属接触,也寻了人从中说和……杨红忙着烧水、冲茶,捡拾着两人的片言只语,她端了茶杯进屋,恰闻此言,打断刚子,他们怎么说?吴子宽狠狠瞪杨红一眼,但杨红毫不在意,紧紧盯着刚子。刚子轻轻一笑,达成协议的可能当然是有的,就看怎么谈,这个叔和婶也不用操心。杨红说,谢天谢地!
嘴巴和人情是达不成协议的,最终还得靠钱说话。吴子宽没像杨红那么欣喜若狂,脸色反变得难看。刚子察觉,问,叔担心什么?吴子宽有些吃力,一条人命,那得多少钱呢?刚子说,正在探对方的底儿,叔不必发愁,钱是人挣的,我会想办法,只要能救吴然,我不惜一切。刚子声音略略提高。杨红说,能交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吴然的造化,你是我们全家的救星。刚子说,婶别这么说,我和吴然亲如兄弟,应该的。杨红说,我和你叔本该出大力,可没啥本事,不知咋帮你。刚子说,有我呢。杨红说,也不能全靠你,我们没多少,只凑了三万五。
吴子宽没言语,不是没话说,而是脑袋有些不够用。他说不出的窒息,像整个人被碌碡碾轧住。刚子所言并未让吴子宽轻松,反令他发蒙。一条人命的钱,刚子自己想办法?不让他和杨红操心?甭说好朋友,就是亲兄弟也难以让人相信。但刚子近乎保证的语气让人不得不信。因为听得真切,吴子宽更加困惑。杨红哪想这个,她以为刚子是吴然的朋友,这么做就是天经地义。欠了债欠了情,欠了什么都要还,问题是拿什么还。这娘儿们的脑子实在是太简单了。
刚子的目光在杨红和吴子宽脸上来回跳了跳,然后说,我凑就是了。杨红说,那怎么行?她打开锁,从柜里拿出装钱的书包。书包是吴然用过的,不到一年他就退学了,书包跟新的一样。都在这里,你先拿上。杨红说。刚子往外推了推,现在用不着,如有需要,我来取就是。杨红又一推,省得跑一趟,快拿上!她沉了脸,使出在吴子宽面前常使的霸蛮,你不拿,今儿甭出这个门。刚子“哎呀”了一声,那我先拿上。杨红因刚子的妥协而面带得意,这就对了。刚子冲吴子宽笑笑,叔甭愁,像婶这样就对了,天塌不下来。吴子宽终于想起该说什么,正要张嘴,刚子起身,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送走刚子,两人反身进屋,杨红白了吴子宽一眼,你脸阴得都能拧出水了,给谁看呢?吴子宽说,你不该给他拿钱。杨红不解,你就是为了这个?咱借钱不就是为救吴然吗?拿给刚子有错了?你啥意思?面对杨红连珠炮似的反问,吴子宽的脸更加难看,像吃撑了,那东西不但胀满了肚子,连喉咙也塞住了,半个音儿也挤不出来。他不担心被骗,如杨红所言,凑钱就是给刚子用来救人的,而且,他为这个数目的可怜而害羞;也不是因为杨红抢在他前面把钱给了刚子,她就这样,总想显摆在这个家里她说了算,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习惯了,若为此计较,不知吵多少架呢。那是为啥?吴子宽也在问自己,他说不清楚。
你倒是说呀,怎么哑了?杨红没因吴子宽的沉默而罢休,刨根问底。不是故意吵架,她心情不错,就是觉得奇怪,吴子宽突然间换了个人。拿就拿了,终于,吴子宽喘上气,有什么好说的?杨红却不买账,什么叫拿就拿了?好像我做错了。吴子宽说,没做错,早给了他也好。杨红反问,那你还耷拉个脸,抽哪门子疯?像是陷入泥潭,吴子宽感觉自己在扑腾,怎么也站不稳,钱太少了,根本起不了作用。杨红说,少总比没有强。吴子宽说,一条人命,你算算。杨红僵住,顿了顿说,我算不出来,反正有刚子,他那样子,像是大包大揽了。似乎直到此时,吴子宽的喉咙才彻底通畅,声音不再喑哑,有着山石从高空陷落的轰响,你这个娘儿们呀,当真是猪脑子?杨红傻看着他,咋?吴子宽说,若说千儿八百也就罢了,一条人命咋说也得几十万吧,凭什么让人家大包大揽?他又为什么大包大揽?杨红似乎从未想过,或者,她不愿去想,被吴子宽摁着头,她不得不面对,却仍用装傻的方式,是他说一切有他。但底气没那么足了,脸也缩小了一圈。吴子宽的目光变硬,箍起笼子,将杨红牢牢关在中间。你说凭什么?吴子宽又问一遍。杨红说,他是吴然的朋友呀。吴子宽冷笑,就算是,那得什么交情的朋友才……亲兄弟也难做到。杨红说,也许吴然救过他的命,要不就是救过他家人的命,他是有良心的,所以上心。
吳子宽一愣,他没朝这方面想。杨红见自己的话起效了,接着说,你整天数落吴然,嫌他这个怪他那个,别忘了人各有长处,电视里的韦小宝啥也不会,比咱吴然差远了,可运气好,救了皇帝的命,娶了几房老婆。吴然能交到刚子这样的朋友,救过他也没准儿呢。一条命值多少钱?你不是会算吗?你算算!良久,吴子宽摇摇头,他觉得不大可能,如果那样,刚子该说的。吴子宽说,你是大白天做梦,想得美。杨红说,说来说去,你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吴子宽说,他多大出息,我心里清楚,别扯电视上那些,都是假的。杨红说,不管咋说,刚子全心救吴然,咱不能怀疑人家,心让狼叼了似的。杨红的责备让吴子宽羞惭,可疑团一个接一个,轰隆作响,他无视也难呀。杨红说,没有刚子,那是两眼黑,甭说救吴然了,见他一面都难,就是刚子骗咱,咱也认了,由他折腾,别乱想了。往常遇事,都是吴子宽做杨红工作,现在倒由杨红开导他,吴子宽越发不舒服,但不可否认,杨红说得还是有些道理。既然他帮不上忙,那就只好等刚子的消息,至于刚子为什么这么卖力,总有一天会知道答案。也许杨红的猜测是对的,刚子为了报答吴然,倾囊相助,只是……他使劲儿摇头,不能让杨红带沟里,不能跟着她做梦。也许刚子会讨要救吴然的所有费用,他也不会赖,五年还不完,十年,十年还不完,二十年。他还不了,还有吴然,吴然不会永远不成器。这么一想,吴子宽的脸不那么阴了,但仍觉被绳子悬着,难以踩到地面,因为两种可能都令他发慌,他不知该盼哪一种,哪一种都不由他。
那一夜出奇的静,没有风,听不到沙石与树叶击打的碎响,连狗也集体沉默了,在暗夜里呼呼大睡。杨红罕见地没有打鼾,吴子宽以为她醒着,问了句话,没回应。他知道她沉在梦乡,在梦里,吴然已经出来了吧。吴子宽早就有了睡意,只是脸颊似乎有风吹拂,凉凉的,痒痒的。外面没风,屋里怎么会有风?况且,门窗紧闭,墙壁也没有缝隙。但那就是风,他确信,肚子也感到凉意了。他蒙了头,风仍在吹拂,而且更大了,由胸脯向脚底流走。他又将被子撩开,在黑暗中坐起,左右顾盼,风仍在流动,但他捕捉不到。这他妈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脑子出问题了?他想推醒杨红,已经伸出手,碰到她的一刻猛又缩回。她肯定会骂他疯子。
六
开庭在十二月中旬。夜里落了场大雪,清早竟然放晴了。房屋、街道、柴垛、树木、牛马粪被雪覆盖,臃肿了许多。在雪天雪地的白中,喜鹊的黑尾巴不见了,似乎也被染白,变成了鸽子,当然,叽喳声一如从前,那是报喜的声音,别的鸟学不来的。
吴子宽听到了,杨红听到了,来接他俩的刚子也听到了,连说喜兆啊。滴水成冰,一张嘴便有白汽蹿出,吴子宽和杨红戴着厚厚的帽子,而刚子仍如夏天那样赤着头,发不长,刚刚盖住头皮。虽说开着车,可出出进进的,难免冻伤耳朵,吴子宽要拿个皮帽给刚子,刚子说用不着。吴子宽听见刚子吸溜了,不冷咋会吸溜,他执意要拿,不就几步路吗?刚子说路上不好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闻言,吴子宽乖乖上车。
