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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河的人(中篇小说)

2021-05-20王族

作品 2021年4期
关键词:玛纳斯林荫知县

王族

第一章 洪水

1. 大鸟在叫

天黑后,大鸟叫了。

鸟叫之前,韦水鉴在《绥来水志》书稿上刚写下一句话:玛纳斯,意即河边巡逻者。绥来之命脉,乃玛纳斯河。

韦水鉴是绥来县的知县,在任已有四年。此时的大清王朝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但绥来县在韦水鉴的治理下,方方面面还算太平。他曾说,所谓知县,就是要知晓县上一切,否则便不称职。韦水鉴当知县的这四年,白天在县衙里忙公务,晚上回到家吃完饭,便坐下来撰写《绥来水志》。这部书稿关乎绥来境内的玛纳斯河和塔西河,是绥来的第一部水志。在动笔之初,韦水鉴在第一页写下一句谚语:“山峰再高,上面一定有冰雪;流水再大,也离不开河道。”也许这句谚语有别的意思,但他更愿意是在说河流。每晚,他先读一遍这句谚语,然后写十页左右,几年下来已完成一半书稿。

书房的油灯有些昏暗,但韦水鉴顾不上挑一下灯捻,一口气写完了一页。

韦水鉴很喜欢这一页内容,尚未放下毛笔,便忍不住读了一遍。刚读完,那些字却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像蜜蜂一样蠕动起来。他这才意识到灯光太暗,纸上的字像是被什么拽住,要拖进黑暗中去。他想起一句谚语:话不说出会忘记,灯不挑亮会熄灭。于是,他把毛笔放到笔架上,用灯挑子挑了一下灯捻,灯盏倏然闪出亮光,那些蠕动的字像是受到了惊吓,像密集的鸟儿一样浮出一片幻影。他很惊讶,字难道会变得像鸟儿,而且还能飞?

正在疑惑,那群密集的鸟儿发出了鸣叫声。

韦水鉴一愣,才发现自己走神了,鸟叫声不在书稿中,而是在屋子外面。

绥来城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鸟的鸣叫。他们说,凤凰要出现了,然后便往夜空中看。有一句老话说得好:“走兽奔跑靠爪子,鸟儿飞翔靠翅膀。”如果凤凰要出现,一定会在天上飞动,不会有别的动静。

绥来城又叫凤凰城,这个说法已有多年,但谁也没有见过凤凰,今晚突然传来这样的鸣叫,看来真的有凤凰。

说起凤凰,绥来人常常说:“眼睛是用来看的,名字是用来叫的。”绥来人把凤凰的名字叫了很多年,今晚,有人在临睡前念叨了一声它的名字,或者有人在梦中梦见凤凰,也叫了一声凤凰,凤凰便应着听到的呼唤,要落到绥来城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已是深夜,绥来城寂静得没有声响,但突然响起的大鸟叫声,像是一把刀子,要把夜色割开口子,然后让凤凰缓缓落下。

沿街的窗户接连亮起灯光,很快便连成一片。人们抬头往夜空中看,夜很黑,那鸣叫声一会儿清冽,一会儿又变得颇为响亮,像是那只大鸟展开翅膀,一边飞一边在叫。老话说得好:“鱼要游,一定在水里;鸟要飞,一定在空中。”凤凰虽然是神物,但它在这时候鸣叫,一定是要从夜空中落下。

但是过了很久,人们都没有看见凤凰。

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从乌云深处压下来,到了低处,像是怕人们听不到,又萦绕一会儿,才慢慢散去。

人们细看夜空,堆积的乌云像大口袋,将夜空装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从乌云边缘漏出一丝亮光,像是这个大口袋没有扎紧袋口,让月光从里面漏了出来。

韦水鉴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又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出什么,便进屋收好手稿,就去睡了。虽然他也为那鸣叫声诧异,但他是知县,不能大惊小怪。

绥来城的人却仍然为那鸟叫声诧异,他们屏息静气,耐心等待凤凰现身。

起风了,在夜空中移动的大口袋,像是被风突然推了一把,开始翻滚起来。从袋口漏出的月光,更像是被谁一脚踩碎,散散乱乱地飘浮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有人叹息一声说:“起风了,就算是有凤凰,恐怕也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他的声音被裹挟而去,就连他也变得模糊不清。

另一人说:“如果没有凤凰,这么大的叫声是从哪儿来的?”说完,他又扭头向传出鸣叫的地方看,好像只要有叫声,就一定有凤凰。

更多的人在争论,但争论来争论去,谁也说不出让众人信服的答案。

有人没有了耐心,便回屋去睡觉。

大鸟一直在叫。

回屋的人很快就睡着了,有没有凤凰,已经不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疲惫的身体舒展开来,夜空中的鸣叫,街道上的喧哗声,都变成了柔软的抚摸,他们于是缓缓滑入舒坦的睡眠中。

那些争论的人们,到了最后便只是听那鸣叫声,好像人与凤凰之间的缘分,仅仅只能听这声音。他们想起一句谚语:“大河不流不响,大鸟不飞不叫。”但是,这么多人已经听见了大鸟的叫声,为何夜空中却什么也没有?

他们不回去,过一会儿看几眼夜空,像是他们在等待凤凰,凤凰也在等待他们。但是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凤凰,他们不得而知。他们把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家中挂有一张凤凰图,他经常站在图前端详,像是要把凤凰从图中呼唤出来。现在,大家等得没有了耐心,便问他:“如果凤凰出现,你能不能一眼认出它?”

他说:“能。”

有人又问他:“你有辨认凤凰的本事?”

他说:“我有。”

那人偷偷一笑说:“你有没有辨认凤凰的本事,不好说,但是你的眼睛有点问题,你却不知道。”

他很不高兴:“我的眼睛好好的,有什么问题?”

那人说:“你家的那张凤凰图挂歪了,你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他便回家去看,那张凤凰图果然挂歪了。他想,怪不得凤凰只叫不出来,原来是我把它挂歪了,雖然它是凤凰,但不可能歪着身子飞出来。他小心把图挂正,然后回到街上,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等待凤凰。

凤凰还是没有出现。

后来,那鸣叫声变得沉重起来,一下一下撞击人们的耳朵,他们的头变得越来越沉,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算了,人对凤凰恭恭敬敬,盼望能看见它,但它是否愿意现身,谁又能说得上呢?一阵哈欠,他们没有了耐心,便各自回家去了。绥来人常说,人白天在路上,晚上在床上。哪怕凤凰在后半夜现身,谁能不睡觉,一直熬到它出现呢?

后来,风是什么时候停的,乌云是否又变成了大口袋,已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去看。就连最不甘心的人,也打着哈欠,进屋倒头就睡。

大鸟叫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们都往天上看,他们想看看太阳出来后,凤凰是否还在天上,不出一声,不动一下,在静静地看着绥来城。

但是天上只有白云,像是守着什么秘密。

2. 異常的天气

这一年是1908年,农历戊申年,历史上称为光绪三十四年。

上午,衙役陈天靖向韦水鉴报告:“昨晚大鸟的叫声,不仅绥来城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就连城外的百姓也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大鸟。最后一个听到大鸟叫声的人,是凉州户的一位菜农,他天不亮赶着拉运蔬菜的马车进城,突然从天空中传来大鸟的叫声,他的马受到惊吓,差一点把一车蔬菜拉到沟里。他勒住马往天上看,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很快天就亮了,他往大鸟发出声音的地方看,有一团影子迎着晨光正在上升,等到被升起的太阳一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颇为纳闷,那团影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凤凰吗?他已经走到了东门跟前,无暇再想那个问题,便稳住马进了城。”陈天靖报告完,忍不住问韦水鉴:“知县大人,到底有没有凤凰?”

韦水鉴说:“这个事情,你相信有,就有;你相信没有,就没有。”

陈天靖似懂非懂,愣了一下说:“绥来县的百姓,都觉得有凤凰。”

韦水鉴说:“百姓相信绥来有凤凰,就会更喜欢绥来,这是好事。”

陈天靖明白了韦水鉴的意思,笑了一下,告辞退去。

妻子徐如棠已经做好了早餐。韦水鉴每天早上吃完早餐,便去县衙做公务,到了晚上便写《绥来水志》。前一阵子事务不多,他突击撰写了几章,他高兴,徐如棠也欣慰。

绥来境内有两条大河,一条是玛纳斯河,另一条是塔西河。自乾隆时起,绥来就在玛纳斯河中下游开渠引水灌溉土地。人们把开渠引水的口子,赋予“龙口”一名。银绥来的说法,正是因为龙口引水,让大面积土地广种广收,从而得到的美称。但韦水鉴上任知县后,发现绥来人善用水,却不会治水、兴水和管水,经常发生人和牛羊被淹死的事情。就连玛纳斯河渡口,在夏天因为洪水猛涨,水流恣纵,摆渡的船工愁眉苦脸,死活启不动船只摆渡,想过河的人只好在河边住下,等到洪水过后才能过河。韦水鉴想,如果在玛纳斯河上建一座桥,让过往的人从容通过,那该多好。但是目前还不具备建桥条件,只能等待机会。韦水鉴还有一个忧虑玛纳斯河的原因,前些年因为战乱兵燹,玛纳斯河下游的居民纷纷外逃或上移,田地无人耕种,水渠沙淤严重,就连龙口也多有废弃。正是出于这些原因,韦水鉴在三年前开始撰写《绥来水志》,想给绥来人提供一部识水、引水、用水和防洪的实用书。

吃完早饭,韦水鉴穿好马蹄袖补服,戴上花翎大帽,脚蹬青面朝靴出了门。这是清朝给知县制定的标准官服,但凡公开办理公务,必须穿戴整齐,否则会被治罪。

韦水鉴今天要去凉州户,办理有关犯屯的事务。

绥来县因为地多,朝廷便采取移民屯垦的方式,为绥来迁来大量屯垦人员。这些屯垦人员有兵屯、户屯和犯屯等,其中的兵屯,是那些一边驻守绥来,一边种地的军人;户屯,则是从陕西和甘肃等地迁移来的人,在绥来耕种划分的田地;犯屯,则分别是从广东、云南、福建等地发配来的犯人,他们在广东地、乐土驿、包家店等地,按照朝廷“以耕代刑”的方式服刑。

韦水鉴今天去凉州户,是要给新分来的一批犯人划地。

出门前,韦水鉴把县印包好,犹豫了一下,又进屋拿上了《绥来水志》书稿。他想,可能要在凉州户住一夜,晚上可以校正近期写下的书稿。韦水鉴把《绥来水志》和县印包好,背在身上出了门。给犯屯划地,要先签地契,然后在上面盖县印。一名随从提出替韦水鉴背包,他摇了摇头,县印是一个县的权力象征,书稿又是他三年多的心血,他必须背在自己身上,心里才踏实。

3. 大户的贪婪

出门后,韦水鉴仍觉得空气中有异样的感觉。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天山,心想,突然变热的天气,该不会让天山积雪大量融化,流下雪水引起洪灾吧?有一次,一位哈萨克族牧民对他说,雪是冰的父亲,水是冰的儿子。那位牧民的意思是,雪落到山顶就结成了冰,冰融化成雪水流下来,就汇集成了河流。所以,新疆的河流和湖泊,都是由雪水汇集而成的。这个话题很有意思,韦水鉴已把它写进了《绥来水志》中。

韦水鉴一边想,一边向宁谟门走去。两名随从牵着马,跟在韦水鉴身后,马蹄声在城中响彻。人们看见韦水鉴要外出,便纷纷问好。韦水鉴问他们:“是否感到天气比去年早热了?”

一位老人说:“感觉到了,比去年早热了一个月。”

韦水鉴问老人:“以前有过这样的天气吗?”

老人说:“四十年前有过一次。”

韦水鉴问:“当时有何异象?”

老人回答:“玛纳斯河发了一场洪水,山上的牧民和山下的农民都遭了灾,牧民的羊死了几百只,农民的庄稼减产三成。”

韦水鉴皱紧了眉头。他想起一句老话:“热生风,冷生雨,黑蜂来了有洪水。”看来这突变的天气不是好兆头,要小心才是。这样想着,他与众人别过,往城外走去。

行之不远,前面就是宁谟门。

韦水鉴尚未走近宁谟门,看见买菜的人群突然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能容一人经过的通道,有一个人背着双手,从那条通道中走了过来。他头戴黑绒圆帽,正中镶着一块方形的玉片。他身上的长衫是绸缎的,一动有飘逸之感。他上身还套了一件皮毛制成的马褂,腰部挂着一个眼镜盒,盒子上有黄色绒穗,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打扮。

是张林荫。

张林荫是绥来的大户。先前,张林荫曾两次请求见面,均被韦水鉴拒绝。韦水鉴拒绝张林荫的理由,是张林荫想打乐土驿和包家店的犯屯的主意。在绥来县,人人都知道张林荫在乐土驿和包家店的田地,足足有三千亩,但张林荫仍不满足,死磨硬缠韦水鉴多次,让韦水鉴把乐土驿和包家店的犯屯划拨给他,但都没有得逞。

韦水鉴看见张林荫,脸上掠过不悦的神情。

今天早上,张林荫听说韦水鉴要去凉州户给犯屯划地,又想把犯屯和地一并纳入他名下,那样的话就是人和地两得,每年会大幅度增收。

韦水鉴不想见张林荫,但是今天看来是躲不过了,那就见一下吧,见了这次,以后再也不见。这样一想,他便没有躲张林荫,径直走了过去。

张林荫迎上来说:“知县大人,早啊!”

韦水鉴说:“你不是比我更早吗?天不亮就等在这里了吧?”

张林荫听出韦水鉴话中有话,干笑了一下说:“知县大人,我是在为你操心啊!”

韦水鉴说:“不会吧?前年我让你给绥来县衙帮忙,完成迪化府的捐粮任务,你的态度,是左手接住的,右手又还了回来。我知道你有多余的粮食,但是你却一石也没有捐。当时有奖励政策,你都不愿意做,现在我一没唤你,二没求你,你能为我操心?”

张林荫赔着笑脸说:“知县大人,你不知道啊,不是我不愿意捐粮,是我内人不愿意。你知道,我内人那个人,家里的事情,不,我们张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她说成是风,便没有人敢说成是雨。唉,那件事情,我给知县大人你赔不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韦水鉴知道张林荫在找借口,他不想揭穿张林荫,便不再理张林荫。

张林荫见气氛有所缓和,便说:“这次,我绝对是在为知县大人你操心。我听说这次来的犯屯是福建人,他们一定不会种绥来的地,你把他们交给我,我一定把他们管理好,保证每年完成上交的粮食石数。”

韦水鉴看着张林荫,张林荫说到这儿,其目的已昭然若揭。他不想跟张林荫再纠缠下去,便说:“他们是犯屯。”

张林荫没有听出韦水鉴的意思,赶紧说:“我知道他们是犯屯。”

韦水鉴不耐烦了,语气一沉说:“他们是犯屯,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吗?”

张林荫干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韦水鉴说:“力气再大,也有抱不动的石头。犯屯的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再打主意了。”说完,韦水鉴带着两名随从,出了宁谟门。

张林荫看着韦水鉴的背影,脸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4. 河水像砸出的拳头

韦水鉴还没有走到玛纳斯河渡口,便看见巡河人李小河坐在巡河屋外的石凳上喝茶。

他要去的凉州户在玛纳斯河东面,不用过玛纳斯河,但韦水鉴在半路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明天早上过玛纳斯河,去河对面勘查一下那里的土地,看能否种出庄稼。

韦水鉴认得李小河,几个月前因为写《绥来水志》,他请李小河到县衙门,核对过有关玛纳斯河的一些数据。他远远地叫了一声李小河的名字,李小河这才发现知县大人来了,于是把手里的茶碗放下,起身迎了上来。

李小河有些奇怪,知县一行是骑马来的,他为什么没有听到马蹄声?玛纳斯河上游的蒙古族牧民经常说:“劣马的蹄子,又慢又重;好马的蹄子,又快又轻。”看来知县一行骑的都是好马。李小河把韦水鉴迎到石凳上坐下,倒了一碗茶递给韦水鉴:“知县大人,请喝茶。”

韦水鉴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问李小河:“你泡茶用的水,是玛纳斯河水吗?”

李小河高兴地回答:“是,我每天用玛纳斯河水,在早中晚泡三壶茶,每天早上的第一壶茶最好,因为每天早上的玛纳斯河水最好。”

韦水鉴品了品碗里的茶,问李小河:“这个有什么说法?”

“每天早上用的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好喝。”

“能喝出来吗?”

“从我爷爷到我,喝了三代人了,能喝出來。”

“最近有没有喝出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

韦水鉴便不再问,端起碗喝完茶,然后对李小河说:“到河边去看看。”

李小河应了一声,带着韦水鉴往玛纳斯河边走。他巡河这么多年,第一次来了一位知县大人,他很高兴。

到了河边,韦水鉴看见玛纳斯河从山谷流淌下来,变得像一条明亮的丝带,在他面前缓慢经过。韦水鉴蹲下身,准备把手伸进河中去感受一下河水。但在那一瞬,他心中又莫名涌起早上出现过的感觉。接着,他便觉得河中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气息,像拳头一样砸在了他身上。韦水鉴一愣,细看玛纳斯河,却并没有异常,缓慢流淌得像一张忠诚的脸。他看见玛纳斯河面上的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像是那张忠诚的脸,又浮出了亲切的微笑。

李小河不知道韦水鉴心有顾虑,在一旁说:“知县大人,你听,玛纳斯河在对你笑呢!”

