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梦二妻(选载)
2021-05-18刘绍棠
一
通州潞河中学,五十年代是京东一市十三县的最高学府,一百多年的金字招牌,国内外都享有盛名。校园南北一里,东西二里,七八百亩大,只有五六百名男女师生,是一座洋式大观园。眼下的北京大学,未名湖畔方圆左右是老燕京大学的旧址。然而,有谁知道,潞河中学乃是老燕京大学之父。英国教会创办了潞河中学五六十年之后,才又开办燕京大学。燕京大学的亭台楼榭,园林景观,完全模仿潞河中学的格局,几乎跟潞河中学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尺寸。燕京大学有未名湖,潞河中学有协和湖;燕京大学有燕南园,潞河中学有潞南园;燕京大学有湖心岛,潞河中学也有湖心岛……燕京大学个大辈小,潞河中学个小辈大。
我在高中一年级虽然年龄最小,但我是以省里干部的身份被保送入学,而且常有小说在报刊上刊登出来,有时占一整版,有时连载几天;所以一入学便被戴上桂冠,当上校务委员会委员和学生自治会副会长,还是新闻社的社长和油印文学杂志的主编,有如苏秦佩六国相印,这就把我拔了高,也给我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全班男女同学三十六名,二十四名男同学,十二名女同学。男同学中六人来自农村,十八人是城市学生。五十年代的中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六名来自农村的男同学只有我一人未婚,那五位都已年过二十,娶妻生子。十二名女同学里,也有一位年将二十的管某人,念完县立师范,教了二年小学,跟我们那个区的公安助理员结了婚。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又考入高中。她的丈夫叫贾文德,同学们都开玩笑地管她叫贾嫂子;已婚的女人会过日子,大家选她当主管生活的副班长,因而又叫她管家婆儿。另外十一名女同学,十人来自北京、天津、唐山、保定、太原、济南、青岛,还有一位是来自东南亚的归侨。令人惊奇而又迷惑的是,这位南洋富商之女,竟在国外就地下入党。她比我大一岁,在十二位女同学中也是年龄偏低的,但是由于她是全班独一无二的党员,竟被全班男女同学尊称罗莎·卢森堡。她性情内向,少言寡语,端庄淑丽,处处以身作则,主管全班思想工作。我虽然小有名气,职务也高,但是在这位受人尊敬而又颇具神秘色彩的侨女面前,也不能不自惭形秽,甘愿低她一頭。
潞河中学的男生宿舍,都有个村名,村名取自历史典故或古人诗句。比如,囊萤村、映雪村、画荻村,分别来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和欧(阳修)母画荻三个历史典故。我居住的鸣柳村,便来自杜甫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每室有个门牌号码,一间屋子住两人。鸣柳村一至三号,住的是我们这六个来自农村的男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五个都娶了媳妇,相近之处甚多,紧紧抱成一团儿,非常排外,城市学生不但不能入伙,连我也当贼防。他们每星期回家一趟,返校之后便在二号房间开碰头会,大谈各自的枕席之欢,甚至互相交换各自女人的隐秘。隔墙有耳,我并非存心偷听,但是捂紧耳朵也能听得一字不漏,也许他们本来就是想叫我一字不漏地听见,以便跟他们同流合污,浑然一色。我一方面厌恶他们的粗俗、下流、愚昧、蠢笨、低级趣味,一方面却像儿时偷瓜,越来越耳馋,越来越想听。甚至他们在背后嚼蛆,胡说乱谈管家婆儿的隐私,我也充满好奇心地从头听到尾。
从他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胡说乱谈中,我才知道,管家婆儿是个地主的女儿。北运河东岸一九四七年闹土改,搬石头运动中大开杀戒,她的父母被双双打死,当时,她在国民党军占领下的通州念县立师范,躲过了这一劫。她五六岁就订了亲。男家原来也是个地主。未婚夫姓郎,奶名小秧子,外号串秧儿。只因串秧儿爹是个懒鬼、赌鬼、酒鬼、色鬼、烟鬼五毒合一的角色,土改之前三年把祖产家财花了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竟被划为贫农,捞了个好成分,郎串秧儿还当上了村干部,后来又被调到区政府公安助理员贾文德手下当侦察员。这时,管家婆儿已经在我们鱼菱村当了一年小学教员,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四个年级一间教室,还是土地庙改造的。郎串秧儿忙里偷闲钻空子,就来找这个胆小怯懦的孤女纠缠不休,甚至当着小学学生的面动手动脚。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告发,几回想死却下不了狠心。正当她打算忍辱屈从郎串秧儿的时候,郎串秧儿忽然变了一副嘴脸,敲了她三个月工资的竹杠,转手把她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她并没有国色天香的花容月貌,贾文德看中的是她有文化,娶个有文化的女人,那时是很时髦的风气。