吴子宽和杨红在法庭上见到了他们的儿子。吴然被警察带上来的时候,杨红欲离开座位,被吴子宽拽住。吴然冲这边点点头,杨红的鼻子像断了一样,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瘦了,脸上都有坑了,我就知道他吃不饱。杨红鼻音重,每个字都像浸泡过,能拧出大把的水。吴子宽叫她闭嘴,提醒她这可是法庭。但杨红控制不住,不过更压抑了些。不知警察动刑了没,屁股上抽两下没事,可别抽着命根子,他还没娶媳妇呢。杨红嘀咕。吴子宽让她安心听,他想知道的过程和细节在审判时均会提到的,那会比刚子告知他们的详细,还有法官的语气,起诉方的态度。但杨红抓不住重点,这娘儿们来法庭似乎就是为了看儿子,目光始终笼着吴然,不时冒出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她就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鸡,吴子宽的耳朵都要被啄烂了。吴子宽不敢呵斥,小声斥也不敢,生怕杨红控制不住,号啕出来,那人就丢大了,又不能不应,他尽量温和地提醒她,无奈是对牛弹琴,杨红根本不予理会。吴子宽虚应着杨红,同时防备她趁他不注意跑到吴然跟前,那是有可能的。他的目光逮空落在另一端,揣摩着对方的性格、心思。那是死者的父母,与吴子宽、杨红年龄相仿。吴子宽一心多用,而那个夜晚吊在耳侧的风突然又复活了,吹个不停,加之法庭有回音,法官的、律师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但没听清。脑袋成了糨糊桶,到最后,他使劲儿捂着脑门,生怕当庭炸裂。审判结束,杨红企图靠近吴然,但没得逞,她被吴子宽紧紧攥着,她打了一下,没打开,这才发现她的棉衣被吴子宽的手指戳出了洞。吴子宽浑然不觉。他想松脱,但怎么也拽不出来,僵硬如铁。杨红以为他故意的,眼见吴然被带了出去,她红着眼睛冲吴子宽嚷,你要掐死我呀?还是刚子帮忙,将吴子宽的手指拽出来。他安慰脸色难看的吴子宽,不用太过担心。吴子宽长吁一口气,总算结束了。回村的路上,吴子宽的脸色也没缓过来,始终青着。
等待判决的日子更漫长,更难熬。吴子宽和杨红不敢出远门,甚至连村庄也不敢离开,除了必要的活计和事情,大半时间守在家里,似乎守着,判决就长了翅膀。他们只有一部手机,以往谁出去谁带着,那些日子,手机像坐月子似的在醒目的位置躺着,即便黑夜,也让手机躺在两人中间。刚子说一有消息就打电话,所以,他们必須寸步不离地守着。
在镇屠宰厂干活的宝柱拎来一套羊下水,吴子宽立刻明白了宝柱的用意。每年冬天,吴子宽都会到屠宰厂做工,自然是宝柱帮忙,吴子宽请宝柱喝顿酒就成。前几日宝柱问吴子宽,吴子宽说走不开,此时又登门,还拎了羊下水,吴子宽就知道屠宰厂缺人手。果然,工钱还比往年高。吴子宽动了心,他可是比谁都需要钱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过些日子吧。宝柱是个粗人,毫不避讳杨红,说,再等就过年了,还干个球!吴子宽讲了,宝柱说,我知道,问题是你在家里死等没用,法官知道你等就会少判?毛驴?菖母猪,根本不可能!吴子宽说,理是这么个理,可心思乱,咋干活?出了岔子难免连累你。宝柱说,倒也是。
宝柱离开,杨红说,牲口宰多了,说话也跟捅刀子似的。吴子宽笑笑,嘴脏,心肠热。杨红说,那倒是。劝吴子宽该去,家里有她守着就行。宝柱的话也对,你等是那么判,不等也是那么判,塌下这么多窟窿,好歹有个进项啊。吴子宽没言,从炕布下取出比手机大不了多少的黑皮本。那是家庭账册,借谁的钱,数目、日期,一笔一笔地记着。不是每天看,但隔个三五天就会翻出来,一页一页检阅。当然不是有瘾,也不是怕忘记,而是他摇摇晃晃烦乱不安时,账目就会变成重石,变成锥子,会让他疼痛。他需要疼痛,发作过后会舒服一些。
那天合上黑皮本,吴子宽做出决定。他叮嘱杨红把手机挂在脖子上,杨红说你放心吧,我丢了,手机也丢不了。吴子宽当即寻出在屠宰厂干活常穿的翻毛皮靴,鞋面脏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只满是暗红的点子,另一只被黄色的斑覆盖。面相难看,但保暖。杨红问,这就走?吴子宽说,我怕一会儿改了主意。杨红说,那也得吃了饭,稍等,我把下水爆炒了,你筐柴回来。
吴子宽拎了筐出去,银灰色的轿车正好停在门口。吴子宽扔了筐,快步过去。果然是刚子,平头,耐看的扁脸,稀少因而显得珍贵的眉毛,没有一处不透着亲切。刚子背了个包,或许是包带紧拽的缘故,他身子有些歪。吴子宽及时扶住他。刚子笑,我又没七老八十,叔,婶在吗?吴子宽说,在呢。刚子立即道,进屋讲!没打电话,我必须亲口告诉你们。
吴然被判了六年。
六年?我的个妈呀,出来三十岁了,还能娶上媳妇吗?杨红声音如棍,眼睛撑圆,眼泪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迅速闪出,但显然又吃不准,也可能是因为吴子宽的瞪视,泪珠挂在眶边,没坠下来。吴子宽恶狠狠地说,闭嘴吧,你!这比他预想得轻许多。即便是失手,也是杀人罪呀,哪个朝代都要砍头的。若不是事先和对方达成协议,又从北京请了铁嘴钢牙的律师,六年?做梦去吧。
刚子似乎也没料杨红这么着,他笑得不那么自然,目光却是浓硬的,似乎更浓更硬了,这已经相当理想了,你们不知道,这过程有多曲折,六年说过也快,一眨眼的工夫,况且,还有减刑的可能。
啊?能减刑?杨红推开挡在她前面的吴子宽,泪珠消失,眼圈还有些红。
听刚子说完!吴子宽甚是恼火,杨红嘴贱,还爱抢话,挡都挡不住。
杨红没听见一样,目光烤着刚子稀疏眉毛下的眼睛,那可真是太好了,也不知能减几年。
吴子宽拽拽她,她距刚子不足一尺,眼看就要上脸了。这娘儿们,说到儿子,就跟疯子一个样儿,什么也不顾了。
我问刚子话,你别打岔!杨红很是来气。
吴子宽不想当着刚子面吵架,尴尬地笑了笑。他往旁边挪挪,呈三角之势。
我说的是可能,被判刑的都有这种可能,我说不好,婶,真的说不好,没法保证,那得看他的表现,还有其他因素。刚子说得慢,或是怕某句话长了尾巴,被杨红咬住。
你做得够好了,你是吴家的恩人呢。吴子宽说。他必须表态了,这话早该说的,虽然以前也说过,但尘埃落定,必须正式地道谢,没有杨红搅浑,他早就说了。
刚子说,吴然是我朋友,可别这么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吴子宽说,能交你这样的朋友,是吴然的福分。
刚子解释,我尽力了,无罪释放,那实在太难了,若有一丝可能,我也会……
说得吴子宽脸倒发烧了,可别这么说,我们相当知足,相当满意。
刚子笑笑,监狱那边我也会想办法,吴然受不了罪的。
杨红担心地说,会挨欺负吗?听说要挨杀威棒呢。
刚子又一笑,婶从哪儿听来的?胡说呢,你别急,有我,放心好了。刚子再一次保证。
杨红“哎呀”了一声,搓着手,真不知怎么谢你呢。
刚子又笑笑,婶客气了。
吴子宽拽杨红一把,杨红终于退后一步,看着吴子宽,那……我去做饭?