韦水鉴听了听河水的流淌声,没有听出李小河说的那种感觉。

李小河说:“玛纳斯河也有高兴的时候,它一高兴就会笑。”

韦水鉴想,李小河待在玛纳斯河边时间长了,能听出玛纳斯河发出笑声,看来他对玛纳斯河有了感情。但是他却听不出玛纳斯河在笑,反而因为那股莫名的感觉还在,心中越发不安。

韦水鉴在河边坐下,细看河水。

玛纳斯河水并不大,加之河床又很宽,所以河水流淌得很舒缓。但是有一个地方却很奇怪,明明没有石头,也不是拐弯的地方,河水却在那儿旋出了漩涡,有一根树枝漂下来,很快被漩涡吞没。韦水鉴通过写《绥来水志》,对水流和河床的情况了如指掌,根据他的经验,玛纳斯河在这一河段不应该这样,这又是一个怪异的现象。

他盯着玛纳斯河,嘴角抽搐了几下。他觉得那股气息一闪后并未散去,而是潜入河水中,藏在一个看不清的地方,要再次像拳头一样砸向他。他问李小河:“玛纳斯河去年发洪水时,有何异常现象?”

“去年的那场洪水不大,怎么说呢?平时的河水,能淹到我膝盖上,去年的那场洪水,能淹到我腰上。”

“人能过河吗?”

“过不了。”

“牧民的牛羊呢,能过吗?”

“能过,但牧民不敢让它们过。”

“为什么?”

“一场洪水,从发起到退下,最多也就是一天一夜的事情,牧民宁愿等,也不冒险。”

“那么人骑马的话,能过吗?”

“能。”

问了这么多,韦水鉴反而心里没底了。他想,水的大小,像刀子的长短;河的深浅,像悬崖的高低。人,最好不要去冒险。

随从提醒韦水鉴,该走了,去凉州户的路还有好几里,迟了会耽误午饭。

韦水鉴又看了看玛纳斯河,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知县,不能因为心中的莫名感觉大惊小怪,那样的话在两名随从和李小河面前,有失体统。

要准备走了,韦水鉴看见李小河的马卧在一边,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便问李小河:“你的马怎么啦?”

李小河说:“它老了,像上了年龄的老人一样,经常打瞌睡。”

“它的速度怎么样?

“速度还可以。主要是我每天都要沿着玛纳斯河巡逻三趟,没有时间骑着它跑,它就变成了这样一匹马。有一句谚语说,羊的四蹄属于牧场,马的四蹄属于草原。唉,真是一匹可怜的马。”

“这样吧,用我的马换你的马,让我骑着它跑一趟凉州户,让它找回它作为马的感觉。”

“知县大人,你的马,我不敢骑。”

“有什么不敢骑的,换给你,就是你的马。”

“可是我的马是习惯打瞌睡的马,知县大人你骑上它,会耽误你的路程。”

“耽误不了,我除了明天早上从凉州户过玛纳斯河,会让它受累外,其他时间都在路上。”

“知县大人要过玛纳斯河?”

“对。”

“知县大人你要小心一点,注意河里的石头,防止马滑倒。”

“好。”

两人换了马。

韦水鉴骑上李小河的那匹马,感到它有些虚弱,便用双腿夹了一下它的腹部,它陡然一惊,迈开双腿向前走去。韦水鉴的那匹马力气很大,奔跑速度很快,他之所以把它换给李小河,仍与他内心的莫名感觉有关,他一直觉得玛纳斯河会出事,但他又说不出口,所以他便把那匹好马换给李小河,万一有什么意外,李小河骑着它去报信,速度会快一些。

5. 犯屯的秘密

韦水鉴和两名随从到凉州户后,便去看望犯屯。

这一批犯屯来自福建,因为两个村庄发生械斗,打死近百人,被发配到了新疆。韦水鉴今天来,是要给他们划分土地,让他们以犯屯的方式服刑。朝廷有规定,犯屯的每一块地,都要由知县亲自划分,然后由犯屯在地契上画押,最后盖上县印,这便是韦水鉴带县印的原因。

营屯早已把地分好,并造好了地契。韦水鉴一一审阅后,让犯屯们画了押,然后盖上了县印。县印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不一样的威严感觉。就连那位随从给韦水鉴递县印时,脸上也浮出欣悦的神情。除了有这样的机会,他怎能摸得上县印呢?

盖完县印,韦水鉴看见前面有一个山冈,便决定到上面去看看。到了山冈上,他才惊讶地发现,因为凉州户地势高的原因,在山冈上能看到不少地方。站得高,看得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绥来县城,韦水鉴便问营屯负责人:“这个位置,能看到绥来县城吗?”

营屯负责人回答:“看是看不到,但是在山冈西侧,却能看出绥来县城的凤凰形状。”

韦水鉴便让他带路,走到山冈西侧,向绥来县城方向眺望。

一望之下,韦水鉴颇为惊讶,他看见绥来南面的绥宁城和北边的康吉城,像是一只凤凰的两只翅膀;连接七个城门的瓮城,像凤凰的脖子;城外被人们称为“大疙瘩”的土堆,像凤凰的头;被当地人称为“财神楼”的靖远楼,则像凤凰的尾巴。这样的结构、方位和组合,酷似一只头西尾东,展翅欲飞的凤凰。于是,人们便称这座城为凤凰城。

韦水鉴想起昨晚的大鸟鸣叫声,看来那就是绥来人说的凤凰长鸣。

下了山冈,吃过晚饭,太阳快要落山了,远处的戈壁隐隐陷入一团黛色中,过不了多久,会被黑夜的大嘴一口吞没。营屯里传来操练声,那些士兵在白天忙于劳动,只有一早一晚抽出一些时间,操练一番冲锋拼杀的功夫。

天很快黑了。

营屯里的操练声停了,每个窗户都亮起灯光,偶尔传来士兵们的说笑声。操练完毕,他们到了休息的时候。

韦水鉴总觉得,早上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还在,他又不安起来。他虽然亲自勘察了玛纳斯河,但是没有看出什么,更不知道玛纳斯河会不会发洪水。有一句谚语说:有九个想法的狐貍,在黑夜也不会闲着。那种异样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让他一直觉得会出什么事,但是到底会出什么事呢?他不得而知。

他拿出《绥来水志》稿子,刚准备校正,传来了敲门声。他打开门,见随从带着一名犯屯站在门外。随从说:“大人,这名犯屯有重要的事,一定要亲口对你说。”

韦水鉴便让那名犯屯进了屋。

犯屯说:“知县大人,有一事我必须向你禀报。”

“什么事?”

“银元的事。”

“从何说起?”

“是去年年底的事情。”

“请仔细说来。”

“去年年底的一天,来了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富人,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三块银元,让我动员犯屯,不要卖力种庄稼,最好把庄稼种坏,让人们觉得我们不会种庄稼。他还说,如果我按照他说的意思做了,到时候再给我五块银元。”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下次见到他,能认出他吗?”

“能。”

“好,到时候我让你指认他,你不要害怕,有我给你做主。”

“我不会害怕。”犯屯说完,把三块银元放到韦水鉴面前,转身走了。

韦水鉴断定,是张林荫在做手脚。张林荫让犯屯装出不会种庄稼的样子,管理犯屯的营屯就会头疼,然后他就会以帮教犯屯种地为由,巧妙让犯屯地成为他的佃户,达到他增人增地的目的。

韦水鉴再也没有心思校正稿子,便收起《绥来水志》。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透气。夜很黑,没有月光,看不到夜空中有星星。这个季节,不应该有这样的夜晚,难道明天会变天吗?

那种莫名的感觉再次涌入内心,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6. 丢失县印

一阵好听的声音,传入韦水鉴的耳中。

是一只大鸟,扇动巨大的双翅在飞吗?

既然是大鸟,那就是凤凰,飞到这里,在空中划出了如此震荡的声响。

韦水鉴听得入了迷。

“知县大人,你不可再向前走了,再走就进了玛纳斯河。”随从着急地喊叫,韦水鉴才回过神。

哦,不是凤凰飞动的声音,而是玛纳斯河水在流淌,哗哗的声音,急速撞在河心的大石头上,猛地向后一旋,但仍然经受不住河流的冲击,便发出这样的声音。韦水鉴反应过来,遂收住脚步。

早上,韦水鉴在凉州户吃过早饭,便带着两名随从沿着玛纳斯河岸往回走。看见李小河的巡河屋,韦水鉴决定过河。

两名随从商量,一人在前面探路,知县在中间,另外一人在后面,保护知县。

韦水鉴说:“沉住气,不要慌,像来的时候一样过河就是了。”说完,他们便下河。韦水鉴的那匹马踏进玛纳斯河后,腿抖了一下,马背向上一拱,发出粗重的鼻息。韦水鉴抓紧缰绳,不让它慌乱,它才安静下来。

走在前面的那名随从的马很好,唰的一声往前一蹿,四蹄便把河水激起一片水花。那水花斜飞而起,像是洒了一层珍珠。

韦水鉴喊出一声:“稳住,慢慢走。”

那名随从便将马稳住,缓缓向前走去。到了深水区,水淹到了马的腹部。马怯水,不停地喷出粗重的鼻息,尾巴不安地甩着,想尽快走到对岸去。

韦水鉴也想尽快过河。但是,他知道不能草率,如果忽略了河水的缓急和深浅,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慢慢向前走,韦水鉴发觉,一直像小野兽一样抓挠他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已悄然不见了。他心里浮出一丝欣慰,心想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终于像泄了气的皮囊,软软地塌了下去。

突然又传来一种声音,不像鸟叫,也不好听。

那声音是从韦水鉴头顶传来的,他抬起头向上看,却什么也没有,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要往他耳朵里钻。他胯下的马亦受了影响,速度骤然慢下来。他放松缰绳,让马慢慢过河。但很快,韦水鉴又觉得不对劲,那声音不但不好听,而且变得沉闷起来,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要砸到他头上。韦水鉴一惊,便一抖缰绳,那匹马脖子一挺,加快了行进速度。

一前一后两名随从都发出惊叫。

韦水鉴想让他们稳住,但话没出口,就听得那沉闷的声音,在他身后变成一声脆响,向他砸了过来。他扭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洪水下来了。

韦水鉴手里的缰绳掉了,那匹马亦惊得一跃,把尾巴甩过来,打在了他身上。

韦水鉴叫那两名随从,他们好像应了几声,又好像没有应声。很快,韦水鉴看见前面的那名随从的马慌了,一下子跃起,想奔跑上岸,但河水像看不见的手,死死拽着它,它只是跳蹿了一下,便又落入河里。它那一跃,让背上的那名随从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水中。那名随从还没来得及挣扎,洪水像是突然陡立了起来,一人一马像树叶一样被巨浪吞没了。

韦水鉴尚未发出一声惊叫,突然觉得自己变轻了,从马背上飞了起来,而那匹马在他飞起的一瞬,只发出一声嘶鸣,就在黄色巨浪中不见了。他落水后,又一个巨浪冲来,他也像树叶一样被掀起,待巨浪落下,他的胳膊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是河中心的那块大石头,他心中一喜,紧紧抓住石头一角爬了上去。

洪水恣肆,不停地冲击着大石头,似乎不甘心被这块大石头阻挡,要把它从河中掀起,卷入翻滚汹涌的激流中去。但是这是一块很大的石头,无论巨浪怎样凶猛拍打,最终都像无力的手一样软了下去。

沉闷的声音响成一片。

韦水鉴趴在石头上,又惊又喜。他惊的是,那怪异的感觉终于变成了事实,一场洪水,像是蓄意等着他一样,终于在他面前制造了这场灾难;喜的是,河中心的这块大石头,是他命中注定的救命石,在刚才的一刻,让他不偏不歪落在了它跟前,而且还有一个可以抓住的棱角,让他爬了上来。

韦水鉴回头去看,他身后的那名随从和马,也不见了。

两名随从都死了。

一阵伤感袭入内心,韦水鉴的眼泪流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韦水鉴的情绪稳定下来,遂意识到背上的包有危险,便把包从背上取下,想扔到对岸上去。包里面的县印和《绥来水志》,扔到岸上,哪怕还有再大的洪水、再可怕的巨浪,都不会让这两样东西遭遇不测。但是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没有把握,便把包紧了紧,又背在背上。

洪水在喧哗。

大石头高出河面,是安全的,韦水鉴坐在上面等洪水过去。他想,没有会断绝的小溪,没有会持久的洪水。他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洪水就会弱下去,到时候他再过河,便不会有危险。

但是,韦水鉴没有想到,危险很快又发生了。一个巨浪又袭来,被大石头一碰,便把一片浪砸到他身上,他一个趔趄,差一点掉进河里。他用手死死掰往石头,才没有掉下去。

他背上的包却掉进了河中。巨浪好像又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河流是会叫的,尤其在這种时候,像是用尽所有力气,要把藏在什么地方的声音全部释放出来。韦水鉴看着那个包在洪水中漂浮,一个大浪打来,就远了;又一个大浪打来,又旋了回来。他伸手去抓,几次差一点抓住,但都被大浪冲走。有一句老话说,树经不起刀砍,纸经不起火烧。那个包被大浪几番冲击,便散了开来,县印和那本《绥来水志》稿子,在水面起伏,像两个呼喊的孩子。韦水鉴一愣,不知该先去抓哪一个?如果去抓县印,《绥来水志》就有可能被冲走;如果去抓《绥来水志》,县印就会被冲走。

又有洪水的沉闷声压了过来。

韦水鉴不再犹豫,伸手把《绥来水志》抓了上来。他心里踏实了,《绥来水志》不仅仅是他三年多的心血,而且还有利于绥来人的生存,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失。

等他把《绥来水志》压在身体下面,伸手去抓县印时,又响起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个巨浪打来,县印在水面一晃便不见了。

县印丢了。

第二章 巡河

7. 河流之变

李小河不在玛纳斯河边。

昨天中午,韦水鉴和两名随从离开后,李小河才发现,他因为陪着韦水鉴说话,忘了喝中午茶。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已经过了中午,便决定把中午茶补上,不然到了下午头晕眼花,没有力气巡河。他每天巡河前,都要喝一顿茶。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待在玛纳斯河边,经常在寂寞难耐时对自己说话,有时候说到喝茶,他会笑着对玛纳斯河说,不是我要一天喝三顿茶,是你要喝,但是你没有嘴巴,所以我就替你喝了。

现在,用李小河的话说,他要替玛纳斯河补喝中午茶。

李小河喝茶用的是碧玉碗,是他爷爷巡河时,当时的知县赏赐的,后来传到他父亲手里,然后又传给了他。他每天喝茶时都会念叨一句:“喝碧玉碗里的茶,用的是嘴;守玛纳斯河里的水,用的是眼。”每天早上喝完茶,他沿玛纳斯河巡一趟,看一看水位的高低,听一听水流的轻缓,就能判断出这条河有没有变化。快到中午时,他又喝一顿茶,然后巡一趟玛纳斯河,观察一下河水的情况。天快黑时再喝一顿茶,然后去巡一趟,看看河水在黑夜会不会有变化。只有巡完一天中的最后一趟,他才能在晚上睡踏实。

李小河提着水壶走到玛纳斯河边,把水壶伸进河中,很快就灌了满满一壶水。他准备起身,但脚下一滑踩到了河中。

以前发生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李小河都会一笑说,玛纳斯河啊,你好心得很,给我洗脚呢!但是今天不一样,一股彻骨的寒凉让他一抖,马上抬脚上了岸。

在岸边,李小河又后退一步,本能地站住,把一块石头踩到脚下。

玛纳斯河变了。

李小河想起爷爷的神态,便学着爷爷的样子说:“李小河啊,丢失的刀子最锋利,背后的拳头最要命。玛纳斯河今天这么奇怪,你要小心!”

说完,他笑了,然后问自己:“李小河,你怎么学爷爷说话?”这一问,他又变成了李小河。

但是他给不了自己答案,于是他又学着爷爷的样子说:“李小河啊,以前的玛纳斯河,可是乖得很,从来不会把拳头一样的巨浪砸到人身上。”

“那么,今天的玛纳斯河要干什么?因为什么,它要把水里的拳头砸到人身上?”李小河一问,就又变成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便又让自己变成爷爷,用爷爷的口气说:“沉睡得越久的人,醒来后就越清醒。玛纳斯河多少年没出事,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

李小河噢了一声。

他想去凉州户给韦水鉴报告这一情况,但因为只是预感,便决定再等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怕玛纳斯河要出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一阵风刮过,飘来一股香气。他一扭头便看见,河对岸的桃花开了。看着那鲜艳的桃花,他想起爷爷曾给他讲过,玛纳斯河边的桃花是有故事的,而且与名人纪晓岚有关。纪晓岚是清朝的明星官员和学界名人。有一年,他获知一位亲戚将被朝廷查罪,便差遣手下人给亲戚送去烟叶和茶叶,意为烟茶就是严查,让亲戚小心。后来事情败露,朝廷将他革职流放迪化。他没有到过玛纳斯河,却根据听闻写下了与玛纳斯河有关的四首诗和两则笔记。其中一首诗说,驻守玛纳斯河西岸的兵丁,由犯有罪过的遣犯人员组成,而且都是单身,官府为防止他们在男女之事上闹出事端,便禁止河西出现女子,而且为了防止他们看见蜜蜂和蝴蝶乱了心思,便只在河东岸种桃树,而河西边的军营旁一片光秃秃。可怜那些巡河的兵丁,只有在清明节期间,才能看见东岸的桃花和上坟的女子,也只有隔着玛纳斯河,才能闻到脂粉和桃花的香气。

想着这样的事情,李小河忍不住往桃花树下去看,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便就没有一个女人。他心里又一阵温热,脸上也烫了。他悄声嘀咕:“李小河,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然后,他自己回答自己:“我没有胡思什么,也没有乱想任何人。”

回答完,李小河松了一口气。

玛纳斯河在悄然流淌,声音细小,波光微弱,像是一个心平气和,与李小河友好相处的人。这是李小河熟悉的玛纳斯河,很多年了,他一直和它相处,所以他断定,虽然已经发生了不少怪事,但玛纳斯河不会出事。

太阳升到中天,把李小河的影子拉入河中。河水缓慢涌动,像舌头一样舔着他的影子。他坐着不动,任凭河水把他的影子淹没,又一下子推出来。他的影子像是在游泳,而且游得很舒服。

李小河心里舒服了。

他想,玛纳斯河在今天不会有什么事,他没有必要给知县报告了。有些事情,该是他这个巡河人拿主意的,他得果断处理。

8. 意外来客

李小河喝完中午茶,便早早地巡河。他走出没多远,就见远处的那棵树下弥漫起一股尘灰,很快就有一个人骑着马,向这边奔驰而来。那人到了李小河跟前,下马拦住李小河想说什么,但看见李小河胯下的马,便惊讶地问:“知县大人把他的马给你了?”