贾文德这个公安助理员,算得上科班出身,可就是老唱走了板眼,也就三十出头还没有成了气候。他自幼爹死娘嫁人,在北运河的花船上当过茶房,车马大店里当过店小二,饭馆酒肆里当过跑堂,眼皮子杂,贼胆子大,嘴头子伶俐,鬼心眼子多,到了八路军县支队便当上侦察员。刺探情报,擒敌除奸,几回立功受奖,提升职务,但是又因为嘴馋、好色和嗜赌,立功之后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记过,提升之后神气不了几天便被降职。他的老部下有的当上了区长,有的当上了科长,还有的当上了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才是个公安助理员。新盖的茅房三天香。贾文德把管家婆儿娶过来还没有两天就倒了胃口。这个女人一张寡妇脸儿,瘦得只有一身排骨,同床共枕就像熬刑,而且经血失调不能生育,贾文德如果不是渴望提拔,害怕处分,早就一脚踢开了她,或是退还郎串秧儿妥善处理。管家婆儿考进潞河中学,虽不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但是逃出了贾文德和郎串秧儿的手心,身居县城就像住进保险柜,心情愉快开朗,脸上有了红晕,目光也有了神采,妇人的身子丰满起来别有风韵,心里很想自幽谷迁于乔木,撇了贾文德攀高枝儿,所以不但星期日不回家,寒暑假也不跟贾文德照个面。
两人好象按兵不动,暗中却都各有打算。潞河中学有个好校风,那就是不管寒门子弟,还是富家儿女,都喜欢勤工俭学。虽然有人民助学金,但是一拿助学金便要受到各种管制:不敢吃零食,不敢穿新衣,不敢说硬话,不敢挺胸脯,不如自己动手挣来的钱花着随便。我有稿费收入,不在话下。罗莎在银行有大笔存款,也到图书馆打零工,修补旧书,填写卡片,整理书架。那五位来自农村的已婚男生,承包了养鱼种藕。通州市有一位副市长,原是我在省里工作的那个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主管总务和保卫工作,下放到通州当副市长也还是当吃、喝、拉、撒、睡的大总管。他已经四十大几,满脸麻子,是个大老粗,身边的黄脸婆子一双小脚儿,而且宁死也不肯放足,打开裹脚布便走不了路。他在文化部门工作多年,潜移默化受了传染,一心要把自己的儿女造就成才,当个文化人。我在节假日常到这位老相识家串门,他就托我找个家庭教师给他的儿女补课,我想到管家婆儿是小学教员出身,当场就保荐了这位行家。从此,管家婆儿便在副市长官邸穿堂入室,我到副市长家打牙祭,她竟喧宾夺主,下厨炒菜,摆台劝饮。我有口无心,有眼无珠,贾嫂子当起副市长的管家婆儿,并没有引起我的多疑;而且也没有发现副市长那黄脸婆子的脸色越发枯黄,最后终于被诊断是患了不治之症,坐以待毙,死期不远,管家婆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补了缺。我听到这个传闻,就像吃了苍蝇喝了醋,翻了几天胃,窝了一肚子火;节假日不再到副市长家作客,平日见了管家婆儿的面,也横眉立目,满脸煞气。
我最反感的是管家婆儿跟罗莎同出同进,寸步不离。罗莎在政治上虽然位居全班之首,但是在人情世态上却一片天真,管家婆儿在政治上左右不了她,但在人情世态上摆布她却易如反掌。罗莎的国语(普通话)只会说百八十句,北运河的京腔方言只能听懂十之二三,上课听讲管家婆儿替她记录,跟人谈话管家婆儿给她翻译。管家婆儿是罗莎的拐棍儿,罗莎也就变成了管家婆儿的傀儡,宿舍、教室、操场,食堂、行路、上厕所、坐图书馆……两人都形影不离,第三者难以插足。
布尔什维克应该亲贤人而远奸佞,我非常想找罗莎谈一谈,一语道破管家婆儿心术不正,品行不端,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免得受骗上当吃大亏。但是男女有别,我不敢公开跟罗莎约会,也不敢递条子写信,怕的是惹起飞短流长,招来一身晦气。骨鲠在喉,吐不出来真叫难受;我一见罗莎的影子,便心神不定,忐忑不安,欲言又止,手忙脚乱,有时更脸色大变,拧眉瞪眼,一脸的凶相像个强盗。
罗莎天真无邪。并没有觉察我的反常,但是我却瞒不过过来人管家婆儿的眼睛。
于是,她从我的背后,射出一支冷箭。
二
管家婆儿在我们鱼菱村教书的时候,我正在省里的大衙门口当小鬼。等我回乡挂职,她已下嫁贾文德,调到区政府驻地的镇上,在完全小学教史、地、音、体小四门。我在挂职期间,虽然协助贾文德办过案子,但是公事公办并无私交,也就不曾登门造府拜望贾嫂子。
虽无一面之缘,管家婆儿却深知我的底细,节骨眼儿上抛出一鳞片爪,便是她的杀手锏。
