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响了一百年的琵琶
——音乐学家曹安和

2021-05-19

中国音乐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刘天华琵琶音乐

谈论曹安和就不能不谈论杨荫浏,谈论杨荫浏就不能不谈论曹安和。将二人并列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表兄妹,同出生于无锡,还因为自1941年重庆“国立音乐院”到1949年中国音乐研究所,便一起共事,直到退休;还因为从中国音乐研究所最早住址天津“小白楼”到北京“十间房”再到被梁茂春誉为“功勋楼”的新源里西二楼一单元,一直比邻而居;更因为在漫长的半个世纪中,两人一起采访记谱、整理编辑、撰文著述、共同署名出版了20种乐谱辑本与学术论著。曹安和从14岁入“天韵社”,跟随吴畹卿并转学于学兄,追随杨荫浏直到其1984年谢世,两人一同走过了65年人生。这不是大半生,而是整个人生!同乡、同社、同事、同志,无论袍属,还是私谊,抑或公务,志同道合,相伴一生。这样的时间量,这样的协同度,找不到第 二双。

现代音乐学第一位女性学者,见证了20世纪女性从事琵琶演奏、音乐教育、学术研究的不凡经历。琵琶立身,一不易也;笔耕不辍,二不易也;为兄分忧,三不易也;终生不嫁,四不易也;享寿百年,五不易也。有此五不易,气象高华,独树 一帜。

金槽琵琶

一、立身之本

(一)曹氏家族

1905年6月3日,曹安和生于江苏省无锡县查家桥镇。先祖数代,行医立世。据伯父曹启文、父亲曹同文合编的《无锡盛巷曹氏家谱》记载,曾祖曹霖,字雨亭,于道光年间(1821—1850)由吴县望亭,行医无锡,遂购钱氏东乡查家桥旧宅定居。宅西南有屋三楹,宅名“友竹居”(亦名“有竹居”),源自曹霖祖父曹琏[生于雍正八年(1730)]之字“友竹”。曹安和曾叔祖曹法(曹霖弟),生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字琴坡,善古琴,因太平军兵乱返乡,寄寓此宅,琴书自娱。次孙曹烈,字梅轩,也于12岁在此习琴。家谱记友竹居“丝竹纷陈累如也”。“友竹居”后为天韵社活动地点之一,“嘉宾复满堂”,“群彦今汪洋”(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宅名寓意,若合符节。

祖父曹槱,字立敬。父亲曹同文,字仁化。①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97页。1905年同妻弟钱基博(钱钟书父)共创“理科研究会”,后任九江府中学教员、黑龙江省研究公卖局科长等。与吴竞编、戴克敦等合编《中华高等小学理科教科书》(1912)。曹同文为天韵社票友,1948年作长诗《天韵社纪实诗六绝》,署名“半盲”,发表于2月15日无锡《人报》。缕述天韵社俊杰,既得见对社史之了解,也得见对昆曲之热爱,更得见赋诗修史的旧学功底。

曹安和拥有令人称羡的家族背景,一族成员,多有令命。她从小接受传统与新式教育,教饬谨备,知书达礼。考察族人行迹,才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出自数代族人的涵养,传统大义,浸润其中。她于1919年,就读“无锡女子师范学校”与“竞志女子中学”。这所沿袭至今的女校,与古老的“东林书院”临街。进门右首,依然保留着当年的小庭院。阁楼临轩,回廊环绕,竹木数株,水潭一方。这里应该是曹安和浣洗手帕、对潭梳妆的背人处。

(二)曹安和与杨荫浏的亲戚关系

梁茂春对曹安和的采访开门见山:“我们都说不清您和杨先生的关系?”曹安和回答:

我母亲和杨先生的母亲是亲姐妹,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小妹,都住在无锡城里。我和杨先生是姨表亲。②梁茂春:《曹安和采访录》,《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

回答只说了一半。曹同文有两位妻子,前妻钱氏,与杨荫浏母亲钱淑珍,是亲姐妹。钱氏于1900年去世,曹同文再取后妻储果如。曹安和的母亲,是储果如。钱氏与储氏,也是姑侄关系。如此说来,曹安和与杨荫浏,就具有双重亲戚关系。一是父亲前妻钱氏与杨荫浏母亲的姐妹关系,二是亲生母亲储果如,与钱家的姑侄关系。曹安和与杨荫浏,在宗法上属于嫡姨表亲,但无血缘。无锡几大族姓,互通婚姻,瓜葛之亲,亲上加亲。

杨荫浏生于1899年,曹安和生于1905年,相差6岁,以兄妹相称。曹安和曾以“荫浏兄”或“浏兄”相称。这个称呼,在她心底。

(三)结缘音乐

曹安和于1919年随父亲从黑龙江回无锡,始入“天韵社”。此时吴畹卿(1847—1927)已经72岁高龄,所以主要转学于兄长杨荫浏。杨荫浏说:“曹安和表妹,幼年从余转习吴师畹卿所传琵琶及昆曲,十三年夏(1924),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后改为北平女子文理学院)肄业,后从天华先生继续学习琵琶。同时每遇寒暑假期,辄更从畹卿师请益。”③杨荫浏:《〈文板十二曲〉引言》,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5页。她所用《天韵社曲谱》,留有多处杨荫浏笔迹,说明指导十分具体。此时还跟杨荫浏学笙、笛,直至1924年赴北京就读。对人产生重大影响的事,莫不始于少年。曹安和遇到了最好的老师和教辅,从此与音乐结下终生之缘。

我父亲喜欢音乐,他不会,但就是喜欢。我、杨先生(荫浏),还有几个姐妹(妹妹曹定和、表妹杨荫华、杨荫芬——笔者注)一起唱啊,他总是笑嘻嘻地走过来,看看你唱到哪里。就是唱昆曲。唱着唱着,就到天韵社玩。大家说,唱个什么,就唱了。头头嘛是吴畹卿,有名的弹三弦的是陆……哎,陆振声……我们是小孩子,算(天韵社的)也行,不算也行。有时吴畹卿就过过笛子听一听,有什么地方不可以,他就指点指点……每天下午4、5点钟以后,就开始了……女的不多,就我们几个开始的。因为有杨先生在那里,大家就去玩……唱是用工尺谱,唱曲子就带着曲谱。会的就唱,刚会或没会就现学。跟着老师唱。笛子我也是在社里学的,也不出钱……老师唱,我们随唱。学的折子蛮多的,不仅是《牡丹亭》《长生殿》。④萧梅:《国乐三女性——传承中的传统与当代》,载萧梅《田野萍踪:萧梅音乐学术论文集》,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64页。

吴畹卿轻易不肯夸人,曹安和于1925年从北京放暑假回无锡时,曾与表妹杨荫芬,在学校游艺会上演唱。吴畹卿听后首肯道“唱得可以”,这就算极赞嘉美了。可见虽然“转学”,亦得真传。

社团有效传承文化,其中有老师带徒弟,还有徒弟带徒弟。杨、曹个案,就是历史学用显微镜探视小镇音乐学家层出不穷的样本。音乐学家的崛起,绝非神秘之力驱使,而是像天韵社机制那样有效搭建传承级序的结果。这是真切的历史。