“是啊。”

“他为什么把他的马给你?”

“你是……?”

“我是綏来城的张林荫。”说着,张林荫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塞到李小河手里说,“我向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

“知县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知县大人刚才离开时说,他明天早上要过玛纳斯河,到河对岸去看土地,回来可能到明天上午了。”

张林荫又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塞到李小河手里说:“我有事等他,今天晚上在你这儿住一宿,如何?”

李小河捏着铜钱,面有难色。

张林荫问:“不行吗?”

李小河说:“不是,我这儿太简陋了,睡觉没有像样的床,口渴没有像样的茶,肚子饿了没有像样的饭菜。你这样的大老爷,受不了那个委屈。”

张林荫摇摇头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能在这儿待这么多年,我就住一宿,怎么能说是受委屈呢?”

李小河便把张林荫领进他的巡河屋。

巡河屋是李小河爷爷建造的,墙用玛纳斯河边的石头砌成,冬天暖和,夏天凉快,李小河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受过罪。

张林荫进了巡河屋,便啧啧称奇:“这样结实的房子,我还从来没有住过呢,今晚就让我好好享受一番。”

李小河听张林荫那样说,加之张林荫一脸喜悦,便不再难为情。他烧了一壶水,泡上茶与张林荫边喝边聊。说到这几天突然变化的天气,一夜间从地里涌出的水,以及玛纳斯河的变化,李小河感叹了一句:“洪水的声音先来,石头的影子后到。玛纳斯河这么奇怪,恐怕要涨水。”

张林荫问:“涨水的话,会在什么时候?”

“可能在明天上午。”

“为什么?”

“雪山上的积雪,经过太阳暴晒一天,就融化成了雪水,但雪水从雪山上流下来需要时间,往往要流一晚上,才能流到玛纳斯河里。所以说,如果涨水,会在明天上午。”

张林荫噢了一声,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少顷,他放下茶碗,问李小河:“知县大人明天上午返回,过玛纳斯河的话,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李小河皱了一下眉头说:“去年涨过一次水,就不小,如果今年还涨那么大的水,知县过不来。”

张林荫又噢了一声。

李小河做了一顿拉条子,二人吃过饭,天很快就黑了。

李小河的床很大,张林荫和李小河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张林荫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像还说了几句什么。

李小河对张林荫说:“张老爷,我的床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张林荫说:“没关系,我骑了一天马,睡不踏实,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小河为了让张林荫尽快入睡,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李小河睡着了,张林荫也没有了动静。

天快亮时,李小河又做了一个梦。

他走在一条路上,明明那是一条错误的路,他却收不住脚步,似乎他的双腿不是他的,被别人推着在往前走。他就那样一直往前走着,后来听见有人喊他,他却一下子就站住了,而且脖子也能动了,他一扭头便看见,是张林荫在叫他。

李小河是被张林荫的喊叫声惊醒的。

他睁眼一看,张林荫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缩成一团,不停地叫着:“疼死我了。”

李小河来不及揉一下惺忪的眼睛,便问张林荫:“张老爷,你怎么啦?”

“我肚子疼。”

“我去烧一壶水,你喝点热水就好了。”

“不,我以前肚子疼时喝过热水,差一点没了命。”

“那怎么办?”

“你送我回绥来城,找绥来城最好的中医刘阳海,吃一服他的中药就好了。”

李小河便扶张林荫出了巡河屋,然后又把他扶上马,向绥来城方向走去。张林荫的肚子疼得这么厉害,他便骑马走在前面,控制着速度,让马慢慢走。

走出不远,李小河回头看了一眼,玛纳斯河上起霧了,不但看不清河水,连他的巡河屋也被裹了进去,什么也看不清。

9. 巡河人的眼泪

到了张宅,张林荫再也没有露面。

张宅的管家李卫宁出来见李小河,李小河只觉得这个管家脸上一片乌黑,待他仔细一看,才看清管家脸上有很多黑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麻子。他从未见过脸上有这么多麻子的人,便多看了几眼。李卫宁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小河赶紧把目光从李卫宁脸上移开。

李卫宁板着脸说:“我们张老爷让我吩咐厨师,给你备了一顿午饭,你吃吧。”说着,把李小河领进餐厅。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李小河以为张林荫会和他一起吃饭,便坐在那儿等,旁边端茶倒水的丫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你吃呀!”

李小河才明白,这么一桌菜,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以至于吃得太快,居然没有留下印象,只记得那盘素炒土豆丝的味道非常好,比他在玛纳斯河边炒出的香很多。

吃完饭,李卫宁将李小河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从屋里取出一件绥来城里“田氏布庄”做的皮大衣,对李小河说:“这是张老爷专门安排我去买的,你在玛纳斯河边风吹雨淋的,穿上它保暖。”

李小河从未穿过这么贵重的衣服,一时感激涕零,说:“谢谢管家大人。”

李卫宁说:“你谢我干什么,这是张老爷专门安排我去买的。”

李小河赶紧说:“谢谢张老爷。”说完又觉得不够准确,便又说:“请李管家转告张老爷,我谢谢他。”

李卫宁点点头,走了。

李小河发现再也没有人理他,便决定回去。他没有指望张林荫送他,人家张老爷肚子疼,正躺着呢,怎么会送我一个巡河人。这样一想,李小河心里坦然,起身出了张宅。

出了大门,李小河又后悔了,应该看看张宅大院,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李小河看见他的马拴在大门一侧的拴马桩上,才明白张宅的人知道他要走,已早早地喂了马。不知为什么,他一阵失落,送张林荫回来的路上,张林荫说了好几遍感谢他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但是现在,随着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推了出来,一阵风刮来,他禁不住发冷。

李小河往回走时,总觉得张林荫的眼睛在后面看着他。他回过头,大门已经关上,那对石狮子怒视的眼睛盯着他,似乎让他尽快离开。他愣了愣,张老爷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呢?难道张老爷的眼睛太厉害,隔着窗户,隔着大门,隔着院墙,也能看到外面?

李小河仔细观察了一下,除了大门上有一个活动的小方孔外,没有什么可以从里面往外看,但现在那个小方孔用一块木板从里面紧扣着,不打开,便没有人从里向外张望。

李小河笑了一下,不要疑神疑鬼,我只是一个巡河人,这个大宅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偷偷看我。打消了顾虑,李小河便出了东门,向玛纳斯河方向走去。

李小河边走边想,回到玛纳斯河边,恐怕就过了中午,得赶紧把中午的巡河补上。想起昨天突然变得刺骨的河水,他心中隐隐不安,如果出什么事,他这个巡河人就失职了。

绥来城在身后远了,李小河的脚步沉了。

自从他当了巡河人,从来都没有耽误过一次巡河,今天是一次例外。都怪那个张老爷,好端端地非要在巡河屋住一宿,再加上又突然肚子疼,就导致他离开了玛纳斯河边。

李小河一阵伤心,眼睛就变得模糊起来。我哭了!他赶紧用手去擦眼泪,却发现自己没有哭。噢,是刮过来了一场大风,掠起地上的尘灰,把天地遮蔽得一片昏暗。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大风,想起这几天怪异的天气,便盼望大风刮向别处,他好尽快回到玛纳斯河边。但是大风却刮得很慢,掠起的那道尘灰,像是在原地打转一样,久久没有落下。少顷,那道尘灰摆动了几下,像是甩出了一团黑影,但因为是在左右摆动,很快又将那团黑影裹了进去。

大风中有东西。

李小河听说过大风把大树连根拔起,把羊群刮飞的事,但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么大的风。他担心自己会被卷到大风中去,便躲到一块石头后面。躲是躲起来了,但他仍不放心,便又张望大风。

大风慢慢小了,不再左右摆动。

就在大风像鸟儿的翅膀缓缓落下时,一团黑影像是被大风松开了似的,滚到了一边。

是一个人。

李小河判断,那人是从玛纳斯河方向来的,在这里遇上了大风,便被如此折磨了一番。他从来没有见过人被大风折磨成这样,看他东倒西歪的样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倒。又一阵风刮过,那人再也经受不了风的折磨,便歪斜着身子坐在路边,直到不再有风刮了,才艰难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李小河想,这个人不但受不了风的折磨,而且还病了。

老话说,见病人不帮有愧,见伤者不救有罪。李小河决定帮一下这个人。他走到那人跟前,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便赶紧问:“这不是知县大人吗,你咋变成了这样?”

那人是韦水鉴,他看见李小河,也有些吃惊。

李小河扶韦水鉴坐下,然后问:“知县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纳斯河发洪水了。”

“发洪水了,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

“中午……中午我偏偏不在……”

“你什么时候离开玛纳斯河边的?”

“今天早上。”

“干什么去了?”

“今天早上,绥来城的张老爷肚子疼,我送他回去了。”

“哪个张老爷?”

“就是张林荫,张老爷。”

“他到你的巡河屋来了?”

“对。”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你们走了后不久,张老爷就来了。”

“他昨天晚上在你的巡河屋住了?”

“对。”

“他没有说他来干什么?”

“他说是来看我的。”

韦水鉴没有再问什么,起身要走。他问过李小河一番话后,脸色阴沉下来,身体也抖了几下。

李小河要送韦水鉴到绥来城,韦水鉴摆手示意,他一个人可以回去。

韦水鉴转身的一瞬,李小河发现他只在腋下夹着《绥来水志》稿子,而背在背上的包不见了。李小河问韦水鉴:“知县大人,你的包呢?”

“被玛纳斯河的洪水吞了。”

“啊,知县大人你掉进河里了?”

“不早不晚,我们刚走到河中间,洪水就来了。”

“你的两个随从……?”

“被洪水冲走了。”

“你的包呢?里面有要紧的东西吗?”

“包里面是县印。”

“啊,县印也丢了!”

“你熟悉玛纳斯河,你说说看,县印还能找回来吗?”

“找不回来了。我爷爷说过,洪水有九十九个岔道,很难说县印被洪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再被沙子一埋,就更不好找了。”

韦水鉴苦笑一下说:“你说找不回来,那就肯定找不回來了。”

李小河还想说什么,韦水鉴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李小河回到巡河屋,发现张林荫在他床下塞了两块银元,心便沉了。他想起张林荫在昨天是追着韦水鉴来的,来了后又不停地问韦水鉴的去向,到了晚上,得知玛纳斯河奇怪的变化后,便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早上又突然肚子疼,让自己把他送了回去,回去后便再也没有露面。这一连串事情怎么如此蹊跷?更可怕的是,偏偏玛纳斯河发洪水时,他作为巡河人居然不在,而知县大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要过河。这一切,好像有一只手在暗中操纵,他像棋子一样被移来移去,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李小河越想越害怕,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第三章 阴谋

10. 每个人都是棋子

李小河离开张宅时,张林荫确实躲在大门里的小方孔前,悄悄看着李小河,直到李小河牵马离去,他才返回屋内。

这些,李小河都不知道。

李小河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昨天早上,张林荫遭到韦水鉴拒绝后并未死心,他听说韦水鉴在写《绥来水志》,便决定以出资方式,从迪化请人来帮忙刻印,以此作为利诱条件,让韦水鉴划拨犯屯给他。他赶到玛纳斯河边,却从李小河嘴里得知,韦水鉴带着县印去了凉州户,要给犯屯划地和签地契。

他一惊。

县印往地契上一盖,代表的是清朝的旨令,他便没有办法改变了。

那一刻,张林荫的心收紧了,第一次觉得他不是韦水鉴的对手。

他本想放弃打算,但李小河无意间说起这几天的天气很怪异,玛纳斯河水突然变得冰凉刺骨,很有可能会发洪水,便心中一动,想借机报复韦水鉴。

张林荫仔细询问了一番李小河,断定玛纳斯河会在明天发洪水,如果引开李小河,韦水鉴在返回时对玛纳斯河判断不准,就会在过河时遭遇危险。至于危险有多大,就看玛纳斯河会发多大的洪水。如果洪水不大,韦水鉴掉进河里,会遭绥来人嘲笑;如果洪水大,韦水鉴被冲走,弄不好被淹死,玛纳斯河就替他出了一口气。

于是,便有了他在天亮时的肚子疼。

然后,又有了李小河送他回绥来的事。

张林荫在李小河床下塞了两块银元,他想堵住李小河的嘴,以免他把自己来过的事情说出去。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韦水鉴像一枚棋子,李小河像一枚棋子,他更像一枚棋子,一盘棋变成了他想要的棋局。

张林荫在院里的凉亭中坐了一会儿,丫环端来一碗中药,提醒他该喝药了。李小河把他送回后,便大声叫嚷着说张老爷肚子疼,李卫宁马上差人去找绥来城最好的中医刘阳海开了一服中药,熬好后端了过来。张林荫因为一肚子心事,没有想起自己在装病,便怒斥那名丫环:“我好端端的,喝什么药?”

丫环一愣说:“老爷,你不是肚子疼吗?”

张林荫反应过来,噢了一声,让丫环把药碗放在石桌上。张林荫端起药碗看了看,那药汤呈淡黑色,弥漫着一股苦味。他皱了一下眉头,把药倒到身旁的一棵树下。他听人说过,有一人将喝剩的中药倒进花盆,那花居然长得枝繁叶茂,还开出了极为鲜艳的花。他装病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而刘阳海开的这一碗中药,就用来浇树吧,也不算浪费了钱。

院子里有风,但风中含着一股燠热,张林荫坐了这一小会儿,额头上便有了汗。他从腰间取下一把扇子扇风。这把扇子是他在迪化的大十字买的,出自从天津来的杨柳青后代之手,扇面用纸精致,题写的书法上乘,握在手中的感觉分外不同。绥来城的人都喜欢在腰间挂一个东西,没钱的人挂旱烟袋,有学问的人挂眼镜盒,有钱人则一块碧玉。张林荫平时在腰间挂一块上等碧玉,但他很注意影响,出门上街或外出办事,就会把碧玉取下,然后视季节换成别的东西。比如在冬天,便挂一副皮暖手;如果在夏天,便挂一把扇子。

他扇着风,身上凉爽了。他想起李小河说,玛纳斯河水在昨天变得冰凉刺骨,就想,雪水已经流进了玛纳斯河,否则河水不会起变化。但这只是一小部分雪水,这几天突变的天气,会让雪山加剧融化,很快就会有大量雪水流下来,汇入玛纳斯河。那时候,就到了发洪水的时候。

一想到洪水,张林荫坐不住了。如果真的有洪水,经过一夜流淌,现在已经倾泻下来了。他马上派出两人,去玛纳斯河沿打听消息。

他想,如果不出所料,玛纳斯河在今天中午会发洪水,而韦水鉴返回过玛纳斯河时,正是洪水倾泻下来的时候。

很快便传来一连串消息,玛纳斯河发洪水了。

知县大人韦水鉴掉进了河里,两名随从都被淹死。

那场洪水前后发了也就半天时间,韦水鉴和那两名随从,不早不晚刚走到河中间,洪水就下来了,他们和马被洪水吞没,两名随从和三匹马都不见了影子,只有知县一个人爬上一块大石头,活了下来。

张林荫端着一碗茶,听完消息后愣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但是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而是一口气喝完那碗茶,对李卫宁说:“给我换茶碗。”

李卫宁问:“老爷,换哪种茶碗?”

“玛纳斯河出的碧玉茶碗。”

“家里没有啊。”

“去聚宝阁买。”

“大概买多少钱的?”

“挑最好的买。”

李卫宁不明白,老爷为何要改用最好的碧玉碗喝茶?最好的也就是最贵的,老爷今天这是怎么啦?

11. 洪水有腿

张林荫没有想到,这场洪水给他也带来了灾难。

第二天,李卫宁给张林荫买来聚宝阁的碧玉碗,他刚喝完龙井茶,就传来一个消息:昨天的那场洪水,倾泻到凉州户和兰州湾,因为河床变宽,地势平坦,洪水便没有了再往前倾泻的力量,而是像被扯住一样,向两岸漫溢。那一带的田地都是张林荫的,初春种植的玉米刚锄过一遍,长势颇为喜人,但洪水一溢进去,很快就全部被淹没,不见一株玉米苗的影子。

张林荫惊得从椅子上站起,忙问:“具体情况怎么样?说详细一点。”

来人说:“那三千多亩地都被淹了。”

“庄稼呢?”

“那水太大了,莊稼苗都被冲得翻了出来,全都漂在水面上。”

“没救了?”

“没救了!”

张林荫一声惊叫,这件事就像人常说的,鱼离了水游不动,庄稼离了地难成活。他手里的那只碧玉碗,差一点掉到地上。

三千多亩地,就是三万多石粮食。

三万多石粮食,就是绥来城里一半人的口粮。

张林荫算账时,总是喜欢把绥来城的人口计算在内,甚至算出绥来城人有多少钱,并认为他们的钱都是给他准备的,因为谁都要吃饭,要吃饭就得买粮。

现在可好,绥来城里一半人的钱,打水漂了。

李卫宁问张林荫:“老爷,你要不要去看看?”