谁家锅底都有黑,谁的心里都有鬼。我最怕别人知道我在童年曾经当过记名道士,订下一大一小两个未婚妻。我那个风流老道师父早已羽化登仙,可以死不认账;但是那未婚的一妻一妾仍旧藕断丝连,可就活口难堵了。
一天,管家婆儿又到副市长家上课,罗莎一直把她送出校门口,才挥手告别,转身而回。我远远地看在眼里,急忙跑上前去,跟她约定,星期日上午在协和湖边的一棵大树下见面。星期日协和湖边人多眼杂,两人当众面对面淡话,有目共睹可以避免嫌疑。风声、水声、树声喧响一片,不大喊大叫谁也听不见,谈话虽然公开,内容却能保密。
扳着指头算日子,那滋味儿真像京戏《文昭关》中伍子胥的哀叹:“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熬到了星期六,我亲眼看见,下午刚一放学,管家婆儿便招呼那五个来自农村的已婚男生,搭伴一同回家,我又惊又喜,走了这个眼中钉,就像拔掉了肉中刺,我可以解除顾虑,跟罗莎畅所欲言了。
虽然上唇已经毛茸茸的一抹黑,但是我从不失眠;睡觉之前看几页书,扔下书本就进入梦乡,而且一睡就到大天亮。谁想,这个夜晚,我却在床上翻起了饼,直到黎明时分,月落乌啼才入睡。醒来睁眼一看,满屋子阳光,日影儿爬上了窗台,早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我匆匆忙忙刷牙洗脸,饿着肚子就奔湖边大树下跑,正是宁失江山不失约会。
迎面,一个女学生从树影下招着手走来。我的眼睛已经近视,只是不好意思戴眼镜,百步之外便模模糊糊,所以只当走上前来的是罗莎,心怦怦猛跳,更加快了脚步。
“匈奴!”好似当头棒喝,金丝雀变成了夜猫子,喊我外号儿的竟是管家婆儿,“罗莎在校门口等你。”
“你……你不是回家了吗?”我像被冷水浇头,大为扫兴,“怎么又……神出鬼没……从天而降……破土而出……?”
“少跟我伶牙俐齿,油嘴滑舌!”管家婆儿白了我一眼,抹下脸儿撇了撇嘴,“是罗莎叫我赶早回来陪她会客。”
我的嗓子眼儿冒出一股怨气,说:“你叫她到湖边来。我在大树下等她。”
“她在校门口替你挡驾,脱不开身。”
“谁找我?”
“你们鱼菱村的一对姐妹。”
我的脑瓜子嗡地一声,一猜便知是金裹银儿和小戏子被管家婆儿从鱼菱村带来,叫我在罗莎面前出丑。
“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胆怵心虚,却装出漫不经心的神气。
“大的叫秦香莲,小的叫霍小玉。”管家婆儿斜着眼儿,一瞟一瞟地察颜观色,“你见不见?”
我被她瞟得慌了神,一边闪烁其词:“你别跟我开玩笑啦!我们鱼菱村没有姓秦的,也没有姓霍的……”一边转身回头,拔腿就走。
“痴情女子负心郎呀!”管家婆儿发出一声真腔假调的慨叹,却又换上一副恫吓口吻,“我跟罗莎把她们带到校长室,且等包龙图升堂,打发王朝、马汉一条铁链子锁了你去。” 我吓得慌忙刹住了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你说出她们的真名实姓,我就到校门口看看。”
“好个明知故问的陈世美!”管家婆儿耸着鼻子冷笑一声,扭摆腰肢回女生宿舍了。
我像一根拴驴的橛子,钉在了地上。
一想到罗莎替我招待远道而来的金裹银儿和小戏子,我不禁汗流浃背,又好像有一大把麦芒塞我的脖领子里。脸皮儿薄如纸,不跟她们见个面,管家婆儿的唾沫不把我淹死,也从背后戳断我的脊梁骨。左思右想只得厚着脸子,硬起头皮,到校门口相见,每走一步都像懒驴下汤锅。
从我的脚下走到校门口,要绕过协和湖东岸和一座土山,沿路都是白杨、翠柳、小溪、苇塘、草地和菜园,十足的田园风光,却又是基督教堂散发的画片上的牧歌情调,很像缩小的美国西部原野的盆景。潞河中学的这座正门十分奇怪,平日紧闭着两扇雕花铁门,只有星期日开放一天。燕京大学有一座旱桥,潞河中学也有一座旱桥;平日师生出入,都是走旱桥进北门。燕京大学买的是一座舊王府,王府大门便是校门,潞河中学的校门却是仿造四品道台衙门的格局。当年通州道台是四品官,美国教会便给潞河中学前身的协和学院院长买了个四品顶戴,可以跟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平起平坐。
大校门的门厅里,罗莎正望穿秋水,盼望我或是管家婆儿赶快到来。
罗莎一心想生活上平民化,表现出革命化。回国之前,她完全抛弃了西装衣裙,摘下了耳环、项链、戒指,只留下一块手表,在唐人街的华侨服装店订作了几套女延安服,却忘了扒下脚上的皮鞋。想不到一入国门,仍然被视为身着奇装异服,来到通州更是刺眼。原来,她的服装虽然名为延安牌,却剪裁缝制得非常抱身合体,穿起来笔挺标致,出乎其类也就惹人注目,大惊小怪。管家婆儿每回到副市长家补课,都跟罗莎借一套衣裳穿在身上,果然增添好几分魅力,副市长一见便眼馋心痒手动。
这位南国女子,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深眼窝里有一双春水汪汪的大眼睛,浓密油黑的头发有三道波纹,笔挺的服装衬出苗条的身子。她具有文雅清秀的气质,缺少顾盼有神的风韵,基调是个冷色。
“匈奴,你大驾光临,我如释重负啦!”罗莎长吁一口气,掏出手帕擦着鼻尖上的汗粒儿!