(四)琵琶的定位意义

本该安分守己过一辈子的女孩,非要在男性掌控的乐器世界一试身手。今天看来极为普通的事,当时却不普通。音乐史呈现的案例无一例外,女性音乐家的成长必须依附家庭,因为她们不能轻易外请老师。所以,人们看到的情况往往是,女孩在家里拿起乐器如同在家里拿起女红一样,跟随长辈或亲属学习,自然而然。这类行为不会遭到反对,因为此举不违伦理规范。这种范式,成就了像蔡文姬一样饱读诗书又理丝操琴的女性。这便是音乐史寻找家庭环境的原因。对女性而言,从器物上获识父辈庭训更为便捷。“友竹”宅号,真是个寄寓旨归的暗喻。

我就是自己家有人弹,就喜欢琵琶。我伯祖父也弹琵琶,八叔是过房给他的,因为眼睛不好,不能去上学,就在家里。空了,就弹琵琶,我就听,听了就喜欢,有时拿他的琵琶弹,一个《花六板》从小就听,听习惯了就会弹。①萧梅:《国乐三女性——传承中的传统与当代》,载萧梅《田野萍踪:萧梅音乐学术论文集》,第359页。

后人无法说清十几岁的曹安和从哪个时间节点上将琵琶揽抱入怀。其实,这个节点无关紧要。这种家庭,拿起乐器是迟早的事。对于她,音乐启蒙不是一夜聆曲、尽弃旧趣、抱起扣动灵魂的声音再不放下的奇异举动,而是聆听天韵清曲、长辈琵琶、自然亲近的必然后果。虽然尚未意识到琵琶对认识家乡和人生的意义,但业缘命中注定。

一件乐器意味的定位,须从时代氛围中看。风云际会,许多人逐浪浮沉,有些人并未随波逐流,因为怀抱了一方梨形衡定器。看看那个时代流行着什么吧。黎青主《乐话》说:“中国的音乐是没有把他改善的可能,非要把他根本改造,实在是没有希望。”②黎青主:《乐话》,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37页。“中国青年目前需要音乐不是所谓‘国乐’而是世界普遍优美的音乐。”③欧漫郎:《中国青年需要什么》,《广州音乐》第3卷6、7合刊,1935年。萧友梅“认为中国音乐没道理的,不用学,不学就会”④萧梅:《国乐三女性——传承中的传统与当代》,载萧梅《田野萍踪:萧梅音乐学术论文集》,第360页。。全盘西化,国乐衰微,表述不同,立场恒一。这样的氛围,才见得琵琶的“定海神针”作用。琵琶犹如深锚,牢牢钉住人心。无怪乎她一生坚执不弃。

杨荫浏总结她的琵琶履历:

凡从天华先生学习五年,与天华先生同事三年,续天华先生任教五年。安和与天华先生相处最长,学习经验之外,加以教导经验,以其素习之专精务实,宜足以传天华先生之艺,而可以免于佻音之搀难矣。⑤杨荫浏:《〈文板十二曲〉引言二》,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4页。

刘天华的琵琶得益于沈肇州,曹安和的琵琶得益于刘天华。借乐器融入传统,就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山川自相映发”。她传承的许多乐曲,已成独门绝技。杨荫浏说:

琵琶曲《汉宫秋月》有两个调子,一个是尺调,一个是乙字调。尺调的《汉宫秋月》只有我老师吴畹卿会弹。他教会了我,我又教会吴伯超弹这调子,他到北京后又教刘天华弹,也都没有弹好。刘天华又去教曹安和弹,刘天华对曹安和说:“这个调子我原先是从无锡学来的,现在教还给你这个无锡人。”后来尺调的《汉宫秋月》就只有曹安和会弹。⑥梁茂春:《杨荫浏采访录》,《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

曹安和创造了一个自己的琵琶时代。亲身示范,指导后学,以传统风格,赢得爱戴。1932年刘天华去世,她接替教职,成为第一位琵琶女老师。1943年青木关国立音乐院,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一直以教琵琶为业。耕耘数十年,培养了一批演奏家。

幸运的是,她的音响保存至今。玲珑之手,蕙质兰心,一呼一吸,淡泊从容。谁说这不是20世纪的经典?她没有保守,只弹老琵琶,改革琵琶也弹,但我们听到的,还是传统。最值得一听的就是更轻、更慢、更温雅、恍若隔世的味道。这样的“落珠”,现今已经听不大到了。所以,是时候道别刻着20世纪文化革命伤疤的平均律排品音列了。

生前,她的琵琶一直悬挂床头。暗红梨盘,让一进门的人,马上感受到青莲之香。风姿花传,香无断际。那就是她的姿态。

二、专业音乐教育

(一)北京女校

20世纪初的离家就读,常被描述为进步与落后的斩决。但曹氏家族成员,多受教、执教于北京,这是曹安和北上求学的坐标。告别老曲社,走来新学堂,传统教育与新式教育对接。1924年,19岁的曹安和考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音乐系。她说:“考这个学校,是冲着刘天华先生而来的。”刘天华听说她是无锡人,就问:“有个曹承章,你认识吧?”她答道:“那是我叔叔。”曹承章曾任无锡荡口学校校长,刘天华曾在该校执教。

考试规定科目有钢琴,但主考官萧友梅发现,她虽不会钢琴,听力很好,加上命题作文《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论》见解独到(批评伯牙不该不再鼓琴,应继续弹奏使之流传后世,并说伯牙摔琴是琴乐衰退的原因),破格考取了她。那个时代常常发生这样不拘一格取人才的事,若没有萧友梅慧眼识珠,后果会怎样?

图1 刘天华(后排左七)、萧友梅(前排右一)、杨仲子(前排右二)与女师大音乐系师生合影,后排左一曹安和

这张照片,广为传播。萧友梅、刘天华、杨仲子,被一群白衣素裙或白衣黑裙的女孩所簇拥。老师白色西服,深色领带,手拿礼帽,一身正装。女孩撞衫,不会落为笑柄,统一着装,是时代风尚。合影一派新风尚,一美丽,二明亮,三开放。知识女性构成20世纪的新身影。谈起穿戴,她总会眨眨眼笑着说:“我喜欢五四时代的风格。”

学校常因没有经费而停课,曹安和就以私人关系跟刘天华上课。

犹忆十六年夏(1927),北伐成功,北方教育经费,分文无着。那时我与同学杨筱莲、王同华等七八人,乘暑假之暇,每周往北平亮果厂刘师府上补习各种乐器技术;而刘师又命我教育毅、育和(刘天华儿女)二人钢琴,所以我到他家中去的次数就多,留我在他家午饭和玩的时间亦较多。有一天上完了课,正当午饭的时候。刘师一面留我,可是一面他说:“今天没有菜。你如不以为苦,希望你吃了再走;倘若你以为苦,那么,我就不便勉强留你了。”我说:“先生能吃的,难道学生就不能吃吗?今天偏非吃了饭不走!”等到饭菜拿上来,却是一样炒青菜。全家和我这位唯一的客人,所共同借以下饭的,就是它,而且只是它。①曹安和:《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先生逝世十周年论文》,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 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161页。

刘天华教曹安和琵琶,曹安和教他儿女刘育毅、刘育和钢琴,教学互换,不事营谋。老师凭借多年的经验和独到眼光,意识到曹安和是一位有潜力、有天赋的人,不计报酬,加以扶持,让其迅速脱颖乐坛。他无疑是曹安和最重要的托举者。

(二)校名变迁与时代风云

大学五年,校名五更,校址五迁,蹑风如飞。②1920年9月,萧友梅、杨仲子等人筹备成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称“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1928年称“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分院”,1929年4月称“北平大学女子学院”,1931年2月称“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详见祁斌斌《中国音乐教育史上的一颗启明星——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音乐系历史研究及几个问题的更正》,《音乐研究》2013年第3期。曹安和在《中国音乐教育的摇篮——从女高师到女子文理学院》一文中(文彦整理)详细回忆了北京读书的艰难曲折。