张林荫一声叹息:“看什么呀?最难受的事情是损失,最伤心的事情是失去。看,能把洪水看退下去,能把庄稼看活吗?”

李卫宁不好再说什么,便悄声退出。

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张林荫一个人,一股沉闷的气息压过来,他端起那碗茶,喝过一口后不停地叹息,人算不如天算,我张林荫斗得过韦水鉴,却斗不过老天爷。不,不是老天爷,是玛纳斯河,我斗不过这条河。

张林荫又想到了韦水鉴,我受到这么大的损失,韦水鉴可能会高兴得笑。想到韦水鉴是知县,张林荫突然心中一动,有了一个想法。他决定去找韦水鉴,既然他的田地遭了水灾,韦水鉴作为知县就要负责任。他的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县衙在玛纳斯河沿安排了巡河人,一有风吹草动,巡河人就应该向县衙报告,县衙就应该通知大家做好防范,或者由县衙组织大家防洪,可是直到洪水下来,也不见巡河人报告任何消息,更不见县衙的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

这是不是该由知县担责?

第二个理由,他是绥来县的纳税大户,每年的纳税养活着县衙等公干人员,现在他受了这么严重的损失,县衙应该减免他的地税。同时,他还打算趁机向韦水鉴施压,他知道韦水鉴在当天晚上因为在凉州户校正书稿,没有及时返回绥来城,这也是韦水鉴的失职。老话说,船靠摆渡,马靠缰绳。韦水鉴是知县,不把公务干好,却一门心思去写书,便导致了这次水灾。如果韦水鉴答应给他划拨犯屯,他可以不把事情说出去,如果不答应,他们二人之间的又一轮争斗,就开始了。

这样一想,张林荫就笑了。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看你有没有耐心等待。三千多亩庄稼受损不要紧,他只要动一下心思,就可以把损失补回来。

张林荫的心情好了起来。

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束,又照到了张林荫脸上,但他却感觉不到刺眼。他喊了一声李卫宁,李卫宁便躬身进来。他对李卫宁说:“庄稼受损没什么,关键是要想得通。”

李卫宁说:“老爷,这点小坎坷难不住你。”

张林荫听得高兴,便让李卫宁又沏了一壶龙井茶,用那个碧玉碗喝了两泡后,吩咐李卫宁:“你现在就去找知县大人韦水鉴,就说我明天去找他。我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他总得在划拨犯屯和减地税这些事上考虑考虑?你给他说清楚,我找他是谈这些事,免得他躲起来不见我。”

李卫宁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12. 传开的消息

李卫宁带回的消息,没有超出张林荫的预料。韦水鉴拒绝划拨犯屯和减地税,声色俱厉地将李卫宁训斥了一顿。韦水鉴之所以痛斥李卫宁,是因为他对张林荫的威胁心知肚明,实在忍无可忍。

李卫宁是代表张林荫去的,韦水鉴训斥了李卫宁,就等于训斥了张林荫。张林荫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那只碧玉碗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

李卫宁说:“老爷,你息怒,这顿骂我没白挨。”

“怎么说?”

“知县大人把我骂了一顿后,虽然没有减免地税,但是念在张家三千多亩地受灾的分上,把全年的交粮免了一半。”

“真的?”

“真的。”

張林荫高兴不起来,要免就全免了嘛,免一半看似动作大,实则没什么效果。但是张林荫转念一想,韦水鉴心虚,在一点一点向我退让。不着急,引水要先找源头,盖房要先打地基。反正他韦水鉴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一点一点捏他,不愁他不屈服,到最后乖乖就范。

李卫宁说:“知县大人看上去不高兴。”

“他身上被石头压着,心里被猫爪挠着,能高兴吗?”

“他是在为这场水灾发愁吧?”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他掉进了玛纳斯河里,这不是小事。”

“他不是从玛纳斯河里出来了吗?而且还完好无损地回到了绥来城。”

“但是他的面子掉在玛纳斯河里,那是捞不出来的。”

“是,知县大人的面子大。”

“他的面子,就是绥来县的面子。他这一趟出去,等于把绥来县的面子丢了。”

“哦,怪不得知县大人看上去不高兴。”

“不高兴能有什么用?这个事情,恐怕还没完。”

“会是什么结果?”

“等着瞧吧!没有摔到谷底的羊,谁也说不上它的死活。”

李卫宁发现张林荫脸上闪过一丝阴笑,不好再问什么,站在一旁不说话。

少顷,张林荫对李卫宁说:“从今天开始,你上街去干一件事。”

“老爷,你吩咐。”

“你带人上街去散布一个消息,就说知县大人本应该在发洪水的前一天下午返回,但他为了干私活,在凉州户多待了一个晚上,所以才在第二天过玛纳斯河时,遇上洪水掉进了水里,还让两名随从丧了命。这个消息,凡是绥来城有人耳朵的地方,都要散布到。”

“遇上县衙的人怎么办?”

“这个……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张宅散布的消息。”

“万一被县衙的人抓住,保不齐我们的人会招供。”

“这样吧,你去靖远楼东侧找两个乞丐,不,找五个,给他们钱,让他们在绥来城里散布这些消息。”

“我这就去。”

两天后,韦水鉴的两名随从被淹死的消息,在绥来城里传开了。

张林荫每天都在用那只碧玉碗喝茶。他没有上过一次街,但是他的眼睛似乎透过窗户,透过大门,看到了绥来城里的一切。

李卫宁说:“老爷,那几个乞丐收了钱后,跑得很卖力,绥来城里但凡有人耳朵的地方,那些消息都已经传到了。”

张林荫没有说什么,接着用碧玉碗喝茶。那场洪水过后,天不怎么热了,人们一早一晚都要在外面加上一个马夹,年长一点的人甚至还戴上了圆顶帽子。天气又恢复到了发洪水之前的样子。

绥来城里却难以平静,人们都在议论知县韦水鉴,他的那两名随从丧了命,这不是小事。人常说,天阴了一定起云,刮风了一定有雨。死了两个人,不知道知县大人将如何处理这件事?

张林荫的目的达到了。

人们但凡走到昭君祠和统领衙门一带,都要向县衙张望,想看见韦水鉴从县衙出来,在众人面前说点什么。每天在宁谟门下摆早市的人,吆喝几声后,也会向县衙张望。所有人最想看见的,是韦水鉴毫发无损的样子。他是一县之知县,也是绥来城的主心骨,在百姓心目中,他就像插在城门最高处的一面旗,这面旗不倒,人心就不会恐慌。但是谁也没有看见韦水鉴,县衙的门紧紧关闭,偶尔有乌鸦从县衙上空叫过几声,便又向远处飞去。

谁也没有见过韦水鉴。

张林荫能猜出韦水鉴的情况,遇上这样的事情,韦水鉴一定惊魂未定,倒在床上起不来。他想,往石磨里放进苞谷,磨出来的不会是白面。这个事情就好像一匹马,才仅仅迈开四蹄,后面会跑出怎样的风景,有待观望。

13. 愤怒的对质

张林荫没有想到,很快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张林荫吃过早饭,刚用碧玉碗喝过茶,便听得大门口一阵吵闹,看院的那只大狗随之狂吠,要挣脱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向大门口扑去。所有人都很惊讶,狗不见生人不叫,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上门来闹事?

张林荫把碧玉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站在他身旁的李卫宁,便快速向大门口跑去。

是李小河来了。韦水鉴落水的消息,也传到了玛纳斯河边。当时,李小河正在喝早茶,一个人从绥来城过来,要过玛纳斯河。那人问他:“今天的玛纳斯河好着哩吧?”

李小河回答:“好着哩。”

“我过一下河,没有什么问题吧?”

“河在你面前流着哩,眼睛在你身上长着哩,你看清楚了,过就是了。”

“你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

“要是我告诉你绥来城里发生的事情,你可能就不高兴了。”

“绥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知县大人在你这儿掉进了河里,回到绥来城里,事情就好像放了喇叭和敲了锣鼓,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有人说,这件事跟你有关。”

李小河端着一碗茶,却没有喝下,默默放在了桌子上。

玛纳斯河已恢复平静,但河水却打着漩涡,间或还闪出幻影。李小河心烦,不想看那幻影,但是那幻影却不停地起伏着,闪出了一个人的面孔。是张林荫,他笑眯眯地看着李小河,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李小河骂了一句自己。

那人顺利过了河,李小河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从马棚中牵出马,跨上马背抽了几鞭子,快速奔向绥来城。

李小河要找张林荫算账。

在张宅大门口,李卫宁没有拦住李小河,李小河闯进张宅大院,大声叫着张林荫的名字,让张林荫出来说话。

张林荫便不得不出来。

李小河指着张林荫的鼻子问:“你为何骗我?”

张林荫很镇定:“我如何骗你了?”

“你装作肚子疼。”

“你钻到我肚子里看了,看出我肚子疼是装的?”

“你的肚子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在我要巡河之前疼,骗我送你回绥来城。”

“我没有请你送我回绥来城,是你愿意的。”

“我知道你的目的,你让我送你回绥来城,错开了早上的巡河。你的目的,就是知县大人过河时,我不在河边,报不上河情,让知县大人遭遇洪水。”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从头至尾都计划好了,不但算计了我,还算计知县大人遭遇了洪水,连县印也被洪水冲走了。”

“什么,知县的县印被洪水冲走了?”

“是,知县的县印被洪水冲走了,你满意了吧?”

“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替知县大人难受。”

“算了吧,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再在这儿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哼,我说到你见不得人的地方了吧?”

张林荫不再与李小河对话,向李卫宁一挥手说:“把这个人给我打出去。”

李卫宁一愣:“打……”

张林荫不高兴了,对李卫宁吼了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人给我打出去。”

李小河一听到张林荫让人打他,举起了手中的马鞭子,他早就料到会发生冲突,所以手里攥着马鞭子。

李卫宁对张林荫说:“老爷,打不得,打出了人命就不好办了。”

张林荫怒视李卫宁一眼,向一旁的几名下人一挥手,他们便扭住李小河,把他推出了大门。

李小河骑来的那匹马就在大门外,见李小河被推了出来,差一点还摔倒在地,便嘶鸣了一声。它的嘶鸣声雄浑响亮,张宅的下人们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闪了回去。

张林荫也听见了马的嘶鸣。

这一刻,他觉得有什么狠狠地击打在了他身上。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但一定不是马的嘶鸣,马的嘶鸣只是声音,最多把耳朵刺痛,不会让人有受到击打的感觉。他向县衙方向望了望,隔了这么远,加之沿街有那么房屋和大树阻碍,他其实看不见什么,但是他却感觉看到了县衙里面,看到了韋水鉴。正如那句老话所说,虔诚的人能看见神,心虚的人能看见鬼。不知为何,这一感觉一经产生,张林荫便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真的能看到县衙里面,能看到韦水鉴,他反而不敢看。

李小河仍然骂着,牵着马走了。

下人们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张林荫没有想到,韦水鉴居然丢了县印。

李小河走后,张林荫心里的怒气不但消了,而且还一阵高兴。他有些同情韦水鉴,但一想到韦水鉴三番五次拒绝他,内心的同情便悄然隐去,继而又浮出一股恨意。

下午,李卫宁给张林荫报上了此次水灾的损失估算,起初张林荫估计损失粮食三万多石,没想到居然有五万多石。他以为李卫宁算错了,便让李卫宁重新去算,李卫宁说:“老爷,我算了好几遍,不会错。”

“怎么会达到五万多石?”

“老爷,凉州户的地都是上等好地,产量高。”

“产量高,损失就大?”

“是这个道理,老爷。”

“损失是没有办法弥补了,但是韦水鉴给咱们减免的粮税,能不能再调整一下,全免了?”

“这个,不知道知县大人会不会同意?”

“这样吧,你再去找一趟韦水鉴,把理由说清楚,提出调整粮税的请求。”

“好,老爷,我这就去。”

很快,李卫宁回来了,他带回的消息,仍没有超出张林荫的预料,韦水鉴没有同意他的要求。韦水鉴的理由是,凉州户和兰州湾一带的百姓也遭了灾,相比张林荫这样的大户,他们更可怜,所以他要向他们倾斜。

张林荫一句话也没有说,对李卫宁摆了摆手,李卫宁退了出去。

晚上,李卫宁给张林荫送开水,张林荫却没有开门,只是隔着窗户说:“今晚不喝茶。”

李卫宁觉得奇怪,张林荫每天晚上都有喝茶的习惯,尤其是买回那个名贵的碧玉碗后,就喝得更勤了,所以他才在每天晚饭后,让伙房烧一壶开水,以供张林荫泡茶。但是今晚,老爷为何不喝茶了呢?

李卫宁不敢走开,便提着水壶候在院子里。

张林荫窗户上的灯光亮到很晚,才熄了。

李卫宁把那壶凉了的水倒进花圃,才打着呵欠进屋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张林荫把李卫宁叫进书房,把一封信递到他手上说:“你带足盘缠,挑一匹最好的马,去一趟迪化。”

“送信?”

“对,把这封信送到迪化府大人手里。”

李卫宁一向言行谨慎,见张林荫如此严肃,便不多问。

张林荫想了想,让李卫宁坐下,并亲自给李卫宁倒了一碗茶,然后才说:“卫宁啊,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老爷,七年了。”

“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一转眼七年过去了,你今年有二十几了?”

“回老爷,我是十五岁那年来的,今年二十二岁。”

“唉,二十二岁了,也没有成个家,这是我的不对,我对你关心得太少。”

“我一个人习惯了。”

“还是要成家,有个家就踏实了。上次在乐土驿,我见到一户人家的闺女,长得不错,你这次从迪化办事回来,我就请人去给你提亲,哪怕多花一些钱,也要给你把家成了。”

李卫宁一阵感动,把手中的茶碗放下,要给张林荫下跪。

张林荫挡住李卫宁说:“不可不可!我要给你说的是,这封信非常重要,你一路上要把它带好,千万不能丢了。”

“请老爷放心,我一定在路上把信保管好,保证人到信到。”

“好,那你收拾收拾,尽早上路。”

14. 管家的抉择

李卫宁出了绥来城,纵马向迪化方向奔驰而去。

因为一场洪水,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大声说话。

李卫宁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向总是在十点左右睡觉的张林荫,昨晚在书房却一直忙到那么晚,在干什么呢?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好像都与张林荫有关。有时候,李卫宁觉得张林荫在悬崖边行走,他想提醒一下张林荫,那样做很危险,但他只是一个下人,这么多年早已养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的习惯。所以,他几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让自己变成一个有眼睛不看,有耳朵不听的人。

现在,李卫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送往迪化的这封信里面有事,而且还是大事情。

那么,我是去干一件大事情吗?

是,一定是的。这种感觉太强烈了,一经在内心产生,就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一样,扭出了一种痛感。

李卫宁让马放慢速度,慢慢往前走动。他在内心要求自己:你只是一个下人,不能胡思乱想,更不能猜测老爷的事情。

但是他越要求自己,却越忍不住去想。因为他心不在焉,胯下的马越来越慢,引得路上的行人都不解地看他。他们想,骆驼要慢走,马要快跑,这个人怎么啦,让这么好的一匹马,用四蹄在数路上的石子吗?

最后,李卫宁一拉缰绳,马停了下来。

至此,他发现自己不想往前走。

他下了马,牵着马走到路边的树林里,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信很轻,估计只有一页纸,但是他却觉得很沉,似乎信封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大石头,只要砸出来,就会把人砸死。

一阵风刮过,留下一股清凉。前几天的风是热的,人的心是乱的,发生的事情也是怪异的。现在的风是正常的风,人的心也是安静的,那么就应该干正事。

李卫宁决定拆信。

他以前在呼图壁的纸厂干过,有启开信封,但又不损坏封口的办法。他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往手心倒了一点水,然后用手指蘸一点,轻轻抹在信封的封口上。过了一会儿,封口便被洇湿,他用指甲轻挑,一点一点打开了封口。

看完信,李卫宁惊呆了。

张林荫向迪化府大人举报,韦水鉴丢了绥来县的县印。张林荫在信中把韦水鉴丢县印的过程写得很详细,列举的罪状很严重,意欲一举将韦水鉴置于死地。

李卫宁的心抖了一下。

他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不知該如何卸下。在张林荫让他把李小河打出张宅时,那块石头便变得重了,他内心挣扎了一下,犹豫着没有动手。后来他才知道,他在那一刻想卸下心上的那块石头,但是张林荫的眼睛里像是要刺出刀子,他内心的念头闪了一下,便又沉了下去。昨天晚上,他看着张林荫窗户上的灯光,又感觉到了那块石头对他内心的重压,他一直在黑暗中的石椅上坐着,想卸下那块石头的念头,在内心一次次起伏,但不知为何,最终更为沉重地压在了心上。

现在,他决定把内心的那块石头卸下。

树林外面就是玛纳斯河,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然后走到玛纳斯河边,毫不犹豫地把那封信撕碎,然后手一扬,碎片便落进了玛纳斯河里。河水流淌得很平缓,但碎片一经落入,翻滚了几下就不见了。

李卫宁对着玛纳斯河说:“一切都因你而起,就让你把这个秘密吞没了吧!”

