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咩咩
2021-05-17韩永明
1
老万每天早晨都是被羊叫醒的。二十一只羊,一齐叫,像大合唱。
住得高,太阳来得早。早晨一开门,太阳就会撞进怀里,眼里一片光芒。这时他会眯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然后转过墙角,去开羊栏门。
雪白的羊群像云朵一样飘出来,明晃晃的太阳就被羊群踩乱了。
老万很喜欢这样的早晨,山明光锃亮,就像世界是透明的,自己的心也透透亮亮的。
他让它们撒野去。现在,这一方大山,就住着他和他的二十一只羊了。原来的庄稼地都撂了荒,变成了小树林。树林里有一人多高的松树、柏树、杉树和密密麻麻的檵木、花栗树、马桑树等等,而檵木和马虎梢子等等都是它们的美食。
新树林连着老树林,四面的山陡峭,羊跑不出去,他完全可以把羊散放在里面,等到想收的时候再收回来,可是他没有。他喜欢每天早晨赶着羊上坡,傍晚再把羊收回来的那种感觉。
还喜欢看羊吃草。羊吃地上的鸡窝烂、车前草时,下嘴唇会微微后收,又尖又白的下牙,贴着地面啃过去,就像一把铲子;吃树枝的嫰叶时,两只前腿交叉搭在树干上,有点像跳舞。它们吃草时,会传出一种用镰刀割草的声音。那种声音听着很舒服,就像那是它们生长的声音。老万还喜欢看羊抵架、赶骚,喜欢听羊“咩咩”的叫声。他觉得羊的叫声很好听,尖尖的、细细的、柔柔的,像小孩子咯咯笑,像撒娇,像人唱歌。
羊反刍的时候也很有趣。它眼睛望着空中,一动不动,嘴巴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回忆昨晚做的梦,又像在思考什么大事,像把世界都看透了。还有羊的眼神,是那么温和、慈祥、友善,有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又好像在盼望着什么……
老万养的最大的一只羊叫高兴,是只公羊,已经有七八十斤了,是去年春天,和大丫头、二姑娘一起买来的。他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高兴”“高兴”,回了家后,就把它叫作了高兴,把两只小母羊叫成了大丫头和二姑娘。高兴似乎天生就是当头羊的料,买来的第二天,老万把它们赶出羊圈时,它往哪里跑,大丫头和二姑娘都紧紧地跟在它屁股后頭。
因为山大,又没有别人的庄稼地,老万没给它们上嘴笼子,只给它们颈上打了一道篾箍,以便拴绳子。
想不到三个小家伙很懂事,它们从不往老万的庄稼地和菜园子里钻。晚上,老万要把它们收回来,只要喊一声高兴,或者叫一声大丫头、二姑娘,三只小羊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在老万的前后走。老万便把它们颈上的篾箍也取了。
一晃,三只羊崽长大了,而且变成了二十一只,大大小小。
老万的菜园子就在屋跟前,种些土豆、红薯以及葱蒜,等等。最大的一块田里种着苞谷。因为他喜欢喝酒,苞谷一成熟,他收回来晒干后,就拿去换酒,换几大塑料壶,想喝的时候就喝两口。喝了酒之后,就骂骂人,或者骂骂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有时对着山乱吼一阵,听山的回声。
“啊—啊—啊—啊……”
“噢—噢—噢—噢……”
他觉得山的回声很美,就像山里面藏着一个自己,藏着一个一直等候他、看着他的人。那个人在应答他,在和他比嗓子。
有时也吼几句山歌,都是姐儿妹儿情哥情郎的那种,像什么“天不怕来地不怕,痴情姐儿胆子大。不怕老公棍棒打,不怕公婆破口骂,只怕情哥心变卦”之类的。
老万山歌吼得不好。嗓子嘶声拉垮的,高音唱不起来,所以过去从不吼,现在,是因为这面山上没别人了。他开始吼的时候,有点像新公鸡学打鸣,那个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都出不来,把“哼哧哼哧”正吃着草的羊们都吓着了,慌里慌张地乱看,以为山上来了什么怪物,或者老万出了什么状况,连正跪在大丫头胯下吃奶的乖乖和花花都不吃奶了,直往大丫头的肚子下面躲。之后,老万唱得多了,也唱顺溜了,羊们才习惯了。
老万能唱得出口的歌子不多,就三五首,一旦开了口,就反反复复地唱。有时唱着唱着忘词儿了,就自己随便接两句。
这天老万正吼歌子呢,对面山上的树林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山路弯弯曲曲的,树又茂密,老万没认出他们是谁。
又是王天麻和小杨?他想。
王天麻是村主任,其实他本不是这个名字,他的真名是王明亮。前些年搞扶贫,要老百姓种天麻,天麻倒是种出来了,可算起账来,收入还不抵种土豆,所以大家就叫他王天麻了。他个儿高,却不壮实,像个麻秆,脸上坑坑洼洼的,可中气足,说话响昂昂的。小杨是文书,才毕业的大学生,长得很秀气。老万住回来后,他俩没少往这里跑。隔几个月就要来一回,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两个人一起来。有时是送点米和油,有时候就是来看看。因为老万是贫困户。
老万这么想着时,便把一句窜到喉咙眼儿上的歌子咽到肚子里去了。他不想让别人听到他吼歌子。
对面山上的人越来越近了。人从山洼里走出来,到山包上了,老万这时看清楚了,他们是三个。不是王天麻和小杨,是来上坟的?他想。
2
就是王天麻和小杨,今天多的一个人是扶贫工作队的小鲁队长。前不久才到雨村。听王天麻说了老万,就说要来看看。
老万住的这地方小地名叫笔架山,老万住的地方在中间最高的那道岭下面。公路只修到山脚下。早晨来的时候,他们先是骑了一段路的摩托,到了山脚,公路没了,又改步行。
上山的路很峻陡。羊肠小径,行人少,路边长满了杂草,不少地方荆棘和树枝都伸到路中间来了,挂衣服。小鲁队长穿着一身耐克,走在前头的王天麻有点担心荆棘把小鲁队长细皮嫩肉的脸和新崭崭的耐克拉坏了,时不时站住,把荆棘折了。爬了不到一小时,小鲁队长的短袖T恤衫就湿透了。不过,他似乎没在意。走着走着,还时不时夸赞几句沿途的景色或是空气,说他感觉山里的树跟城里的气质不同,城里的树没山里的树大气坦然;山里的空气比城里的好,有青草味,甜丝丝的。要么是这样的景色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县城边上,那八百年前就是一处风景名胜区。
又问王天麻,“你说老万是不是因为这些才不愿搬下去的?”
