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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洁若:93岁,独自老去

2021-05-19张瑞

东西南北 2021年5期
关键词:萧乾二姐丈夫

文/张瑞

文洁若不会用电脑,她还保留着最古老的写作方式——要修改时,用剪刀剪下指甲盖大小的白纸,用胶水工整地贴在原处。可以想象,这让她的翻译变得愈发缓慢。

缓慢

文洁若老师93岁了。她每天6点起床,8点开始工作。书桌在客厅的窗边一角,上有稿纸、剪刀、胶水、放大镜,两张台灯,以及十来支放在纸盒里的笔。

她近视又固执地不戴眼镜,有一只眼睛甚至超过1000度,当她朝书桌俯身时,这个衰老的妇人给人一种奋不顾身之感,仿佛要朝着书桌跳水。她已经握不住笔了,可能是因为衰老,可能是因为超过70年的攥笔后,食指已经变形弯曲,如今她将笔扣在右手虎口,用拇指根抵住,在方格稿纸上一格格拖出字来,写下的字呈现笨拙的偏斜,和年轻时的笔迹大相径庭。

但驾轻就熟后这些都不是问题,早上8点开始工作,天黑了扭亮台灯,文洁若一直工作到晚上8点。

她在做翻译。到底自己翻译过多少日文书?她也记不清了,大名鼎鼎的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当然翻译过,并不那么为人所知的三浦绫子、佐多稻子之类的作者,还能排出一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40年,她在红色年代翻译日本左翼作家,在新时代翻译信仰人本主义,又或者基督教的作者,如今,离退休又过去了30年,她的翻译从未停止。现在,她已经成为中国翻译日本文学最多的人。年轻时文洁若有过6天翻译3万字的纪录,如今却像一颗颗数豌豆,比如2020年12月23日,平安夜前一天,她在日历本上记下了当天完成的工作量,“一页,400字”。

如果以稿费来计算的话,作为中国最杰出的翻译家之一,她的稿费是千字80元,这一天8小时的翻译,一共收入32块。“算钱就没意思了。”老人说。

以缓慢的速度,2020年的文洁若在翻译太宰治。出版社对原有的译本不满意,请她重翻。年初在翻译《人间失格》,年中是《美男子和香烟》《丑角的花》,年末成了《惜别》。

不过她不喜欢太宰治,“尽想自杀。”她撇撇嘴,老人家不喜欢颓废的男人。而总要拉着女人一起死,更让她觉得没有勇气。她喜欢的是日本女作家三浦绫子,身患多种绝症,被称为“疾病博览会”,躺在病床上,靠口述写作。作为一个就要活满一个世纪的老人,她欣赏顽强的生命力。

于是在太宰治之外,即使没有出版社接手,她又开始独自整理女作家的《绿色荆刺》,在93岁这一年,她先后翻译着5本书。

她对《惜别》观感不错,这是以鲁迅为原型的小说,而她的丈夫,曾经位列鲁迅先生的16位抬棺人之一。

文洁若是已故作家、记者萧乾先生的妻子。1983年,作为“文革”后政府退赔的住房,他们搬入了位于复兴门外,简易塔楼里的二室一厅。1990年代初,一位作家朋友曾经来拜访他们,离开北京前,作家告诉友人,在北京期间最难过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两位老人不得不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晚年。那时萧乾80岁,文洁若63岁。

按照萧乾“文革”后重定的级别,他们其实可以搬去隔街相望的“部长楼”,但萧乾不愿意,文洁若也就随他了。10年后,萧乾去世,文洁若在这套房子里又住了20年。她一个人住在里面,以翻译和书为伴。房子老了,她也老了。四周寂静,只有笔头作响,亲人也大都作古,子女远在国外,她一个人生活。前来拜访的人总会震惊于房间里的杂乱,到处都是书,地上也是,常常给人无处下脚之感。她在书与书的包围中曲折穿行,碎步无声,就像一只上了年纪,依然能不失优雅的猫。“我一个人过得挺好。”文洁若说,“还有翻译要做。”

事情起了变化,是在2020年的8月,那一天她下楼取报纸,回家的时候,钥匙已经插进锁孔,自己却突然摔倒了,右手骨裂。她忍了一天,第二天不得不去医院,荒废了一天的工作,在日历本上,她用左手歪歪斜斜写下当日的请假事由:去医院。