玛纳斯河发出沉缓的流淌声,像是在用什么在回答他。

他又转身对着绥来城方向说:“张老爷,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不给你办事。我得听老天爷的话,得替老天爷办事,所以就对不起你了。”

他从河边返回树林,解下那匹马骑了上去。他想好了,必须装作去了一趟迪化,免得引起张林荫的怀疑。

上路后,他对那匹马抽了一鞭子,向前迅疾而去。

他终于卸下了压在心上的石头。

第四章 改名

15. 一部水志

韦水鉴在书房中待了三天,没有出门。

县衙的事情,他一一写成文书,交给衙役陈天靖去传达。大家都猜测,知县大人有要事在身,在书房里处理。但是,玛纳斯河发生了这样一场洪水,知县大人应该走到百姓中去,稳一稳人心,这才是目前最大的事情。

除了李小河和张林荫外,没有人知道韦水鉴丢了县印的事。所以,绥来城里的人只是在议论,知县大人因为掉进了玛纳斯河里,丢了面子,不好出来见人。

绥来城里的动静,韦水鉴一清二楚。

面子对韦水鉴来说,并不是大事。掉进河里一事,就像湿衣服很快就干了一样,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回到县衙的当天晚上,他就下令让玛纳斯河沿各巡河人上报洪水情况,除了凉州户和兰州湾受灾严重外,其他地方都无大碍。凉州户和兰州湾的灾情可谓是百年不遇,刚长出的庄稼苗都被冲淹得翻了出来,听说不少农民站在地边,看着软塌塌漂在水面的庄稼苗,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民以食为天,地里长不出庄稼,农民的日子不好过了。后来,当他得知那些被冲淹的土地,还可以补种菜籽和胡麻,心里才好受了一些。虽然菜籽和胡麻不是主粮,但是经济价值高,能挽回农民的损失。他立即吩咐下去,从乐土驿、包家店、广东地、六户地等地调集菜籽和胡麻种子,提供给凉州户和兰州湾的农民。但是,农民去年的菜籽和胡麻都已用完,收不上种子。

韦水鉴马上带着陈天靖出了县衙,径直向陈氏粮庄而去。陈氏粮庄是绥来城稍次于张林荫的粮庄,每天销售的粮食数量也不小。

到了陈氏粮庄,陈老板马上起身相迎,他在绥来城开粮庄三十多年,韦水鉴是第一个到他粮庄的知县。他请韦水鉴坐,并吩咐伙计上茶。韦水鉴却没有坐,直接说正事:“陈老板可否告诉我实情,你的粮庄中备有多少菜籽和胡麻?”

陈老板说:“知县大人有需要吗?”

“有。”

“菜籽和胡麻,各有一万余石。”

“够用了。”

“知县大人的意思是……?”

韦水鉴便把凉州户和兰州湾的田地遭水灾,需要补种菜籽和胡麻的缘由详细告诉了陈老板。

陈老板说:“菜籽和胡麻种子我可以各提供一万石,但是费用不少,知县大人,您看如何处理?”

韦水鉴说:“此事紧急,耽搁不得时间,今天我先给你打一张欠条,待我筹齐了钱,便给你送来。”

陈老板問:“此事不是县衙负责吗?”

韦水鉴说:“不是。”

陈老板有些吃惊,便又问:“也不是以知县的名义吗?”

韦水鉴仍然只是回答两个字:“不是。”

陈老板明白了,知县大人是要以个人名义处理这件事情。他想了想,对韦水鉴说:“知县大人能如此大义,我也理应出力。这样吧,我先将菜籽和胡麻借出,让凉州户和兰州湾的农民先行播种,到了秋天,再还我便是。”

韦水鉴向陈老板作揖致谢,陈老板忙把他拦住,让他放心,这就安排菜籽和胡麻种子出仓。

韦水鉴刚回到县衙,平静了一下心情,便打开《绥来水志》手稿,开始写新的一章:“雪水之患要。”玛纳斯河虽然鲜有洪灾,但是一旦遇到气温突变,积雪的融化速度就会骤然加快,造成的洪灾往往不可预估。所以,每年初夏的巡河,切不可只观察水情,还要将天气、风向、气温、雪山的变化等列入观察范围,甚至上一冬的降雪情况,也要考虑写进去。

写这一章的想法,是韦水鉴从玛纳斯河边返回绥来城的路上产生的,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他才觉得将来印行的《绥来水志》是完美的,对绥来人而言,才是一本实用的书。

很快,他就静下心写了起来。

写上一会儿,韦水鉴走到窗前,把窗户推起透气。有风吹来,窗前的那棵垂柳的枝条便轻轻摆动,像是被谁用手掌抚着,晃出迷人眼的幻影。风凉快了很多,吹在身上非常凉爽,他用手揉揉眼睛,扭动几下脖子,又回到书桌前写作。

韦水鉴的花翎官帽也被玛纳斯河水冲走了,他回来后,陈天靖很快就弄了一顶,悄悄送进他的书房。他问陈天靖:“花翎官帽乃朝廷所配,你从何处弄到一顶?”

陈天靖却不说实情:“知县大人,此物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就当那顶没丢,戴的还是那顶。”

韦水鉴便不再问,花翎官帽被玛纳斯河水冲走了,他其实也很无奈,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听从陈天靖的话,以此来弥补缺失。

徐如棠给韦水鉴送来一壶茶,劝韦水鉴:“你要放慢写《绥来水志》的速度,不要累坏了身体。”

韦水鉴说:“夫人放心,我的身体没有问题。”

徐如棠说:“那也不能拼命。”

不料韦水鉴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有命拼,不失为好事,就怕没有了命,想拼也拼不成。”

徐如棠很吃惊,不知韦水鉴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韦水鉴亦是对自己的话一惊,一愣后对徐如棠说:“夫人说的是,我撰写太过于投入,都影响了神智。我放慢撰写速度,不再拼命往前赶。”

徐如棠走后,韦水鉴陷入沉思。县印丢了,这件事又能瞒多久?说不定哪天就要用到,到时候拿什么去应付?唉,头顶上悬着一把刀,迟早会落下来。大清王朝有严格律条,凡丢官印者,当处斩无赦。所以,他想尽快写完《绥来水志》,此书一旦告罄,他将了无遗憾,主动谢罪。

窗外又有鸟叫。

韦水鉴没有打开窗户去看,而是坐在书桌前,又奋笔疾书起来。

16. 无风不起浪

韦水鉴派陈天靖去找张林荫,请张林荫到县衙来,他要和张林荫谈一谈。

很快,陈天靖来报,张林荫以抱病为由,没有见他。

这个结果,在韦水鉴的预料之中。

陈天靖说:“我感觉张林荫就躲在屏风后面,在偷偷地看着我,但死活没有出来。他的管家说,他们老爷的头很疼,起不来,劝我回。”

韦水鉴问:“那个管家叫李卫宁吗?”

陈天靖说:“是李卫宁,他送我到大门口后对我说,他们老爷出不出来,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让我回来如实告诉大人即可。”

韦水鉴明白,张林荫策划了谣言事件,便躲避不见县衙的人,这件事就像顺着锄柄,必然能摸到锄头一样,前因后果一清二楚。

陈天靖问:“大人,此事如何处理?”

韦水鉴想了想说:“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不信他张林荫不出来。”

陈天靖说:“我回来时,特意在城里转了转,百姓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各大商馆、店铺、街摊都已正常营业。那些搬出绥来城的人,在外面过了几夜,老人冻得发抖,小孩哭个不停,今天一大早都回来了。他们说,谣言像风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起,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才是实在的,而听到的在很多时候,就是抓不住摸不着的风。”

诸事平息,韦水鉴继续撰写《绥来水志》。

下午,绥来城里刮起一场大风。

县衙大院内的那棵大榆树被吹得哗哗响,枝条像掠起的鞭子,垂直甩起,又猛烈落下,浮出一团幻影。县衙的门窗也被刮得在响,像是扑打大榆树的风,折磨了一番后又转过身来,要把门窗刮开,冲进屋来折磨一番。

韦水鉴不得不停下写作,到窗前去看外面的情况。天际一片迷蒙,看来这场大风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止。他想,风能把石头吹走,水能把大山冲垮。人是斗不过大风的,当它撒野撒够了,像没有了力气的人一样,就会悄无声息地停止。

他又回到书桌前,刚拿起毛笔蘸了墨,还没写下一个字,就听见门猛然响了一声,他愣了一下,看来风刮得更大了。但是,门接连又响了几声,并不像是风刮出的声音。他起身开了门,陈天靖站在门外,正举手要接着敲门。刚才的声音与风无关,是陈天靖的敲门声。

陈天靖神色异常,对韦水鉴说:“大人,这场大风让绥来城又传开一个谣言,很多人都说,绥来县之不祥,在于水,而知县大人的名字中有一个‘水字,必招大灾。”

韦水鉴一愣,觉得又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他背上。

陈天靖说:“这一谣言,又是有人故意做的文章。”

韦水鉴说:“无风不起浪,无目的不传谣。这件事的幕后操纵者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

陈天靖说:“这一谣言,又让绥来城乱了,人们都议论纷纷,说的话很不好听。大人,此事如何应对,你得及早定夺。”

韦水鉴没有说话。他向县衙外看了看,大风刮起的尘雾中,似乎闪出了一个人的面孔,但大风像扭动的怪兽一样,倏忽一跃便又落下,那隐约的面孔不见了。

这一招很狠毒,一下子触到了绥来人最脆弱的地方,也让韦水鉴顿时不知所措,手不禁抖了几下。

17. 被迫改名

人心惶惶,人们又准备搬离绥来城而去。

韦水鉴没有想到,有人居然拿他名字中的“水”字,做出了这样的文章。他想,毒哪怕在针尖上,也能让人丧命。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摆在了他面前,这件事会触及绥来百姓敏感的神经,他们一定会想,原来玛纳斯河发洪水,造成洪灾,都因为知县的名字中有“水”字。百姓判断能力不高,遇上此类事情便会相信是真的。

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有风从窗中吹进屋,将几页《绥来水志》手稿吹得飘起,像树叶一样落到地上。韦水鉴叹息一声,将手稿一一捡起。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几页手稿,一阵風吹来,便不知会落向哪里。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停了。

但韦水鉴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好像那场风并没有停,而是要钻进他内心,然后疯狂撕扯一番。

他想喝水,端起茶碗才发现,里面没有茶水。他喊陈天靖进来,一看陈天靖脸色沉郁,便问陈天靖:“外面情况如何?”

陈天靖说:“百姓又变得惶惶不安,很多人都认为这场大风必然会让天气变化,天气一变,玛纳斯河必然又要发洪水。”

“这是什么道理?”

“制造谣言的人,抓住了百姓缺乏判断力的心理,在绥来城内大肆宣扬,让百姓都信以为真,纷纷准备离城而去。”

“这一次,用什么办法留住百姓?”

“在下愚钝,想不出办法。”

“病有根子,药有引子。这件事的根源,还是在张林荫身上,得想办法从他身上根除。”

“我去找他。”

“不可,他一定不会见你。狡猾的狐狸,会对人笑九次。善于玩阴谋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多重,手段有多狠,所以不可与他正面交锋。”

“那怎么办?”

“让我想想。”

陈天靖退了出去。

韦水鉴这才发现,他一直端着那只空茶碗,刚才只顾着和陈天靖说话,忘了让陈天靖给他泡一碗茶。

入夜,绥来城寂静无声。这座城像人一样,被折磨了一天,终于疲惫不堪酣睡了过去。

韦水鉴无法入睡,他对徐如棠说:“《绥来水志》有几处需要修改,我去改完。”

徐如棠说:“明天再修改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韦水鉴说:“明天事多,今天能做的,今天做完。”

徐如棠见韦水鉴一脸愁容,索性直接问:“绥来城里又起风波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韦水鉴说:“我名字中有一个‘水字,百姓对此十分恐慌,我无法一一给百姓解释,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如棠说:“张林荫一直想让你在他跟前低头,你为了不再麻烦上身,向他低个头,不行吗?”

“不行。”

“为了百姓呢?”

“也不行。”

徐如棠便无话可说了。

韦水鉴看了一眼徐如棠,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套上一件马夹,手执油灯进了书房。外面又起风了,而且风声颇为异常,发出脆烈的声响。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声?有一句老话说:“没有人愿意听猫头鹰叫,没有人愿意看黄鼠狼笑。”今年的绥来县,遭受了太多的怪异天气,不要说百姓,就连他也经常心生惊悸,害怕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脆烈的声响越来越近,像是风已经凝成一团,变得像石头,要狠狠砸向什么地方。

韦水鉴打开书房窗户,发现并没有刮风。

那脆烈的声响却还在响。

韦水鉴凝神倾听,终于听出那声响不是风发出的,而是马蹄声。是谁在绥来城里骑马夜行,守城的士兵和值更的更夫,没有拦他吗?

脆烈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韦水鉴判断出是一匹马,它的奔跑速度很快,四蹄一经着地又迅疾奔出,所以传来的蹄声才如此清脆。骑马的人,是要去办急事吗?如果不是,便不会如此纵马狂奔。

马蹄声到了县衙门口,骤然而停。

韦水鉴一惊,觉得刚才那脆烈的马蹄声,像一只大手,紧紧揪着他不放,而现在马蹄声骤停,又像是要将他一把丢开。

县衙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喊叫:“我是玛纳斯河的巡河人李小河,今夜我来告诉大家,玛纳斯河源头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今年不会再有雪水流下来,更不会发洪水,大家不可听信谣言,依知县所说,放心过日子。”

韦水鉴心中一喜,看来李小河判断出积雪已经全部融化,得出近期不会再发洪水的结论,便连夜进绥来城喊话,以解城中百姓心头的重压。

韦水鉴不知道,在绥来城中传播的谣言,也传到了李小河的耳朵里。他一听便知道是张林荫在捣鬼,也知道韦水鉴有了麻烦。他本想去张宅质问张林荫,但一想到自己势单力薄,去闯张宅又会被推搡出来,便打消了念头。他坐在玛纳斯河边想,与其拿鸡蛋去碰石头,不如另辟蹊径,把大石头撬起,让它滚到见不到人的地方去。他拿定主意,便在今天下午巡完河后,骑上韦水鉴换给他的那匹快马,向绥来城奔驰而来。

李小河在县衙门口喊叫一番,是要让韦水鉴知晓详情,不要再有顾虑。

喊完,李小河便骑上马,沿统领衙门、督可衙门、定湘王庙、马王庙,再经巩遐门,到了昭君祠,从宁谟门出了绥宁城区域。每到一处,他都大喊一遍:“我是玛纳斯河的巡河人李小河,今夜我来告诉大家,玛纳斯河源头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今年不会再有雪水流下来,更不会发洪水,大家不可听信谣言,依知县所说,放心过日子。”

人们先是被那匹马的蹄声吸引,接着便听到了李小河的喊话。这么多年了,李小河是第一次向人们通告玛纳斯河的水情,他们便纷纷出门来看。李小河勒住马,将那番喊话又重复一遍。

人们让李小河下马喝水,他向人们道一声谢,便向下一个地方奔驰而去。

他出了宁谟门,进入康吉城的区域,沿靖远关、关帝庙、城隍庙一带的街巷,对各户人家再次那番话高喊一遍。

人们都听清楚了,心里也踏实了。

在城内跑了一圈,已经过了午夜。李小河骑马从东门出去,又在陕西会馆和靖远楼一带跑了一圈,逐一又喊了一遍,才慢慢返回玛纳斯河边。

李小河的这一番喊话,让绥来城里的人踏实了,他们听得那匹马的蹄声在远处弱了下去,才回屋去睡觉。

韦水鉴很欣慰,他已经快扛不住了,但李小河及时扶了他一把,让他稳稳地站住。不但如此,李小河带来的“玛纳斯河源头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今年不会再有雪水流下来,更不会发洪水”的信息,也启发了他,他回到书桌前,将这一内容补写进了《绥来水志》中,并特别注明:此结论,系巡河人李小河亲自考证后所得。

写完,他吹灭油灯,和衣躺在书房的床上。

第二天早上,韋水鉴做出一个决定,为使绥来县稳定,他改名为“韦志祥”。

徐如棠很吃惊:“昨天晚上李小河喊了一番话,不是稳住了人心吗?”

陈天靖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韦水鉴说:“绥来城的百姓,仅为绥来县全部百姓的三成,李小河的那一番喊话,在城内会起到作用,却传播不到乡村百姓中去。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既然人们恐惧于我名字中有一个‘水字,那么只有我改名,才会让全县百姓不再恐慌,过上安宁稳定的日子。”

徐如棠说:“改名一事,是否请教父亲?”

韦水鉴说:“我是一县之知县,我的名字便也为一县之所系,现在百姓认为我的名字有讳,改过便是。至于请教或告知父亲,日后再说。”

徐如棠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叫韦志祥了?”

韦水鉴一愣才反应过来,然后笑着说:“对,从现在开始,我就叫韦志祥了,你们要改口。”

徐如棠和陈天靖喃喃念叨:“韦志祥、韦志祥……”

韦志祥一笑说:“对,多念几遍,嘴叫顺了,就记住了。” 他将《绥来水志》扉页上的“韦水鉴”画去,然后写上“韦志祥”三个字。写完放下毛笔,他的手抖了一下。他背靠椅子坐着,整个人好像缩小了。

徐如棠和陈天靖便又念了几遍。

很快,韦水鉴改名为韦志祥的事情,传遍了绥来城。百姓听到后,心头的阴影随之消失,绥来县遂稳定下来。

第五章 龙口

18. 增加龙口

韦志祥吃过晚饭后,又要去书房写《绥来水志》。他的书房在东厢房,出了客厅左拐便就进了书房。陈天靖每天晚上会早早地把走廊的灯笼点亮,以供韦志祥出入方便。韦志祥刚从客厅出来,尚未走到书房门口,灯笼却突然灭了,走廊顿时像是被一块黑布裹了进去。他愣了一下,站在黑暗中不动了。书房近在咫尺,要不了几步即可进入,但他却像是被黑暗压着,难以挪动脚步。

他索性站着不动了。

夜很黑,院子里的那棵树一团模糊,像是刚才裹住走廊的黑暗迅速移动过去,像一张大嘴似的将那棵树吞没了。客厅里的灯光从窗户透出,只是浮出一层暗淡的光,像一片浮叶似的悬在黑暗中。

韦志祥像是在看着黑暗,又好像没有看。

身后响起脚步声,韦志祥回过了神。他转过身,看见徐如棠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妻子。他一愣,我这是怎么啦?刚才的走廊漆黑一片,但妻子一出现,却好像带来了光明一样,让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徐如棠问他:“你怎么哭了?”