吴子宽也反应过来,看着刚子,还没吃饭吧?今天无论如何,你要吃了饭走,正好有新鲜的下水,几分钟就好。
杨红附和,对对,我这就炒。
刚子说,饭就不吃了,下次吧。
杨红带了些霸蛮,不行,你不能饿着肚子走。
吴子宽帮腔,哪怕你吃一口呢,不然,我和你婶要难过呢。
刚子说,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先别忙活,还有一档子事。
吴子宽“咯噔”一声,心迅速下坠,刚才过于兴奋,头都昏了,忘了尚未结束。吴然判了,账还没算,不能永远装糊涂。先前刚子没说,或是因为说不清楚,这会儿可以说清了。人家暂时垫付,已经是天恩。吴子宽暗想,如果刚子要利息,他也应。他怕杨红说不当的话,给她使眼色,不知杨红看懂了没有。她倒是安静。然而刚子没有往下说,而是转向他的包。
刚子进屋便将挎着的包放在炕角,两人只顾盯着刚子,争抢说话,没太在意,那与他们没关系。当刚子抓起,才看清包是深蓝色的,带与包衔接处是鸡蛋大小的铜环,撩起包盖,是铜色的拉链。刚子缓缓拉开,伸进手,掏出一沓捆得整整齐齐的票子,一沓,又一沓。吴子宽屏住呼吸,杨红似乎被票子粉色的光晃晕了,歪了歪,终于立定。她没叫,只是张大了嘴巴,眼睛渐渐撑圆,仿佛干旱的河床,浮荡着烟尘。屋子里没有声音,只有票子与票子的撞击声。直到掏完,刚子方抬起头。整整二十沓,垒在那里,如厚实的墙。
叔、婶,你们收下。刚子的声音有些飘忽。
吴子宽傻了,他晃晃头,望望比他更傻的杨红,极快地瞄瞄“城墙”,盯住刚子,吃力地问,这……啥?
刚子平静地说,吴然坐牢,你们不能喝西北风啊。
好像被那堵“城墙”压住,吴子宽喘气困难。刚子不但没讨要赔偿死者的钱,没算请律师的费用,反将一块又一块“砖”码在那里,他怎能不惊?怎能不恐?怎能不傻?怎能喘得上气?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晌,吴子宽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使不得。而杨红,彻底变成了砖头。
刚子说,你必须收下。声音不高,但异常坚定。
吴子宽的嘴唇仍然木了一样没有感觉,这使他的嘴巴奇怪地歪咧着,你已经花得够多了,本来……气息不够,他停下来。
刚子说,我说过,有我呢,你们不必操心。
吴子宽问,花了……多……少?
刚子含着笑,叔要和我算账吗?
吴子宽咬了咬,试图让嘴唇恢复知觉,但还是不行。我就是……想……
刚子极快地说,叔沒必要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对你,对婶,毫无意义。
吴子宽扫了扫“城墙”,烫了似的迅速缩回,那钱慢慢算,这钱……
刚子笑说,不必讲了,收起来!笑意突消,扁平的脸说不出的严肃,甚至有一丝凶狠。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对你们不好,对吴然不好。
吴子宽闪跳了一下,好像发烫的砖头砸了脚,杨红仍然定着,只是喘息更加不匀,喉咙发出怪异的声响,塞了树叶般。
刚子的神色再次变得温和,叔和婶别紧张,这是干净钱,不让你们声张,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们年龄比我大,这个比我懂,我不多说了,记住我的话。
刚子拎包离开,吴子宽和杨红谁也没动,没说半句客套话。两人你望我,我望你,好像突然间坠入深谷,找不着方向了。好半天,还是杨红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将门插上,又爬到炕上,挂了窗帘。
七
屋子顿时暗了,“城墙”却更亮了,粉色的光芒照耀着被垛、窗棂、墙壁,甚至,吴子宽惊讶地发现,杨红的脸也粉嘟嘟的,而她的眼睛长出了数万张舌头,一舔一舔的。吴子宽看出她动心了,若不是他眼神里的警告,她就会扑上去搂在怀里。而现在,她与他一样,保持着距离。两人就那么盯着,那是宝物,又是炸弹。
管他呢,先装起来再说。杨红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她将装白菜的编织袋清空,把那些厚实的“砖”塞进去。“砖头”上箍着白色的封条,像一条条腰带。吴子宽没有制止,亦没有上前帮忙,等杨红装完,把编织袋放进柜里,他突然松了口气。
杨红系了围裙,将羊下水摁进盆里清洗,吴子宽出院柴火。她切,他掏灰。他点着火,她正好切完。两人谁也不说话,但配合默契,炒羊杂的声音响起,顿时满屋子香味。飯菜上桌,他们都盯着碗,谁也不理谁,似乎吃饭是多么庄重的仪式。只是在吴子宽出门时,杨红问,不换鞋了?吴子宽说,不换。不去屠宰厂了,至少今天是没法去了,脑子太乱,他必须捋一捋。他出了村儿,风硬了许多,吹得他一歪一扭的。数十枚钢针刺向脑门,刺出一个个洞,尖锐的疼痛由洞口向深处蜿蜒,就像昆虫在寻觅巢穴。寒风未能让他平静和清醒,几乎变成冰疙瘩,不会转动了。
吴子宽回去,杨红竟然还插着门。他敲了几下,好半天她才开。她神色略有些慌,朝吴子宽身后张望,似乎担心有人尾随。柜盖翻着,吴子宽瞄瞄,杨红快步过去,重新盖了,解释,我又数了一遍。吴子宽没说话。
我老怕数错了,要不,你数数?过了一会儿,杨红说。
吴子宽没理她,使劲儿地搓着手。
咱不是做梦吧?她又问,气若游丝。
吴子宽如同聋子。
你聋了还是哑了?杨红终于炸响。没得到回应,她赌气地拉开被子,没脱衣服便钻进去。几分钟不到,鼾声飘起。待她睡醒一觉,吴子宽仍在炕沿坐着。她下地撒了泡尿,再要睡时,吴子宽叫住她。
我还以为你从此哑巴了呢。杨红说。
吴子宽不是故意装哑,他只想理出个头绪。他了解杨红,不管不顾的,他却不能。但越理越乱,越理疑团越多,照这样,不等天亮,脑袋就撑裂了。他想和她唠叨唠叨,也只能和她唠叨。可是,杨红等着,吴子宽却又顿住,实在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以前不这样的,让人剪舌头了?
