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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龙仁的《中国园林》论近代西方学者的中国园林研究特点

2021-05-19郭真真

中国园林 2021年4期
关键词:学者园林研究

郭真真

董建文

沈伟棠*

西方世界对中国园林的认知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19世纪之前,在“中国风”的热潮下,“中国园林形象”由商业及宗教2种主要路径传入欧洲。传播的间接性及西方“凝视”的目光使得彼时西方描述下的中国园林多为“脱离本体”的感性认知。这种状态在近代渐渐瓦解,并于20世纪初开始发生明显转变。瑞典学者喜龙仁(Osvald Sirén)的研究经历及其著作皆具有开创性。他的中国园林考察在西方学界首开先河,其考察成果《中国园林》(Gardens of China,1949)(图1)也被视为西方学界关于中国园林的第一本系统性著作。

从“中国园林史学史”的西方学界分支领域来看,目前最相关的研究仅有朱光亚先生发表于1992年的《且说国外若干中国园林研究成果》[1]一文以及柯律格(Craig Clunas)对“西方对中国园林描述中的自然与意识形态”变化历程的阐述[2];其他学者或在对20世纪中国园林史研究整体发展历程的概述[3]及成果梳理[4-5]中简单论及西方相关研究,或在“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的研究”等议题中述及中国园林[6-7],而专门针对喜龙仁之中国园林研究的论述尚未出现。综上,以喜龙仁的研究为中心,从园林史学史的角度由内而外地爬梳“西方学者的中国园林研究”在发端时期的特点,辨析其内外部情境,有助于揭示跨文化研究中局限存在的客观性,也可丰富“中国园林史学史”领域的研究,并为思考当下之中国园林研究提供若干借鉴。

1 近代考察热潮下的研究萌芽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长达百年的闭关锁国状态被打破,辉煌繁盛的东方幻想也随之破碎。此时有2个重要因素推动了理性研究的萌芽:一是大量西方学者得以深入中国腹地调研,并通过实测获得最直接而较准确的资料;二是在摄影术的发展与普及之下,西方摄影师将镜头里的中国带到了西方。在此背景下,中国真正的地理图景与人文风貌在西方世界徐徐揭幕。

1.1 20世纪初来华考察热潮的兴起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结束后,西方兴起了考察热。基于“远东大考察”的背景,最初的考察活动主要聚焦于古代佛教遗址、建筑以及雕塑等,园林受到的关注并不多。而早期的著作除了《中国园林》之外,对中国园林大多是在建筑考察类著作中有所提及,或者在综合性的艺术史写作中略述一二(表1)。喜龙仁的考察活动亦然。他的重点本在于考察各类佛教遗址与建筑,但在中国的多次旅程让他邂逅中国园林,带着摄像机拍下了大量园林照片,铺垫了《中国园林》的问世。

1.2 喜龙仁的在华考察活动与成果

喜龙仁(1879—1966)出生于芬兰,是著名的瑞典艺术史学家(图2)。出于对中国艺术的兴趣,他在中国学习中文并到处旅行,以获取与中国艺术相关的一手知识,这些知识是同时代其他西方人都无法比拟的[8]。并且他的研究成果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艺术在西方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9]。

目前关于喜龙仁的东亚之行最权威与准确的信息来自芬兰学者米娜(Minna Törmä)对喜龙仁档案的研究结果。喜龙仁共进行了4趟东亚之旅,其中曾6次来到中国,足迹遍布多个省份(表2)。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又曾到访中国,但目的已与此前不同。而他对中国艺术的研究成果大多来自这4趟东亚之旅。期间,喜龙仁多次获得了进入中国园林的机会,其中包括20世纪初仍留存的北京皇家园林、部分王公贵族园林(图3)以及江浙沪的私家园林(图4)。他利用这些机会拍摄了大量照片,留下了宝贵的影像记录。这些深入中国园林的经历正是喜龙仁了解中国园林的直接来源。

喜龙仁考察收获颇丰,《北京的城门与城墙》(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1924—1926)、《北京皇城写真全图》(The Imperial Palace of Peking,1926)以及《中国早期艺术史》(A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Art,1929—1930)等著作相继出版。这些著作与《中国园林》(首版为1948年的瑞典语版Tradgardari Kina)体例相似,涵盖了大量实景照片。但不同之处在于,这些论著还附有勘察笔记以及详细的建筑测绘图(图5),因此更具备“考察笔记”的特征。

表1 涉及中国园林的早期著作(部分参考程枭翀、徐苏斌的研究[6])