我又汗如雨下,脖领子里的麦芒变成了蠓虫儿满身爬,说了声:“谢谢!”便四下张望,寻找金裹银儿和小戏子。
脑后一阵风声,像一头饿虎扑食,两只长满硬茧的大手蒙住我的眼睛。金裹银儿捏着嗓子,叫着我那记名道士的法号,嘻嘻笑道:
“四梦,你猜我是谁?”
“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啦!”我用力掰着她的两只熊掌,“小戏子呢?”
“四梦哥,吃瓜!”小戏子跳起脚,把一条金皮粉瓤儿的甜瓜塞进我的嘴里。
金裹银儿松开手,我的眼前一阵迷茫,眨了眨眼才发觉罗莎已经不辞而别,金裹银儿和小戏子一左一右,傍在我的身边。
一年不见,二十二岁的金裹银儿一年长了十岁,头发稀薄而又被阳光烤得枯黄,四方大脸上生出一块一块的蝴蝶斑,瘦得只剩下一副大骨架子;粗针麻线的毛蓝布衫子紫花布裤,活像是已经生过五男二女的妇人。我的心一阵疼痛,眼眶子酸涩,直勾勾地瞪着她,嘴叼着甜瓜却是满口苦味。
“脑瓜顶上开天窗,你眼眶子高啦!”金裹银儿噘起大嘴,能拴两头驴,“肚子里喝多了墨水,泡黑了你的心,见着我们翻白眼珠子,也不赏个笑脸儿。”
我忙咬了一口甜瓜,活动一下眼球儿,挤出一丝微笑,说:“没想到……在通州……潞河中学校门口看见你,我到小店租个单间,你们姐妹俩住几天,听戏看电影,开一开眼。”
“把小戏子给你留下,水米不扰你,我转脸儿就走。”金裹银儿消了三分气,仍然绷着脸,冷言冷语话中带刺,“我叫你丢人败兴就这一回,从今以后你有阳关道,我过独木桥,走碰头谁也不认识谁,到死不照面。”
我又懵了头,抬眼只见小戏子爬上翠柳梢头掏喜鹊窝,她红袄绿裤儿,秀眉、俏眼、花骨朵小嘴儿,正像天外飞来一只俊鸟。
“你把她给我留下吧!”我只得顺水推船,“住上十天半个月,叫她逛遍了九景八庙,吃够了什锦糕点,不住腻了不放她回去。”
“四梦,你得送她上学,叫她也进潞河中学念书!”金裹银儿连连跺脚,一脚一个坑,“比不过你那个外国来的女同学,也该赶上那个地主家的小姐呀!”
她淌下一颗一颗蚕豆粒大的眼泪,我还能缩脖子溜肩膀吗?
我把小戏子留下了。
三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管家婆儿用心何其毒也。
她昨天下午并没有回家跟贾文德同床共枕,而是到鱼菱村找金裹银儿,设下圈套,花言巧语,哄骗这个直肠子的傻丫头出马上阵,把我陷入困境,也给罗莎造成不良印象。
管家婆儿在鱼菱村教小学,小戏子是她的学生,这个丫头眉眼伶俐,念书却并不聪明,而且比顽皮可恶的男孩子还淘气。金裹银儿教过她几套防身的拳脚,她找碴儿跟男孩子打架,不给冤家对头挂了红不罢手。她考试不及格,打架连伤数人,气得管家婆儿不得不脊杖鞭笞;她却不服管教,一个黑狗钻裆,把管家婆儿掀翻在地,骑在身上拧、掏、抓、咬,差一点儿要了管家婆儿的命。金裹银儿虽是小戏子的干姐姐,却算得上半个老子整个儿的娘;她把小戏子反剪双臂,吊在小学校门外的歪脖儿树上,手拿着懒驴愁的皮鞭子蘸凉水,一鞭子一道血印,给管家婆儿出了气赔了罪,又把管家婆儿接到家里养伤,一日三餐像服侍月子人。管家婆儿被郎串秧儿百般调戏,多亏了金裹银儿路见不平,拔拳相助,郎串秧儿才只占了一点小便宜,管家婆儿保住了一条干净身子。
管家婆儿在金裹银儿屋里住了一夜,起大早坐长途汽车回来。金裹银儿和小戏子没有搭上船,只得沿着河堤,从柳荫下走。蒸笼火烤的天气,她们时走时歇,口干舌焦便趴在河边一通牛饮。小戏子编了两个柳圈儿,她一个,姐姐一个,浸了水戴在头上;凉快一阵,一会儿又被河面上吹来的团团热气烘干,柳叶一片一片落得秃光。金裹银儿怕晒蔫了柳篮里的甜瓜,盖上七八层野麻叶,三里一洒清水,五里一换叶子。走着走着,远远地望见了通州城西北角那高耸入云的燃灯佛舍利古塔,万绿丛中的潞河中学那中西合璧的钟楼,发电厂那冲天而立的烟囱,城中央那一棵大蘑菇头似的水塔。然后,高大古老的城墙出现面前,城门内外行人如织,车马如蚁,城门楼子像一座大佛龛。忽然,一列火车像惊牛吼叫,带着滚滚白烟,呼隆隆疾驰而过,地面一阵颤动。小戏子吓得捂紧耳朵,两只眼睛睁得像两颗圆圆的李子。头一趟进城的金裹银儿也心慌眼晕,神色大变,一手扯着小戏子,一手拎着瓜篮子,逃到路边一棵老榆树下蹲下来。柳篮里的香瓜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芳香,行人闻香止步,纷纷围拢上来买瓜,金裹银儿双手护住瓜篮,连声喊叫:“不卖!”小戏子趁这个空子偷偷溜走,只见火车停在车站上,白烟像浓雾弥漫开来,从车上走下成百上千的人,小戏子惊讶得嘴咬着指头。