你真是没心没肺,吴子宽长叹一声,呼噜打得能把房顶掀了。杨红说,咋?像你一样半夜不睡觉,耷拉个脑袋就好?吴子宽说,我睡不着。杨红揶揄,让烫着了?吴子宽说,栓子爹被埋,老板赔了三十万。杨红不解,这和栓子爹有啥关系?吴子宽说,不知刚子咋和那家签协议的,他不说,我估摸着怎么也得三十万,加上请律师,算上其他开销,加起来不会是小数目,这些本该咱掏的。杨红说,给了他三万五嘛。吴子宽说,那几个钱顶什么事?杨红说,刚子说一切有他吗。吴子宽说,这还不算,他又送来二十万,你不觉得……我实在想不通。杨红说,想不通就甭想,送给你的是钱,又不是毒药。吴子宽瞪视着杨红,你以为啥钱都能花?你这娘儿们,咋就不动动脑子?杨红说,吴然是他朋友嘛。吴子宽冷笑,又来了,什么样的朋友能到这份儿上?杨红说,我说过,你不信,吴然肯定救过他的命,他现在只是报恩,在你眼里,钱是钱,在人家眼里,钱跟煤块差不多。吴子宽骂,你真是猪脑了!如是这样,他干吗还千叮万嘱的?那眼神儿,我想起来都怕。杨红也被吴子宽吓住了,脸有些白。那为啥?她不安地问。吴子宽说,我怎么知道?杨红说,也许吴然和刚子一块儿做过什么买卖,这钱是他应得的。吴子宽脱口道,什么买卖能挣这么多,除非抢……突然顿住。杨红来了气,什么帽子你都敢扣!吴子宽说,我不过是推测,除了……没法解释。杨红说,也可能是赌场上赢的,吴然脑子好使,和村里的后生打牌,谁都赢不了他。似乎自己的解释再合理不过,杨红双目放光,钱是他和刚子合伙赢的,他出不来,可不就得让刚子送过来?吴子宽“哼”了一声,净往好处想。杨红说,谁像你呢,胡乱琢磨,开始我也挺蒙的,后来一想,钱到自个儿手里就是自个儿的,爱咋咋。吴子宽说,听你这口气,还打算花了?杨红反问,那依你的意思呢?烧了?扔了?吴子宽说,依我的意思,得还给刚子。杨红说,刚子怎么说的,你别忘了,如果他要拿,那会儿就拿走了。吴子宽想想也是,刚子说一不二,还真有些难。杨红说,欠了那么多债,也该还了。吴子宽寻思一会儿,说,还是缓一缓吧,现在还不能动。杨红问,你打的啥主意?吴子宽说,怎么也得弄清楚。杨红反问,要是弄不清楚呢?吴子宽说,只要想,总能弄清。杨红说,也好,咱花得踏实。
改日,吴子宽和杨红专门到县城,将那笔钱存到银行。
临近年根儿,两口子到监狱探望吴然。监狱在另一个县,倒了三次班车。杨红买了两条烟、五袋牛肉干、三斤酱驴板肠,还有花生、馒头片什么的,又给吴然织了一双红袜子,每年都要织,明知吴然不爱穿。吴然小时候冻伤过脚,那成为杨红抹不掉的痛。吴子宽打算一个人去,他有重要的话问吴然,杨红在,难免会妨碍,但没能说服杨红。
在等候吴然的那几分钟,杨红不停地念叨,不知他吃得咋样,胖了瘦了,不知刚子打过招呼没有,吴然那身板可禁不住打。一路上她反复念叨,没完没了的,至此仍管不住嘴巴。吴子宽低喝,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杨红似乎想闭嘴的,但根本控制不住,好像她嘴巴里藏着另一个杨红,是另一个杨红驱遣着她。如吴子宽所担心的,吴然刚刚露面,杨红的眼泪就稀里哗啦下来了。我的儿啊,想死娘了。杨红不管不顾,吴子宽提醒她注意,吴然也劝,杨红的声音小了,泪水仍如山洪倾泻。吴子宽气急败坏,恨不得马上把她拖出去,但他清楚,杨红当场就会和他干起来。我没事的,别为我担心。吴然劝。他长相随了吴子宽,脸窄,下巴尖,剃了光头,脸更窄了,仍习惯偏头,像总在琢磨什么歪点子。吴子宽将事先准备的毛巾塞给杨红,但杨红仍然用袖子抹,两个袖子都快拧出水了。杨红从头哭到结束,吴子宽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若不是吴子宽最后提醒,杨红就把给吴然买的东西带回来了。吴然站起身欲离开,吴子宽抓紧机会说,有刚子,家里你放心。吴然并不意外,显然,他心里清楚,但他的眼神里似乎含着某种疑问,这仅仅是吴子宽的猜测,他再想捕捉,吴然已经转身。
吴然胖了,还是瘦了?两人坐上长途大巴后,杨红冷不丁地问。她只顾哭了,什么都没看清。胖了,吴子宽说,两腮都有肉了。监狱伙食有这么好?你胡说了吧。吴子宽搪塞,伙食不好,犯人会闹事呢。杨红又问,他没挨打吧?吴子宽说,没有。杨红松了口气,多亏了刚子,吴然要有这么个亲哥就好了,一辈子都能指靠上,我想认他做干儿,也不知他肯不肯。吴子宽严厉地说,你趁早死了这念头。杨红嘟囔,我就是说说,还生这么大气?嘁!吴子宽将脸扭到窗外,扫视着光秃秃的树木。
初一,吴安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过来拜年。他们腊月二十八才回来,初七就要返回深圳。以往,她在娘家待一半,在公婆家待一半,今年因为吴然在监狱,吴安大半时间待在娘家。吴子宽叮嘱杨红管住嘴巴,绝不能透露那二十万块钱,至少现在不能,到该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不是不相信自己的闺女,是怕不小心传出去。为了吴然。吴子宽用刚子的话敲打杨红,他知道什么话管用。杨红保证半个字也不会说,但吴子宽仍然不放心,那几天,他守在家里。吴安当然问了,有些她已知道,有些尚不清楚,而且知道的,也是些大概。都是吴子宽解答,有时杨红想说,吴子宽使个眼色,她适时封住嘴巴。吴安走后,杨红说自己怪不好受,吴子宽何尝不是?第一次和女儿如此隔心。
第二次探监,吴子宽一个人去的,费了牛劲儿才把杨红留在家。
吴子宽和吴然面对面坐着,狱警在几米之外。不过两个月时间,吴然好像真的胖了些,吴子宽生怕自己眼花,努力睁大眼,吴然自是察觉了,一笑,怎么这眼神儿?与以前一样,吴然笑起来眼睛便溅射出贼贼的光,口气也是玩世不恭的,只不过声音低了些。吴子宽突然有些恍惚,同时,一个巨大的疑团悬在头顶。难道这是吴然导演的另一出戏?坐牢是假的?但……吴子宽瞥瞥不远处的狱警,真真切切,而吴然身上宽大的狱服也提醒着他,吴然确实在服刑。
你呀……吴子宽马上收住,意识到时机和场合不宜数落。他又扫扫狱警,把那句捂了许久的话从嘴边又拽回喉咙。
吴然说,你别紧张!我好好的,吃得饱睡得着。刚子也来看过我,他还去过家里吧?
吴然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吴子宽点点头,正想瞄瞄狱警是否往这边瞧,吴然抛出一个眼神儿,吴子宽就没动。
吴然伸出两个指头,迅速缩回,很像抽烟的动作。是这样吗?
吴子宽又点点头。本想询问吴然,现在反过来了,吴然在向他求证。
你放心好了,吴然说,刚子会照顾你们,直到我出去。他说话算数。
这是在向他暗示,吴子宽想,他听得懂,但又不是很懂。哪儿来的?吴子宽想问,又怕问出祸乱,改成,怎么回事?
你老怪我头发长,流里流气,这下好了,彻底光了。吴然坏笑了一下,出去也剃光头。
这是阻止我问呢。吴子宽想。他来就是为了询问,他太想知道了。路不能往斜里走,越走越斜,吴子宽决定换一个方向,不能那样。
那就是我的!吴然声音更低了,但警告意味甚浓,我好好改造,没事别再跑了。坏笑消失,双眉拱向中间,隆起一个大包。
吴然什么都明白。吴子宽想。他没敢再言,在心里大声质问,凭啥?你凭啥?