表2 喜龙仁的6次中国考察行程[8]

2 喜龙仁的中国园林研究

喜龙仁在《中国园林》一书开篇便阐明,该书“并不是前期系统研究的成果展示,也不是受科学探索的野心驱使,而仅仅是想重拾我早年在远东的记忆,那些我保存多年的鲜活经历与在北京和苏州的园林里漫步的过往”[11]iii。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此书的由来——并非预先计划的研究实践的产物,而是在探索中国艺术的道路上的“邂逅”。

图1 英文版《中国园林》(1-1)及中译版(1-2)(作者摄)

图2 喜龙仁在自家的花园中[8]

从体例上看,该书由分量相当的文本及图版所组成,而园林照片及中国古代绘画占据了图版的绝大部分。文本包含分析与描述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前5章节对中国园林艺术基本特征的分析,包括用“自然主义的艺术品”(A Work of Art in Forms of Nature)来概述中国园林的特点、对“山水”“花草树木”“建筑元素”三大造园要素的分章论述及从“文学和绘画中的园林”切入的历时性分析;第二部分是后5章节结合游览经历的园林个案描述,分别包括“日本园林”(Older Gardens in Japan)①“部分私人园林”和“三海”“圆明园”“颐和园与玉泉山庄”,作者以叙述性的文笔绘声绘色地还原了自己亲历的各类园林场景。喜龙仁的研究折射出了多重情境的作用——研究中国艺术史的经历、对中国古代绘画的熟稔、对建筑的考察与研究经验,甚至对神智学的兴趣,都融入他看待“中国园林”的视角中。从喜龙仁认知中国园林的来源、研究方法与视角以及对中国园林的形象呈现中可对近代西方学界的中国园林研究特点管窥一二。

图3 喜龙仁拍摄的南海牣鱼亭(3-1)及南海瀛台迎薰亭(3-2)[10]

图4 喜龙仁拍摄的荒芜的苏州拙政园中的水塘(4-1)以及苏州顾家花园(怡园)一角(4-2)[11]

2.1 研究材料:认知中国园林的来源

喜龙仁对中国园林最直接的认知来源于其考察经历,而关于园林艺术及古代园林的了解则主要源自古代绘画、画谱以及诗文典籍(表3)。从他直接引用的书目来看,与中国园林及中国文化相关的一手资料包含了明清重要画册《素园石谱》《十竹斋书画谱》《芥子园画传》及《鸿雪因缘图记》、地方志《顺天府志》、清代小说《红楼梦》以及中国古代造园经典论著《园冶》[11]138。一方面,这与西方现代汉学的发展有一定关联。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学及美术领域的关注使得许多中文典籍得以被译介到西方,并成为研究中国园林的重要参考;另一方面,这也显露出丰富的中国艺术研究经历及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使得喜龙仁在解读中国园林时更加得心应手。作为西方研究中国园林的“开山之作”,其可贵之处在于在参考资料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对古代诗文的把握与引用恰到好处。例如在描述僻静的亭台和园林时,他提及了谢灵运的《田南树园激流植援》(Tree Planting in a Garden in the South)并引用了其中的一部分“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窗……”来展示隐士住所悠远静谧的氛围[11]72。从中可见,此时西方学者对中国园林的解读开始建立在一手的中国文学资料基础之上,逐渐打破此前“西方透镜”之下凭空而论的桎梏。

在上述材料中,最重要的当属计成的《园冶》。喜龙仁知悉《园冶》是唯一一部指导中国古代造园实践的专著,因此《园冶》成为他“深入了解中国人的艺术追求,了解园林爱好者的造园实践,以及他们与大自然无法分割的相处模式”的关键来源[11]iv。相形之下,被引用的西方著作仅有少量涉及中国文化及建筑元素的论著,更主要的参考来源仍是马可·波罗(Marco Polo)的游记,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韩国英(Pierre-Martial Cibot)等来华传教士的书信、札记,以及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对中国园林的论述。他认为除《园冶》之外,其他被引用的中文著作“不那么重要”,而与此相关的西方著作则“数量很少”[11]iv。这个评述也折射出此时“西方学界之中国园林研究”领域的贫瘠。

2.2 视角迁移:跨文化语境下之由画论及园论

“中西文化交流”及“跨文化语境”是近代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园林的特殊学术语境。喜龙仁对中国园林的论述呈现出2种鲜明特点:一是由互为“异域”的中西文化所决定的中西对比视角;二是在中国艺术研究经历浸润下的对绘画研究方法的化用。

