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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两个误区,讲好汉字故事

2021-05-18武和平李乐

新华月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母语书写汉字

武和平 李乐

在文字类型学上,汉字迥异于在世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拼音文字,因此,非母语者在学习汉语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一个“过汉字关”的问题,汉字也被认为是汉语学习中最大的“拦路虎”。其中最具影响的两个论点分别是“汉字繁难论”和“汉字落后论”。这两个说法不仅在国外汉语学习者中流播甚广,甚至也得到一些国内学者和教师的附和。因此,有必要从学理上澄清有关汉字认知的这两个怪论,在汉语国际传播中树立文字自信,讲好汉字故事。

误区之一:“汉字繁难论”

所谓汉字繁难论,大意是说汉字笔画繁多,结构复杂,不像拼音文字那样与读音有直接联系,既繁且难,所以难记、难认、难写、难学。

这种说法貌似有理,但稍微深究一下就会发现,拼音文字的所谓优势仅仅对母语学习有一定合理性。的确,对拼音文字而言,只要掌握了字母及其发音知识,就能见词读音,听音写词,文字的学习成本较低。这种读音与拼写形式的高度一致性,也是拼音文字风靡全球的重要因素之一。然而,对非母语者而言,拼音文字的这种优势并不存在,因为他们在学习第二语言的文字形式之前并未掌握其读音形式,所以字母文字与读音形式之间的一致性与第二语言学习的难度没有直接联系,因此,拼音文字与非母语的拼音之间的区别并无实际意义。

我们以汉语的“吃”字为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个字的书写形式只有一种。但在英语中,其同义词“eat”根据其不同语境下的语法属性,书写形式变成了5种:eat,eats,ate,eating,eaten;西班牙语中“comer”(吃)一词的变换形式竟有50余种,令学习者望而生畏。在很多表音文字语言中,这种繁复的词尾变化现象非常普遍,对于任何一个非母语者而言,学习时间成本都会成倍增加。

应该承认,汉字的初始学习难度比较大,但汉字学习的总量相对较少。根据英汉两种语言的词频与文本覆盖率相关统计,掌握3000左右汉字可以顺利阅读99%的报刊文章,而掌握英文单词量达到10000个,才能覆盖约95%的报刊文本,所以汉字学习不存在类似需要学习海量英文单词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看,汉字繁难只是一个相对概念,我们需要用客观、理性、科学的态度来看待语言的难和易问题。

误区之二:“汉字落后论”

就世界语言文字的发展而言,有两个著名的“进化三段论”:一个是“语言發展进化论”,即世界上的语言沿着孤立语—黏着语—屈折语的路径进化;另一个是“文字发展进化论”,即世界上的文字沿着图画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的路径进化。这两个所谓的“进化路径”具有强烈的欧洲种族优越论色彩,认为欧洲的语言、文化甚至智力都处于历史发展的最先进阶段。目前,“语言发展三段论”已被语言学家们摒弃,但“文字发展三段论”却仍有大量拥趸。有人认为,汉字仍以表意为主,尚未完成这一“进化”路径,因而汉字就是落后的文字。

目前发现最早的汉字是甲骨文,距今约3600年历史,其发展轨迹非常稳定,是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外来文字影响发展至今的自源性文字。虽然书写形式上经历了陶符甲骨、夏彝商鼎、秦篆汉隶的字形演变,但构字原理数千年来未曾变化。因此,如果要说哪种文字可以代表文字的自然演化过程和进化规律,汉字当之无愧。

并非只有外国人才持有“汉字落后论”的论调。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反思中国积贫积弱、国运衰微的根源时,有人深感“国势积弱由于教育落后,教育落后由于汉字繁难”,把批判的靶子直指方块汉字。在此背景下,罗马拼音字被一些学者看作是可以创制汉语字母、替代汉字书写的模板文字,一大批知识界精英都提出了非常激进的废除汉字的主张。

然而,即使是在新文化运动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些有识之士仍然清醒地认识到“汉字落后论”在学理上的悖论。著名文字学家章太炎在反对提倡“万国新语”的万字长文中驳斥了“以象形字为未开化人所用,合音字为既开化人所用”的说法。炳麟先生认为,中国积贫积弱、教育落后的根源并非因为汉字“落后”,而在于义务教育的普及。