继续追赶太阳

在93岁这一年,文洁若终于接受了现实,拥有了一个保姆。保姆郭阿姨有过十几年看护老人的经验,手好后,她继续翻译,郭阿姨就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刷手机。写累了,她们就聊天。

她很少聊到自己,总是聊到丈夫。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即使丈夫去世后,来家里的人也多是为了听她说说萧乾的故事,人们对丈夫比对她更感兴趣,她早已心知肚明。另一方面,她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话可说,“我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萧乾那才叫有意思。”这么说的时候,你不会从她的语气里感到一丁点不满。

丈夫有天分,她比不上,他是主角,自己是配角,但这不妨碍她有着不把工作当苦工的自得其乐。

客厅的正墙上,是一幅翻拍的萧乾先生的黑白照片,不过不是老年的样子,而是1942年32岁的萧乾在剑桥大学的留影。那是一个文洁若自己都没见过的青年时代的丈夫,在英格兰的艳阳下,歪着头露出顽皮的笑容。照片正对书桌,她也就日复一日在丈夫的微笑中努力工作。

丈夫比她大17岁。与她结婚前,早已年少成名。他是写出《红星照耀中国》的埃德加斯诺的学生,与沈从文有师生之谊,和巴金是挚友,冰心叫他小名“饼干”,钱钟书赞他有才华。他出版过小说,翻译过小说,在复旦大学当过老师,还是二战中西欧战场上唯一一名中国记者,在巴黎偶遇海明威。时人对他的印象是,“左手挎着洋太太的胳膊,右手牵洋狗,西装革履,满嘴洋文。”

1949年,剑桥大学三次来人恳促萧乾去英国。“当时就是福斯特(E·M·福斯特,英国作家)出力让萧乾去英国。‘文革’后有人告诉我们,在剑桥萧乾的档案里,有一句‘萧乾处在危险中’(Hsiao Chien is in danger)。”文洁若说,福斯特把友谊看得高过一切,他对萧乾说过,“假如在友谊和祖国间做抉择,我会选友谊。”

但丈夫是另一类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为“土改”写下了热情洋溢的报道《土地回老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也可看成一个知识分子在新社会的“自我革命”。

后来,当然是20多年的疾风骤雨,蹉跎半生。对于文洁若,这是命运莫测的证明:若非如此,她和萧乾也不会相遇。

他们是通过翻译结缘的。1950年代初,她梳着双马尾,是刚入职的小编辑,向萧乾请教一个翻译难题,后者给了她妥帖的解答。她写信夸对方造诣不凡,不留神“造诣”写成了“造脂”,萧乾看了就笑,“呦,我可够胖了,再‘造脂’还得了。”

他们结婚的1954年,已经有了山雨欲来之势。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个积极分子在文洁若身边气喘吁吁地自言自语:“疲劳轰炸!疲劳轰炸!”文洁若不知道是在斗谁,又为了什么,她双耳不闻窗外事,是一个“书呆子”加“工作狂”。新婚之夜,新娘还在灯下看校样。萧乾对妻子说:“你好像到这世间就是来搞翻译的。”

可连翻译也搞不成啦,“反右”、“文革”接踵而至,与萧乾结婚的头30年,仿佛掉进苦海里,等到两个人一身狼狈爬上岸,他们都老了。那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文洁若说,这些年有时会梦见丈夫,但不是客厅照片里青春正好的萧乾,而是那个满头白发她最熟悉的老头。“他就在书桌这坐着,没说话,好像在等你赶紧说完他好继续工作。”文洁若说着笑起来,“反正在我的梦里,他都活着。还在工作。”

在人生被无意义的消磨后,他们不甘心。决定翻译有“天书”之称的《尤利西斯》的时候,萧乾80岁,文洁若一个月前刚退休。出版社最早属意的译者是钱钟书,后者回信说,“80衰翁,再来自寻烦恼讨苦吃,那就仿佛别开生面的自杀了。”

客厅里的照片

一开始萧乾也不想,要“自讨苦吃”的是文洁若。“我想翻,主要也是替他考虑,他当时写了生活回忆录、文学回忆录,又要写感情回忆录,我一想,无非就是他又和Sylvia好了,不敢和前一个离婚,怕她要跳河,没多大意思。我说你重复自己不如翻译个大东西。”一直到老,文洁若也保持着直率的脾气。而萧乾在文章里说,他同意,是因为文洁若,怕她一个人翻译,累死了让人笑话。