韦志祥用手一摸眼睛,手上有了一股湿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亦不知为何流泪了居然无知无觉。

徐如棠抓住他的手,他们一并进了书房。待徐如棠点了灯,韦志祥看见徐如棠一脸疑惑,他为自己刚才的哭难堪,便想掩饰一下,却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慌乱压下去。

徐如棠便帮他掩饰:“今晚就不写水志了,咱们说说话。”

韦志祥便放松下来:“好,说说话,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说。”说完,他内心一阵轻松,遂感觉一直躺着的自己终于站了起来,眼前豁然开朗。

徐如棠说:“你说吧。”

韦志祥说:“《绥来水志》杀青在望,此书在将来能否发挥作用,全在于你了。”

徐如棠不解:“此话怎讲?”

韦志祥想说什么,却犹豫了一下,语气沉重地对徐如棠说:“你只须记住我今晚的话,来日如若一嵊尚无力做事,你便要肩负让《绥来水志》传播开去的使命。”

徐如棠仍然不解:“此话又怎讲?”

韦志祥说:“今晚之话,在日后必有答案。”

徐如棠仍想追问,韦志祥却转了话题:“今有一事,恳请夫人帮忙。”

徐如棠被韦志祥的话弄得云里雾里的,一听他说又有事,便着急地说:“請讲。”

韦志祥便将去察看河情的想法说了出来。

徐如棠以为韦志祥是担心她去察看河情会吃苦,便说:“你且放心,我只管去就是了,一定把河情察看清楚。”

韦志祥说:“夫人也不可着急,只要走到玛纳斯河边,只要看见了河水和河边的田地,自然就会有答案。”

徐如棠点头称是。她本想和韦志祥再说一会儿话,但韦志祥却说他累了,想早点休息,于是徐如棠吹灭了灯,和韦志祥出了书房。

十天后,韦志祥决定建龙口,让龙口发挥出控水和引水作用。

徐如棠得知韦志祥的决定后说:“引水之关键,在于龙口,所以增建龙口,势在必行。”

韦志祥一声叹息:“增建龙口,耗资巨大。绥来用于水利的资款,本就没有多余,从哪里去筹此项款额?”他不愿在徐如棠面前流露为难情绪,便对徐如棠说:“夫人先行休息,增建龙口之事,容我慢慢想办法。”

徐如棠询问韦志祥撰写《绥来水志》的情况,不知为什么,她发现韦志祥自从遭遇了落水事件后,整个人好像变了,很多时候都在那儿发呆。当然,她还不知道韦志祥丢县印的事,也就猜测不出韦志祥的心情沉重到了何种程度。她只是不解,韦志祥为何没日没夜地撰写《绥来水志》,似乎必须要在今年将其完成。快跑的人,适合短路;慢走的人,适合长路。完成《绥来水志》需要走长路,而韦志祥如此快跑,很让她担心。她看见书桌上的手稿厚出一大摞,便知道韦志祥在过去的六天里奋笔疾书,写了不少。她问韦志祥:“《绥来水志》写得顺利吗?”

韦志祥回答:“很顺利,关于积雪融化,雪水汇集成洪水一章,已经写完。”

“那就好。”

“不过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

“你刚才说的龙口,亦可成为其中一章。”

“龙口确实重要。”

“谢谢夫人。”

徐如棠不明白,韦志祥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

韦志祥看到徐如棠面有疑惑之色,便说:“夫人如此助我,我只能用一个‘谢字表达心意。”

徐如棠一笑,不再说什么。

这时,陈天靖来报:“张宅的管家李卫宁求见。”

韦志祥估计张林荫又要搞什么名堂,便让陈天靖将李卫宁打发走,他可不想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但陈天靖说:“李卫宁估计你不见他,便让我特地转告你,他此次来见你,与张林荫无关,他有要事向你汇报。”

韦志祥便让陈天靖引李卫宁进来。

李卫宁进来后,对韦志祥说:“我要汇报之事,只能给知县大人一人说。”

陈天靖便退了出去。

李卫宁对韦志祥说:“知县大人,你丢县印一事,我们张老爷已知。”

韦志祥一惊,但没有说什么。

李卫宁说:“我们张老爷修书一封,详尽道出你丢县印一事,让我送给迪化府大人。”

韦志祥问:“迪化府大人说什么了?”

李卫宁说:“信没有到迪化府大人手里。”

“为何?”

“我不忍心我们老爷害你,在半路将那封信撕了,扔进了玛纳斯河里。”

“那你如何向你们老爷交代?”

“我去了迪化,两天后才返回,向张老爷说,信已送至,但迪化府大人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返回绥来。”

“你们老爷没有起疑心?”

“没有。”

“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是一个好知县,我不能看着你被害。”

“这件事确有发生,但是又能隐瞒多久呢?”

“知县大人你放心,有一句话说得好,一百匹骏马,也赶不上舌头的速度。只要迪化府大人看不到那封信,听不到这件事的传言,便不会知道你丢县印的事。再说了,时间一长,我们老爷见没有动静,就会想迪化府大人不愿过问此事,他又怎敢去问,此事就过去了。”

韦志祥问李卫宁:“你是张林荫的管家,身在张宅,受恩于张林荫,为何如此叛逆他?”

李卫宁说:“张老爷前后数次在你身上打主意,都是不仁不义之举,我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忍心做忤逆之事,便来将实情告知大人,以便让你心中有数。”

韦志祥点了点头,谢过李卫宁。但是,握在他人手里的把柄,比当面砸来的拳头更致命。不知道张林荫又会想出什么阴招,捅自己一刀子。他的心又像被什么揪住,扭出一阵痛。

李卫宁将事情说完,便适时告退。走到门边,他又转过身对韦志祥说:“知县大人,你放心,我今天出了这个门,此事对我而言,便是缝上的嘴,扎上口子的麻袋,我永远不会说出一个字。”

韦志祥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

19. 求父捐款

第二天,韦志祥做出决定:动员父亲韦承尊捐款修建龙口。

一大早,他匆匆赶回家中。

韦承尊已经听说了韦志祥改名字的事,一看见他便问:“你把自己的名字丢了?”

韦志祥说:“父亲,我的名字事小,绥来县的事大。”

韦承尊说:“你忘了吗?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韦志祥回答:“是爷爷给我起的。”

韦承尊说:“家族靠血脉传承,人靠名字存世。人为什么注重名字,是因为有寓意在里面。你把祖先给你起的名字改了,实乃大不敬。”

韦志祥说:“父亲,儿作为一县之知县,如果因为名字一事,影响了绥来县的稳定,其过责比大不敬更甚。”他把自己名字中有一个“水”字,在绥来城引起恐慌的事,向父亲详细讲述了一遍。

韦承尊听后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仍然气不过,又说起韦志祥掉进玛纳斯河的事情。他看了一眼韦志祥问:“你没有落下什么毛病吧?”

韦志祥忙说:“没有。”

韦承尊说:“事情遇上了,就要想得开。你认为它是事情,它就能把人压死;你认为它不是事情,它就比一片羽毛还轻。”

韦志祥点头称是。

很快,韦承尊便猜出韦志祥有事,便问韦志祥:“你自从当了知县,都快忘了世上还有老父我这个人,今天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只来看看我吧?”

韦志祥便说出请求父亲捐款的事。

韦承尊用手捋了一下长长的胡须说:“你当初上任知县时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韦志祥回答:“记得,我当时说过两句话。”

“哪两句?”

“一句是韦家不可有一人要求在县衙谋差,另一句是韦家从此不在绥来县范围经营一桩商事。”

“前一句,韦家人做到否?”

“做到了。”

“后一句,韦家人做到否?”

“做到了。”

“你还记得你对韦家的承诺吗?”

“记得,如韦家人做到这两条,我便不对韦家提任何要求。”

“但是你今天来提要求了。”

“不是提要求,是想讓韦家做善事,留下光宗耀祖的美名。”

“光宗耀祖的美名?我的名声已经让你毁了。”

“此话怎讲?”

“以前的我在绥来城里,人称我什么?”

“韦半街。”

“为何这样称我?”

“父亲你的生意做得大,绥来城街道上的一半商馆,都是你的。”

“现在在绥来城里,人称我什么?”

“韦老爷。”

“为何?”

“你不做生意了。”

“我为何不做生意了?”

“前面说的那两句话中的第二句,是答案。”

“好,你提的要求,我,我们韦家每一个人,都像掰着手指头数数一样做到了,但你的承诺呢?你却举着左手,就忘了右手,对自己的承诺一点也没有做到,还跑过来理直气壮地要钱,妥吗?”

“韦家有这个力量,应该出点钱为绥来百姓办事。”

“县衙的事县衙办,韦家的事韦家办,不可混为一谈。”

“让韦家为县衙承担一些难处,韦家不就更光荣了吗?”

“韦家出你这样一个知县,就够了。”

“既然韦家出了我这样一个知县,那么现在有困难,你就看在我姓韦的分上,帮我一次。”

“你又要像当年一样逼我吗?”

“不是逼你,是帮你出钱行善。”

“胡说!该出钱的是县衙,是迪化官府。你们县衙如果没有钱,就找上面去要嘛。”

“这个事,由韦家出钱,由我独自办了,最好。”

“老父不懂你的心思,断然不会出钱。”

“如果你不出钱,儿子就没有出路了。”

“你就如此当官?”

“我快走投无路了。”

“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韦志祥和父亲的谈话,不了了之。

过了好几天,韦志祥只要想起那天和父亲的对话,心便沉了。他把县印丢了,原想通过一人之力,为玛纳斯河增建龙口,以期有朝一日迪化府知悉丢县印之事后,能念及他治水有功,网开一面不治罪于他。

这是他唯一的救赎办法。

但是父亲没有答应他,他有几次想对父亲道出实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想,他走的是一条难以对人言说的路,成与不成,都不可对任何人说出。

他把毛笔放在砚台上,靠着椅子闭上眼睛,用手捏着太阳穴。捏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

无法再写下去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鸟叫。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发出叫声的鸟儿在院左角的大榆树上,便仔细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这棵榆树长得粗壮高大,他刚当知县时,绥来城里的人说,它有三百年的树龄,是绥来树王。后来又听人说,还有更大的榆树,尤其是神榆台的那棵大榆树,附近的人在树枝上绑上了经幡,风一吹便飘来荡去,传出几分肃穆之感。要说绥来的树王,神榆台的那棵大榆树才当之无愧。

他想,没有尽头的草原,在天边;能抓住的牧羊鞭,在手里。所以,不论是神榆台的树王,还是县衙内的这棵大榆树,都是绥来人内心美好的愿望,也是精神寄托。

他关上窗户,准备继续写《绥来水志》。

窗外却又传来一声鸟叫。他复又走到窗前去看,还是没有鸟儿。他很奇怪,没有鸟儿,为何却有鸟叫,而且接连叫了两声,鸟儿到底在哪儿呢?算了,围着院子的栅栏不能翻,隔着河流的路不能走。有些事情,今天没有答案,也许明天就有了。

窗外再也没有传来鸟叫。

他平静下来,重新磨了墨汁,刚写了一句,有衙役来报:“大人,韦老爷派人来说,他同意出钱增建龙口,让你回家取钱。”

韦志祥叫一声好,便让衙役去“会丰轩”买一份二喇嘛的烧卖。二喇嘛的烧卖在绥来城里是最好的,他父亲以前想吃时,便对管家说,去,到二喇嘛的会丰轩去一趟。管家知道他的意思,便去买上一屉,快速提回让他趁热吃。二喇嘛的烧卖形似石榴,皮薄得几近透明,略带汤汁的馅,一咬滋味分外不同。

韦志祥提着烧卖急匆匆地往家赶,心想,前些天如果给老爷子带一份烧卖,说不定就办成了事情。

但是,韦志祥没有想到,父亲出资的本意却不是修建龙口。他一进门,父亲就问他:“县印还没有找回来?”

韦志祥愣在了那儿,他丢失县印的事,只有李小河、李卫宁和张林荫知道,他跟徐如棠也没有提过,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呢?于是他问父亲:“父亲知道了所有事情?”

韦承尊说:“你忘了我曾经被称为‘韦半街了吗?绥来城里的事情,有什么能瞒过我?至于我是从什么人嘴里得知这一事的,反正不会影响到你,你则不必细问。”

韦志祥想,有可能是父亲从李小河或李卫宁处得知的,这两个人倒是可靠,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想对父亲解释一下丢失县印的事,但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僵在了那儿。

韦承尊看出韦志祥有疑惑,便说:“县印丢了就丢了吧,不要再去找了,免得弄得整个绥来城风风雨雨。”

韦志祥说:“可是,丢失县印乃大罪,我无法给上面交代。”

韦承尊说:“左手用不上力,就把右手用好。这个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办法挽救。”

韦志祥在父亲说出丢失县印的事后,腿就软了,现在听父亲这样一说,觉得浑身有了力量。

韦承尊拿出一个钱袋说:“我早年在迪化时和现任的迪化府大人是朋友,我已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帮你渡过这一关,你带上钱和信去找他。”

韦志祥在来时的路上,以为父亲想通了,要出资帮他修建龙口。但是现在看来,父亲是让他拿这笔钱去迪化府活动,以免迪化府追究他丢失县印的罪过。他犹豫不决,支吾了一声:“我……”

韦承尊皱了一下眉头:“你有什么顾虑?”

韦志祥说:“丢失县印之罪,不可赦免,你儿已做好认罪的准备。”

韦承尊很吃惊:“你只要想活,这事就得这么办。大清王朝的官員没有不收钱的,咱们把这笔钱送出去,就当是破财消灾。你去办吧,这个事不难。”

韦志祥带着信和钱袋出了韦宅。

阳光迎面照射过来,刺得他的眼睛一阵痛,他下意识地举手去挡阳光,信和钱袋掉在了地上。他苦笑了一下,把信和钱袋捡起,向县衙走去。

直到返回县衙,他一直感觉到刺痛他眼睛的那束阳光,像一个人一样一直追在他身后,似乎想把他拽住,对他说几句什么。直至他一脚迈入县衙大门,才觉得身后的阳光变得像一只手,软软地落了下去。他喘了口气,吩咐陈天靖,即刻通知玛纳斯河沿岸,马上启动修建龙口事宜。

他把那封信放入抽屉,关上抽屉的一瞬,他的手抖了一下。

一个月后,各龙口全部修建完毕,并顺利放水入田。

20. 义举

天凉了,县衙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树,树叶先是变黄,过了几天便一一落了。

韦志祥决定去湿地观察水情。他和徐如棠带着一名衙役出了城,向西过了兰州湾、广东地、张家水磨、头阜粱,到了八家户。八家户就在湿地旁边,芦苇在风中浮出一片波浪,像是整个芦苇荡变成了大海。

韦志祥看了一会儿,对徐如棠和衙役说:“我想去那边静一静,你们在这儿等我。”

衙役问:“不用我陪你吗?”

韦志祥说:“这个地方会出什么事?不用陪。”说着,走到徐如棠跟前,给她紧了紧斗篷的领扣,便转身走了。

徐如棠觉得有些奇怪,虽然风把芦苇刮得浮出了细浪,但是对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风,韦志祥却如此郑重地给她紧领扣。她本想跟他去,但她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便留在了原地。

韦志祥沿着玛纳斯河沿往前走,身后的徐如棠和衙役被芦苇遮住,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已看不到他们。他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龙口,从龙口流入渠道的河水,在阳光下像一条银色丝带,闪出耀眼的光芒。远处是大片农田,这条银色丝带很快便像是被撕成了更细小的丝带,从渠道开口流入田地中。老话说,水进了田地,会把地越浇越厚;水到了路上,会把路越浇越烂。有了这些龙口,玛纳斯河的水,会把地越浇越厚,绥来人有福了。

天气很好,玛纳斯河面上波光潋滟,有鸟儿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好听的鸣叫声。陈天靖前几天给韦志祥报告,因为众多龙口大量引水,很多地方都蓄水充足,引来了不少鸟儿,甚至还有天鹅。韦志祥听了很高兴,龙口起到了作用,他的愿望实现了。

风突然大了起来,韦志祥看了一眼那个龙口,它建得颇为坚固,用上几十年不成问题。风大了,就不到跟前去看了,他转身返回。

芦苇被大风掀起,苇秆便成片起伏,像是有洪水在汹涌恣肆,让芦苇甩出了波浪。想到洪水,韦志祥心中一紧,眉头便皱紧了。但他没有多想,只是叹了一口气,便沿着河岸往妻子和衙役等他的地方走去。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像是人叫,又像是羊叫。他回过头,便看见河边的芦苇在剧烈摆动,好像有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他仔细看,左右摆动的芦苇,闪出一团又一团黑影,似乎把玛纳斯河砸得发出了痛叫。

没有人,也没有羊,是因为风太大,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韦志祥继续往回走,因为风大,他加快了步伐。

身后再次传出那个声音。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是人的叫声。他回头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一个小女孩在河中挣扎。她大概三四岁,只是手脚乱动,不知道呼喊救命。韦志祥赶紧跑过去,跳进河连跑带冲,向小女孩接近。河水看似流淌得很沉缓,而人一旦落进去,向下漂的速度还是很快,韦志祥已经冲到了小女孩跟前,就要抓住她的小手了,但是一股激流让那小女孩喝了一口水,身子一歪又向下漂去。

有人在岸上发出惊呼。

韦志祥从声音中听出,惊呼的人是张林荫。他看了一眼那小女孩,认出她是张林荫的小女儿。他记得张林荫有个小女儿,就是这么大。这样想着,韦志祥并没有停止追赶,他用力紧赶几步,终于抓住了小女孩的胳膊。他把她搂在怀里,喘了口气,转身向岸上走去。

小女孩确实是张林荫的女儿张小凤。

张林荫远远看着韦志祥抱着张小凤向岸上走来,先是惊呼小女儿的名字,之后便满脸惊异地看着韦志祥,嘴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

韦志祥看见,张林荫此时的内心全都暴露在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韦志祥救了他的小女儿,如果韦志祥见死不救,小女儿在河中漂不了多远,就会再也叫不出一声,手脚再也动不了一下,等他赶过来,看到的只能是一具尸体。今天,他带小女儿出来玩,想起前不久刚建成的龙口,便决定来看看。其实看龙口,只有大人有兴趣,小孩并看不出什么,所以小女儿趁他不注意,便去追一只蝴蝶,追着追着便脱离了他的视野。他发现她不见后,又找错了方向,等他赶到玛纳斯河沿,便看见韦志祥抱着他的小女儿,正向岸边走来。他想起自己曾经为难过韦志祥那么多次,内心便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志祥上岸,把孩子递给张林荫。

张林荫抱着小女儿,对韦志祥说:“有一事,我一直想对你说,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韦志祥说:“什么事,你尽管说便是。”

张林荫说:“我要说的事,因为以前我对不起你,怕你不能接受,所以一直开不了口。今天你救了我的爱女,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报你,而我要说的事,是我唯一能回报你的方式。”

“你说。”

“你上次掉进玛纳斯河,不是把县印丢了吗?”