“狗日的晓得个屁的风景,小学没读完,斗大的字认不到一升。”
“那他真是为了养羊?”
“我看他是脑壳里进了鬼!”
也确实令人费解。前年,上面来人搞扶贫,决定对住得特别偏远的几十户人家搞搬迁式扶贫,于是在距村委会不远的筲箕洼建了一个扶贫安置点,修了二十几套砖房子,将住在笔架山和香炉山上的二十几个贫困户都迁到安置点上了。房子建得不错,砖瓦结构,两楼半,每户门前有一小院坝,有配套的猪栏,为了方便他们浇菜园,还特地在屋后建了旱厕。考虑到这些搬迁户没有土地,没有生产资料,工作队招商引资建了一个扶贫蘑芋基地、一个配套的蘑芋加工厂,让搬迁户到基地和厂里做工。老万那时才五十五,身强力壮的,按条件是不能评上贫困户的,可笔架山上的其他人都搬走了,就剩他一个人了,而且房子也是危房,于是村委会和工作队商量,把他当作贫困户对待,在安置点上也给他分了一套房子。可他搬下去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找王天麻说要搬回去。王天麻问原因,他说住不习惯。王天麻以为他开玩笑,说是站在瓷砖铺的厕所里拉不出来尿,还是没有尿臭、没得猪屎、鸡屎味你就呼不过气来?老万说他就是想回去,住这里浑身就不舒服。王天麻很窝火,教训起他来:你晓不晓得我们给你建房花了多少钱,建蘑芋厂花了多少钱?你那房子要垮了、塌了怎么办?他说,塌了不要你们负责。王天麻说,你死了还能负什么责?可我们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就倒血霉了。你想想看吧,我们争取资金建扶贫房,到头来有贫困户塌死在危房里了,你说村里怎么向上交代?他说,你们帮我写个申请,我自己回去住的申请,我在上面签字,我签了字你们就没责任了。王天麻说,你想得轻巧!因为你一个人,雨村脱不了贫,你能负这个责?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向上交不了差,你又能负这个责?他这时才说,我想养羊。边说边把衣兜里的新房钥匙掏出来,交给了王天麻。
王天麻把钥匙也收下了。他当时想,笔架山方圆几公里杳无人烟,就他一个人守在山上,买斤盐买斤酒要跑老半天,上面没有路,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什么都没得,连半个说话的人都没得,他待不下去了。于是假模假样地要小杨写了个情况说明,让他签了字,按了手印。
但王天麻把事情想简单了。老万一住上来就不下去。王天麻跑到山上来看,见他果真弄了三只小羊羔养着了。王天麻从这时起就叫了他狗日的。
狗日的这是真要在这儿住下去啊。他真要在这儿住下去,麻烦可就大了。首先是上面检查。狗日的不住到新房里去,就意味着雨村还有一户人家住在危房里,没有脱贫,也意味着他们争取资金建起来的扶贫安置房没有发挥效益,上面检查雨村就过不了关。第二个麻烦就是贫困户每个月有点钱,有时候还有单位送点米和油,他不搬,村里要找人给他送。
为了逼老万住下来,王天麻想了个主意,不管是钱还是物,每次都送到他的新房里。他专门爬上去一趟,要老万去新房里拿钱拿物资,可老万无动于衷。王天麻无奈只好放下架子反过来给他说好话,做工作,请他住下去,可老万就不住下去。
小鲁队长要来会会老万,他不相信现今这世上还真有人愿意在没有交通、没有电讯,甚至没有人烟的地方生活。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古时候深山寺庙里和尚的生活啊。
同时还怀疑这里头有什么蹊跷。他到村上来以后,就去安置点看过,房子是建得不错的。而且蘑芋厂也开始投产了,搬迁下来的贫困户,有的在蘑芋基地上班,有的在蘑芋厂上班,手脚快的每月可以拿到两千块钱,这比他们在山上种地收入多了许多。老万为何不住安置点?是不是和村干部有什么过节?