如果我们以卢戆章1892年创制的“中国第一切音快字”作为汉字拼音化的开端,到1991年全国报刊书籍印刷普遍采用王选发明的激光照排系统,围绕汉字存废这一问题的论争持续了整整一百年,其持续时间之长、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学者水平之高、影响之深远,在中国文化史上都是空前的。待喧嚣之后尘埃落定,这场论争仍留给我们一个更值得深刻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古老的汉字能长盛不衰、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汉字演变和传播的历史证明,汉字是目前世界上最古老的、延续时间最长的自源性文字,历史上曾是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及目前中国境内壮、瑶、侗、布衣等少数民族文字创制的基础文字,东亚地区朝鲜、日本和越南也曾借用汉字来创制本国文字,是中华文明和东方智慧得以传播世界的重要载体。汉字中蕴藏着中华民族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情趣、历史渊源、风俗习惯等诸多民族基因和丰厚文化底蕴,是拼音文字所无法想象和比拟的。汉字经历了近现代文字拉丁化和当代计算机文字信息处理的两次重大挑战,被证明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文字。视汉字为原始、以拼音为进步的“汉字落后论”其实是一种学术上不成立、实践上行不通、也被历史事实证明是错误的伪命题。

树立汉字自信,讲好汉字故事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汉字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也是传承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树立文字自信,讲好汉字故事是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重要内容,其中以消除“汉字繁难论”和“汉字落后论”的影响尤为重要和紧迫。

第一,汉字是中华民族和东方智慧的基因符号,要讲好汉字文化自信故事。汉字在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正如梁启超所言:“我国文字,行之数千年,所以糅合种种异分子之国民而统一之者,最有力焉。”汉字维系着中国各民族的融合与团结、国家的统一与稳定,是中华文明最深层的基因,有助于形成中华民族的巨大向心力和中华文化的持久影响力。

汉字形体构造客观记录和保存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和中华民族智慧及认知方式,这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源泉所在。夏商周的歷史和文化,先秦经典和诸子百家学说,五千年的灿烂文明,正是通过千年未绝的汉字媒介传承至今,成为中华民族傲立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基因和精神符号。

汉字的使用不仅限于中国境内,而且很早就走出国门,远播日韩等国,成为这些国家使用了数千年的通用文字,形成影响深远的“汉字文化圈”,为孕育、创造、保护和传承中华文化和东方智慧立下功勋。今天的日语中仍保留了大量汉字,即使是一个完全不懂日语的中国人,也能大致了解日文报刊内容的大意。韩国和日本每年都举办年度成语和年度汉字活动,通过盛大的仪式来传承汉字文化。2020年中国境内新冠肺炎疫情最严重的时期,日本民众送来的抗疫物资包装箱上用汉字书写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生动诠释了危难时刻人类命运与共、同舟共济、守望相助的智慧和愿景。

第二,汉字是文字类型学独特而珍稀的样本,要讲好汉字学术学理故事。文字没有优劣之分,只有类型差异。现代语言学奠基者索绪尔把世界文字划分为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两大类型。索绪尔之所以声明自己的结论只限于以希腊字母为原型的表音文字,并明确说明把对汉字和汉语的讨论摒除在他的普通语言学之外,是因为这位语言学大师敏锐地发现汉字在世界文字体系中的独特性:“对汉人来说,表意字和口说的词都是观念的符号;在他们看来,文字就是第二语言。”

我们可以列举出汉字的很多独特性:汉字是世界上唯一的自源性文字和唯一的表意文字,而所有拼音文字都是他源性文字;汉字是在纵横两个向度展开的二维方块图形,而拼音文字是线性展开的一维声音符号;汉字书写不需要词间空格,但拼音文字书写时则需要用空格把单词分隔开来;每个汉字都是音形义三个维度的综合体,拼音文字中组词造句的显性标记都是通过“字”这种载体用隐性的方式来表征;字母文字书写只有字体变化,只有汉字书写可以升华为书法艺术,等等。近年来,认知心理学和语言脑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汉字的认知加工有不同于拼音语言加工的脑机制。在汉字加工时激活的脑区,与加工拼音文字时激活的脑区不同,母语为汉语的人和母语为拼音语言的人在脑的形态结构上也存在显著差异。

遗憾的是,因为世界主流语言学理论主要建立在对印欧语言的描写和解释基础之上,文字并非这些语言主要关注的对象,其语言学理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学,与文字学最为接近的orthography(正字法),仅仅是对拼音文字拼写规则或书写规范的规定,并非一个学科,与汉语的文字学并无可比性,因此,汉字在文字类型学上的重要独特性价值被严重低估。

近年来,我国学者在这方面做出了有益探索,从汉字文字学的视角对西方学者在语言和文字关系以及汉字性质的认识上提出疑问,但尚不足以从学理上纠正长期以来对汉字形成的“繁难”和“落后”的偏见。无论在汉字文字学还是文字类型学研究方面,中国学人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应该致力于建构文字研究的中国话语体系,揭示被拼音文字遮蔽的汉字之谜,通过学术研究成果向世界展示汉字的独特魅力,树立汉字文化自信,向全世界讲好汉字故事。

(摘自2020年11月28日《光明日报》。作者分别为西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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