“喂!”有個悦耳动听的声音好象叫她,“你是不是小戏子呀?”
小戏子吃了一惊,从嘴里抽出指头望去,只见潞河中学的大校门口,站立着一个优雅秀丽的女学生,含笑向她连连招手。她却吓得连连倒退,像一只受惊的小山羊,逃回金裹银儿身边。
“你是金裹银儿大姐吧?”女学生迈着轻盈的脚步,风摆杨柳一般向金裹银儿走来。
“你……是谁?”金裹银儿乍见城里的学生小姐,胆怯自卑中暗藏着敌意,“你怎么知道我姓金?”
“同学们都叫我罗莎。”罗莎笑不离口,平易近人,“管家婆儿刚从你那里回来一会儿,正吃早饭,她叫我来迎接你们。”
“我跟姐姐是来看四梦哥的!”小戏子揪着金裹银儿的衣角,半个身子闪躲在金裹银儿背后。
“一眼就看出你是小戏子!”罗莎上前牵起她的小手,看了又看,“我把戏子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
“把她移植到潞河中學校园里,就是一朵无与伦比的校花!”管家婆儿在校门口出现了,“罗莎,请她们姐妹俩到门厅休息。”
管家婆儿要在金裹银儿和小戏子面前摆谱儿,那硬装出来的神态和口气,倒好像罗莎是她的使唤丫头,人配衣裳马配鞍,她又穿起罗莎一套没有上身的新装,更显得神气十足。罗莎身上的衣裳却穿得半旧,相形之下大为减色而又寒酸。
“管老师!”小戏子一蹦三跳跑过去,“您真是一步登天,当上花神仙女了。”
管家婆儿一只手拢住小戏子的肩膀,一只手捻弄她的辫子,说:“只要你那个四梦哥出血,掏钱送你念完小学,考进这所中学,你将来出落得比我还风光哩!”
“四梦哥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呀?”小戏子仰起脸儿问道。
“他写一篇小说能挣几十万(旧币),够你念一年书的。”管家婆儿又低下头嘁嘁喳喳,“小戏子,你有一张俊俏的脸蛋儿,你那个四梦哥有满肚子的才学,小两口儿真是郎才女貌呀!”
“管老师,看您说的……”十岁的小戏子已经懂得害羞了。
这时,罗莎带着金裹银儿,也来到了校门口。
“罗莎,你不是对匈奴有两个未婚妻很感兴趣吗?今天算是幸会了。”管家婆儿忙把小戏子推到罗莎面前,“只是国家颁布了婚姻法,匈奴必须二者取其一,这姐妹俩也不能平分秋色,其中一人只得割爱了。”
罗莎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看来只有如此了。”
“一个不下马,一个不接鞍,只怕要演一出《意大利童话》中的悲剧。”管家婆儿爱看外国小说,更喜欢在人前卖弄学问。
罗莎脸色一阵煞白,深眼窝中流露出恐慌的神气,看看金裹银儿,又看看小戏子,提心吊胆地说:“你们姐妹二人,可不要……不要合伙杀死了匈奴。”
“这是哪儿的话!”金裹银儿恼了,脸色不悦。
所谓《意大利童话》中的悲剧,乃是高尔基所写的《意大利童话》中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对意大利姐妹,共同热恋着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谁都想一口独吞,不愿另一人染指,于是约定通过决斗解决这场三角恋爱,你死我活才能独占所爱。姐妹二人一人一柄利剑,各显其能展开厮杀,互相在对方身上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不分胜负。手足之情忽然萌动,姐妹二人同时扔下利剑抱头大哭,不能有福同享那就不如分尝痛苦,两柄利剑刺入漂亮小伙子的胸膛,漂亮小伙子一命呜呼,姐妹二人握手言和,一同到修道院出了家。
管家婆儿说完这个悲剧故事,冷眼看着金裹银儿,说:“你们姐妹俩可不要拿刀动杖,还是和平解决抓阄儿吧!”