于是有5年的时间,一对老夫妻,每天5点起床工作,文洁若主译,每翻一章交给丈夫修改,规定每天不翻完一页原文不睡觉。许多个早晨,萧乾想多睡会儿,文洁若就站在床边数“1、2、3”。他们从古英语中找注释,从《金瓶梅》里找灵感,过程艰苦如让脑细胞排队自杀,但后来他们说,那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快乐的5年。

一对老人拼尽全力,想要追赶时间,就像和太阳赛跑。直到其中一人先到了命定的终点。

“萧乾想写到最后一天。”如今回忆往事,93岁的文洁若语气温柔,“他昏迷前还拿着笔,算是做到了。”

以后的20年,便剩她一个人继续工作,继续追赶太阳。

超人

这几年,在她身上,一共有两个文洁若并行不悖:一个是睿智、努力的文洁若,她有着超常的精力,渊博的学识,翻译时连“万分之一”的错误都不能容忍;另一个是不那么睿智,还有些迟钝的文洁若,她善良、轻信,于是总是被骗。

有以她丈夫为名的骗局,来人告诉她,因为萧乾参加过二战,可以奖一块勋章,她兴冲冲跟人走,勋章没拿着,稀里糊涂变成给她看病,让她买药,那药要3万多。她没钱,骗子就跟着她回家,她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找,找着1000块,给了人家,当然药也没拿着。

还有最简单的骗局,骗子找上门,说可以给她的座机交话费,她就不用跑去营业厅啦。她交给对方300块,留了个心眼,让对方签名留收据,但等人走了,她瞪着1000度的近视眼再看,人家只是在白纸上画了两个圈。

但这些都不是让文洁若最难过的事。那些以拜访为名而来的人,有时会顺手拿走她的书。不见的,常常是那些上世纪80、90年代出版的书,关于萧乾的,或者她早年的翻译作品,早已不再版了。有时候人家说是借,借去看看,然后就不还了。

“有一本佐多稻子的《树影》,我翻译的,就一本,有一个人说借去帮我复印,就没还了。”文洁若想了想,说,“我老是做梦她给拿回来了,醒了又没有。”

作为一个93岁的老人,她已经没有体力去书店,也没有上网买书的能力,那些书,说不上多珍贵,但她没了就是没了。作为一个不知道翻译了多少书的译者,自己翻译的书自己却没剩下几本。

有时候,你无法将眼前这个已经无力保护自己的老人,和萧乾笔下那个倔强、无畏,以一己之力保护他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萧乾被打成“右派”后,文洁若的翻译,成为支撑整个家的收入来源,将近10年的时间,她不是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办公室:上班时翻译,下了班还要翻译,翻累了,椅子一拼就是床。当萧乾从劳改农场回来,惊讶地发现,妻子竟然用翻译挣到的钱,给女儿买了架钢琴。

他们被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萧乾年满60,既有肾病又有冠心病,文洁若说,高低要让他活着回去,她说自己年轻、身体棒,于是替换了丈夫,自己去挑泥,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

当萧乾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被抢救过来的时候,是他的妻子文洁若,在耳边悄声对他说,“We must outlive them all(我们要比他们活得都长).”

文洁若是个超人。

但现在,超人也老了。

活下去

似乎只要活得足够长,就会与遥远的往事不期而遇。当文洁若一个人守在老房子里的时候,有一天,久未谋面的外甥女来找她,手里拿着一叠泛黄的信纸。那是在一间旧阁楼里发现的,阁楼的主人早已过世,打扫的人发现了一整叠80年前写给阁楼主人的情书。写信的人,是她的二姐。

在文洁若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一幅幼年的全家福。那时她的父亲还是驻日外交官,他们一家生活在日本。照片里有父母、大姐、三姐、四姐,两个幼弟和自己。但没有二姐。

因为在文洁若7岁的时候,19岁的二姐和阁楼的主人——她的老师私奔了。父亲一怒之下登报与二女儿解除了父女关系,举家迁往日本。是在日本的时候,收到了二姐的死讯,在死前,二姐诞下了一个女婴。