1927年,萧友梅到上海创办国立音乐院,杨仲子接管女师大音乐系。这一年5月,曹安和参与了刘天华、杨仲子、郑颖孙、吴伯超、张友鹤等发起成立“国乐改进社”。

会员大多数是三个学校学音乐的学生。1928年初,国乐改进社假协和礼堂开首次音乐会,会开得相当成功。③曹安和:《中国音乐教育的摇篮——从女高师到女子文理学院》,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262页。

图2 国乐改进社在京干事社员及名誉社员合影,后排右二张友鹤、右三刘天华、右四杨仲子、右五郑颖孙、右六萧伯青、右七程朱溪、右八金式斌,前排左二曹安和、左四萧淑娴、左七汪颐年、左九韩权华,1927年12月①国乐改进社编:《音乐杂志》第1号第1期,1928年。

(三)演奏家履历

作为琵琶演奏家的曹安和,在学校期间就开始参与大量实践活动。舞台对演奏家的成长十分重要,抛头露面不但是女性抛弃旧习的方式,也是改变品行的方式。艺术实践是嘉年华,登台是曹安和崭露头角的第一平台。令人称奇的是,1929年学校就组建了琵琶队和小提琴队,1936年又组建南胡队、丝竹队、昆曲队。小型组合排练演出,使实践机会更加多样。

一身素装、巧笑倩兮的曹安和,容色风度,分外夺目。前排的曹安和,穿着淡雅,气场十足。装束简约,旗袍小袄,薄的厚的麻的棉的,领口捎带一点精致。这套洁净外表,成为她的定装,也是她的本真。

据近些年研究统计,高师每学期都有展示学生成绩的音乐会,多达40余次。②祁斌斌:《女高师音乐系音乐会研究——20世纪20—30年代北京女性音乐会剪影》,《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北大音乐传习所自1923年到1925年也举办过多次音乐会,师范科有5次毕业音乐会。

我们班在1929年暑假毕业,毕业音乐会在协和礼堂举行,开得不错。会后不久,便被邀请参加在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举行的庆祝北伐胜利大会上演出,之后又在中南海居仁堂举行晚会演出。③曹安和:《中国音乐教育的摇篮——从女高师到女子文理学院》,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263页。

有名目的还有“杨仲子师生音乐会”“告别嘉祉音乐会”“刘天华遗作音乐会”等。1928年5月7日,“济南惨案”发生,为救济死难者家属,她参与了国乐改进社与梅兰芳合作的清华大学礼堂义演。这是她第一次见梅兰芳。

前半场为国乐改进社同人表演,有刘天华先生弹琵琶曲《十面埋伏》及我弹《改进操》等;后半场为梅剧团的京剧《宇宙锋》,由梅先生饰赵艳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梅先生,不仅看到他演戏,而且见到他未上装前的本来面目。他仪态隽秀文雅,行动有些拘谨,和舞台上完全不同。次日上午,赵元任先生请国乐改进社同人去他家作(做)客,曾见到他收藏的许多大小不同的木鱼,声音高低不同,按半音阶排列成两行,约有三组音。他亲自为我们演奏一曲,声音如现在常见的木琴。他还为我们演唱了他创作的《卖布谣》《撑船歌》等,都用无锡口音演唱,由何林一夫人为之钢琴伴奏。大家都玩得很高兴。④曹安和:《中国音乐教育的摇篮——从女高师到女子文理学院》,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262—263页。

曹安和还记录了1930年冬北京饭店举办的“刘天华个人作品音乐会”:

是十九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吧,非常的冷。北平普通的室内,真是滴水成冰。刘师个人音乐会的内容,有二胡、琵琶、古琴等。在狂风怒吼,沙飞石走的当儿,北京饭店的门口,仍是车水马龙。在广大的厅上挤满了本国的和异国的无数爱好音乐者。当时最受欢迎的:二胡方面有《空山鸟语》与《病中吟》;琵琶方面有《十面埋伏》。音乐节目完毕之后,有很多的异国音乐爱好者(大都是各使馆中人员),纷纷到后台去,向刘师握手道贺,咸以一见丰采为荣。⑤曹安和:《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先生逝世十周年论文》,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 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164页。

可以想象晚会的热闹。参与艺术实践和组织活动,增加见识,促进成熟,如她讲述的认识梅兰芳,在赵元任家观收藏、听演唱,这些都是不凡经历。

1932年,刘天华去世,杨仲子、曹安和、陈振铎、蒋风之等将作品遗稿整理刊印。1935年5月25日,“刘天华遗作音乐演奏会”在协和大礼堂举行。1942年,重庆青木关也举办了“刘天华逝世十周年”音乐会。音乐会上都有曹安和的身影。

短小报道如同节目单,虽然简陋,却意味着新一代音乐家排名的最初遴选。出现频次决定地位,史家将据此评定艺术生命的长短强弱。名录背后是逐步为人所知的踏实脚步。

20世纪40年代,她曾在重庆广播电台录制独奏《十面埋伏》,同杨大钧、陈振铎三人合奏《后满庭芳》。闵季骞回忆道:

我第一次听曹安和先生的琵琶演奏是在吴伯超院长招待美国客人的晚会上。她先独奏了《十面埋伏》,后同杨先生、储先生合奏了《浔阳夜月》(今称《春江花月夜》)。她的演奏,使我陶醉,让我着迷。①闵季骞:《师恩不忘 教诲永记——纪念曹安和先生百岁华诞》,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328页。

1947年,应“中英文化协会”之邀,她举行了琵琶独奏音乐会。整场音乐会的曲目,就是演奏生涯积累的结果。

1954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成立之日的音乐会上,她与同事合奏了《潇湘水云》。中国音乐研究所接待外宾的仪式中,她总是手执琵琶,夺人心魂。曹安和、管平湖,一支琵琶,一床古琴,仪容整洁,气定神闲。进进出出的外宾,听了她的琵琶和管平湖的古琴,才能看懂中国乐器展。

(四)结识齐尔品

1934 年,俄国作曲家齐尔品(Alexander Tcherepnin, 车列普宁,1899—1977)巡演到北京。京剧理论家齐如山据谐音为他取了中文名。他的姨妈卡米拉,在女师音乐系任教,遂介绍他与留学瑞士、懂法语的杨仲子结识,由此加入教学团队。齐尔品听了曹安和的琵琶,一见倾心,不忍释手,遂开始向曹安和学琵琶。两人亦师亦友,除教学交流外,亦有书信往来。齐尔品赠送曹安和一把亲自抄写琵琶谱的折扇。②梁茂春:《“齐尔品跟我学琵琶”——曹安和回忆齐尔品》,《钢琴艺术》2014年第11期。

二十三年的夏天(1934),俄国作曲家齐尔品氏初次到北平,曾请杨师仲子介绍会见国乐界同人。杨师为邀集多人,于某日晚间,在杨师府上开国乐演奏会。会后,齐氏表示,对于琵琶最加欣赏,乃请杨师介绍,约我每隔一日,教他琵琶一次。如是不及两周,齐氏渐觉自己一时无从学会,便另提办法,邀我每次将若干琵琶曲调,轮流弹给他听……他的初愿美之,甚欲将此曲改编为钢琴曲。③曹安和:《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先生逝世十周年论文》,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 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165页。