“我早跟四梦撕了婚书,怎么能跟我的小妹子争风吃醋?”金裹银儿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气恼得喊叫,“你们二位要是好心好意,那就劝说四梦把小戏子留下念书;我这个小妹子喝了墨汁有了文化,哪一疙瘩哪一块都比得过你们这二位学生小姐!”
管家婆儿讨了个没趣儿,才灰头扯脸到湖边找我,把一肚子恶气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跟金裹银儿和小戏子见了面,罗莎却很识趣,悄悄抽身而去,她本来就不爱多管闲事。
我答应留下小戏子,金裹银儿把小戏子喊下了树,耳提面命进行训教。
“妹子,你都看见了吧?”金裹银儿整着脸子,声严色厉,“就是那个名叫罗莎的学生小姐,想夺走你的四梦哥,你得根根汗毛眼上都长心呀!
“这是从何说起!”我急得搓手。
金裹银儿不理睬我的羞恼,仍旧挑唆小戏子,说:“你一没人家有钱,二没有人家的学问,难道就眼巴巴地瞧着你四梦哥被她抢走?”
小戏子却没那么多心眼儿,嘻笑道:“她不是一只猫,四梦哥也不是一条鱼,想叼走就叼走呀?”
“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金裹银儿忽然变了一副腔调,轻声柔气地哄劝小戏子,“你脸子比她俊,脑子也不笨,只要一心扑在念书上,学问再比她大,你四梦哥也就不会喜新厌旧,嫌贫爱富了。”
“住口!”我吼了起来。
小戏子的笑脸儿却罩上了愁云,小声嘟哝道。“我就怕念书识字,脑仁子疼。”
“你敢!”金裹银儿叉开二指,撕小戏子的嘴,“你不上进要强,我砸断你的腿,叫你嫁个秃头、麻脸、嘴歪、眼斜的瘸子。”
小戏子最怕金裹银儿下毒手,只得忍痛含泪,点头称是。
几十丈外有个长途汽车站,我带着金裹银儿,叫着小戏子,到代售点的小饭铺买车票。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又给她们叫了四菜一汤,一大碗肥肉粉条子,还有当时少见而难得一尝的白米饭,她们吃得盘干碗净盆子空,眉开眼笑油汪汪的嘴,像过了个早年。
吃过饭,还有半个多钟头,我带她们四下转了转,最后在京津路边的树荫下等车。公路下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水鸟啼鸣,小戏子到小河边洗手、漱口、洗脸、梳头,这个小丫头儿从小就好干净爱俏。树荫下只剩下我和金裹银儿,金裹银儿打着饱嗝儿,我耷拉着脑袋。
“四梦,你是不是憋着满肚子委屈,不想认小戏子这门亲事?”金裹银儿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眯着眼儿问道。
我躲闪开她,说:“土改的时候,她爹怕我家划成地主,收回了婚书,并不是我要赖账。”
“她爹收回了婚书可一没撕二没烧,收藏得严严实实,千年的字纸拿出来也算数儿。”
“不是把小戏子许配给你干娘的二小子了吗?”
“那不过是枕头边的嘴上结亲,并没有落在纸面上。”
“难道小戏子爹又变了卦?”
“是我那干娘跟小戏子爹绝情断义了。”
“她又跟了谁?”
“你就爱打听这些骚事儿!”
我只得回到正题,垂头丧气地说,“日子还长,我不想一句话说死,走着瞧吧!”
“四梦,我劝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金裹银儿一指在河边梳头的小戏子,“你瞧,刚是个花骨朵儿,就多么照眼!过几年打苞打了花,更得赛过西施,气死貂婵了。”
我不为所动,说:“西施有胃病,我可怕破锅、漏房、病老婆,貂婵是个淫妇,我更怕戴上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小戏子土命人心实,不会水性杨花,我打保票!”金裹银儿拍着胸脯,挺起两只大奶子,“你一要疼她,二要管她,好草细料喂她,她也就百病沾不了身,磨房的驴听你的吆喝。”
我被她这个粗俗的比喻逗得忍不住噗哧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虐待她。”
“还有一句丑话说在头里……金裹银儿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小戏子还小得娇嫩,你可不许碰她一根毫毛,放暑假她回家我要验看,你蹭破她一层油皮儿我也饶不了你。”
“你满嘴喷粪!”我挥起拳头,真想一拳捣烂这只母老虎。
金裹银儿抬起一只手,像一把老虎钳,抓住我的腕子,却又压低声音,说:“你一年小,两年大,馋得熬不住了,就拿管家婆儿开一开荤,反正那娘儿们原本是个贱货。”
我挣扎着骂道:“你安个尾巴是头驴!”