走了一段,小鲁队长就望见老万的羊了,树林间大大小小的白点。小鲁队长感叹道:“要说这地方,还真是养羊的好地方啊。”王天麻说:“这种话待会儿你千万别再说。说了他更是不会搬了。无论怎么样,我们迟早要把狗日的弄到筲箕洼去。”小鲁队长说:“不是没见着他嘛。”
走了一阵,王天麻突然扭转身对小鲁队长说,他想了一个法子。小鲁队长问是什么,王天麻说:“你今天就装一次羊贩子吧。来买他的羊,只要把他的羊都买走,狗日的就不会在山上待了。”
3
老万看见来了客人就往家里走。笔架山上,现在就他一个人住着,来人不是来找他,就是来给祖宗烧纸的。他得回家烧点茶水。
当然,更主要是他想和人说说话,或者听人说说话了。自从住到这里以后,来这儿的也就是村里几个干部了。再就是过年、过月半节时,搬下去住的那些人爬上来上上坟,给祖宗烧点纸。所以,有时候他也感到有点孤寂。他本来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不是那种愿意跟人说话的人。在外面打工时,工友们聚在一起聊天,他只在一边静静地听,从不插言。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觉得那有什么好。等到他住回来,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了,这才觉得听人说话,或者和人说话其实是挺好的事。他觉出人就是要生活在人群中的,就像树要长在山林间,羊要生活在羊群中一样。他感到憋得厉害就和羊说。有时候是站在羊栏里,和羊群一起说;有时候又抱着一只羊的羊头和一只羊说,说他昨晚上做的梦,说他的想法,说他打工时遇到的好人和坏人,见到的稀奇事,等等。兴致来了,还教它们唱歌。
老万回到家,点燃了火弄里的火,又从屋旁的水井里提了一炊壶水挂到火头上,然后开始洗杯子。
火弄就放在大门背后的旮旯里。火一燃,屋脊上就有乳白色的烟子袅袅地飘。小鲁队长看见老万屋上的烟,有点兴奋,叫道:“老王,炊烟!” 王天麻说:“这是烧水呢。”小鲁队长说:“也是炊烟啊。我有好长时间没看见过炊烟了。炊烟是个好东西,让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温暖。”
王天麻说:“这东西现在看着是有点稀奇了。没什么人烧柴火了,弄柴麻烦,所以人做饭就用液化气,冬天取暖用电、用煤球。小鲁队长,你刚到村上来,看什么都有一股新鮮劲儿,我保管半个月之后,你就不想再看了。”
小鲁队长便叹了一声说:“可能要不了几年,炊烟就真看不到了,这个词也要消失了。”
走出林地,他们面前敞亮起来。那里有一片庄稼地。有苞谷、有红薯,还有花生等等,都绿葱葱的。地里有几棵柿树都挂了果,路边的南瓜秧沿路跑,开了不少淡红的花,有蜜蜂在上面嗡嗡地飞。远远近近有不少坟墓,墓上都插了鲜花,阳光下看起来很鲜艳。小鲁队长问这儿最多时住过多少人?王天麻说,最多时有二十几户,一个生产小队。
老万将杯子洗好,又从外面拿柴进来加到火里。不一会儿,几个人影就出现在屋里的一片阳光中。
老万抬起头时,几个人就进屋了。
“老万你要发财了呢。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人来了?”王天麻说。
老万尖脸,黑,还小,皱纹纠缠在一起,像一个核桃,头发胡子差不多全白了,人瘦得像灯影,一件又宽又大的暗红色横条纹T恤在身上晃荡,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小鲁队长感觉他并不像那种喜欢让人为难的人。
“我猜是你们,果然是你们。”老万嘴咧了一下。
王天麻这时瞭一眼小鲁队长:“鲁老板!鲁老板听说你养了一些土山羊,特意来的,从县城里来的。”小鲁队长走到王天麻前面去,把手伸出去要和老万握,“老万,你好!”老万却不把手伸出来,两只手在裤腿上摩挲。小鲁队长见老万不伸出手,拍了一下老万的肩膀,“这儿风景不错啊,老万!”
王天麻瞪了小鲁队长一眼。
“这么大热的天,生什么火啊,拿几把椅子到坝子里去,好好和鲁老板谈一谈。把羊卖个好价钱。”王天麻说时,自己一手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了。
小鲁队长和小杨也各自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王天麻轻声对小鲁队长说:“你千万别说这儿好那儿好的。”
小鲁队长拍一下脑门儿,望着王天麻点头。
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老万院坝子边有一排树,枣树、板栗树、桃树等等,枝繁叶茂。叶里藏着或拇指头大,或小指头大的青果子。最大的是一棵核桃树,树下有一大片阴凉。两只公鸡和四五只母鸡在核桃树下啄食。王天麻和小杨提着椅子过去时,几只鸡嘎嘎叫着往一边跑,屁股一歪一歪的。有两只鸡还惊慌地奓开了翅膀,做出要飞的样子。王天麻望着小鲁队长说:“看见乜得?这就是山里的鸡!”
小鲁队长没往核桃树下走,他把椅子摆在阳光下,也不坐下去,就站着。他想把汗湿的T恤衫晒晒。这样,老万的房子就全在他眼里了。
房是瓦房,很破旧,土墙外面原来挂过石灰,石灰壳掉得差不多了,里面的小石子和泥土露了出来,坑坑洼洼的,墙角还缺损了不少。两根挑檐旁边有两条长达一米多的裂缝,侧面墙的墙角处也裂开了,墙体向内倾斜,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样子。
小鲁队长有些震惊,他想不到现在还有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掏出手机把房子拍了照,正要去侧面看,老万出来了,手里端了一杯酒,递给王天麻。
王天麻有些见怪不怪了,接过酒杯时还在假模假式地说要鲁老板买羊的话,要鲁老板把价格给好点。
老万又给小鲁队长端了一杯酒过来,小鲁队长说不喝,老万就端回去了。
核桃树旁边,有三块磨盘摞在一起,最下面一块是大磨的,最上一块是小磨的,再上面是一口电视天线锅。天线锅上吊着一截电缆。小鲁队长拍了下来,说,这个好,浓缩了几个时代——农耕时代和信息时代。他突然意识到,既然有电视天线锅,这里就有电啊,便问老万:“你这儿还能看电视?”
接话的却是王天麻:“过去行啊,手机也通,人都搬下去后,电线和基站没人维护,电就不通了,手机也没信号了。”
老万这时一手端着一杯茶过来了,递给小鲁队长和小杨。小鲁队长接过茶,才坐了下來,他明白王天麻要他装羊贩子的意思。现在,当他看了一眼老万的这破房子后,更觉得让老万搬家是最急迫的事,而买走他的羊,也应该是个好法子。
“老万,你坐啊,我们好好谈谈羊的事。”
“我不卖羊。”
“不卖?准备都杀了吃?”
“不杀。”
“你不卖也不杀,养着干吗?”
老万咧了下嘴,头一低进屋去了。一会儿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放到小鲁队长身边。
王天麻见小鲁队长和老万谈上了,也把椅子移了过来。他向远方吐了一口痰,几只鸡蹑手蹑脚地奔过来,争啄地上的痰,像拉丝的线。
王天麻说:“老万啊,鲁老板可是个大老板。不卖,那就是过了这村儿再没这店儿。路上,鲁老板说了,现在散养的土羊少,只要你卖,价格由你说。”
老万说:“我不卖,再高的价钱我也不卖。”
小杨说:“老万,你可要看清形势。鲁老板一走,你要再想卖,就没人理这茬了。”
老万说:“我不卖,真不卖。”
小杨说:“难道你想让你的羊都老死?”