八
四月底,杨红开始忙了。天蒙蒙亮,便有金杯车、三马子或带篷轻卡停在村口,将做短工的拉到外村或更远的地方,黄昏时分、有时半夜才回来。杨红是其中一员,每天八十到一百,最多的一天挣过一百五。赶交流会期间,歇个半月二十天,第二波活计就来了,一直到十月中旬。最多的一年,杨红挣了三万,去年最少,一万多一点。今年杨红的目标是不低于三万,感冒都没歇着。
相比之下,吴子宽要自由一些。他骑着破自行车,挨村给养羊户剪羊毛。他剪得又快又好,而且,他喜欢听剪刀的咔嚓声。剪完羊毛,又轮着洗羊了。吴子宽的羊卖光了,但养羊户多得是,把羊丢给吴子宽,他们放心。从羊身上挣不上钱了,吴子宽才去干别的。土地包出去了,没几个钱,打短工是收入的重要来源。
那天下午,吴子宽在喇叭营给霍品剪羊毛。霍品养了一千只羊,除了吴子宽,还雇了另外两人。那两人边剪边聊天,对一个熟练的剪毛工而言,嘴和手互不影响。吴子宽没参言,而且,尽量不往耳里捡。他怕分心,虽然自认比另两个技艺好,可今年自开剪,已有好几只羊被他挑破皮,以前可从未发生。霍品脾气暴,吴子宽可不想在霍品这儿再有闪失。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吴子寬说不清怎么回事,剪尖刺进羊的身体,并自顾自向前行进,他拽都拽不住。羊惨叫着从他身下逃脱,剪子尚在身上挂着。吴子宽傻了,呆了数秒,才跳起来去追,还是另外两个人帮忙,将羊摁倒。羊脊处豁开二寸长的口子。霍品在院里抽烟,闻声过来,见状大发脾气。吴子宽一个劲儿致歉。霍品没撵吴子宽走,他知道吴子宽的儿子坐了牢,有些同情吴子宽,但叫他睁大眼睛,他是剪羊毛,不是来睡觉。吴子宽连声应诺。霍品喊了女人给羊敷背,还没收拾停当,另一只又被吴子宽豁破了。
吴子宽离开霍品家,霍品不撵,他也不敢剪了。回去的路上,车胎爆了,只好推着,感觉自己和破胎没什么区别。不只剪羊毛,这些日子,他像失了魂,处处出错。没加水却猛填柴,差点将锅烧塌;端了小便盆,本应去茅厕倒掉,他却往街上走;去小卖部,进去却怎么也想不起买什么。
吴子宽的病与那二十万有关。吴然说那就是他的,但吴子宽不相信。吴然离家不到一年,怎么会挣这么多钱?就算是他的,来路呢?总有来路吧?吴然不说,吴子宽清楚,就是吴然出了监狱,也难撬开他的嘴。他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但这一点心中有数。如果真像杨红猜想的那样,吴然救过刚子,像电视上演的那么传奇,也就罢了,那种可能也就杨红这样的脑子敢想,他是不敢的。吴子宽把脑子挖烂了,也寻不出一种可能说服自己,他只能劝说自己装聋作哑。吴然不让问,那就不问。和杨红也不再提,好像那钱不存在。但嘴上可以装,心里装不了,不停地翻滚,不停地扑腾。
不能再装傻了,吴子宽推着没气的自行车,脚下跌跌撞撞,脑里念头纷乱。这么下去,毁的不是他自个儿,还有他的吴然。他恨铁不成钢,可毕竟是他的儿子,万一那就是个炸药包呢?
次日,杨红打着哈欠穿衣服,吴子宽说这几天就住在喇叭营了。杨红说管吃还管住,姓霍的挺大方。她没有任何怀疑,只叮嘱他别每天喝得烂醉。她前脚走,吴子宽便往镇上急赶。等班车前,先买了几张豆皮。下了车即给刚子打电话。虽然来往多次,吴子宽对刚子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不知他住在哪里,在哪里办公。刚子说过和朋友做生意,但没说具体什么生意,所以吴子宽连大致方向也没有。事先没和刚子联系,担心刚子直接开车去家里或在路上堵他。
二十分钟后刚子就过来了,仍是平头,与吴子宽初见时一般长短,好像他的头发不再生长,仍是带着笑,粗硬的目光呈弯钩状,脸黑了些,因而更看不透了。
叔要办啥事?晚饭前这一段我都有空,陪你去。刚子单刀直入。
没……啥。吴子宽掩饰着慌乱,一见刚子,他就慌了,说不清为什么。我给你带了点豆皮。
刚子“哦”了一声,接过去,谢叔了,不是单送豆皮吧……叔,你这就不对了。
吴子宽笑了笑,顺便转转。他不那么慌了。
刚子说,旅游点还没开,倒是有一个去处。
吴子宽忙道,不必了,我自己转转。
刚子说,那怎么行?上车!
刚子的语气、眼神,当然还有他的热情,令吴子宽难以抗拒。
刚子带吴子宽去的地方是古墓群,六个古墓呈菱形排列,据说是辽代皇室之墓。其中一个已经被挖开,墓被盗过,骨骸尚在,已寻不见陪葬品。另外五个墓正在挖掘中,现场指挥的是省考古队工作人员,挖掘工人多半是从附近村雇的。
吴子宽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进入现场的过程。现场用绳子拦着,一个戴黄帽子的人守着,不让进。刚子打了个电话,没几分钟,从里面出来一个显然是头头的人物,不但让吴子宽和刚子进入,还陪同做了讲解,直到两人离开。吴子宽又一次见识了刚子的能量,看似小事一桩,但很能说明问题呢,尤其与以往的判断加在一起。当然,这样的判断是笼统的,模糊的,吴子宽并不清楚刚子的身份,刚子仍是谜一样的存在。总能搞清楚的,吴子宽想,别人能把几百年前墓里埋的人弄清楚,难道他连眼前的也整不明白?
没有你办不成的。上车后,吴子宽试探着恭维。刚子“哈”了一声,叔这么高看我?没有呢,我也就是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丝毫的张狂,极其沉稳。不是谁打电话都管用。吴子宽说。刚子说,我正好认识一个人。没有说下去,语气冷了许多。吴子宽识趣地闭了嘴巴。刚子或许意识到了,问吴子宽想吃点什么,吴子宽说吃碗面就行。刚子说,那怎么可以,吃涮肉吧,我正好有券。
那是六人包间,只有吴子宽和刚子,显得很空,正如吴子宽的心一样。刚子要了两盘羊肉、两盘牛肉,加上蔬菜豆腐,几乎摆满了桌子。涮肉锅的开关在桌子上,吴子宽不知怎么弄,正要问刚子,刚子喊了一声,服务员跑进来,帮吴子宽调试好,说有什么需要再喊他,他就在门口。刚子问吴子宽还想吃点什么,吴子宽慌得站起来,已经太多了。刚子用手压了一下,叔,坐着说啊。吴子宽坐了,说,哪能吃这么多,太浪费了。刚子问,下午没事吧?吴子宽摇头。刚子说,慢慢吃,别看摆得满,不禁吃的。
怎么样?好吃吗?刚子问。吴子宽刚夹到嘴里,有些烫,闻言快速下咽,說好吃。除了烫,没觉出别的,喉咙火辣辣的,怕是烫破了。刚子说,那就多吃点。吴子宽“唔唔”着。他专程来,可不是为吃一顿饭,哪怕是山珍海味。他一直寻找问话的机会,也许,刚子瞧出来了,用这种方式阻止他?
我这次来,是有话问你。两度犹豫之后,吴子宽终于说出来。
刚子并不意外,神色几乎没有变化,一边往锅里夹蘑菇片,一边望着吴子宽。
就是……我想知道……你垫付了多少钱。吴子宽说得慢,就像拽一根绳子,而对绳子的另一端一无所知,担心引爆,因而小心翼翼。
刚子眼底闪过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叔真拗啊,怎么,你现在要还我吗?
吴子宽突然就气短了,现在……不行。
刚子说,那还问什么?声调不高,话是硬的。
吴子宽说,我想知道,以后……也许……
刚子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嘴里,嚼得极其专心,似乎吴子宽不存在。吴子宽寻思,刚子生气了。但刚子抬起头,脸上又有了笑意,叔,你认为钱重要,还是朋友的情谊重要?
吴子宽说,都重要。
刚子说,那是你的看法,在我心里,情谊远大于钱。现在,你明白了吧?
吴子宽问,你和吴然真是朋友?
刚子瞧怪物似的,叔,这你也不信?吴然没告诉你吗?