“是有此事,你意欲如何?”

“一县之知县,不可无县印啊!我有一个主意,你只须给我提供一个上面盖有县印的文件,我便去迪化花钱找最好的玉雕师,给你雕一个与原件一模一样的县印。”

韦志祥却摇了摇头。

张林荫说:“我是真心诚意帮你。”

韦志祥又摇了摇头,然后说:“一个跟头,不能栽两次。此事不可那样做。”

张林荫说:“可是你没有县印,万一上面追究下来,如何交代?”

韦志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示意张林荫尽快把女儿抱回,免得受凉生病,然后就转身走了。

对着韦志祥的背影,张林荫突然跪下了。

韦志祥只顾往前走,对身后的情景,一无所知。

21. 上吊身亡

韦志祥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告知徐如棠和衙役,只是说他不小心滑进了龙口。衙役捡来一堆干柴,点起火让他烤干了衣服。

徐如棠发现韦志祥的神情不对,几次想问他,但还是忍住没问。她想,好在只是衣服湿了,烤干就是了,并无大碍。

衣服烤干后,他们准备返回。

突然,韦志祥听到了大鸟的叫声。

他对徐如棠和衙役说:“听,有大鸟在叫。”徐如棠和衙役却听不到,他们很纳闷,为什么韦志祥能听出有声音在响,而且还是大鸟在叫?

韦志祥让他们安静下来,再听。二人便不说话,屏息静气地听,但还是没有任何声音。韦志祥便不再管他们二人,只是面向湿地方向凝神倾听。大鸟的叫声,就是从湿地中传来的。虽然芦苇丛立,将湿地里面的水域遮掩得模模糊糊,但那只大鸟正从里面往外钻着,一边钻一边发出急切的叫声。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一跃而出,飞上天去。

过了一会儿,韦志祥听见那叫声越来越大,便把手掌搭在额前,向湿地中张望。

徐如棠和衙役终于听到了声响,但到底是不是大鸟在叫,他们说不清楚。

那声音好像沿着芦苇在延伸,每发出一声,芦苇丛便晃动起伏几下,并闪出一片幻影。很快,芦苇丛被裹进了那团幻影中,随着又一阵鸟叫传出,芦苇丛似乎被那团幻影裹挟而起,要上升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像一只大鸟一样盘旋飞翔。

韦志祥看着那团幻影,希望它幻化成一只凤凰,那样的话就证明绥来真的有凤凰,他看见了,他成为绥来最幸福的人。

但是,他很快便看见,那团幻影像是听到了命令,在芦苇丛中盘旋了一会儿,慢慢地伏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韦志祥有些失望,看来并没有大鸟,也没有大鸟的叫声,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也可能是脑子里产生了幻觉。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芦苇丛不再起伏,静静伫立在水中。天空中空空如也,好像大鸟来过,或者叫过,然后所从神发出的命令,隐藏在了苍穹之中。

韦志祥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徐如棠和衙役想知道韦志祥在说什么,但韦志祥的声音太小,他们一句也没有听清。

回到县衙,有衙役向韦志祥报告,接到迪化府大人通知,称赞绥来县修建龙口乃是壮举,让韦志祥将修龙口事宜写一份呈递书,可向南北疆推广。

韦志祥的脸色沉了。呈递书上必须要盖县印,没有县印,如何往上呈递?

衙役不知道丢了县印的事,他高兴地对韦志祥说:“修建龙口一事,其意义已经有目共睹,知县大人的功劳,将永载史册。”

韦志祥对衙役说:“我今晚写好呈递书,你明天送到迪化去。”

“是。”衙役应了一声。

天很快黑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却不见韦志祥从书房中出来。昨天从八家户回来吃过晚饭后,他对徐如棠说,今晚我将写毕《绥来水志》,可能会很晚,就睡书房了。徐如棠本想对韦志祥说,别睡太晚,梦会变短。但她知道韦志祥将完成《绥来水志》的一天,视为特殊的日子,便给他铺好床被,泡上一壶茶后退出了书房。

现在,该吃早饭了,难道他昨晚写得太晚,还没有起床?徐如棠很快便否定了这一想法,韦志祥在以前也曾多次写得很晚,但第二天一定会按时起床,因为县衙内有很多公务等着他处理,他作为知县,一天也不能耽误。

外面似乎刮起了风,但只是呼的一声,让院中的那棵大榆树浮起一片幻影,便再也沒有了动静。大榆树上有一只乌鸦,被惊得飞起,一晃便飞出了县衙大院。院外有人被这只乌鸦惊着了,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安静下来。

徐如棠推开书房的门,去叫韦志祥。

突然,从书房里传出徐如棠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叫。

家里人和衙役都赶紧进入书房,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情景,让他们大惊失色。徐如棠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而韦志祥悬吊在一根绳子中,可能是徐如棠刚才扑到了他身上,所以他的身体晃来晃去,那根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承受不了他的身体,会一下子断掉。

衙役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想把韦志祥解下,但那根绳子勒得太紧,他忙活了半天,也没有把绳子解开。韦志祥左脚上的鞋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知县大人上吊了。消息不胫而走,绥来城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

徐如棠和衙役把韦志祥的遗体安排妥当后,在书桌上发现了韦志祥留下的两份遗书,第一份是留给家人的:

如棠我妻,并韦一嵊、韦瑛秀之二爱子:

今我思忖再三,决然离世,乃有负你们,在此垂首揖求,请你们谅鉴,也望我殁后,你们勿沉难痛,以世道之诚,衡量我之取舍要义,过好一生。

今夏初我往凉州户公干,于玛纳斯河遇洪水,不慎丢失县印。此事数月如噩梦,然无补救之策。失官印乃大罪,我唯有以死谢罪,才可终结此事,亦不使韦氏蒙羞。

今《绥来水志》已撰罄,龙口亦已建成,想必绥来不再被洪灾扰攘,我在九泉之下将安息。

《绥来水志》虽我撰写,然它属绥来,故托付我妻及爱子,在日后广为传播此书。玛纳斯河长流,水志不可一日不用。切记!

韦一嵊、韦瑛秀之二爱子,你们来日长大,勿因父自戕而羞愧。我既为罪官,便要担责,向朝廷谢罪,给百姓说法。

我走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俯瞰你们。

韦志祥绝笔

第二份遗书是留给陈天靖的,和那份呈递书放在一起。

呈递书已经写好,但因为没有县印可盖,所以落款并没有写绥来县衙,只署了韦志祥的名字。

天靖贤弟:

今留此遗书,我离世之后,托你办二事:其一,我于赴凉州户公干中,不慎丢失县印,此乃大清王朝大罪,我以死谢罪,请你向迪化府大人说明情况。

其二,关于龙口的呈递书已写好,请务必转呈迪化府大人。

贤弟随我多年,多有艰辛,未得好处,我心戚戚然。

愿你后半生幸福。

韦志祥绝笔

县衙开始给韦志祥办后事。

徐如棠说:“就把他埋在新户坪,让他头枕玛纳斯河,守一方平安。”

陈天靖带人去新户坪选了一个地方。

给韦志祥准备墓碑时,陈天靖对徐如棠说:“韦志祥一名才用了三个多月,碑上的名字,还是用韦水鉴吧!”

徐如棠说:“知县是为绥来百姓改的名,虽然只用了三个多月,但他的心意永在,所以就用改后的名字。”

陈天靖说:“知县大人的命太苦了。”

徐如棠说:“命是天注定的,谁也斗不过命。但是他做了决绝选择,成全了道义,所以他的生命不再负罪。”

陈天靖点头称是。

葬了韦志祥的当晚,又响起了大鸟的叫声。绥来城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纷纷往传出声音的地方看,但是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夜很静,也没有风,隐隐感觉有一只大鸟,一边扇动双翅,一边踩着乌云,正向绥来城飞来。

人们以为大鸟会现身,但过了很久,一直不见大鸟的影子。有人说,大鸟是神,它一定已经出现了,它能看到人,但人的肉眼看不见它。人们听了一会儿,便都回屋去睡觉了,空旷的绥来城,与夜色叠合,显得更加凝重。

大鸟的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边亮出鱼肚白,那叫声才停止了。太阳从东边升起,先是把夜空中残留的乌云照亮让它们变成白云,然后又将天空照得透亮,继而便变得幽蓝。那大鸟的叫声,似乎悄悄钻进了云朵的缝隙,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响。

早上,绥来城里的人说,昨天晚上,是凤凰在叫,在为知县大人送行。

22. 给过去一个交代

张林荫过了一个很痛苦的冬天,直至到了春天,也打不起精神。

张林荫没有想到韦志祥会上吊自杀,想到他去年一直威逼韦志祥,头便一阵疼痛。他以为是伤心的缘故,不料过了好一会儿,脑中的疼痛仍不散去,他瘫坐在椅子里,似乎再也没有了站起的力气。

张林荫叹息:“我恐怕要落下头疼的毛病。”

李卫宁请来刘阳海,给张林荫把脉问诊后,开了几服中药,但张林荫服下后却并不见效。刘阳海便又来把了一次脉,离开时对李卫宁说:“张老爷的病在心上,只要去除了心头顾虑,头疾自然祛除。”

李卫宁问:“祛除心病,可有方法?”

刘阳海说:“心病因事而生,张老爷只有卸下内心重负,想必就会好起来。”

李卫宁知道张林荫的心病因何而起,但他不好说什么,便默默送刘阳海出了门。

张林荫暗自叹息,仅仅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在这一年里经历的事,犹如一日遇四季,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等到他终于醒悟,想要好好把握自己时,身体却不行了,他再次觉得自己跌入了寒冷的冰窟。

吃过那几服中药后,头疼不见一点好转,张林荫就不再吃了。他让李卫宁给他用热毛巾敷头,李卫宁便备了一打毛巾,每天用热水泡了,然后拧干,敷在张林荫的头上。敷上一会儿换一条,一天下来要用十余条毛巾。时间长了,张林荫依赖上了毛巾,早上起床便敷上一条,到了晚上要上床睡觉了,才取下一天中的最后一条。

屋子里静了下来。

张林荫躺在靠椅上,发出一声叹息,头上的毛巾一滑,差一点掉了下来。

李卫宁记得刘阳海的话,便对张林荫说:“老爷,有一句话说得好,筐子里的石头,再重也能挑起,心头上的石头,再轻也不能移开。老爷只要把诸事想通,气顺了,自然就脉血活络,头也就不疼了。”

张林荫又是一声叹息。

李卫宁便知道,他说中了张林荫的心事。他于心不忍,便不再说什么,又给张林荫换了一条毛巾。刚开始用的那一批毛巾,敷過几次后便板结发硬,而且还不透气,李卫宁便去了一趟迪化的兴盛堂,进了一批线织的毛巾。这些毛巾摸上去绵厚,但质地却很柔软,用热水泡过后敷在张林荫头上,张林荫觉得很舒服,夸了李卫宁几句。

过了些日子,天热了,张林荫不想用热毛巾敷头,而是让李卫宁改用湿毛巾,然后敷在他头上。李卫宁劝他,天气才刚刚变暖,用湿毛巾敷头恐怕不好。但张林荫说他身体里像是有火一样,若再用热毛巾敷头恐怕会把他热死,还是用湿毛巾舒服一些。李卫宁无奈,只好用湿毛巾给张林荫敷头。

张林荫这才舒服了。

感觉稍好了一些,张林荫让李卫宁备马,要去看看徐如棠母子。李卫宁很快备好了马车,张林荫颤巍巍地出门,上了马车。李卫宁看到张林荫腿打战的样子,想说什么,但忍了忍便赶着马车上了街。

到了徐如棠家,徐如棠给张林荫和李卫宁端来茶,张林荫看了一眼茶碗,发现里面的茶叶很普通,心里便一阵难受。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从他喝茶的动作上看,是装出品好茶的样子。

张林荫对徐如棠说:“我应该早一点来看你们,但我整整一个冬天都身体不好,一直拖到了现在。”

徐如棠说:“张老爷你要保重身体,我们母子一切都好,你不用牵挂我们。”

二人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最后说到了《绥来水志》。徐如棠说:“知县是写完《绥来水志》的当晚,上吊身亡的。他自从丢了县印,便决定要走这一步,但他为了完成《绥来水志》,又坚持了半年。那半年,他从未流露出一丁点情绪,把所有的苦都埋在了内心深处。”

张林荫刚喝了一口茶,听到徐如棠的话,呛得咳嗽起来。他心里一阵难受,尤其想到他在去年对韦志祥的威逼,头便一阵阵地疼,眼前还冒出了金花。他不想让自己失态,便强忍着坐在那儿听徐如棠说话。听着听着,便听不清徐如棠在说什么,只是眼前有一团团的影子在动,恍惚间有一个人从门里走了进来,是韦志祥,在笑着看他,似乎还说着什么。他一惊,难道韦志祥没有死?因为他一惊,神志变得清醒了,这才发现来人是陈天靖。

陈天靖进门后说:“有些事情,不管过多少年,它没结束就是没结束,迟早都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陈天靖的神情讳莫如深,读完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应该早死……”

李卫宁感觉到陈天靖不对劲,便劝他:“你早年追随知县大人,又一直对韦家有恩,仅此一点,别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怎么能说是苟且偷生呢?”

“我对韦家有罪。”陈天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知县大人丢失县印的事,终于有了一个好结果,但是在我这儿却给耽误了,我要是再不说出来,就带进了棺材,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现在我就讲给你们听。”

于是,陈天靖讲出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当时,韦水鉴已改名为韦志祥,并一门心思在修造龙口,县衙内的事因此少了,陈天靖也就闲了下来。一天,他去凉州户买烟叶,在烟叶地边发现了几株开着鲜艳花朵的植物,他因为好奇,便掐下一朵花闻了闻,有一股从没闻过的香味。就在这个间隙,那花被掐断的地方沁出了汁液,他一看便心中一惊,是那东西。

绥来人说的“那东西”,指的是罂粟。

绥来县已经禁止种罂粟多年,但是那一年的天气好,雨水充足,遗落在某个角落的几颗罂粟粒,发芽长出了苗,被他看见时已经快要结出药果。

他想,人们已经不认识罂粟了,所以它们在那儿兀自长着,到了秋天,便自灭于一场萧瑟的秋风。他看了一会儿罂粟花,抚摸了一下花朵,忍不住又闻了闻。很快,他警觉起来,罂粟这东西一闻就会上瘾,切不可贪婪,否则会染上毒瘾,人就毁了。不过很快他又想,吸鸦片才会上瘾呢,闻一闻罂粟花不会有事。

于是,他忍不住又闻了闻。

他没有想到,那几株罂粟最终影响了他。

过了一个多月,他患上了痢疾,吃了刘阳海的好几服中药均不见好。他想起有人说过,罂粟可治顽疾,便找到凉州户的那片烟叶地边,远远地看见那几株罂粟还在,而且已经结果了。他摘下几颗罂粟果,便悄悄返回绥来城。

进绥来城后,碰到迪化来的一个人,他以前去迪化公干时与那人打过交道,彼此都很熟悉。那人来绥来公干,因时间紧不能去县衙,于是就让他转告知县韦志祥,上面已知韦志祥丢失縣印一事,但念及韦志祥并非玩忽职守,而是为百姓谋益,故决定向朝廷请奏,特赦韦志祥丢失县印之罪。他听了后非常高兴,与那人别过,便决定去县衙禀报这一好消息,但没走几步,他的肚子便一阵绞痛,于是他先回家,将那几颗罂粟果熬煎出汤汁喝了下去。他本以为可以治愈痢疾,不料事与愿违,腹内一阵比一阵痛,他满头大汗,无力爬起,便想明天告诉知县也不迟,便就躺下了。

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韦志祥自杀了。

第二天,他的痢疾好了,但他很后悔,还不如让那一碗汤汁要了命,还可以去陪知县。县衙和韦家都陷入悲痛之中,他负责料理韦志祥的后事,无法向人说出心中的隐秘。

大家都很吃惊,谁也没有想到,韦志祥的命运居然如此坎坷动荡,他一面在扛着肩上的重压,一面却陷入不可知的漩涡,一次又一次下陷,最后终于没有了力气,彻底沉了下去。

陈天靖说:“知县大人一点也没有错,全是别人在害他,包括我在内。”

张林荫想说什么,嘴唇颤抖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

陈天靖默默转身走了。

大家看见陈天靖的眼睛里流着泪水。

第六章 战乱

23. 侵匪攻城

天气变暖,春天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一年,绥来城遭遇了战乱。

李卫宁是最早获得消息的人。起初,他听到的消息模模糊糊,只是说有一大群土匪,蓄意要攻占绥来城。他很惊讶,哪里来的土匪,居然有攻城略地的野心?