老万沉默了一下:“我不想拿它们赚钱,也不想看到它们死。”
王天麻说:“老万你这不是开玩笑吗?羊,又不是你爹,你不卖也不杀,想给它们养老?”
小鲁队长瞪着老万,感到老万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很不解。
王天麻又说:“你一共多少只羊?只怕大大小小有一二十只吧。你算过账没有,可以卖多少钱?平均一千块能卖到吧,那加起来就是两万。两万块钱,你可以买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什么都齐了,存在银行里,利息差不多够吃米了。”
老万说:“不管怎么说,羊我是不会卖的。”
小鲁队长见老万态度很坚决,不想再演戏了。他对王天麻示意,王天麻懂了便对老万说:“老万老万,刚才我们跟你开了个玩笑,鲁老板其实是从县里下到我们村的扶贫队长。他今天就是来做你工作,让你搬到安置点去的。我们在家里商量过了,你不愿下去住,原因就是你养了羊。所以我们想帮你把这些羊卖了。”
老万急起来:“我不搬,羊我也不卖。”
小鲁队长说,“老万是这样,你的情况王主任都跟我讲了,我就想不通你为何不住到安置点上去。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吗?”
老万看了几眼小鲁队长,又看王天麻,看小杨。然后把小鲁队长手里的茶杯接过去,进屋去续了水,又端出来。小杨看见,忙自己进屋续水了,又给王天麻泡了一杯茶端过来。
老万不吱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不愿意住在明亮的砖房子里。
“是房子小了?还是你不想去蘑芋厂打工?或者是觉得筲箕洼那个地方不好?”小鲁队长说,“你尽管说,能解决的我们尽量给你解决。我们的想法是你搬下去,因为你住在这里,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而且生活也很艰苦,站在我们村的角度,就是我们还有一个贫困户住在危房里,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老万说:“我就是觉得没住这儿舒服。我喜欢住土房子,喜欢烧柴火,喜欢放羊。”
王天麻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他早料到的结果。小鲁队长这些话的意思他早对老万说过了,老万回答他的也是这么几句话。
院坝下面有一道石碚,石碚下面有一片坡地,里面种了苞谷,一片苍青,苞谷秆上都结着一两个苞谷棒子,青青的,苞谷须有些还是红的。王天麻走下去,掰了几个苞谷棒子回来,坐下撕苞谷叶,两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公鸡这时跑过来了,在苞叶上啄着。王天麻望着老万说,“老万,我们吃你几个烧苞子你没意见吧?”
老万说:“吃、吃,尽管吃。这个季节正是好吃的时候。”
小鲁队长瞪了王天麻一眼,人家的苞谷,他招呼都不打,直接进田间掰了,也太随便了吧,可又不好说什么。
“老万,你是不是觉得住在筲箕洼有什么压力?打个比方说,那是扶贫安置房,你觉得住在那里不光彩?又譬如说,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而你是一个单身汉?”
老万没有这个想法。怎么说呢?他就感觉那不是家,那只是一套房子。那里的生活不是他的,那是别人家的日子。可是他却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没、没有,”他挠着脑袋,“我就是喜欢住这儿,我……生在这儿的嘛。”
小鲁队长说:“人对生养自己的家乡都有感情,这是人之常情,这我们可以理解。问题是现在,你这房子是危房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你住在这儿,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
“这房子不会塌。我记事时就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即使你这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塌,你住在这儿不方便啊,没有电、没有路,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你现在年纪也有点大了,如果万一身体出现什么情况,你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习惯了。早先也没有电,我也不用手机。身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晓得。”
小鲁队长感到,老万的想法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他有种感觉:他说服不了这个老万了!
王天麻和小杨都蹲在火弄里烤苞谷棒子。烤好了,王天麻用火钳夹起一个,丢到小鲁队长面前,要小鲁队长趁热吃,又香又甜。小鲁队长虽然心里对王天麻不给人家打招呼就去掰人家的苞谷有看法,可爬了一座山,肚子早饿了,想吃东西了。老万见王天麻夹了烤苞谷出来,就离开了,去阶沿上拿了柴块进屋去了。
烤苞谷散发着一种香甜味,鸡扑过来,地面传出鸡爪踏出来的“沙沙”声。小鲁队长怕烤苞谷被它们叼跑了,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扭了苞谷粒吃起来。真的香得很,外酥里嫰。王天麻手里拎着火钳,“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小鲁队长这时站了起来,“老王我们进屋去看看房子吧。”
不看不要紧,一看小鲁队长身上就麻了。墙体的裂缝比在外面看到的更多,除了挑檐旁边的那两条,后房檐墙上也有好几条,而且这些裂缝都裂透了,光线能从裂缝里照进来。更危险的是西边一堵墙,向外倾斜得厉害。
“老王,你胆子够大的。”小鲁队长对王天麻說。
“要不我怎么这么着急要你上来?”王天麻一直啃着烤苞谷,嘴巴黑了一圈儿。