吴子宽被他冷硬的目光戳着,感觉自己突然缩短了许多,我……信!能交你这样的朋友,定是前世积了德。
刚子有些责备地说,那还见外?
吴子宽说,好吧,你垫付的钱,你和吴然慢慢算,我不管了。可那二十万,我不能要。
刚子放了筷子,浓硬的目光再次罩住吴子宽,成叔心病了?
吴子宽说,你同意,我改日送回来。
刚子说,当然同意。
吴子宽一怔,没料刚子应得这么痛快。他盯住刚子,想进一步验证,同时,他又有一丝失落。
刚子说,我当然同意,但你最好问一问吴然。
吴子宽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为啥?
刚子说,因为那就是吴然的钱。
刚子所言与吴然的话重合在一起,吴子宽却被烫了似的,歪咧着嘴,他怎么会?
刚子说,别小瞧自己的儿子,那就是他挣的。
吴子宽不假思索地说,那不可能!
刚子冷笑一声,目光带出寒意,信不信由你。
吴子宽一阵战栗,他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怎会……天啊!这可……
刚子皱眉,但一分钟后,神色转暖,抚慰道,叔放心,我向你保证,除了那桩意外,吴然没干过违法的事,不过是碰巧发了笔横财。这年头,有多少人做梦都盼着发横财,馅饼偏偏就砸吴然头上了,叔,吴然幸运,你该高兴啊。
如果是这样,那就……吴子宽松了口气,但依然半信半疑。他不知说什么,脑袋塞了太多信息,搅成了一锅粥。
刚子说,但有一点,叔和婶要管牢嘴巴。刚子似乎明白吴子宽想问什么,紧接着说,难免招人嫉妒,引祸上身,明白吗?
吴子宽机械地点点头。刚子说,赶紧吃,多好的东西,你在村里吃不到。吴子宽心里就有了气,我跑到县城,又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这些东西好,我也不稀罕!他还想问刚子,那是什么样的横财,只砸到吴然头上了,还是同时也砸到他头上?又怕刚子不耐烦,打算日后慢慢套问。
饭后,刚子问吴子宽是否有别的事,吴子宽说如果方便想去他办公的地方看看。刚子淡淡一笑,说乱糟糟的,实在没什么看头。他顾不上陪吴子宽了,打算让他的小兄弟领吴子宽转转。吴子宽没让,说这就回了。刚子便把吴子宽送到车站。
吴子宽在候车室坐了个把小时,决定再住一晚,来一趟不容易。没有具体的打算,实在不知干些什么。
可能吃得太多了,整个人笨重了许多,原本只想躺一躺,孰料竟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出了旅店,在街上慢慢溜達。不怎么饿,但防备夜里饿,还是买了个烧饼揣在兜里。
毫无目的,或许是被繁密的灯光吸引,他溜达到麒麟宾馆。没有近前,只是站在马路牙子上,宾馆正门有三四十米宽。门口的台阶上站了几个人,吴子宽随意地瞥瞥,目光跳了跳,细瞧,确实是刚子。他夹了个包,正与人说话。吴子宽不想让刚子看见,紧走几步,站在树丛后。其实,刚子根本没朝这边瞅。他为自己的鬼祟不安。
吴子宽正待离开,一个肥胖的男人从宾馆出来,刚子紧随其后,说着什么。快到轿车跟前时,刚子超过肥胖男人,拉开车门,那是辆黑色的车。肥胖男人钻进去,刚子将车门合住,从另一侧上了车。
吴子宽像被钉住了。吴然的这个朋友在吴子宽心目中,几乎可以通天,他想起那句话,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九
吴子宽走走停停,目光如钻。那些坑大小不一,浅的如窖,深的七八米,皆是村里人挖的,盖房、筑坝、修路,都从村子北面的高地挖土。传说乔喜喜所发的横财就是挖土时挖出了金马鞍,都这么说,谁也没看见过,但乔喜喜搬离村庄是真的,在包头做生意也是真的。吴子宽当然不信这些,自打记事,村里人一直从这儿取土,没听谁挖出过什么宝贝,轮到乔喜喜,就挖出了金马鞍?吴子宽从不参与捕风捉影的讨论,认为那不过是出于对乔喜喜的妒忌。刚子说吴然发了横财,吴子宽突然想起乔喜喜。也许那些言论是真的。乔喜喜可以,吴然为什么不可以?乔喜喜挖出金马鞍,吴然又是靠什么?吴然不说,刚子不说,也许他们是对的,那是秘密,他不该探听。可是,他太想知道了。尽管他认可横财之说,但在心底,疑虑仍如小虫子在啃咬。
已是第九次到这个地方,他似乎着了魔,仿佛有什么宝物吸引着他。他无意寻找乔喜喜挖出金马鞍的坑洞,也不是想步他后尘,期待传奇。他往这儿跑,只为获得神力,没错,是神力。他接受了事实,或者说,打算将上天砸落的馅饼吞咽进肚,但不安分的虫子让他发慌。当他难以承受时,就跑到这儿,在坑洞之间巡游,呼吸一次坑洞的气息,虫子们便消停几天。也许,这些坑洞隐藏着治疗吴子宽的神药。
太阳渐渐往西,吴子宽开始往回走。夜晚来临,这里就成了恐怖的陷阱,喝醉酒的赶车人,牛、羊、马,以及野兔、野狗都摔落过,飞鸟不惧,且常常在此栖息。吴子宽头顶已有数只在盘旋,他不敢看,生怕分心掉进坑洞。离开洞群,大地已将日头吞进嘴巴,天色尚未暗下去,但空气已变得黏稠,野草、莜麦、胡麻,当然还有从菜田追杀出来的农药。自周围的村庄种菜,空气就成了这种味道。在黄昏中吸嗅曾是吴子宽的爱好和享受,现在他只愿快一点摆脱这黏稠。
汲足神力,吴子宽的步态轻快了许多。
老远便看见院门口的人影,及至近前,看清是乔库,不由一怔。自借钱被拒,乔库再未登过门。暮色笼罩,吴子宽仍能觉出乔库眼里的急切。我等你好久了。乔库说。
吴子宽以为乔库是来要钱,自然要装出急用钱的样子,也可能是真的。本来计划剪完羊毛还他的,可从县城回来,吴子宽就没好好干。一进屋,吴子宽便说宽限三五日,保证还他。乔库说,我可不是来要钱。吴子宽又一怔。乔库没有马上说,他掏出烟,抽了一支给吴子宽。吴子宽摇头,说早就戒了。乔库将烟插进盒里,我也戒了,去年闹了场病,不能抽了。吴子宽没听说乔库闹病,显然,这盒烟是特意给吴子宽买的。
你得帮个忙,乔库说,这可是大事。
吴子宽愣愣地望着乔库。待乔库说明来意,吴子宽更愣了。乔库的女儿在县城陪读,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到了上学年龄,但入不了学,乔库所说的忙即是这个。县城上个小学比大学还难,乔库托了一大圈,说不进去,才来求吴子宽的。
如果不是乔库诚恳的神色,吴子宽肯定认为乔库在开玩笑,甚至在羞辱他。可……吴子宽糊涂了,不,是乔库糊涂。他哪有本事替乔库的外孙找一所学校?