很快,又传来消息,说那群土匪有上千人。

也有人说,那群土匪有上万人。

李卫宁将侵匪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张林荫听。张林荫的头疼病一直没有好,李卫宁便慢慢地说,尽量说仔细一些,张林荫才能听明白。有时候,李卫宁在内心感叹,以前的张老爷像马一样,一跑起来都顾不上看看四周,现在不需要他看四周,只需要他往前跑,他却没有力气跑了。他想,再锋利的刀,也有变钝的时候。张老爷现在就是一把变钝的刀,让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张林荫听完李卫宁的讲述,没有紧张,也没有害怕,只是叹息了一声。他问:“家中有多少石粮食?”

李卫宁不解张林荫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米有三万余石,小麦有五万余石,玉米有两万余石。”

“这么多?”

“绥来连年丰产,存粮不少。”

“如何能将这些粮食搬移?”

“很难搬移,一则需要大量人力,二则没有那么大的粮仓。”

张林荫的头更疼了,他让李卫宁给他换上一条毛巾,却没有什么效果。他知道自己的头疼并非是肉体之疾,而是因心忧而起。他本不想为诸事操心,但土匪要攻打绥来城,却并非小事,他便不由得不去想,一想便头疼加剧,毛巾换得再勤也不起作用。他用手指压着太阳穴,问李卫宁:“家中钱财有多少?”

李卫宁回答:“银元二十万块,零用散钱,可不计。”

张林荫对李卫宁说:“从今天起,你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找一个藏粮之地,然后将粮食能运多少便运多少,运过去后秘密藏下,运不走的,发放给城中贫困人家;第二件事,你去动员绥来城中百姓,让大家尽早做好搬离绥来城的准备,因为这次来的是比洪水凶猛的侵匪,以绥来的兵力恐怕难以抵抗,早做打算实为上策;第三件事,你取十万银元去招兵买马,像你父亲一样组成民团,准备守护绥来城。”

“老爷,只守护绥来城,不守护张宅吗?”

“守护住了绥来城,张宅便无恙。如果没有了绥来城,张宅又怎能保得住?”

“老爷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办理。”

四个多月后,侵匪攻进了绥来城。

有人在绥来城里做内应,给侵匪打开了南城门。在交战中,绥来城的知县殉职,副将战死。

李卫宁在三个月前,便在北五岔建立了一个民团。当他得知侵匪的数量庞大时,便改变策略,让搬出绥来城的百姓转移到北五岔,他则带领民团在四岐桥设了一个卡口,日夜坚守,不让一人过去。四岐桥是绥来城通往北五岔的必经之地,守住了四岐桥,就等于守住了北五岔的平安。

绥来城沦陷后,李卫宁担心张林荫的安危,便趁着黑夜从城墙的排水渠中钻入城内,悄悄进了张宅。一进大门,他大吃一惊,张林荫居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黑乎乎的像一石头。

这几天,张林荫的头疼得越发厉害了,但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让人将妻子李季萍、儿子张怀德、女儿张小凤送往北五岔。临别时,他叮嘱他们,等战乱过后,他会去找他们,如果他没有去找他们,便永远不要回来。李季萍问他,那你呢,绥来城里并不安全,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他对妻子说,这么大一份家业,总得留一个人守着,你们放心去吧,哪怕侵匪进了张宅,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们。李季萍见他决心已定,便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忐忑不安地出了张宅。

随后,張林荫又颤巍巍地给下人们发了钱,让他们去逃难。下人们都不愿意走,说要留下来陪他。他高兴地笑了,这时候还有人愿意陪着他,他很高兴。但是他笑着笑着却突然向下人们跪下说,你们想过吗,你们留下陪我仅仅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如果你们被杀了,有多少母亲就会失去儿子,妻子就会失去丈夫,孩子就会失去父亲?下人们都愣住了。张林荫仍然跪着说,我求你们都回去,如果战乱过后我还在,你们再回来,那时候我还是你们的老爷。下人们把他扶起,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一一离去。

偌大的张宅便空了。

现在,张林荫一个人坐在屋里,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似乎那些声音是由无数刀、无数枪组成的,正向他威逼过来。他早已把大门紧闭了起来,还插着门闩,外面的人进不来。但是他又想,现在是在打仗,侵匪往门口扔一颗炸弹,大门就会被炸开。如果真是那样,就可惜那两扇门板了,那是用和田的核桃木做的,又结实又好看,用了二十多年仍不见一丝裂缝。不过,现在连人命都贱如草芥,两扇核桃木做的门板又算得了什么。这样一想,他心里坦然了。有一句老话说,马如果不想跑,再大的草原也是影子。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与老婆孩子一起走,只能连累他们,所以他留了下来,哪怕死,也要死在张宅。

天黑后,他一直坐着没有动。

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一晚上吗?

他给不出答案,头疼已使他不能考虑什么,一考虑便一阵昏眩,似乎头一歪就会咽气。就在他昏昏欲睡,快要闭上眼睛时,他看见大门开了,有一个影子闪了进来。他一惊清醒过来,该来的终于来了,幸好已经把妻儿和下人们都打发走了,剩下我这个只有半口气的人,死活都无所谓了。他坐着不动,等那个黑影近前来。很快,他从黑影上台阶不弯腰的动作认出,来人是李卫宁。他从椅子上刚站起,李卫宁便到了他跟前。他问李卫宁:“北五岔的百姓安全吗?”

李卫宁为张宅中只有张林荫一人而吃惊,但他很快断定这是张林荫的有意安排。他知道张林荫一向做事都有目的,便回答张林荫:“都安全。”

张林荫点了点头。

李卫宁说:“老爷,趁天黑,我背你出城。”

“我不走了。”

“为什么?”

“我折腾不动了,动一下随时会散架,就让我留在这儿,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李卫宁很吃惊,没想到他在北五岔组建民团的这几个月,张林荫的身体差到了这种程度。他进屋给张林荫泡了一块毛巾,拧干水后捂在张林荫头上。

张林荫苦笑了一下说:“已经很长时间了,毛巾也不起作用了。”

李卫宁按了按张林荫头上的毛巾,劝张林荫要好好休息。

张林荫突然对李卫宁说:“我让你在北五岔组民团,目的是什么?”

李卫宁说:“保护百姓。”

张林荫又问:“百姓有那么多,我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李卫宁无语。

张林荫说:“我张家在绥来是大户,遇上战乱这样的事情,理应出力,只可惜我现在身体不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就只能拜托你了,你把北五岔守好,不要让百姓受到伤害,将来战乱平息,你就是绥来的功臣,而且还会留名史册。如果你只保护了我一人,最多让我多活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卫宁说:“老爷,你让我敬重,尤其是你与韦知县和解以来,我觉得你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希望你长命百岁,不光张家需要你,我也要永远跟着你。”

张林荫笑了一下说:“与韦知县过意不去的事情,是我的错,也拜托你以后多照顾徐如棠母子。”说着,他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那个碧玉碗,递给李卫宁说,“这个碗是经你的手买来的,价值多少你最清楚。今天,我把它送给你,你好生保管,将来有一天会有大用。”

李卫宁觉得碧玉碗太贵,推托不接。

张林荫说:“我刚才的话,你没有听明白,这个碗有秘密,但是到底是什么秘密?你在將来会知道,所以在你破解那个秘密之前,它不属于你,它和你一样都属于一个使命。当你破解了那个秘密,完成了使命,它才属于你,你明白了吗?我给你的不是一只碗,而是一个使命。”

李卫宁明白了,用双手把碗接住,揣进了怀里。他还想劝张林荫跟他走,但张林荫一拍桌子:“你走吧。”

这一刻,张林荫又恢复了说一不二的老爷气派,李卫宁骤然感到一种气势压在了身上,便点点头,转身离去。

24. 碧玉碗的秘密

清政府调兵遣将,准备收复绥来城。

李卫宁的民团,被指定打头阵。上面给李卫宁的命令,是负责攻打城门,只要将城门打开,就完成了任务。这是一个看似容易,实则万难的命令。外面的人能攻城,里面的人就能守城,城门不会容易攻下。

李卫宁走到一个山包上,向绥来城方向眺望。这么多天过去了,不知道张林荫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担心侵匪闯入张宅。既然绥来城里有人做了侵匪的内应,就一定会把绥来城里的情况透露给侵匪,张林荫作为绥来城的大户,怎能不被侵匪盯上?一旦被盯上,张林荫的家业就会被他们劫掠。他还担心张林荫的身体,上次进城见到张林荫,他觉得张林荫像风中的灯盏一样,随时会灯飞烟灭。

很快,攻城的命令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李卫宁集合民团,准备从北五岔出发,向绥来城进发。

北五岔裹在晨曦中,显得朦朦胧胧,像是一个人盖着被子酣睡了一夜,到现在还没有醒来。从莫合渠分出的五个支渠,像五条透明的丝带,轻轻蠕动着流向远处。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北五岔铺上了一层金色光芒,像是要为一天的开始,举行一场隆重的仪式。

李卫宁也要举行一场仪式,他让团勇们列队,将枪支弹药发到他们手中。

发枪仪式完毕,队伍开拔。

李卫宁拿出那个碧玉碗,悄悄揣进怀里。他希望进城后还能看到张林荫,那样的话,他就让张林荫用这个碗喝茶。张林荫喝茶就得用这个碧玉碗,那样才配得上大户老爷的身份。上路时,他向绥来城方向望了一眼,心想张老爷啊,你一定要坚持住,我最多用一天时间就能攻进城,到时候一定要让你用碧玉碗喝茶。

但是,一天一夜过去,李卫宁也没有攻下绥来城的城门。他们从北五岔出发后,用了半天就赶到了绥来城下。侵匪据守靖远楼下的工事,等团勇队伍甫一接近,便开枪射击。

这是绥来城沦陷后,清政府组织的第一次夺城战。

侵匪修筑的工事浮皮潦草,经受不住团勇的进攻,他们放弃工事,撤进绥来城。城头上的侵匪拿着枪,等到团勇接近便射击。打仗要占据好地形,狩猎要利用好位置。侵匪自上向下射击,一直到天黑,团勇都没有冲到城门跟前。老话说得好,守城容易攻城难,引水容易拦水难。团勇们向城头上扫射,侵匪把脖子往下一缩,躲到墙垛后面,子弹在城墙上射出尘雾,没有打死一个侵匪。

李卫宁只好下令,停止进攻。

夜黑了,绥来城墙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但守城的侵匪却不时从城垛口探出头,向城下张望两眼,看见没有动静,便赶紧缩回去。

李卫宁想起他曾经爬进城的排水渠,便派出几个人去城墙下看,如果那个排水渠还在,就可以用老办法爬进去,干掉守大门的侵匪,然后把大门从里面打开。但是他上次进出过一次后,侵匪已经发现了那个排水渠,早已用石头堵死了。那是唯一可乘虚而入的口子,李卫宁失望了。已经入秋了,夜风带来一股寒凉,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心里也一阵抽搐。

第二天,又攻打了几次,仍拿不下城门。

夕阳快要落下去了,只有些许余晖,在地上变得暗红,像是谁把大地捅了一刀子,流出了一大摊血。

也许是一直在外面的原因,李卫宁觉得冷。其实入秋后的天已经凉了,尤其是夜晚,寒意一旦浸到人身上,便像是要把人紧紧抓住,不把人冻得瑟瑟发抖就不会松开。

李卫宁口渴,便从怀中取出那个碧玉碗,准备喝一碗茶。他在心里念叨,张老爷啊,对不住了,出来得太匆忙,没有带喝水的东西,只能用一下你的碧玉碗了。一名团勇提来茶壶,把茶倒入碧玉碗中。突然,李卫宁看见碧玉碗内沿浮出一些文字:

城内文庙内至城外迎曦门,有一地道,危急时可用。此字在茶水中仅显现一次,阅后切记。

李卫宁颇为欣喜,他没有想到张林荫在碗上留了这样一个秘密,怪不得张林荫把碧玉碗交给他时,曾叮嘱他有一天会有大用,原来张林荫的良苦用心在这儿。他将那些文字默记几遍,直至牢记于心后,便一口喝光了茶水。用碧玉碗喝茶,真是味道不错。不,不是碧玉碗的作用,是因为茶水显示出了那些文字,让他觉得茶水也不一样。

等到半夜,李卫宁挑选出一支精干的团勇,悄悄转移到迎曦门的城墙下,找到了那个地道的入口。地道是张林荫在十几年前出钱修的,目的是防止战乱兵燹逃命,现在派上了用场。

李卫宁立即派人向清军头领报告,很快得到回复:清军大部队将连夜压到绥来城下,团勇自地道进入后,可先占领迎曦门和东门,得手后放火为号,大部队便发起进攻。

夜已深,每个人都很兴奋。

他们已经憋了两天,终于到了枪上膛,刀出鞘的时候。李卫宁让团勇们吃了一顿拌面,便让他们从地道中进了城。

城头上没有动静,侵匪们认为李卫宁的团勇无力攻城,探头看过几次后,便再也懒得向外张望一眼,抱着枪靠在墙垛上睡着了。

李卫宁将团勇分成两队,一队留在东门外,另一队悄悄转移到迎曦门外,只等入城的团勇打开这两个城门,便冲进去将城门死死守住,以便让清军大部队攻入城内。

一个多时辰后,先是迎曦门响起枪声,不一会儿东门内的枪声也响了起来。寂静的夜晚被枪声撕扯着,似乎在不停地颤抖。

有风吹来,李卫宁却不觉得冷。风还是入秋后的风,仍然裹着寒意,但是此时的李卫宁,内心已被战火点燃,便感覺不到冷。他用手摸了摸怀中的那个碧玉碗,在心里说,张老爷,你等着我,我很快就让你用这个碧玉碗喝上茶。但是他心头却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张老爷会不会已经不在了?不,他打消那个念头,张老爷一定还在,最晚他明天早上喝茶,手里端的就是这个碧玉碗。

很快,迎曦门打开了。

接着,东门也被打开。

两支团勇一拥而入,占领了两个城门。城内的侵匪反扑过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团勇们一阵猛烈的扫射,就把他们打得退了下去。清军大部队很快便从两个城门进入,向康吉城和绥宁城各个据点的侵匪扑去。

天亮了,密集的枪声,轰炸的炮声,在绥来城里响成一片。被侵匪占据的绥来城,终于在战争的阵痛中迎来了希望。

战斗持续了一天,直到黄昏,才平息下来。

夕阳又洒下彤红的余晖,绥来城中弥漫而起的烟尘,虽然像一头黑色巨兽,要努力蹿起跳到天上,但很快被夕光吞没。邪恶的侵匪,在绥来城烧杀抢掠,到了现在,就像这烟尘一样,从黑黝黝变得暗淡,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天黑了,李卫宁对团勇们吩咐一番守城门的事宜后,带领几名团勇,骑马直奔张宅而去。他惦记着张林荫,只有见到张林荫,他悬着的心才能踏实。不过他坚信,张林荫聪明过人,在绥来城响起枪声时,一定会将自己藏起来。张林荫能想到从文庙向迎曦门挖地道,就一定会在当初建张宅时,让人挖出藏身之所。他甚至断定,张林荫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心中有数,就算侵匪闯入张宅,他也能从容躲藏起来。

到了张宅大门口,李卫宁吃了一惊,大门洞开,门板只剩下一扇,而且还破了一半。他下马进入大门,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张宅已变成一片废墟。他仔细看了看,断定是一场大火烧毁了张宅。

狗日的侵匪!他骂了一句。

他想在院子里看看,但是看什么呢,一堆又一堆废墟,让他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在这个宅子里那么多年,对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如今却变成了一堆废墟,他难受得想哭。不过,他很快便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难过,更不能哭,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张林荫,他要找到张林荫,他坚信张林荫藏在什么地方。

“找吧。”李卫宁像是对他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团勇说。他们便在废墟中寻找,希望能找到张林荫的藏身之地。但是,找遍了所有废墟,都一无所获。李卫宁无意一瞥间,看见一个影子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下,像是想进来,但又闪到了一边。他大喊一声:“谁?”

那个影子便进了大门,对李卫宁说:“李管家,是我,刘阳海。”

等刘阳海走到近前,李卫宁急忙问他:“你这里可否有张老爷的消息?”

刘阳海哽咽着说:“张老爷他……他不在了。”

“什么……?”

刘阳海说:“一天晚上,侵匪闯入张宅,逼着张老爷交出银元。他们说张老爷有一千万块银元,还有五百根金条、十个金鸭子。张老爷说银元、金条和金鸭子都在上房中。他们就让张老爷带他们去挖,张老爷点了一根洋烟,边抽边带他们进了上房。上房中摆满了大罐子,张老爷说东西都用罐子装起来了,于是就把一个罐子举起砸进了那一堆罐子中。那些罐子里装的是汽油,立即就流了一地。张老爷笑着,把手中的烟头扔进了汽油中,上房中就起了火,然后就爆炸了。张老爷和那一群侵匪都死了。后来大火蔓延,张宅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李卫宁哭了。

他记得,那批汽油是传来侵匪要攻绥来城的消息时,张林荫让他买的。看来,张林荫把一切都预料到了,并且做好了应对策略。

刘阳海劝李卫宁节哀,并且告诉李卫宁,张林荫得了绝症,他诊断出后,张林荫让他保密,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张林荫在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是他生命的最后挣扎,并且挣扎得很精彩,很圆满。

李卫宁点头称是。

远处,又传来大鸟的叫声。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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