琵琶不是容易学的,性急的齐尔品,不得不放弃,转而“一听曹刚弹薄媚”(刘禹锡《曹刚》)。1936年6月12日,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大礼堂举办“欢迎齐尔品演奏会”。齐尔品服色容光,映照四睹,在钢琴弹奏“用五声音阶作成的短曲十二首”,并称《中国小品十二首》。其中两首,吸收琵琶技法,专赠杨仲子、曹安和。曹安和的琵琶撬动了一位外国作曲家的创作冲动。

(五)外籍教师与国际视野

20世纪初,专业院校出现了一批俄罗斯教师。如同杨荫浏遇到郝路义,曹安和也遇到了俄籍钢琴老师嘉祉(Vladimir A.Gartz)、卡米拉和作曲家齐尔品。杨荫浏、曹安和一生未显保守倾向,身上不同程度地体现了国际视野,这与早年接触外籍教师有很大关系。虽然社会乱象横生,但校园依然气象万千。一有本土老师刘天华,二有留学教师萧友梅、杨仲子,三有俄罗斯外教嘉祉、卡米拉、齐尔品。另有赵元任教作曲,外聘的齐如山讲戏曲,溥侗(即红豆馆主)笛师贺金海教昆曲。④曹安和:《中国音乐教育的摇篮——从女高师到女子文理学院》,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262页。淑女们不单弹琵琶、唱昆曲,而且弹钢琴、唱新歌。

外国教师对中国音乐教育的贡献已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如同19世纪末“北洋水师”中的大量“洋员”,20世纪初期大量外籍教师的参与,也对小环境的改变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有异质文化渗入,学生很难从单色知识体中走出,具备广阔的文化包容度。学术界检讨那一代音乐家成功的原因之一,包括这一因素,具有说服力的证明就是曹安和接受教育时期外籍教师的存在。不然,她学术上包容中西的逻辑起点就说不通。

1929年,曹安和毕业留校,先做助教,1935年刘天华去世后,升任讲师。期间教琵琶、箫、笙、钢琴,兼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讲师。无需说,留校任教的原因,自然是天生禀赋和努力过人。传统与现代教育给予她充足营养,因而成为毫无争议的执教人。

1932年冬,杨荫浏到北平,寄居燕京大学刘廷芳家,长达四年。1936年,燕京大学因《普天颂赞》而聘请他为研究员。杨荫浏、曹安和,再聚北京。她回忆杨荫浏与刘廷芳的生活细节,现场感十足,想必经常看到两人如何相处。

此间,杨荫浏与曹安和还参加过俞平伯“谷音社”的昆曲雅集。1930年至1933年,她帮助刘天华哥哥刘半农,对故宫古乐器登记、测音。

1930年,我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教课时,曾兼任故宫博物院古乐器审音工作,将钟、磬及管、簏、笛、箫等类乐器测音,在音准上边记录弦长尺寸。当时刘半农先生是故宫博物院的顾问,我们在他主持下工作。后因日本入侵华北(约1933年),故宫许多文物装箱南运,我们只好停止工作。①曹安和:《杨荫浏与音律》,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182页。

这是音乐考古学对存世乐器第一次科学测音。她兼任审音员,参与了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三、蛰伏西南

(一)昆明贡龙街

1937年暑假,曹安和返回无锡。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北上执教,已不可能。曹安和侍奉母亲,避入上海租界哥哥家。1937年8月,杨荫浏任职南京机器制造厂总务科科长,12月随工厂搬迁湖南长沙,也因战火转至昆明。1940年,杨荫浏送妻子张菊仙、婆母和子女回无锡。困于“孤岛”三年的曹安和,决定跟杨荫浏到昆明。从上海绕道香港,然后从越南河内(海防)进入广西柳州,再折回云南,于初秋到达昆明。

我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先到香港后到柳州,往四川去,在云南呆过一段。走海防,法国领土,哎呀,好玩极了。那个山哪,山套山,坐的是中央信托局的那个运煤车,跟司机一排的位置。有一回才有意思呢,晚上,看不见哪,天黑得早,尽是山路。扑通一下,我脑袋碰了一个大包。开灯一看,悬崖,冲下去就是下去了!②萧梅:《国乐三女性——传承中的传统与当代》,载萧梅《田野萍踪:萧梅音乐学术论文集》,第358页。

逃难之路“山套山”,乘坐颠簸运煤车,在晚年回忆中,竟成了“好玩极了”。经历过无数次冲下悬崖的险境,才能认清她生命中的荆天棘地与晚岁达观。曹安和一代学者之所以格局阔大,是身经丧乱有过亡国破家之痛、失业离乡之悲换来的,那是学不来的。

昆明郊区龙泉镇龙头村,成为西南联大、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北大文科研究所聚居地。贡龙街杨家大院,更因住着孙伏煦、杨振声、唐兰、张充和、沈从文、杨荫浏、查阜西、曹安和等人而著名,吴文藻和冰心夫妇,住在不远半山腰。此间,曹安和与杨荫浏参加了查阜西家中每月一次的音乐家聚餐会,结交了许多文化界人士。

杨荫浏《再谈笛律答阜西》有段回忆,得见聚会人物:

查先生还记不记得在昆明某次晚餐席上的事?大约是1939年吧?那次席上,有查先生,有郑颖孙先生,彭祉卿先生,张充和女士,罗莘田及丁燮林两先生是否在座,我记不得了。③杨荫浏:《再谈笛律答阜西》,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全集》第5卷,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37页。

杰出的音乐学家(杨荫浏)、琵琶演奏家(曹安和)、琴家(查阜西、彭祉卿)、昆曲家(张充和)、音乐教育家(郑颖孙)、语言学家(罗常培)、物理学家(丁燮林),同桌共聚,若非战争,怎么可能?奇特因缘,让他们获得了另一种营养。

张充和回忆:“愿意和曹安和、杨荫浏等人一起吹笛子,唱昆曲,弹琴。”④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载刘红庆《沈从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01页。

杨荫浏1939年在昆明利用中央机器厂手摇计算机,算出“乐律比数表”四种。曹安和则用珠算,逐一核对所有数字。杨荫浏编成《乐律比数表四种》。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合作。

这份合作成果,多亏曹安和细心,抄录了一份副本。她写道:

这年(1939)秋天,他调离音乐教育委员会,改就国立音乐院教职,在迁居过程中,两本手稿全部被窃。《乐律比数表四种》,幸我曾有当时抄录的副本,但是一本尚未抄全的残本(此书今在音乐研究所资料室保存),而《音准及量音尺》一卷,则已无法再见矣。①曹安和:《杨荫浏与音律》,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183页。

1940年10月25日,曹安和写成《琵琶柱位定法》,刊于《乐风》1941年新1卷第7、8、9、10期。文章结合乐器学与乐律学知识,详述琵琶排品细节。琵琶定律图表,采用数理手段。这是杨荫浏完成《乐律比数表四种》的时间。可见,此文受杨荫浏启发,而她的文章又推动了杨荫浏进一步完善琵琶定律法。

1940年秋,曹安和在杨荫浏指导下,将“十番锣鼓”工尺谱译成简谱,并于翌年7月2日在重庆青木关油印为《锣鼓谱》。这是两人的第二次 合作。

1941至1942年,曹安和、杨荫浏合编《文板十二曲琵琶谱》(工尺谱、线谱),即采用现代音乐学方法系统整理传统琵琶曲的开始。这是两人的第三次合作。

可以看到,杨荫浏、曹安和一而再再而三地合作,始于四季如春的昆明。人生拐点,悄然而至。从昆明始,她再没有与杨荫浏分开。既独立撰文,也找到搭档。这独属于她的经验。接下来的一系列成果,基本是两人合作。合作开启了全新历程,从此奠定了行为模式。