“人命关天,必须想办法先把人弄走,立刻,马上,不能再拖了。”
“我确实没辙了,他完全听不懂人话。”
“他如果只是不愿意住到安置点上,我们就在村委会给他安排一间房。先过渡。”
“那他的羊呢?羊也赶到村委会?”王天麻仍啃着苞谷,啃了会儿,接着说,“那你给他说吧,只要他答应去,我就帮他把羊赶到村委会去。”
显然,王天麻早料到老万不会答应。老万果然不答应,任小鲁队长怎么说,他就是不愿离开他的家。
太阳已经当顶了。屋檐的阴影从屋顶走下来,老万屋里就暗了。小鲁队长把王天麻叫到一旁商量。王天麻说了两个办法,一是通知他开会,然后找人把这房子掀了。他没这个窝了,就只能住到安置点上了。二是派两个好点儿的劳力把他背下去。小鲁队长觉得这都不是办法,因为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处理别人的私产,更没有任何权力掀人家的房子。
王天麻说:“他的房子早就该拆,拆掉旧房子才能搬进新房子。”小鲁队长说:“那也要他自己同意啊。不同意就是强拆,到时候我们要成为被告。找人把他背下去的办法更不妥,你说是背他下去,别人嘴里成了什么?说绑架也说得上,那时你怎么说?”王天麻说:“那我就没辙了。”
小鲁队长仰头望天,天上白云朵朵,天蓝如水,感觉不像有雨的样子,“我主要担心暴风雨,它这房子经不住暴风雨了。”
4
小鲁队长他们一走,老万就又到坡上看他的羊去了。他心里有点乱,心乱的时候他喜欢看羊,看看羊,心就平静了。
这个季节草好,羊饱得快。吃饱了的羊有的躺在地上反刍,有的则相互嬉戏、抵架。抵架一般是骟了的公羊,它们就像人约好摔跤一样,很默契。它们都用额头,把头埋得低低的,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向前,向对方抵去。“嘭”!抵上了,又后退,又抵,又是“嘭”的一声。没骟的公羊最不安分,总想消耗它浑身的荷尔蒙,动不动就去爬小母羊的背,有时它瞎起个眼睛连公母都不分。安静些的还是小母羊,它们不理会小公羊的骚扰,只吃草,小公羊把腿搭到它身上时,它就往前走一步,不把小公羊的骚扰当回事情。老万每次看到这里就笑。
从大丫头和二姑娘产了第一窝小羊羔之后,老万就给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三只羊会给他带来一大片羊。他脑子里常常出现一大片羊的景象,它们白白的,就像一片在山间飘荡的白云。
大丫头产下三个崽,第一只是小公羊,他取名老大,第二只和第三只是小母羊,他取名乖乖、花花。二姑娘一胎生下四个,两只公羊他取名老二和老三,两只母羊则取名娇娇和秀秀。这一下总共就有了六只母羊。
大丫头和二姑娘今年春上又下了第二窝羊崽。三只公羊他分别取名老四、老五和老六,两只母羊他取名丹丹、丫丫。
一晃,老大、老二和老三就知道爬母羊的背了。乖乖、花花、娇娇和秀秀也像懂事了,老万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它们是兄妹啊,怎么能让它们交配呢?还有,也不能让高兴和乖乖它们交配啊,那是它自己的女儿啊。
想到这里,老万请来了骟匠。把高兴和它的几个儿子全部骟了,把大丫头和二姑娘也骟了。骟匠告诉他,老万这是对的。不然,它们产下的崽会出现问题。
这时他才想到要去借一只脚羊(公羊)。
现在,脚羊并不好找了。养羊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养,一般也是养那种能长大个的波尔山羊。所以,为给乖乖它们找到一只好脚羊,老万跑了很多路,吃了许多苦。他先要给它们备好草,然后就去山里寻找养土羊的人家,找了差不多半个月,才在山那边找到了。
不久,花花和乖乖也产崽了。为了让它们和第二代相区别,他都用三个字来取名。譬如周腊梅、余欢欢、阮老二、王老四,等等。那是他打工时遇到的几个他印象很深的人。
老万走过去时,高兴和大丫头、二姑娘卧在一棵桐树下反刍。阮老二则试图爬到王老四背上。老万手在地上揪了一把草,撒了些尿在草上,高兴和大丫头、二姑娘立即奔到他身边,吃着撒了老万尿液的草。
一会儿草就被它们吃完了。老万坐下来,高兴就像知道他心思似的,亦文亦武地走到他身边。
高兴已经长得很大了,就像个牛犊子。它滚圆滚圆的肚子,挂在后腰上,就像一匹马吊着两个箩筐。它的角和别的羊也不一样,别的羊角都是往后长的,而它是往前长的,而且还拐了一个弯儿。老万觉得它天生就是当头羊的料。
老万抚摩着它的头,从头一直摸到它弯弯的角上。“高兴,你说王天麻,还有那个小鲁队长,为什么一定要把你们买走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舍不得你们,不知道我是把你们当孩子一样看待的?你说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卖了呢?”
老万开始带了高兴和大丫头、二姑娘回来,并没有想到会和它们处出感情。他当时之所以养羊,是因为想起了在笔架山养羊的冬云。
那还是土地刚刚承包的时候。冬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没长角的母羊,每天带着它出坡,晚上带着它回家。没多长时间,母羊下了两只羊羔。
冬云就住在他家附近,每天出坡、收工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每天,他看冬云的羊,也看冬云。看久了,他也想养羊了。他觉得放羊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次,冬云从门口经过时,他和冬云说也想养羊,要是冬云的母羊再下了崽就卖给他。可冬云说她要养很多很多羊,她腿有毛病,地里的重活干不了,她准备以后就靠养羊养活自己。她喜欢养羊,她想把羊养得满山遍野都是。
冬云除了腿有毛病,相貌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既漂亮又活泛,人也很勤快。老万很喜欢她,可不敢说出来。笔架山的姑娘几乎就没有嫁在笔架山的,何况她呢?听冬云这么说,老万心里又有了希望。这以后就时不时去帮冬云放羊、收羊。雨雪天,帮冬云砍羊草。一来二往,两人便越来越亲近。有一次,老万问冬云是不是想在笔架山养一辈子羊,他想一辈子帮她养羊。冬云脸红了,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可第二年秋天,老万收了粮食,和爹一起背到镇上去卖,准备置办些礼品请人去冬云家提亲,没想到冬云一家人就在这时搬走了,把十几只羊也带走了,只给老万留下了一只小母羊。