“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听一声断喝,管家婆儿骑着罗莎的自行车赶来,车把上挂着一卷花布和一盒糕点。
恰在这时长途汽车也到了,金裹银儿接过管家婆儿的礼品,低低说了一句:“三天之内听喜信吧!”急忙上车。
管家婆连丢眼色,我莫明其妙,汽车远去。
四
舍了大未婚妻,留下小未婚妻,我这桩背着黑锅的桃色新闻不胫而走,被管家婆儿散布到整个校园。男同学见了我挤眉弄眼,把我当成了今日西门庆,女同学见了我更是避鬼神而远之,那奇异的目光明明是把我视如色狼;连女布尔什维克罗莎也似乎对我严加戒备,我也不敢妄想找她谈心了。声名变臭,身价暴跌,过去是众星捧月,一变而为茕茕孑立,我恨透了管家婆儿。
然而,我不但不敢得罪她,而且还要依赖她。她扮演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在校外租了两间民房,从女生宿舍搬出去跟小戏子同住;我每月交给她十五万元生活费,小戏子的衣、食,住、行和读书,她都包揽下来,不许我过问。避免跟小戏子见面,便可以逐渐减少谣言,我正求之不得,也就一切甘愿听从她的摆布。管家婆儿的这个善举,受到全校师生的好评,也博得社会人士的称赞,竟被补选为通州市妇联执委,迈出了她进入官场的头一步。
但是,弄虚作假,好景不长,小戏子在潞河中学附属小学插班念书不到一个月,便弃学逃走;管家婆儿也被调市妇联当副秘书长,麻脸副市长的黄脸婆儿刚一断气,她就跟副市长结了婚,肥大的罩衫掩盖不住她那五个月的身孕,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却能遮了丑。
管家婆儿早在金裹银儿返回鱼菱村四天之后,就跟贾义德离了婚,恢复了独身女子的自由。麻脸副市长的黄脸婆儿一死,她的补缺转正,也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费吹灰之力。
贾义德是被金裹银儿捉了奸,只得跟管家婆儿离婚的;而金裹银儿在鱼菱村的捉奸行动,完全受在潞河中学稳坐钓鱼台的管家婆儿遥控。
金裹银儿的干娘大巧儿,当年在北运河花船上当水妓的时候,贾文德也在花船上当小茶房,鬼头蛤蟆眼儿的很讨大巧儿的喜爱。大巧儿为了叫这个毛孩子乖乖地听使唤,背着老鸨子偷偷摸摸给他开了窍,嫖客稀少的日子免不了给他尝点甜头。后来,大巧儿嫁了人,贾文德改了行,两人一别十几年不见。眼下,贾文德三十有三,大巧儿年将四十。只因管家婆儿考进潞河中学以后一去不复返,长年累月不回家,贾文德空房冷炕搂着枕头睡,十分熬煎得慌,又大小身为朝廷命官,做梦都想步步高升,也就不敢随便寻花问柳。饥不择食,止渴饮鸩,便又在大巧儿身上旧情复发,大巧儿跟他本来是老相好,早想巴结他这个官不大而权不小的区干部,当然一拍即合。
于是,大巧兒一脚踹开了相好几年的小戏子爹。小戏子爹拉了几年帮套,白给大巧儿扛了几年长工,落得这个下场,早激起了金裹银儿的义愤。
大巧儿是灶王奶奶不出门,坐在炕头上放风筝,大杂烩的一家人,都被她抓在手心里。丈夫阎天贵,一边在河西务野市上炸大油饼,一边暗中当粮食贩子,双管齐下赚钱财。众人拾柴火焰高,拉帮套的小戏子爹于进锅忠心保主,儿子傻货和干女儿金裹银儿齐心合力,一道篱笆三根桩,家里的二十多亩地旱涝得收,打下的粮食胀破了囤。不到一两年时光,就在全村翻身户里拔了尖,一座新盖的宅院在村头河边之间平地而起。大巧儿把于进锅一脚踢开,金裹银儿也跟她拔锅分灶,身边只有傻货、二小子和三丫头。傻货住在院外牲口棚旁边的草厦子里,天一黑就倒头大睡,半夜醒来给牲口添草拌料,然后一觉睡到天明,吃饱睡足是他的最大享乐。这个大巧儿在花船上当水妓时生下的私孩子,已经二十挂零儿,五大三粗,力大如牛,只是缺心少肺,脑瓜儿笨得像个石砘子,口齿不清大舌头。后爹虐待他,亲娘也不疼他,连同母所生的小弟弟和小妹妹都欺负他;他不感到委屈,也没有怨言,只要一日三餐楦圆了肚子,便傻呼呼乐呵呵地低头死受。他娘作风不正,招野男人,他习以为常,不知道害臊。贾文德夜晚从村外来到大巧儿家,出入又走后门,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急性子的金裹银儿,又被管家婆儿点了火,从通州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腰藏一把杀猪的青条子,来到大巧儿家后门外蹲坑,等贾文德这个淫贼进门上炕,堵被窝里擒住他。