“每一个民族都是从已经熟悉的参考系出发去定位新认识的事物”[1],而将中国园林与本土文化进行对比是西方学者驾轻就熟的认知方式。在论及玉泉山时,喜龙仁引用了韩国英对中国园林的描述:“……我们的花园像丰塔内莱的诗,而中国园林则像维吉尔的田园诗。”在他看来这是在用“欧洲人的眼光观察中国园林,努力使描写对欧洲读者而言尽可能有趣”[11]136-137。而“田园诗”的比喻,意在向业余爱好者传达中国园林丰富的构图及温和的魅力。另一引人注目的类比是将“置石”的作用等同于欧洲园林中的雕像(statues)、方尖碑(obelisks)、缸瓮(urns)。喜龙仁认为假山置石与它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可以很自然地融入周围的光影景色之中”[11]21。类似在“欧洲的”与“中国的”之间展开对照或类比的例子不胜枚举。

表3 喜龙仁对中国园林个案的认知来源

西方学者的身份促生了喜龙仁“中西对比”的视角,而作为一名熟悉中国艺术的艺术史学家,对绘画及画论的见解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喜龙仁将自己深植于形式主义理论的西方古典绘画研究经验迁移到对中国绘画的研究中,形成了基于中国绘画表现性特征的“形式-观念”理论雏形[12]。他认为,以东方绘画为代表的表现性艺术更加注重“内在状态和情感”而非外部客观现象;在古老的中国,这种抽象的再现方式衍生出了最纯粹且高度发展的形式[13]。至于中国绘画,他引述了“谢赫六法”之一的“气韵生动”与“韵律”相对应,以形容“观念”层面的特点。再至中国园林,他对“观念”,即文化内涵层面大量着墨,并重点探寻其“气韵生动”的特征。通过“绘画-联想”与“回忆-联想”这2种最主要的分析方法,他借由古代山水画(图6)与园林照片描绘并还原了有人物活动其间的园林场景,并用发散性的想象渲染了闲适悠然的氛围。

这种联想性的叙述方式折射出喜龙仁对中国园林所传达的“气韵”的重点捕捉。在他看来,假山石是中国园林最重要、最独特的元素(图7)。其野性与自然正顺应了《园冶》“借景”篇中的原则——计成所强调的园林艺术最关键之处不在于按章设置,而在于把握自然的脉搏,“即绘画艺术中的‘气韵’”[11]11。这种反复被强调的中国人呈现于园林和绘画艺术中的“气韵”,以及将他引入神秘世界的“观念”,折射出喜龙仁对中国园林的根本认知。在他看来,正是通过“气韵”,中国人、中国园林以及大自然得以“合一”。

2.3 形象呈现:作为“庇护之所”的中国园林

米娜在传记中用“作为庇护之所的园林”(The Garden as a Refuge)一章来简述喜龙仁的园林研究。在远离“二战”硝烟的瑞士,喜龙仁“重游”了他在1918—1935年间拍摄的中国园林与日本庭园照片,并在打理自己的园林和卧游于亲历园林的回忆中找到了片刻安慰与宁静[8]。园林之于战时的喜龙仁来说确实成了“庇护之所”,而这也是他笔下所呈现的中国园林形象。

喜龙仁认为中国园林不同于遵循几何构图的欧洲园林和千篇一律的日本园林,其最基本的特征就是规避了模式化分析;这种不规则与自然韵味紧密相关,其情趣来源于中国人对自然变化无常的本质的捕捉与遵循。在他眼中,中国园林要素组成有着极为强烈的意向营造意图——假山石是艺术气韵的集中体现;水是园林的脉搏,赋予了园林以生命;选用花木的最重要依据是其诗情画意、象征意义而非审美要素;而园林中所寄寓的精神世界与道家思想紧密结合,并通过对长生乐土等仙境的追求,表达出浪漫的自然哲学内涵。其最重要的功能便是作为“庇护之所”——不局限于满足耳目之娱,而旨在实现心灵与自然韵律的调和。

图5 喜龙仁测绘的北京永定门平面与剖面图纸(单位:m)[10]