你能!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吴子宽“哎呀”着,你满嘴胡话,我看你是发烧了。
乔库神色骤冷,我没烧,清醒着呢。吴然出了这么大事,就判了六年,我就知道你上面有人。
原来如此。吴子宽被撞着,摇晃了一下,终又立住。他忍着疼痛说,吴然是失手,要是故意,还能活着呀。
乔库说,没有人,失手也不会判这么轻,再说……你我都不是傻子,心里清楚。实在是没辙儿了,兄弟,这个忙是无论如何也要帮,需要多少钱,你只管说。
吴子宽哭笑不得,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是赶鸭子上天。他生怕哪句话说得生硬了,小心,温软,但没有任何余地,拒绝了乔库的恳求。乔库胡说,他可不能胡来。
乔库倒没有多么恼怒,当然,他极不痛快,临走撂下话,让吴子宽考虑考虑。
好像被乔库打蒙了,吴子宽竟忘了给杨红做饭,直到杨红进屋,他才醒过神儿,匆匆热了昨日的馒头,两人就着大葱,草草吃过。杨红搁下筷子,瞄瞄吴子宽,怎么了你?脸那么灰?吴子宽摇头,没怎么。杨红追问,你肯定有事!没吃饱?看你就不对劲儿。吴子宽就说了。杨红说,得病乱求人,他实在是找不着门路了。吴子宽说,那也不能找我呀,他以为我是谁?杨红提醒,要不找刚子试试?吴子宽瞪着她,你疯了吧?凭什么?杨红说,他是吴然的朋友呀!吴然的事多亏了他,他能耐这么大,上个学肯定行,他不是说过嘛,有事找他。吴子宽没好气,人家随便一句话,哪能当真?杨红说,五十岁的人了,还没人求过你吧,都是你求人,现在有人求你,你试试怕啥?刚子又不吃人,乔库也不是外人,万一成了呢?
吴子宽说不清是被杨红撺掇,还是内心隐秘试验的驱使,次日答应乔库试试,特意强调,只是试试。乔库满脸的感激,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吴子宽仍是下了车才给刚子打电话,满以为如上次那样,几分钟后就可以见到刚子。没料刚子关机。吴子宽一遍又一遍拨,直到中午,总算通了。后背湿了无数次,身体的水分流失过多,他口干舌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刚子问了两遍,他才吐出第一个音儿。刚子在外地,问他有什么事。吴子宽说等他回来,刚子说也好,便挂了电话。吴子宽有闯了祸的感觉,他听出刚子不耐烦。
几天后,吴子宽竟然接到刚子的电话。吴子宽又惊又喜,更伴着不安,生怕刚子生气,说完又补充,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刚子说,叔等我消息。当天下午,刚子回话,已联系妥,开学前办手续即可。吴子宽连声致谢。挂了电话,吴子宽却又没来由地慌,不知何故。他去还钱并告之乔库,乔库很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成。乔库拿了钱,却又塞给吴子宽,吴子宽不肯要,乔库说,这是天大的忙,你总要谢谢人家的。吴子宽就接了。惊恐再度袭来,好像走在坑洞的边缘,一不小心就会闪坠其中。
半个月后的一个阴雨天,吴子宽和杨红都在家歇着。月底该去探监了,杨红盘算着要带的东西,她总怕忘记,说一样,提醒吴子宽一次,可得记住啊。起先吴子宽还应着,可杨红计划带的东西太多了,包括自家水井的水,也要给吴然灌两瓶。吴子宽火了,问她是不是要把锅背上,现场给吴然烧饭。杨红说,烧饭怎么了?监狱允许,我就烧,吴然爱吃我做的饭,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受这么大罪,你还不让我心疼?我的兒子,我想咋心疼咋心疼,你管不着!她这是成心耍腻。吴子宽没好气,惯到监狱了,还惯!杨红像皮球一样弹起来,就差往吴子宽身上撞了,寒碜自己的儿子,没见过你这样的爹!几十万眨眼间挣到手了,你敢说他没出息?你胡子快白了,挣回过什么?吴子宽差点去捂她的嘴巴,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她炸裂,他捂不住的。他的动作更加激怒了杨红,你还想打?你打呀?肥壮的身体冲吴子宽就来了,吴子宽跳起来躲开。关键时刻,他总能管控住自己。他想躲出去,这是常用的法子。一开门,看到披着灰色雨衣的杨红二舅。
若那时照镜子,吴子宽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脸比雨衣更灰。吴子宽弓缩着身子,就像睾丸被无形的手捏住,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挤出几粒笑。杨红二舅顶雨上门,自然不是为了串门。但愿他是来要钱,可吴子宽有被压迫的预感,他很可能是有别的事。
二舅脱了雨衣,吴子宽接过去,两次才挂到门上。杨红拿了毛巾,二舅没接,仰着湿漉漉的脸,红啊,闯大祸了!“嘭”的一声,吴子宽身体发出巨响,似乎腰绷断了。
昨天夜里,二舅的三儿因偷牛被抓,他刚得的消息,不敢耽误,马上赶过来,跌了好几跤呢。他是求吴子宽帮忙捞人。罚多少咱都认,别判刑。预感落地,吴子宽并不吃惊。他苦笑着说自己帮不上忙。二舅沉了脸,你别跟我来这虚的,我知道你上面有人,要多少钱,你说!吴子宽几乎哭了,这和钱没关系,我没那个能耐。二舅根本不听,与乔库的逻辑一样,冷一句热一句,最后说,你要不管,我就不走了!吴子宽感觉被摁在水塘里,几近窒息。你住着吧,正好给看门儿。二舅腾地站起,没良心的货,你们碰上事,我咋帮的?看我——
杨红及时扯住,没让二舅够着剪子。劝了好半天,二舅的火消下去,不再耍横,改用软招,抹了一把脸,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舅是没办法了啊,舅这把年纪了,还没求过人呢……
杨红也跟着帮腔,吴子宽只好说试试。
到了县城,已是下午,他没贸然打电话,先找旅店住下。再三掂量,傍晚,小心翼翼地拨通刚子的电话。刚子接了,不冷不热。准确地说,吴子宽听不出冷热,那一刻,他周身冒汗,双耳炸响。
快到晚上十点了,吴子宽以为刚子不会来了,他有些失落,但又松了口气。差不多晚上十点半,刚子来了,酒气很重,有那么一点晃,吴子宽第一次见他喝这么多酒,但他的目光稳稳当当,仍有硬度。吴子宽说完,刚子说这有点难办,我又不是公安局局长,就算是,也不能说放就放。吴子宽脸上发烫,说,屡屡给你添麻烦,自己都羞了,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算个啥呢?什么都不算,这个结果是他料到的。刚子离开时,又说可以试试,能帮上多大忙,他说不好。恩人,你就是恩人呢。吴子宽像喝醉酒一样,比刚子晃得还厉害。他盼刚子拒绝,又怕刚子拒绝,他无法描述内心的感觉,摇摆,矛盾。
十
并非杨红二舅说得那么简单,三儿还有别的案底,且不止一桩,审讯时一并牵扯出来。交钱赎人已不可能,但杨红二舅仍三天两头过来,有时连杨红二舅母也带过来。杨红二舅母和杨红一个路数,大哭小哭,高哭低哭,没完没了,不同的是,杨红只是眼泪横飞,她舅母还甩鼻涕,有时抹在鞋帮,有时直接抹在炕沿,所以她一来,吴子宽头更大。吴子宽又硬着头皮找了刚子三次,刚子总是那句话,让他等消息。吴子宽不知刚子在搪塞还是放在了心上——吴然那会儿刚子也这么回复他的。吴子宽脑里闪过刚子为其开门的那个肥胖男人。但愿刚子上心,吴子宽想,他快被弄疯了。
八月中旬,吴子宽跟宝柱去了肉联厂。比往年早了些,吴子宽只想躲开杨红二舅。他和杨红一样起大早,夜晚才回家。被杨红二舅堵过一次,多半夜没合眼后,他就像宝柱一样住在了工人宿舍。当然,隔四五天回村一次,他不放心杨红,还有柜底藏的存折。
那天,吴子宽正在剔骨,耳朵突然一阵酥痒,他没摘手套,扬起胳膊蹭了蹭。并未听见喊声,好像被神秘的力量牵引,他回了回头,触见杨红二舅那张似乎从烟囱里钻出来的脸,突然一抖,剔骨刀滑落,差点扎到脚上。杨红二舅抢在吴子宽前面捡起刀,放在案板上,说,累了吧,歇歇。吴子宽摘了手套,随杨红二舅到院子里。
两人站了二十多分钟。吴子宽告诉杨红二舅,目前还没消息。杨红二舅问咋回事,好像案子就在吴子宽手里,他拖着不办。吴子宽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尽力了。杨红二舅说,你尽力那就没问题。吴子宽的脑袋隐隐作痛,苦笑着说,我肯定会尽力,不过有没有用真不好说。杨红二舅说也托了别的关系,都不行,吴子宽是唯一的指望了。吴子宽说怕到时候让他失望。杨红二舅说已做了最坏的准备,犯事哪有不坐牢的,但随后话锋一转,要是一年就行,为啥要坐三年呢?吴子宽说这事不由他。杨红二舅说,这是自然,不管咋说,只要使了劲儿就行。吴子宽唯有苦笑,让杨红二舅别跑了,有消息马上告知他。杨红二舅说,看着你,我才踏实。
吴子宽哑然。
傍晚,宝柱拉吴子宽出去喝酒。小包间,两个凉菜,一瓶草原白,不消半小时便光了。宝柱没喝尽兴,又要了四瓶啤酒。吴子宽说他一瓶就够了,宝柱不干,不就两泡尿吗?喝!
