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追忆
2021-05-19周长春
周长春
2010年7月中旬,我刚在五台山的一家宾馆安顿好,就接到三姐打来的电话,说父亲最近吃饭老是噎着,只能吃些软的面食和稀饭。
我一直认为,父亲吃饭快与他的早年经历有关。爷爷去世时,父亲才两岁,后来奶奶又出姓嫁人,孤苦伶仃的父亲在几个叔伯家过活,像浮萍一样在几家之间飘来荡去,吃不饱是经常的事。1950 年,父亲参军去了朝鲜,参加了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战争,由于防空道阴暗潮湿,父亲染上了肺结核,九死一生,能够活着回来的确幸运。
旅游回来后,三姐打电话来说父亲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饭量也小了许多,只能吃下一点点儿,要我带父亲去医院看看。
周六,我和妻子起得很早,到家时还不到七点,我把车停在自家的场地上,一下车就看到父亲坐在客厅左侧房门边的躺椅上,那是他固定的位置,多年来一直如此。
我后来发现,那是个很好的位置,他可以整天看见门前来来往往的熟人,尤其我们每次回家,他坐在那儿不用起身就可以远远地看见我们。冬天的下午还可以晒太阳。
躺椅的左侧放一个收音机,右侧放着一个保温杯,他喜欢拧开盖子只喝一小口,喝完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擦擦嘴。父亲较瘦,躺椅上总是垫着一块我外甥小时候用过的棉包被,冬天能保暖,平时又能防躺椅的藤条硌屁股。
父亲去世多年后,每次回到老屋,打开门,我的目光总是先定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好像父亲还坐在那儿,慈祥地看着我。
见我们回来,父亲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什么,眼神很黯淡。简单几句后,我扶着父亲上车,他艰难地站起来,我猛地发现他的两条裤筒空荡荡的,父亲明显地瘦了很多,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嗓子就硬了。
我们沿舒晓路到了县医院,胃镜室在四楼,没有电梯,三姐让我背着父亲上楼,我蹲下来,父亲伏在我的背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两手向后托住他的双腿,本以为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起身,没想到我轻易地就站了起来,根本没感觉到他的体重,父亲干瘦的骨骼硌着我的后背,我感到背上的父亲像极了我小时候背过的一捆干柴,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堵住了我的胸口。
胃镜做完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食道癌晚期!考虑到父亲年岁已高,体质很差,医生不建议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为好。我拿着那张检查报告单,呆立在走廊上,好久没有说话,妻子把我拉到走廊的另一端怕我的表情被父亲看见。
我再次把父亲背下楼,上车后,父亲也没问检查的结果,妻子打圆场说有点儿炎症,回家吊吊水就好了,一出医院大门我却跑错了方向,经河棚一路绕道回家,那一天,我竟然绕舒城跑了一圈儿,这一圈儿也是父亲早年工作常跑的地方。
之后的每个周六,我们一家三口都一早回来,傍晚才走。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衰弱,进食越来越困难,有时喝点儿水都会吐出来,开始他还能坐在躺椅上吊水,和村里的人拉拉话,后来只能躺在床上吊水,有时喃喃自语:“吊了这么多药,怎么不见效果呢?”
临近村子的人来了,远远近近的亲戚们也来了,来的人大多说些安慰宽心的话,父亲对自己的病好像知晓了,精神一天天委顿下来,眼角总是湿湿的,每次回去我都不敢对视他浑浊无助的眼神。
一个周六下午,我和姐夫帮父亲洗了个澡,当我帮父亲脱下衣服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而是一个皮包骨头,瘦骨嶙峋,只有一息尚存的骨架子,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癌症怎么就不能放过一个自小无父无母,吃过那么多苦,一生豁达而与世无争的人?
父亲躺在床上,脸一直朝床的内侧,可能他是不忍我们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周五晚上,学校有自习课,我刚到教室门口,内心特别难受,从学校回到家后,就无缘无故地开始收拾起行李,妻子问我干什么,我說要回家,那种像掏空了心一样的难受。妻子打通了姐姐的电话,家里人问父亲要不要我马上回去,父亲艰难地点点头。
回家的途中,我接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回到家,我来到父亲的床前,摸着他余温尚存的手,任泪水肆意流淌。
老家的规矩,丧事要三天,不知父亲是出于哪种考虑,帮我省去了第一天,第二天就是国庆节,父亲基本没让我耽误高三学生的课。丧事办完,剩下就是父亲的“头七”到“七七”烧纸和化库的事,妻子眼泪汪汪地说:“爸把每个七都安排在周日,就是怕耽误了我们上班。”
一位怎样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