(二)重庆青木关

1940年,国民政府颁令重庆为陪都,北京、上海、南京31所高等学府先后迁入重庆。1941年7月2日,杨荫浏、曹安和到达重庆青木关,同任国立音乐院教职,并兼任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杨荫浏任国乐组主任及研究室主任。“当时的研究室是个空衔,从官到兵,仅他一人。国乐组的教师共有五人,其中二胡教师三人,其他乐科如昆曲、琵琶、三弦、笙、笛、箫等课程,则由浏兄和我分任。”②曹安和:《中国音乐学一代宗师——杨荫浏〈纪念集〉序》,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纪念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第324页。

1942年6月8日,她写出长文《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先生逝世十周年论文》。抗战环境,两人心静如水,劳而无怨地编教材、汇资料。漫长寒冷的冬夜,屋外山风呼啸,书房一角,专心致志地从事研究,什么都无法改变对学术的追求。从整理文献开始,曹安和懂得了如何做一位学者。

(三)时代激出高起点

1940年写于昆明的《琵琶柱位定法》,1942年写于青木关的《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先生逝世十周年论文》,是她的佳作,理性精鉴,起点甚高,并称双璧。前者35岁,后者37岁。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被学术界视为奇观的现象,即他们几乎没有学术生涯通常所谓的起步阶段,初次落笔,不但成形,而且成熟,并且精彩。如果说同时代的王光祈、萧友梅之所以能够写出一流的学术论文是因为恰好遇到了柏林德国学派的几位大师级人物(霍恩博斯特尔、萨克斯),有了一步登顶的学术平台,那么如何解释曹安和学术论文的成熟?其实,她同样遇到了一批今天看起来都应该称之为大师的导师以及与之搭建的学术平台。曹氏族人的修为,吴畹卿、陆振声、杨荫浏及天韵社成员的氛围,北京刘天华、萧友梅、杨仲子、赵元任、嘉祉、齐尔品等人的教育,梅兰芳、刘半农、刘廷芳等人的交往,就是她生长的环境。这个氛围,就是高起点的阶梯。

当然,她的成长更不能忽略那代人共同遭遇的千年变局,以及剧变产生的巨大刺激。有人以1917年为坐标,审视20世纪初的北大教授:梁漱溟25岁,胡适27岁,刘半农27岁,刘文典27岁,周作人33岁,陈独秀39岁,校长蔡元培50岁,最年轻的美术导师徐悲鸿23岁。如此早熟,皆因生下来就必须面对不得不严肃思考的一系列性命攸关的现实。早熟且多有成就,皆因令人奋进砥砺的催行,提早唤醒的猛推。所以,个人境遇不是解读成熟的唯一渠道,必须审视时代的强刺激。这就是我们读懂曹安和高起点的背景。

共建音乐学大业

一、建立中国音乐研究所

(一)天津岁月:既靠人助,又获神启

天津是一段往往被学术界忽略的岁月,其实中国音乐采访史上的几件大事都发生在这里。1950年,南京国立音乐院原班人马迁至天津,并入中央音乐学院,其中的“研究部”同时成立。

曹安和与杨荫浏抵达天津。这年暑假,她与杨荫浏一起回家乡做了件震惊全国的大事。虽然一般人把《二泉映月》归在杨荫浏名下,但学术界从没把二泉上被遮蔽的另一半明月区分开。录音现场一半在曹安和家,阿炳弹的琵琶,也是从她家拿来的。抢救遗产的飓风眼,她没有缺席。没有他们的共同努力,不可能有完整的《二泉映月》。

1950年5月,河北定县子位村“吹歌会”应邀到天津演出,研究部为其录音,这是录音史上第一批民间器乐音响。俩人随后记谱整理,编成《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1952年由万叶书店出版。

1952年,杨荫浏、曹安和、文彦等,在天津音乐家刘吉典等人引荐下,对誉为曲艺之乡的各类品种进行了一次普查,集中采访、整理了《单弦牌子曲资料集》。根据吕骥意见,选出精华,作为对外交流范本,编订为《单弦牌子曲选集》。用当时少见的精装形式出版,堪称民间乐谱出版物的第一“豪华版”。

1953年,研究部随中央音乐学院迁到北京,扩建为民族音乐研究所,她成为奠基人之一。杨荫浏、李元庆、缪天瑞、曹安和、管平湖等第一代创建人,广延时俊,招兵买马,数年间把学府办成学术重镇。她勋高望重,谦虚低调,纵无大位,不失荣禄,其风范对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累累硕果:记谱与出版

20世纪初,杨荫浏曾把音乐家拿不出出版的中国乐谱视为羞耻。1950年后,他开始了大规模的记谱整理出版工作。出版乐谱,装帧朴素,洋溢着民间气息。成果沿用昆明模式,共同合作。现把两人合作记录编辑的乐谱、文字列表如下,以见大略。

杨荫浏、曹安和合作成果统计表

(续表)

共同署名的记谱、整理、编辑、出版成果,计有20种(部分略有重合)。如果加上没有共同署名却共同参与的《内蒙古八音采访》(1953)、《湖南音乐普查报告》(1956)、影印《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1959)、《业务参考资料十二种》,合作项目更多,即使曹安和单独署名的《民族乐器独奏曲选》等,也包含了大量无法拆解的因素。

如此强调的依据是,当时的开盘带录音机操作,必须一人记录,一人按播放与停止按钮。单独操作,十分困难。录音记谱,最好两人,既便捷也有效。有理由相信,乐谱整理过程都是曹安和操作录音机、杨荫浏记谱。

上列出版物,大部分封面署名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编”,除《瞎子阿炳曲集》《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苏南十番鼓曲》,署名为杨荫浏、曹安和,其他只在扉页才有他们的名字。单位署名,是“功归集体”观念的反映。

不断推出的出版物,使他们获得了比肩而行的动力。厚厚薄薄的曲集,刻着一代学者的名字和人生。杨荫浏之记谱,不善不休;曹安和之誊录,不善不止。两人一起,耳不停聆,手不停挥,记出了名堂。采访、记谱、撰文、出版一体化,工作量和出版量,难以置信。

“十七年”是采访史上的高峰,也是两人合作整理传统音乐的黄金时代。“文革”十年戛然而止。此后,杨荫浏专注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的撰写,无暇记录了。

(三)精血诚聚:《弦索十三套》

曹安和的贡献,集中体现在《弦索十三套》的整理工作上。清代蒙古族文人荣斋编辑的唯一一部器乐合奏总谱,从未见诸刊印,这引起曹安和的高度重视。1979年,曹安和在《文艺研究》看到《两部新发现的古琵琶谱》一文,遂撰写《弦索十三套派生出来的几种伪乐谱》,详细辨析弦索十三套的各种版本及传抄中出现的伪造书名及相关年代等。曲谱是基料,她既不会因盛名而不加甄别,也不会因托古而低估。此文可见她的发现与研究过程。

大概是1948年前后的春天,表兄杨荫溥在上海给他的兄弟杨荫浏来信,说商务印书馆的何炳松(是个藏书家)死后,其家属拟将他的藏书出售,其中有三部乐谱是罕见之物,为《弦索十三套琵琶谱》等,劝他买下。但这三部书必须一起出售,不能拆卖,如要,则需五六十担米价。当时荫浏因子女多,正在上学花钱之时,无力购买,即由我筹款买下了。