老万不知道冬云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只精心地饲养着冬云留下来的那只小母羊。爹不忍心老万一直惦念着冬云,悄悄地把小母羊卖了……
老万发现自己和羊处出了感情是在去年冬天。他记得那天笔架山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像一张大毯,把这里的沟沟岭岭都覆盖严实了。想不到这样的天气有两个羊贩子爬了上来。
羊贩子都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手里拄个棍子。进屋之后,猛力跺了好一阵脚。他们说这个天气正是吃羊肉的天气。城里人的嘴现在是越来越刁,喜欢膻气重的土羊,听说老万养有土山羊,才特意爬上来,让老万带着他们去看看羊。
这样的天气是不能把羊放出去吃草的,老万把它们关在栏里。它们像蚕吃桑叶一样有滋有味地、不慌不忙地咀嚼着老万扔在栏里的干苕藤和空豆荚。两个羊贩子倚在栏门口扫了一眼,便叫著要把三只大羊都买了。
三只大羊就是高兴、大丫头和二姑娘。高兴被骟了后,个子长得飞快,比大丫头和二姑娘高出了整整一个脊背,可大丫头和二姑娘也长得肉滚滚的,屁股又鼓又圆。
一个羊贩子跳进栏里,一手抓住了高兴的角,高兴后退着,挣扎,四只腿绷成了平行四边形的斜边。其他的羊都缩到犄角里,眼望着老万咩咩叫着。
老万突然不想卖了。他想起了那一年冬云家杀羊的情景。那只羊也是这样挣扎着,可到底没有挣脱屠夫的手。屠夫把它拉到院坝边,跨在它身上,一只手捏住它的嘴,然后一刀从它颈子里捅进去,它的血便像一条鲜红的彩带那样,飘起来又落下去,然后它就倒在屠夫的胯下。
冬云一直倚在墙角抹眼泪。
那时他不懂冬云为什么哭,现在才懂了。
很明显,羊贩子买走高兴、大丫头和二姑娘,它们的命运不会是别的,就是死,成为别人嘴里的食。他不想高兴、大丫头、二姑娘成为别人嘴里的食。
高兴仍在挣扎着,声音已嘶哑了。老万知道,它一定知道这一去等待它的是什么,它一定不想离开其他——它的儿孙们。老万甚至从高兴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恐怖和哀求,他突然有一种心被掏走的感觉。
还有那些退缩在犄角里瑟瑟发抖的小羊们,它们望着老万,似乎在齐声向他喊:放过高兴!
他对那个跳进栏里的羊贩子说:“你别拉我的羊了,我不卖了。”
两个羊贩子问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说:“想着它们要被杀掉我心里难受。”两个羊贩子哈哈大笑起来,“羊本来就是人间一道菜,你不让它死想让它怎的?”老万吼起来:“我就是不想让它们死!”
就那一次之后,老万在心里就没有再想过出售它们,或者杀了它们。他想把它们养到老、养到死,就像人一样活到它寿终。他想就让它们一代一代繁衍下去,繁衍得遍地都是羊。他感到它们需要山,而山也需要它们。山有了它们那才叫座山。
“王天麻、小鲁队长,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还有,小鲁队长问我为何不愿住到安置点上去,我当时没有想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觉得我搬下去,就像遗弃了笔架山一样。”
高兴的嘴不停地咀嚼,似乎在认真听他说话,又像是在回忆。老万拍了拍它的角,又摸了一下它的鼻子,叨着:“高兴你回忆个啥子?你觉得现在不热闹?现在确实不热闹了。过去我们这笔架山可不是这样的。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的牛羊,好多好多的田地。每天一大早,人都肩着锄头下地,牵着牛出坡,太阳落下时,再牵着牛、赶着羊回家。”老万说到这里时抬起胳膊指了指他面前一大片山林,“你们不知道吧?你们现在吃草的地方过去可都是粮田,再下面那块平地,原来建有好几栋房子,有队上的仓库、榨坊、牛栏、猪场。有户人家姓王,他家有一个磨坊。旁边一户姓黄,有一个舂米的石碓。人们要磨粮食时,就把粮食端到磨坊,用牛、马拉磨。要吃米,就拿到碓上去舂。过年的时候,人们要磨粮食、要舂米,都排着队,几丈长的队,身边都放一箩筐谷,说说笑笑。哦,笔架山虽然很高,水田还是有的。就是那儿,都是梯田,一个摞一个,层层叠叠,哦,就是榨坊下面那一片现在长着松树和栗树的地方。他们都说我们这儿产的米是冷水米,特别糯软,特别香。”
老万又摸了一把高兴的鼻子,“小鲁队长问我为什么要住在笔架山,我怎么回答?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还要什么道理呢?”
5
都有点闷闷不乐的。走过老万的田块,没入林间,王天麻便找话来说,“我说狗日的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四季豆,小鲁队长这回该信了吧?”
小鲁队长在想,老万说这儿才是他的家。这话听起来简单,其实不简单。他怎么就不把安置点上的房子当家呢?听见王天麻说话,小鲁队长才回过神来,“我确实没想到老万这么固执。”
小杨说:“我怀疑他有心理问题。这种没结过婚的老光棍,最容易有心理障碍。譬如说,他有一种逆反心理,他要做一些别具一格或者不同凡响的事,显出自己与他人不同,等等。”
小鲁队长没觉得老万有心理问题,但小杨的话提醒了他。老万孤家寡人,没有家人和亲眷,这应该是让他感到安置点不是家的原因。可在这山上,他不也是孤家寡人吗?他怎么就认为这个家才是家呢?于是便问王天麻,“老万结过婚没有?”王天麻说,“结黄昏!住这么高,又穷,人又长得矮,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小鲁队长你不知道,过去,住在笔架山上的单身汉特别多,为什么?本地的姑娘都拼了命要嫁出去,山下的姑娘打死都不愿上山,所以小伙子基本只有打光棍的命。改革开放后,从笔架山出去打工的人特踊跃,为什么?不出去,一辈子就打光棍。”
小鲁队长说:“老万没出去打工?”