文洁若将这叠情书交给了一位相熟的编辑,托他出版成书。于是在新世纪,当年的“五妹”已经成了老太太的时候,永远年轻的二姐成为了一本书的作者。外甥女,也就是当年的女婴,匆匆来质问她,“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出版了?”阁楼的主人从未与二姐结婚,他后来再婚,贵为北大中文系的老主任。

“我和你说了,你会同意吗?”文洁若说,“我相信你父亲把这些信藏在阁楼,不是想让你一把火烧了。”

文洁若告诉编辑,她不要稿费,只让他给自己200本二姐的书。从这之后,每一个来访的客人,她都送他们一本,200本送完了,她又买了2000本。

文洁若1927年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祖父是前清的进士,在北平买下了一整套四合院。她和四个姐姐,一到冬天,就在院子里泼上水,自己滑冰。在旧时代,文家的女儿们接受了最好的教育,除了高中没念完就离世的二姐,四姐妹都读了大学。

如今,垂垂老矣的文洁若喜欢以夸耀的语气回忆几个姐姐。大姐是文家女儿中唯一会写小说的,小说发表在《国闻周报》上,后来才知道当时的编辑就是丈夫萧乾。二姐学法文,自然是最浪漫最有勇气的,她为了爱情不惜与家庭决裂。三姐最潇洒,她骑自行车上学,戴一顶贝雷帽,因为成绩优异被辅仁大学免试录取。四姐和自己长得最像,但四姐是天才,会5国外语,还会拉丁文,能弹钢琴会作曲。

但后来,曾经的五姐妹都离散了,大姐只身去了异国他乡,再没有写小说;二姐早亡,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来;四姐因为二姐的去世对人生充满幻灭,年纪轻轻就入了修道院,22岁就死了;三姐在39岁的时候摔伤了腿,在床上一躺17年,能站起来的时候,青春都消散了。

三姐死后,文洁若才知道,三姐像二姐一样,也有过一个恋人。但父亲知道后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人断绝了联系,再然后,三姐腿坏了,心上人投笔从戎,人生再无交集。两个人再见面,已经是半个世纪后的同学会,心上人儿孙满堂,而三姐一辈子没有结婚,唯一做过的正式工作,是“文革”时被罚去扫马路。

“我是家里最笨那一个。”文洁若说,这不是谦虚。如果说她有着比姐姐们更多的成绩,那只是因为她一直活着,还可以继续努力,这就是她的幸运。

“活下去”是反抗、是希望,“活下去了”是运气,也意味着就有全力以赴的义务。

萧乾自杀醒来后,她说,“We must outlive them all.”她是真这么想,只要没死就好。既像一棵小草一样活下去,也像孩子贪食蜜糖般甘之如饴,她以之身体力行,这也是一种尊严。

活得越长久,人生就充满告别,也是无法可想的事。

丈夫走了,五姐妹只剩下她一人。她用自己的方式怀念他们,她给萧乾编全集,给二姐出书,将自己的译本以三姐的名字发表,给孙女取名Sophie,那也是姐姐的名字。

而最佳的怀念方式,自然是继续工作。

这20年,文洁若说她从不感到孤独。她不像一般的老人,愈到晚年愈渴望家人的陪伴。萧乾去世后,她原本答应去儿女身处的美国,但那年发生了“911”,这就让她有了不去的借口,她告诉儿子,说她乘的飞机准得掉下来。

她不是不想他们,只是不想离开这间旧屋子,离开她的工作。

萧桐说,母亲的一生是勤奋的一生。她曾经将全部精力奉献给了丈夫、家庭,如今她想献给自己的工作,“我相信母亲说她不感到孤独是真的。母亲是儒家和天主教在‘愚婆’身上合一。”

于是,没有什么能阻止文洁若继续努力工作。旧一年的日历本已经写满了,2021年的日历上她又在开始新的工作记录。她全身心投入其中,既得宁静又得幸福。

在她最满意的翻译作品,日本小说《五重塔》里,她曾经用优美的语言道出过作者的感叹:人之一生莫不与草木同朽,一切因缘巧合都不过浮光掠影一般,纵然惋惜留恋,到头来终究是惜春春仍去,淹留徒伤神。

那该怎么办呢?既不回顾自己的过去,也不去想自己的未来……在这鸡犬之声相闻,东家道喜、西家报丧的尘世上,竟能丝毫也不分心,只是拼死拼活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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