书买到之后,我很高兴。以为是买到了最早的琵琶谱本,而且内容也比《华秋苹琵琶谱》(1818年刊本)有更多的大套曲目,除《海青》《月儿高》《普庵咒》之外,其余曲调如《舞名马》《阳关三叠》《松青夜游》等曲,在别的琵琶曲谱中从未见过……

虽然三部乐谱曲目完全相同,但因三弦专谱为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是第一次发现;琵琶谱虽然内容重复,但因有新发现的古曲,丰富了曲目,尽管价钱贵些,还是很高兴……

翌年春,古琴家凌其阵先生来访。他说,他曾在北平地摊上买到一部残缺的《弦索备考》,与此有些相同……1952年前后,有人从北京带回天津一部荣斋所编的《弦索备考》(1814年的抄本),说是陶君起先生祖上传留下来的一部手抄本,愿意出让给研究部,当即由研究部收购下来。

前面提及,曹氏家族是世族,家境富裕,无论是供她北上读书,还是抗战初期躲进上海租界,都显示了经济实力。这则故事从另一方面佐证了她为杨荫浏提供实际帮助的细节。杨荫浏无力购买又渴望购买的乐谱,不得不告知她,把“需五六十担米价”的乐谱,“筹款买下”。杨荫浏也曾在无锡发现过华秋苹遗稿,因无力购买失之交臂。八年抗战,遗钿堕钗,就成永远遗憾了。后人难以尽晓,曹安和对杨荫浏的支持还有哪些,这个细节,就是明证。

作为琵琶家的曹安和,懂得挖掘乐曲的重要性。当时的音乐界,没有多少可资借鉴的乐谱,所以如获至宝。文章中,她历数曲目,并对扩充曲目,给予充分评价。1949年后,为研究体现蒙汉文化交融的乐谱,她先后到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到北京郊外平谷县民间艺人王宪臣处采访。在此基础上,与简其华一起将《弦索十三套》从工尺谱译为简谱和五线谱,分三集由音乐出版社出版。

重要的是,曹安和并没有把工作停留在译谱上。40年代,她就“弹了琵琶曲《松青夜游》”,杨荫浏“弹了三弦曲《舞名马》”。换句话说,从拿到乐谱,二人就开始以专长将其付诸音响了。这才能顺理成章地解释她对年青一代音乐家复排全套乐曲积极支持的态度。1985年,中央音乐学院谈龙建为首的一批演奏家意欲复排,她亲自指导,出任顾问,甘作桥梁。1986年1月,汇编于1814年、埋没近两百年的器乐合奏重返舞台。

从1948年收集《弦索备考》始,她全力以赴“激活”乐谱,正是老一代的知音之言和倾情夸赞,才有了接续行动。他们让一份古代乐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活生生地响起来——不仅是纸面意义上的活着,而且是音响形态上的活着;不仅是抽象意义上的活着,而且是体验意义上的活着。

《弦索十三套》的湮没与传世,体现了几代人网罗文献、求真务实的精神,是古代文献转换为当代音响的范例。历经近40年收集、整理、研究、出版、演出,她自任以重,倾注半生心血。或许只有听到后人搬演记录的音乐时,才能给辛辛苦苦的曹安和以莫大安慰。

(四)让琵琶自我表述

刘东升认为,曹安和的最大贡献,是对传统琵琶谱演奏符号的确立与订正。①刘东升:《百年曹安和——一代宗师和楷模》,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363—368页。从青木关与杨荫浏一起编订《文板十二曲》到为《阿炳曲集》三首琵琶曲订正指法,从《青莲乐府》到《夕阳箫鼓》,她不惜功夫(《文板十二曲》“反复推敲,再三修改,总计工尺谱及线谱二种,前后凡八易稿,乃成此本”),让这件不能自我表述的乐器,获得了表述便捷。

除古琴外,传统乐器向无系统标注符号,清代出现的琵琶谱,也是一鳞半爪,且各不相同。沐浴过现代音乐学训练的曹安和,发凡起例,参照移植,创立了一批通俗易懂、简明扼要的符号。她一偿夙愿,让没有自我表述的乐器,获得了与乐谱配搭的表述方式。只有她才是音乐学界和琵琶界具有双重话语能力的少数人之一——身在琵琶界又超越琵琶界的另一种立世能力。演奏技术的先知先觉和学术表达的先行先言,让她成为国乐导航人之一。创意范本,引领了其他乐器表演符号的完善。

1977年,72岁高龄的她,完成了戏曲音乐研究的工具书《现存元明清南北曲全折曲谱目录》。把存见27种戏曲曲谱胪列一遍,以作家为纲、剧本为目著录出处,附有剧名、剧作者、折(出)目索引。这样的工作只有像她这样从天韵社走出来的人才能做到,没有那份积累,搭建不起这样的 阶梯。

二、评价杨荫浏的一组文章

(一)《杨荫浏与音律》

杨荫浏去世后,她写了一组追忆文章《杨荫浏》《杨荫浏与音乐史》《杨荫浏与音律》《中国音乐学一代宗师——杨荫浏(纪念集)序》,高屋建瓴地概括了杨荫浏一生最重要的研究领域及学术贡献,充分体现出她非同一般的建构力。

《杨荫浏与音律》恐怕已不能简单地用回忆文章来看待,那是把杨荫浏角度成功地转化为她的叙事角度的学术史。试析如下。

1.杨荫浏是从琵琶排品想到律学研究的。1941年,杨荫浏将排品方法设计完成,绘成弦乐器定音计。相隔两弦之间的同音,构成一条斜线,再返回原弦八度音,正好构成等距斜线,如此确定几个柱位,再分数截,分别用定音计中各比例线,求得其余音位。从感性到理性,撰写出《弦乐器定音计》,物理学家丁燮林赞赏:“弦乐器的张力误差问题这样解决,我没有想到。”

2.1947年在无锡乐器店买笛坯,自己挖洞。按孔大小及开孔位置,做两副尺子,制成长短粗细不同、高低不同的多调笛。试制中依据《晋书·律历志》荀勖笛律数据,仿制黄钟笛,发现管口校正数,即黄钟与姑洗长度之差。

3.1947年查阜西提出“笛音是不是七平均律”,杨荫浏认为不是,写成《谈笛律》。他动手实验,先将笛子尾端浸入水中,吹筒音,使之与音哨相和,用笔依水面划线,据此依比例挖孔。1948年又写《再谈笛律答阜西》,提出“尊重事实,注意民间传统的态度;反对因为要勉强造成某种圆满理论而抹杀事实的态度”。

4.1978年《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交印后,杨荫浏感到需对乐律问题集中总结。三分损益律从弦乐器产生较可信。管乐器复杂,不仅与长度有关,也与管径、孔距有关。古人对管律仅据弦律“弦长九尺,管长九寸”用三分损益计算方法推算,未经检验。他写出《管律辨讹》,提出不要尽信书本,必须以实验检查。

5.《三律考》论证三种律制并存现象。三分损益律在周代琴、瑟等弦乐器实践中已存在,见于《管子·地员篇》。我国虽无纯律之名,但古琴三、六、八、十一徽泛音,南北朝时已存在,琴谱《幽兰》可证。宋姜夔琴曲《古怨》也可证。平均律出现于汉代带品乐器上。三分损益律和纯律由大全音、小全音组成,音程之间距离不等,而有品乐器上,一品四弦,大小音程互相凑合,产生了平均律。理论出现于明代朱载堉《乐律新说》。