在《中国与十八世纪的欧洲园林》(China and Gardens of Europe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首版于1950年)一书中,喜龙仁再次流露出对“气韵”的强调。尽管他并不认为中国对欧洲18世纪早期园林艺术的“革命”起到唯一作用,但他坚信中国园林的影响具有最根本的重要性。这种看法便是将中国园林的“气氛”放在最显要的位置,伴随着其与自然的紧密关系,构成了“理想世界”。由此,他将中国园林在18世纪对欧洲园林的影响总结为一种“风向标”式的作用——通过“唤起了想象”激发了英国自然风景园的转变[14]。从中国园林与彼时欧洲的精神文化需求相契合的角度,喜龙仁为中国园林在18世纪欧洲园林变革之中找到了合理的一席之地,也印证了他对中国园林的根本认知。

喜龙仁认为中国艺术家热爱表现自然,且擅长从对自然的观察中抽取出物象的典型特征,并发展为符号性的艺术语言,以一种“不求形似”的态度实现个人对自然的观照[15]。而中国园林亦然,在“不囿章法”的形式之下与自然共同律动,并使园中人在多感官交融的如画美景中“神游天地”。

3 近代西方学者的研究特点

3.1 认知来源受限,仍存误读

近代西方学者对中国园林的认知来源受到内外双重因素的影响。从内部来说,中国园林研究领域存在着2个客观限制:一是中国古代园林实物保存较少,且现存遗迹的原真性较差;二是理论总结及文献记录稀少[16]。正如童寯先生所言,这些园林文论“率皆嗜好使然,发为议论,非自身之经验。与技法无涉”[17]。尽管考察热使得西方学者得以亲临中国园林,但由于难以辨别的历史原真性及有限的留存实例,研究者必须借助相关的一二手资料。而喜龙仁的参考来源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近代西方学界相关研究成果的匮乏,也折射出此时国内学界研究成果以及中西文化交流成果的匮乏。后者正是造成局限性客观存在的外部因素。

20世纪30年代初,国内的中国园林研究追随着建筑史研究的脚步,刚刚萌芽,关于中国园林的专著数量原本就有限,而社会的动荡与贫困影响了许多著作的刊行。喜龙仁唯一参考的一篇国内学者的论述是1936年刊于《天下月刊》的童寯《中国园林,尤其是江苏和浙江的园林》(Chinese Gardens: Especially in Kiangsu and Chekiang)。这种困境在1949年之后得到改善,并在70年代末才开启著作纷纷刊行的繁荣局面。于1937年完成,1963年方得以出版的《江南园林志》便是典例。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西方学者缺失了重要的参考来源。

因此,无意的误读也难免存在。其中一个典例便是“拙政园”的英文译名。在《中国园林》中,喜龙仁将“拙政”理解为“低效的政府或愚蠢的官员”(the inefficient government or the stupid officials)[11]95。而在后来的一些著作如乔匀的《中国园林艺术》(Classical Chinese Gardens)中则开始出现对“拙政园”取名典故的准确介绍[18]。该书的中英文版于1982年出版,然而喜龙仁所处时代却无类似著作。在跨文化语境之下,由内而外的局限性造成了误读的客观存在。

图6 喜龙仁通过文人画畅想画家山居之中的闲适生活(6-1为徐世昌画作,6-2为高凤翰画作)[11]

图7 喜龙仁用以论述中国古代文人之“石癖”的米芾所拜的“石兄”(7-1)以及《鸿雪因缘图记》中的北京半亩园“拜石轩”(7-2)[11]

3.2 研究成果分散,发展缓慢

在近代以前,园林可谓与建筑如影随形,一同被视为中国文化的重要表征。随着从16世纪之前的“游记汉学”到16—18世纪的“传教士汉学”,再到19世纪兴起的“专业汉学”[19],“中国建筑”逐渐脱离了“文化符号”的身份,被西方的建筑学家、艺术史学家纳入专业考察与研究的范畴。尽管此时西方学者研究建筑的目的并非建构完整的史学框架,但测绘、摄影、田野考察以及文献考证等科学研究方法都被应用其中,研究成果也呈现出一脉相承、循序渐进的积累性特征[6]。然而“中国园林”在专业研究领域的发展却相对缓慢。除《中国园林》外,其他著作或是由摄影师完成的旅游、摄影图册,或是在建筑与美术研究中略微涉及园林,成果较为分散。此外,其目的多在于将园林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之一向西方读者进行“科普”,因此虽是不可忽视的成果积累,但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专门研究的范畴。