宝柱看出吴子宽闷闷不乐,问他怎么了。吴子宽没有倾诉的习惯,再憋屈的事宁可烂肚里也不奢望他人同情,那晚可能是喝了酒,没忍住。
?菖毛当扫帚,那是亮眼儿的事,你咋苦着个脸呢?宝柱不解中带着探究,你不是装的吧?
吴子宽苦笑,我装个?菖啊!不痛快就是不痛快,有啥装的?
宝柱说,你是怕我也找你办事吧?目前还没有。不过,要是求到你头上,你可别斜眼看天,假装不认识我。
吴子宽急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宝柱斜睨着吴子宽,我早就听说了。
吴子宽紧张地问,听说什么?
宝柱说,乔库的外孙女上学是你弄的吧?
吴子宽迟疑着,那也是凑巧。
宝柱说,杨红二舅咋不找别人,非找你呢?
吴子宽说,我怎么知道?快让他缠死了。
宝柱“嘿嘿”笑,舒服不舒服自个儿知道。
吴子宽骂,你这货,从来没个正经!你真认为我装的?
宝柱一饮而尽,喝得猛,连打几个嗝,那句话随着嗝一起喷出来,这人一有能耐嘴脸就变了。
吴子宽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末了,像宝柱一样猛灌下去,带了些气恼,你这是寒碜我呢!
宝柱冷眼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子宽后背一阵冷麻,你知道什么?
宝柱说,谁都知道,那又不是秘密。我宝柱是粗人,但不傻。
吴子宽越发紧张,你说的是什么?
宝柱说,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来,喝酒吧。有酒喝,真他妈痛快!
宝柱再次要啤酒,吴子宽没有阻拦,若宝柱多灌一些,他就可能套出宝柱舌底的话。宝柱不是藏话的人,此时却咬了舌头。他知道什么呢?还谁都知道……吴子宽被这个问题钻得脑袋要裂开了。但宝柱直到喝醉,也没吐露半个字。
半夜,吴子宽被噩梦惊醒。几个公安闯入家中,翻箱倒柜,搜出那张巨额存折。杨红这个不知死活的货,竟扑上去抢夺,还咬了公安的手臂,公安将枪口对准她。吴子宽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心跳如雷,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他撒了泡尿,躺下,却再也睡不着。脑里翻滚着那个梦,伴着混杂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警笛,不是幻觉,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他慌张爬起,从大门翻出,跌入黑漆漆的夜。
吴子宽跑一会儿,走一会儿,中间跌倒五六次,及至进村,到自家门口,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没看到警车,八成是到别村的。他一手扶墙,一手托背,嘴巴大张,如渴极了的骡马。杨红睡得正香,这会儿敲门会吓着她。吴子宽想歇歇就返回镇上,可盯着黑漆漆的窗户,他突然犯疑,是不是回来得晚了?怎么没有一点声响?着火的喉咙也折磨着他,他一点点挪着。
杨红拉开门,吓了一跳,问吴子宽出了什么事。吴子宽奔进屋,里外转了一圈,目光在上锁的柜上停了一下。杨红问他找什么,吴子宽仍旧不答,灌下半瓢水,才说,你没事就好,我回来就是看看你。杨红怪怪地盯着他,你发哪门子神经?我能有什么事?吴子宽长叹一声,讲了那个噩梦及并非梦幻的警笛。杨红骂,你真神经了!
有些日子没去坑洞汲取神秘的能量了,因为忧虑加重或是噩梦缠绕,吴子宽特意请了一天假,中午,还在某个浅洞中睡了一觉,但奢侈的旅行并未如以往那样起到暗示和镇静作用。他不知乔喜喜挖出金马鞍是什么感觉,是否认为在做梦,他知道的是自己。从那个上午,他在编柳条筐,灰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开始,他就被拖拽进梦中。吴子宽有些怕了,事实上早就怕了,必须从梦里冲出来,至少,要看清这个梦的真相。
吴子宽没有突然行事,杨红这关是要过的。那个夜晚,吴子宽对杨红摊牌。杨红没听完就炸了,交出去?你疯了吧?吴子宽耐心地说,吴然多大能耐,你清楚,我清楚,他不可能挣这么多,肯定有问题,他不说,刚子不讲,这就更有问题了。到时候,吴然怕就不是六年了,你我也逃不脱。杨红问,你认为这是为吴然好?万一害了他呢?本来……就算有问题,可神鬼都不知道,别人又咋能知道?不行,绝对不行!你要交,先抹了我的脖子!杨红跳下地,拎了菜刀,与吴子宽拼命的架势。吴子宽说,你护柜没用,我长着嘴呢,你连我的嘴也缝了?杨红大怒,你敢!吴子宽声音有些冷,这不是敢不敢,是必须交出去。
我的个妈呀。杨红决堤,仅仅号一嗓子便压制住,声音低下去,泪水却没放慢速度。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而且,越劝她流得越猛。吴子宽垂着头,等她消停。
好像吴然不是你亲生的,你为什么要害他?第一波洪水终于过去。吴子宽反问,怎么就是害他?不声不响,才是害他,装三年五年,你能装一辈子?杨红说,那就是吴然挣的呢?吴子宽冷笑,除非抢银行。杨红说,就是正道来的呢?吴子宽再次反问,为什么吴然和刚子都不肯说?这就说明有问题。杨红说,刚子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吧?那会害了吴然。吴子宽何尝不记得,但沉默就能平安无忧吗?杨红说,我绝不同意,除非吴然和刚子都同意。吴子宽说,那就给刚子退回去,咱不能要。杨红说,刚子讲了,那就是吴然的。吴子宽揶揄,你记性倒好。杨红说,你不是记性不好,你是糊涂了。吴子宽说,我是糊涂了,自吴然失手……这桩桩件件,没一件是明白的,感觉隔着牛皮灯笼,看起来挺亮,就是望不透。杨红说,那你就装个糊涂。吴子宽说,糊涂那么好装?我是害怕呀,不然,能半夜三更往回跑?杨红说,我不管,只要我有半口气,你甭想祸害我儿!仿佛意识到力度不够,加重语气,不信你试试?!吴子宽犯怵,这娘儿们脑子发热,什么都能干出来。
次日,吴子宽返回屠宰厂。这个事不能急。
几天后,杨红二舅又来催问,吴子宽仍是那句话。他不再躲,也躲不掉的,乔库、杨红二舅……不知什么人还会寻来,他没地儿躲。他原本就是一只麻雀,却被插上老鹰的翅膀,被无形的巨手扔到高空,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吴子宽想落到地上,他只想成为踏实的麻雀,那么就必须从无形的手掌中挣脱。那笔巨款是炸药,也可以作为扳手,哪怕撬开半条缝隙呢。不知能否成功,必須试试,他不打算和杨红商量了,悄然进行。也许会引爆炸弹,但哑着未必就没有危险。
晚上,吴子宽拨通了刚子的电话。
原刊责编 张雅丽
【作者简介】胡学文,1967年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六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与年度排行榜。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及《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奖项。小说《命案高悬》《逆水而行》《像水一样柔软》《从正午开始的黄昏》《风止步》分获本刊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