在曹安和的总结中,实践成为一条主轴。沿此主轴才能把杨荫浏的研究过程串联起来。关键是曹安和在主轴上串联起了一种态度,即郭乃安总结的杨荫浏“立足实践”的立场。①郭乃安:《实践是理论的基础——杨荫浏学术活动的主要特色》,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纪念文集》,第14—24页。他超脱窠臼,破壁而出,将理论律学与现实语境链接起来,上溯文献,下抵制造,旁及演奏。虽博究文献,但主于验证,亲手排品制笛,务求经世致用。

能把杨荫浏律学研究历程缕述下来的人不多,从中认识研究特点和个人性格的更不多。如果把这些细节连接起来概括一个人的性格,那么,为完善乐器音准不惜亲自动手并从文献中穷根究底、加以验证的行为,就真切地反映出他执念不屈与坚韧不拔的品行。这的确是个见证品性的角度。这一端绪,启人心智,显示了她的不凡视点。“晚来光彩更腾射,笔锋正健如可吞。”②[唐]唐扶:《使南海道长沙,题道林、岳麓寺》,《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第5580页。

曹安和懂得一般读者的接受力,叙述中插入一些实际操作的事例,以便稀释过高的技术密度。让文章不致于过满的叙述方式,的确降低了阅读压力。

曹安和说:“杨荫浏为了弄清楚音律问题,花费了不少精力。”她写这篇技术性极强的文章,显然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切入点难以复制,非熟悉杨荫浏的人所不能为,一定程度上为杨荫浏的律学研究提供了框架。曹安和总结:“乐律研究,是他的一绝,成就是空前的。”③梁茂春:《曹安和采访录》,《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这句总结,不是一般人讲得出来的。“惟贤知贤,惟圣知圣。”④[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五),中华书局,1956年,第2163页。

她在《中国音乐学一代宗师——杨荫浏(纪念集)序》中所说:

浏兄认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根深藏在民间,不可能因时间的流逝而全部湮灭,只要我们深入民间,诚心诚意地向民间艺人学习,必定有所发现,有所收获。他所掌握的广博精深的中国音乐知识,有相当一部分便是从民间艺人那里学到的。

一句概括,实际上已经具有方法论性质了。许多学者对这句话给予高度评价,这种认同是在经历过研究困惑并加以验证后才明白其中深意的。鲁迅说:“伟大也要有人懂。”曹安和就是最懂杨荫浏之所以花那么多功夫写了那么厚音乐史的人。

她写过三篇追忆刘天华的文章,《追记穷教苦学的刘师——刘天华逝世十周年论文》《回忆刘天华先生》《旋律奏出时代的强音——记作曲家、二胡、琵琶演奏家刘天华》,推介恩师,知恩图报,终生不辍,义行可嘉。回忆转化为学术史,既体现了追随前辈的持久,亦生发出了深刻义理。追忆杨荫浏、刘天华,其实也是追忆自己的岁月。她躲在杨荫浏、刘天华身后,找到了合适的讲述方式。

(二)文字风格

曹安和的文字,内秀含蓄,有很强的女性特征。她的细腻,建立在理性观察与分析基础上,但又是女性的,与同时代女作家有诸多相似之处——同理心和人性温度。这是20世纪女性知识分子的普遍风格,新颖、开放、技术化。文风是修养和气质决定的,不能勉强。

写于1941年8月的《文板十二曲》引言,尤能体现才女睿智与巧思。40年代,没有几人能像她那样写出这样优美的文字。

通行琵琶谱于音调进行,仅记其轮廓,概焉而不专,略焉而不详。惟其概而不专,故多伸缩余地,供各家沿用,而差异不著。惟其略而不详,故尽其高下手法之符号,尤难代表任何一派演奏之真相。优点之所在,即缺点所从生。就众派之立场言,则有某一派之详谱,固不如仅有一般概括之略谱。从一派之立场言,则有不详谱,无以传其真,无以利后学。本书兼顾及两方面之价值。琵琶工尺谱仿曲词正衬字之例,将工尺谱字体分别大小,以大字代表旧谱所有之各音,以小字代表刘师天华所传之弹法,大字及板位,均为原谱所有,除改正高低音字外,不加丝毫增损,所以供考证之溯源,使众派之通用。小字、眼位、加线、表情术语及其他符号,均为本书所增。所以明传派之由来,尽记写之忠实。凡习本书诸调者,藉(借)详谱为基础,或能免于听音改谱之烦,而得专心于虚实表情之妙,是则编者之厚望也。①曹安和:《〈文板十二曲〉引言》,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3页。

造语平淡,却无联不对:“概焉而不专,略焉而不详”;“惟其概而不专,惟其略而不详”;“优点之所在,即缺点所从生”;“无以传其真,无以利后学”;“明传派之由来,尽记写之忠实。”奇句夺目,文气十足,密度满篇,聚为分量。句句紧扣又不咄咄逼人,与她的同理心相符。

(三)学术荣誉

曹安和因卓越成就,2002年获中国音乐家协会第二届“金钟奖”终身荣誉勋章。她自然一直是团队环绕的中心。1985年6月80岁寿诞,②曹安和在80寿诞上第一句话就是“杨荫浏就没有过一个80寿诞的祝寿仪式”,可见她心里永远把杨荫浏摆在第一位。1995年6月90岁寿诞,2000年95岁寿诞,1999年11月“纪念杨荫浏诞辰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她都作为第一代音乐学家与中国音乐研究所的象征,成为亲和力的中心。仪式现场,人们喜欢看到她“慈爱满眼、可想可掬”(袁宏道语)的和蔼笑容。

杨荫浏、曹安和的并列,并非指学术上的相提并论。对成就做恰如其分的评价并不容易,曹安和的学术成果中包含了杨荫浏的学术思想,反过来,杨荫浏的成果中也部分包含了曹安和的贡献,隐藏于出版物背后的辅助,更是历史学难以确认的因素。但后人应该从成果中读出她那份对上号的分量。

饱尝现代性的漂泊与孤离,看到外来文化干预带来的悬殊对比,才能让人认识到杨荫浏、曹安和一代人的重要地位,没有他们的坚守,难以见到这么多曲谱。回望20世纪的历程,才能明白他们的巨大作用。

三、晚年生活

(一)善良品行

与她接触的人,无不对其善良印象深刻,这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美德。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第一次见她,也以如此印象为深。身材瘦小、夏季依然穿一袭单衣的前辈,令人肃然起敬。乔建中追述了学生闵季骞的回忆:

“曹老师人太好了,她不但教我琵琶,更关心我的生活。因为我入国立音乐院时已经结婚,并有了小孩,所以家庭负担重,曹老师知道后,每月都给我补贴,让我坚持读完大学……”年近八旬的他……见到曹师的刹那以及整个会见过程都十分激动,一度老泪滂沱,泣不成声。此前,曹师因久病卧床,很少与人交流。那天,她在不断听到闵先生深情的回忆后,冥冥之中似乎也回到了往昔,脸上不断浮现出笑容——一种欣慰而灿烂的笑容,使在座的我和范慧勤老师也备受感染。③乔建中:《一生谦谦 百年安和——曹安和先生一个世纪的音乐生涯》,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307页。

同事何芸的回忆,也是急人之难:

记得六十年代时,我们要下乡搞“四清”,我正着急小女儿无法安置,她知道后,主动来找我,叫我把5岁的小女儿交给她,让我放心下乡工作。我当时非常犹豫,因为我了解她是一个不善做家务,更不善管理小孩的人。但她的真诚恳切,打动了我,决定把小孩托付给她。我一走就是半年时间,真难为了先生。①何芸:《永不忘记——悼念敬爱的曹安和老师》,载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文彦、范慧勤)编《曹安和音乐生涯》,第324页。