从《中国园林》可见,近代萌发的理性研究并未被纳入西方“正统”的建筑与园林史的研究之列,而在汉学研究的背景下,在欧洲现代汉学发展时期首先被“中国美术”(Chinese Art)领域所关注。因此,喜龙仁所采取的研究方法并非测绘、制图等理性分析的手段,而是来源于绘画研究的艺术分析方法。近乎同时期的《江南园林志》突显了这种区分。童寯先生曾对许多当时仍留存的江南园林进行了实地考察,并在《江南园林志》一书中绘制了园林布局草图以及详细的平面测绘地图,囊括了上海、杭州以及江苏多地的园林。书中所附的摄影图册部分也有意识地对不同园林要素进行了归类。尽管体例相似,但此著作较之《中国园林》更有专门研究的意味。

3.3 逐渐摒弃虚饰,回归本体

20世纪之前,“中国园林”始终与“中国形象”休戚与共。彼时的“中国园林”形象中夹杂着太多“西化”的成分——从最初呈现于图像中的符号式山水意象,衍变为西方人表达自我文化的“镜子”,及至后来甚至对其“自然”的特征的褒贬都与学者的立场相挂钩[20]。喜龙仁曾在著作中引用的《东方造园论》(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 1772)便是18世纪下半叶的代表性著作。彼时欧洲对中国园林进入了批判与赞美共存的时期。而钱伯斯对中国园林不吝赞美之辞,融合当时西方的美学及造园领域论述,用以包装他有关造园的真正想法,让中国园林成为他表达造园理念的典范[21]。

及至19世纪战争与殖民的特殊历史时期,在现代汉学兴起的背景下,来华考察人群的专业化、考察时间与范围的扩大等因素都促进了理性研究的萌发。尽管针对中国园林的专业考察十分有限,但《中国园林》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西方学者的研究开始摒弃虚饰,回归“中国园林”本体。

首先,频繁出场的“山水”不再是遥远而虚幻的符号意向。喜龙仁在“山水”一章中论述的内容已开始具体到了对“叠山理水”手法、设计原则及要素特征的分析。其次,尽管中国人、中国园林及自然三者之间的关系仍是西方学者津津乐道的对象,但对“自然”的判断不再简单地归结于“随性的”外在形式,而是转向对中国园林所蕴涵的自然观的切实探讨。这在喜龙仁“形式-观念”式的解读方式中也得到了体现。再者,“东方主义”的色彩开始出现淡化的趋势。不可否认,在东方学的体系之下,西方学者出于强调中西“差异性”的目的往往趋于将中国园林的形式以及精神传达都视为恒定不变的——中国园林的布局与营造特点被统一化,而造园要素的象征性则过于频繁地被与“宇宙世界”所关联。但喜龙仁的著作中开始出现了对差异性的关注。他不仅意识到了中国园林本身的地域差别,还区分了城市园林与乡村园林2种不同类型,并指出了两者之间的差异性。此外他更是辨析了中国园林艺术的2条发展主线:道家哲学影响下的皇家园林营造历史与山野之中的小型自然式园林的演化历史。对中国园林在空间与时间上的差异性的觉知,也是西方学者的研究开始回归本体的有力证明。

4 结语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的战乱迫使考察活动中断,西方学者的研究也因此暂时告一段落。尽管考察热之下对中国园林的关注占比很小,但喜龙仁的著作可谓是西方学者对中国园林进行学术研究的滥觞,中国园林也由此逐渐进入西方学者的视野。

从《中国园林》中我们可见近代西方学者看待中国园林的目光开始趋于理性,对中国园林的要素、布局以及空间有了更直接的感知,对造园理念层面的分析也愈加言之凿凿。然而理性研究的发展过程十分缓慢,学者的学科背景也十分多样。在身为艺术史学家的喜龙仁之后陆续有建筑师、园艺师、造园师甚至园林爱好者的著作接连问世,但体系化的研究一直未被建立。不过若换个角度思考,这或许正是西方学界之中国园林研究的独特之处的体现——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中国园林被纳入了更加广阔的学科领域,更多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相继对其展开了多视角的探索,并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中国园林”的内涵。因而尽管近代时期研究成果有限,但这些趋于客观的论述以及对《园冶》等中文著作的译介,使得西方学界关于中国园林的研究材料得到不断的积累;而其中可能存在的误读也将渐渐被修正,从而惠及后人之研究。着眼整个“西方学界之中国园林研究”的学术发展史,观照近代时期的外部情境,彼时西方学者对中国园林之研究的局限性应被客观看待,而其对学术界的开创性意义也应得到认可。

注释:

① 这里的Older Gardens in Japan,从内容上来看,本意是指喜龙仁在日本所参观的当时留存的园林要比在中国参观的园林历史更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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