天黑得像口锅,四野蛙声一片,风吹阴云扯来一道道闪电,天边响起一声一声闷雷。金裹银儿头顶着斗笠,身披着蓑衣,蹲在大巧儿家后门外的一个土坑里,像一只大刺猬。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她却瞪圆了眼睛,狠盯着田野上的羊肠小路,心急不安地等候贾文德到来,凉风习习却一阵阵直出白毛汗。
忽然,大巧儿的后窗一亮,金裹银儿的肉皮子像被香头烫了一下,只听大巧儿一边点灯一边哼着小调儿:
一不贪你的财呀二不赚你的钱,
只爱你那豹头环眼、膀阔又腰圆;
哥哥你金枪不倒是好汉,
小妹我大河起浪能翻船。……
送情郎送到大门外,
不睁眼的老天爷刮起了大黑风,
刮风不如下小雨,
下起雨哥哥你想走也万不能……
这本是一支淫词浪曲的情歌,金裹银儿却听得心酸,泪水模糊了眼睛。小调儿惹起她的伤情,回想自己八岁那年跟着爹爹来到鱼菱村,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爹是大巧儿初当水妓时的旧情人,两人真心相爱,男婚女嫁也没有变心。大巧儿绊住了爹的腿,爹留下来给大巧儿拉帮套,她认大巧儿当干娘,大巧儿疼她像身上掉下来的肉。夜晚睡一条炕,她常听见大巧儿在爹的枕边唱这支歌。
“一不贪你的财呀二不赚你的钱……”大巧儿那时的嗓子甜脆悦耳,不像今晚这么低沉沙哑。
爹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巧儿,我这辈子欠你的情,下辈子也还不清呀!”
大巧儿一只手捂住爹的嘴,一只手把爹搂在怀里:“只爱你那豹头环眼、膀阔又腰圆……”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高抬我啦!”爹嗬嗬笑道。
“哥哥你金枪不倒是好汉……”大巧儿唱着唱着缠绕在爹身上。
“好汉不提当年勇。”爹软得像被揉搓的面团,“哪一回不是你的手下败将?”
大巧儿一个鹞子翻身,把爹骑在胯下:“小妹我大河起浪能翻船。”
“你……你……”爹气喘吁吁,慌慌张张,“孩子……孩子……”
金裹银儿不敢看也不想听,闭上了眼睛捂紧了耳朵,一会儿就梦见二马闹槽,双鱼戏水,喜鹊登枝喳喳叫,鸡吵鹅斗乱嘈嘈,炕上就像麦场滚碌碡。
七分睡三分醒,模模糊糊看见大巧儿枕在爹的胳臂上,有气无力接唱那支打断了的歌,爹又一唱一和。
“送情郎送到大门外……”
“你躺着吧!我该到人市上去了。”
“不睁眼的老天爷刮起了大黑风……”
“那就带来雹子啦!”
“刮风不如下小雨……”
“六月连阴吃饱饭。”
“下起雨哥哥你想走也万不能。”
“闲一天就揭不开锅,还是风调雨顺好。”
那时一天三顿吃糠咽菜,粥碗里照得见人影子,大巧儿一不嘴馋,二不手懒,鸡屁股里抠出两个鸡蛋,舍不得打油买盐,煮熟了给爹吃。爹一年三百六十天打短工,天上下小刀子也拦不住他出门,他要拼上这一身筋骨皮肉,叫大巧儿吃饱了肚子,穿上不露肉的衣裳。大巧儿不怕挨饿,不怕露丑,就怕累伤了爹的身子。两人虽是露水姻缘,却胜过抓髻夫妻,活着一条炕上睡,死了一个坑里埋,下辈子投胎变成一对兔子两只鸡,也要卧在一个窩里。
鸡啼阵阵,大巧儿还是不许爹起炕,不放他到人市去。一人闲一日,一家子饿一天,爹硬了硬心肠。把大巧儿从身上撕下来,跳下炕就跑,一边跑一边穿裤子。大巧儿胆大不怕寒碜,光屁股追爹,爹逃出了柴门外,大巧儿才缩手收脚,转身而回。
急着给大巧儿盖房子买地,爹走了黑道,也就掉了脑壳。大巧儿从河防局的大牢里放出来,一身七窍都下了蛆,人活着可心死了,两三年不敢抛头露面,碾米磨面也打发金裹银儿去。直到土改分了地,大巧儿的一张死脸也有了笑模样儿,又把小戏子爹于进锅揽在家里拉帮套,只是少了真情,多了贪心,见钱眼开,厚了脸皮。金裹银儿虽然傻大黑粗,却是孝女心肠儿,不忍跟她大闹一场,只是为了给于进锅出气,给管家婆儿松绑,她才下了狠心捉奸拿双。
我回到鱼菱村找小戏子,才了解其中内幕。
【作者简介】刘绍棠,中国著名乡土文学作家。13岁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多以京东运河(北运河)一带农村生活为题材 ,格调清新淳朴,乡土色彩浓郁。 其作品曾多次获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外文。1997年,因病去世,享年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