单位不是机器维持运转的润滑剂,常是一批带头人的行为。正是这种作用,使得机构运转平顺。领航者的行为,让人与人之间温暖,凝聚了团队。曹安和的品行,就是中国音乐研究所之所以干出那么多骄人业绩的底色。生活琐事本不属于学术范围,但我们还是应该让后人感受到前辈的行举,因为品质包含于整体,这才是前代人的完整概念,而不仅仅是位做学问的人。

(二)特殊家庭

杨荫浏故去,改变了相随者的生活。晚年,曹安和与保姆蒋凤英、同事范慧勤在一起生活。蒋凤英1949年前跟随曹安和母亲储果如,已成曹家一分子。母亲去世后,转至北京,照顾杨荫浏、曹安和。蒋凤英是佛教徒,也是将一生奉献给主家的保姆,精心伺候杨荫浏、曹安和。守一年,尽一年之心;守一月,尽一月之心。想到杨荫浏、曹安和身边有这样一位享受与家人完全平等待遇的人,就足以刺激常人的心灵了。

套房里组建了一个新型家庭。曹安和、范慧勤、蒋凤英,一个姓曹,一个姓范,一个姓蒋,这可不是样板戏《红灯记》里“革命家庭”的虚构,而是如法国历史学家佩奴德所说“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的真实组合。曹安和真是福分,晚年有如此家庭,获得了与人生灿烂开篇相对应的夕阳温暖。三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同出生无锡,所以,满屋子无锡腔。

当然,她们还有个相同之处,同享高寿。曹安和享年100岁,蒋凤英已经104岁,范慧勤94岁。西二楼一单元还曾住过王震亚、文彦夫妇(后搬到中央音乐学院),文彦也是这个家庭的“编外成员”,她去世时也已95岁高龄(1921—2016)。四位女性,均是“少历艰苦,晚臻耋寿”(钱穆语)的寿星。

她们另一个令人称奇的共同之处就是平淡如菊的不凡气质。声音不高,语调温和,举止有度,品位不俗,待人有敬,做事尽责。修养离不开信念,修为发自内心。善良是岁月的塑造,高寿是苍天的回馈。

2000年年初,曹安和住院治疗后,身体日衰。2001年后基本卧床,长达五年。饮食起居,靠安徽保姆徐礼全照料。这本非一家的人,亲如一家。

2004年,按传统计岁,曹安和已是百岁。寿诞之日,亲人、朋友和学生,纷纷来到寓所祝寿。她赢得了学术界与琵琶界的炳耀之荣。

(三)最后送行

2004年12月4日,曹安和在寓所逝世,享年99岁。一切后事,由范慧勤、文彦、蒋凤英张罗。②曹安和去世后,范慧勤与文彦一起编辑了《曹安和音乐生涯》。按照老传统,署名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其实,那是她们两人的劳动成果。本文在注释中加上她们名字,是不想再把实际操作者的功劳埋没于“集体”。落葬那天,北京灰蒙蒙的天,飘着小雪。八宝山公墓,冷冷清清。那是天气的冷,空间的冷,也是情绪的冷,精神的冷。家属和我们几个人跟在殡仪馆抬骨灰盒的人后面。走了百年的老人,走不动了;弹了百年的琵琶,拨不响了。她要歇手了。

我们把油印版《文板十二曲琵琶谱》和她用了一辈子、创立过琵琶大业的指甲,作为随葬品,放在骨灰盒上,摆进窄窄墓穴。

我一直无法把发生于一位学界先驱送别仪式上的凄凉写下来,因为这幕场景中站立的人太少了,少的让人觉得与前辈的功绩太不相称。是不是非要有个隆重仪式,站着更多官员时贤、亲朋好友、学生晚辈才能符合与死者相匹配的规模,我也不能判断。但这样的冷清与杨荫浏葬礼上众多文化界、音乐界头面人物、领导、同事、仰慕者比肩而立、拥满大堂的隆重判若天壤,因而总觉得肺腑酸柔。她理应与各方面都占优势乃至丧礼都占优势的杨荫浏并列。我的确需要足够的隐忍才能写出一直不愿写又憋不住不写的最后段落,以便留下一缕尚未失踪的史迹。为逝者抱不平的情绪并非只有送别的寂寥,还有挥之不去的人世寒凉。过去了16年——大概需要这么多年——才能徐徐写下16年前的感受。那几天我没有兴趣参加其他活动,天生不善处理哀伤情绪的我,笼罩在无法驱散的悲郁之中。

结语:不能分开的成果与不能分述的故事

学术界都晓得,赫赫有名的琵琶演奏家另一个广为人知的身份——杨荫浏的助手。他们记录了一批永不复生的音乐,共享过一次次摩挲新书的欢欣。有音乐则录音,有录音则记谱,有记谱则分析,有分析则锦绣文章遂成。记录完一段乐谱,把谱纸摊在桌面,伸伸胳膊,舒舒筋骨,双目相视,体会一会儿流淌的音响化为凝固的音符的微醺。交流是音乐的,也是学术的,更是人生的。只有曹安和理解杨荫浏像他理解自己那样。作为学者,他们有理性认同;作为音乐家,他们有感性共鸣。这些共鸣,独响于他们的斗室。

合作之事,患不推诚,患不竭忠。苟甲疑乙懈,乙欺甲怠,各存私念,相互推诿,烦细之事,各不负责,将以达理,不亦难乎!合作关系必须具备特殊品德、和平心态、彼此信任、包容理解、妥协担待。优秀大脑,优秀品行,缺一不可。马克思与恩格斯、管仲与鲍叔牙、巴菲特与芒格,都是这类事业上的搭档、灵魂上伙伴的黄金组合。杨荫浏、曹安和,先有亲眷之亲,无所保留;后有音乐同好,无所隔阂。血统道统,志同道合。上承血缘业缘,下合相辅相投。用力不计多少,付出不计得失,排名不计先后,收播不计薄厚。两厢殷恳,何求不功?且马不停蹄,夙夜勤耕,从不自暇自逸。数十年间,勋业 两成!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有些女性做出终生不嫁的决断。把自己熔化进一份共同事业,使愿意辅助的事,更加完善;使值得辅助的人,更加完美。牺牲自我,成全一人,体现出女性的伟大。母性的伟大能量就在于将生命精华以助燃方式,恒久输出,使炉火炙热至顶,炉火纯青,自己则化得无踪无影。曹安和一生作文,寥寥可数,短文数篇,文笔精鉴,词旨清洒,但毕竟数量不多。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大部分精力湮没于整理资料的繁杂事物,即使没有独享头衔,也根本不在乎。持续一生的恒定行为,必定有坚定信念支撑,这正是构建行动理据的“年鉴学派”转向观念史研究的闪光处,也是读懂曹安和一生自任以重的支点。杨荫浏顶着耀眼光环,而她就是为了让那个光环更加耀眼。

他们在共同完成的著作上双双落名,以表达携手走过的漫长人生的共同记忆。这成为他们学术文本的定版格式:书谱两鉴,音心双凝!

猜你喜欢

刘天华琵琶音乐
El instrumento predilecto de la música folclórica china La pipa es una combinación perfecta entre herencia e innovación
刘天华音乐美学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思考
中国近代报刊中刘天华音乐史料钩沉
音乐
国乐改进
窈窕淑女琵琶妹
我的“反弹琵琶”
琵琶绝
音乐
秋夜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