王天麻说:“怎么没打?打了十几年。那时他爹妈还在,他爹妈逼着他去的。为的就是让他能说上一个媳妇。听说他走时,他妈眼泪汪汪地对他说,只要能说上媳妇,哪怕是从此不再见面,他们都支持。他要是没说上媳妇,就不许回家。他真的就一直在外面打工,直到他妈死了才回来,可还是单条条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妈死后眼睛闭上没有。”
小鲁队长心里酸酸的。
太阳偏西了,林间暗了下来。小鸟在林间觅食,干枯的树叶发出“嗞嗞”的响声。
小杨这时冒出来一句:“要让老万顺利地住到安置点上去,只有一个法子最可靠,给他找个老婆。”
王天麻笑了起来:“办法倒是个办法,可他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谁愿意嫁他?我们扶贫,还要帮他找老婆。”
小鲁队长不清楚王天麻怎么这个时候还笑得起来,朝他后背瞪了一眼。
路太陡,下去比上来更难走,小鲁队长感觉腿肚子打战,腿骨里像插了钎子,一行走那根钎子就直往肉里戳。小杨见小鲁队长走得吃力,手脚并用折了一根花栗木给小鲁队长做拐棍。走到一拐弯处,小鲁队长提议坐一会儿再走,于是三人在林间坐下来。
“老万他有兄弟姊妹吗?”小鲁队长问道。
小魯队长想起这个,是受了刚才说到亲人的启发。他想,像老万这种孤寡老人,应该特别看重亲情,如果有亲人做他工作,效果一定会比村干部要好。
“有啊。他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弟弟万昌言,原是个木匠,打工潮兴起后,跟着一个建筑队装模板,装了几年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发达了,十几年前就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都住到县城里去了。”王天麻说。
小鲁队长说,“好啊,这样的人思想开通,他一准儿会做通老万的工作。”
“他还有个妹妹万昌荣,嫁在三岔河村,丈夫周军原来轧挂面卖,后来不轧了,在三岔河口开了一家日用百货店。”
“好,那就先让他妹妹来做他工作。”
坐了一阵,小鲁队长问,当初建扶贫房,村里给老万讲清楚了要搬到安置点上住没有?老万同意了没有?王天麻说:“谁会想到,这样的好事,还有人会不同意呢?笔架山过去有两户想搬下山,拉钱负债花了几万块,在下面买了个土房子。”
小鲁队长说:“什么事情都有特殊性不是?”
王天麻呛了小鲁队长一句:“是不是征求了他的意见,他不同意搬下去,我们就可以不给他建房,就可以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不管了?”
小鲁队长觉得王天麻这话不无道理。是啊,扶贫攻坚是大潮流,不让一个贫困户掉队是上面的要求,他个人同不同意,村里都要为他负责。小鲁队长感觉这话问得有些没道理,就像他是个不懂基层工作的门外汉一样,脸顿时烧了一下。可转眼他就找到了回答王天麻的话:“我是说当初如果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同意了,现在他就没有理由不搬下去了。”
王天麻没再说什么,只夸张地叹了口气。小鲁队长说,我们走吧。林间起了风,松涛声一浪接一浪地来了,深沉而雄浑,像大海的声音。
6
到公路上,太阳就要落山了,几个人都饥肠辘辘。王天麻跨上摩托就着了车,说饿了,石头都啃得几口了,便打电话要炊事员热饭。小鲁队长却说他想先去找找万昌荣。王天麻要他回村委会吃了饭再去,小鲁队长这时掏出裤兜里的半截烤苞谷,说他有干粮。小杨看到小鲁队长要去三岔河,说他陪着小鲁队长去。
万昌荣却不答应去做她哥的工作,说她和她哥早就没关系了。不得已,小鲁队长只好问万昌言的电话。小鲁队长就坐在店里给万昌言打电话。万昌言也不愿意,说他哥现在是贫困户,什么事都有国家,用不着他操什么心了。还说现在当个贫困户真好,早知道有这么好,他就不进城了,等着有人给自己建砖房子,别人来求着住。又说那老房子不会垮,那土黏性好,比钢筋水泥还牢靠。
小鲁队长心里急,主要担心天气,这个季节行风走暴是常事。他时时观天象,天边一有乌云起,他的心上就一片暗淡,生怕那堆乌云涌到老万那房顶上下起冰雹和暴雨,把老万的房子砸塌了,把老万埋在里头。小鲁队长找王天麻商量,想弄一顶民政的救灾帐篷来,让老万先在帐篷里过渡一下。王天麻不同意搞帐篷。一是村里没这笔钱。二是老万那个人你就是把帐篷给他搭好了,他也不一定进去住。他不进去住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村里毕竟不可能派人监督他。三是他烧水做饭都是用柴火作燃料,帐篷是不能烧柴火的。他生活起居一定还会在老房子里。小鲁队长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还是做通他工作,让他住到安置点上去。眼下,他最担心的是房子塌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了,一顶帐篷两千块钱,村里没这笔开支,他可以找人来赞助。无论怎么讲,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活生生的命不明不白地没了。至于老万住不住帐篷的问题,他是这样想的:人都有求生本能,他感到危险了,自然会住到帐篷里去。即使他仍要到老房子里烧火,而房子就在烧火时塌了,那毕竟是小概率,那时他人是清醒的,有什么危险他可以作出反应。
王天麻见小鲁队长态度坚决,不再说什么。
只有三天,帐篷就被送到村委会了。看看天气有些陰沉,小鲁队长不敢耽误,叫小杨找个人来帮忙扛帐篷。
7
老万最疼爱的小羊是冬云,是乖乖产下的一只小羊。它落了地就瞪着老万“咩咩”叫,老万顿时想起了冬云,便给这只小羊取名“冬云”。冬云生下来还只有两个月,腿还没硬,爬太陡的山时会往下出溜,遇到太深的沟跳不过去,有一次跌到沟里,把一只前腿跌断了。老万给它的断腿上了夹板,在怀里抱了十天,才放它下地,它勉强上坡吃了草,只是走路一跛一跛的。老万有时候觉得,它这样是不是因为名叫冬云。
乖乖带着它到大杉树下面吃草去了。那儿原来有个堰塘,里面积了些稀泥,稀泥上面长满了棒头草,冬云吃着吃着便一点一点陷进去了,任两只小腿怎么动弹,就是爬不出来,而且越弹陷得越深。幸亏乖乖的声音洪亮,引起了老万的注意,老万找过去才把冬云从烂泥中救出来。
冬云完全变成了一只泥羊,连眼圈儿和头顶上都是泥。老万把它救起来后,一只手抓着它两只腿,一直抱到井台边。
他让冬云站在井台下面,自己蹲在井台上,舀了井里的水,往它身上淋,一只手去揉弄它身上,把泥巴冲洗下来后,又往它身上涂肥皂,再用手揉搓,它像瞬时长大了,泡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冬云咩咩叫着,老万笑呵呵的,他知道冬云是在撒娇。“憨丫头,没洗过澡吧?老子今天就好好地给你洗洗。把你洗得比白云还白。”
老万给冬云揉搓了一阵,舀水把泡沫冲洗干净,走到院坝边从晾衣竿上扯了一件衣服给冬云擦水,直到把水擦干了,才端着它进了屋里。他的T恤衫上沾满了泥,他怕泥又沾在冬云身上,便把泥乎乎的T恤脱掉,换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开始生火。今天没有日头,他想把冬云身上的水汽烤一烤。
把冬云烤干后,老万出来看天,见天矮下来一大截,黑沉沉地压在头顶,一种要下大雨的样子,便把冬云放进羊栏,准备把坡上的羊都收回来。
刚到坡上,雨就下起来了。老万开口喊了一声高兴,正在低头吃草的羊都抬起了头,蹦蹦跳跳地朝他跑了过来。
老万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它们就像一群能懂他心事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高兴紧跟着他,那些小把戏们冲到了他前面,“咩咩”叫个不停,像是有些慌张,又像是在欢呼。
老万把羊赶进羊栏,看天还早,就戴了斗笠,披了一块塑料布,拿了镰刀去砍羊草,丢进羊栏里,让那些还没吃饱的羊继续吃。
老万每天都睡得早,几乎天一黑就上床了。今天被雨淋湿了,多喝了两口酒,觉得头有些昏沉,就早早地上床睡了。睡得正香呢,就听到有人拍门。
点了灯开门,见是小鲁队长、小杨和海山子。
雨还在下着,从屋檐上稀里哗啦地往下淌水。小鲁队长和小杨他们披着塑料雨衣,脸上都水汪汪的。
小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老万喊:“老万,雨下这么大,小鲁队长担心你房子垮了,给你弄了一顶帐篷。你看看把帐篷搭在哪儿?”
老万似乎还没有完全醒透:“哪个房子要垮?”
小鲁队长不想和他说这个问题:“你水井旁边有个小坝子,我们就把帐篷搭那儿吧?”
老万不吱声,呆在那里。小鲁队长说:“今天雨不小,你也别睡了,注意观察房子的动静。你现在把贵重的东西收一收,把被子叠起来。一会儿我们把帐篷搭好了,你就过去睡,比你睡在屋里安全。”
小鲁队长说完,便和海山子抬着帐篷过去了。
老万似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没有站起来。他一点也不相信房子会塌。
小鲁队长他们把帐篷搭好后,过来叫老万,要把床抬过去。老万不让,说房子不会垮。小鲁队长带着小杨和海山子进了卧房,小鲁队长把床上的被子卷起来,放到床边的一只矮柜上,让小杨和海山子把床搬出去。
羊叫起来了,老萬去看了一下羊。回屋后,又喝了两口酒。
小鲁队长他们把床搬过去,把被子在床上铺好后,小杨过来叫老万,要老万去帐篷里睡觉。老万突然说他头有点疼,刚才喝了两口酒,还是有些疼。小杨说,头疼你就过去睡啊,睡一觉就好了。老万这才进卧室提了酒壶,跟着小杨过去。
见老万躺到了床上,小鲁队长便嘱咐老万,每天夜里都要在帐篷里睡,特别是下雨天。又叮嘱老万把贵重的东西也要拿到帐篷去。
8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鲁队长和王天麻说起昨晚淋着雨给老万搭帐篷的事,王天麻听后笑了起来。小鲁队长问他笑什么,王天麻说:“昨晚你们这雨我看是白淋了。”小鲁队长说:“床我们都搬进帐篷里了,他不睡帐篷睡哪里?”王天麻说:“他不晓得把床又搬回去?”小鲁队长说:“我相信他不会那么固执的。现在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了,而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怎么办。那儿没人、没电话,他又喜欢喝几口。”王天麻说:“小鲁队长,你心操多了吧,山里人皮实,生命力特别顽强。就像他那破房子,看起来一股风吹得滚,可就那个样子,在山上站了好几十年了。”
小鲁队长这时说起昨晚老万头疼的事,说他昨晚想了想,最好是给老万配个手机,一旦他有什么情况,就可以给我们打手机,我们也可以常常打电话问问他。王天麻说:“配个手机简单,关键是信号,要信号就要有基站,要基站就要有电。”小鲁队长说:“过去不是通过电吗?”王天麻说:“过去是通过,而且也有手机信号,人搬走后就不通了,原来的电线,甚至电线杆都不在了,基站也废了。”
小鲁队长说想看看,如果工作量不是太大,他想把电弄通,把手机弄通。王天麻不同意小鲁队长去弄电,因为真把电弄通了,狗日的就更不会住到安置点去了。小鲁队长说:“我总是担心他搬下来之前,身体出什么状况。”
小鲁队长这么做,除了担心老万的生命安全,心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是被什么触动了,又似乎不是。
天气好了,太阳像被水洗过了,阳光格外明亮。山、路、房子、树等等一切都亮得耀眼。小鲁队长叫上小杨去查线。小杨见小鲁队长穿着薄薄的短袖T恤,要小鲁队长换件衣裳,长袖的,牢实的,裤子最好是牛仔裤,把裤脚扎紧,免得旱蚂蟥钻进去。小鲁队长回房间换了衣裳,又去店里拿了两瓶水、两个面包,就和小杨骑上摩托,往笔架山去了。
小鲁队长和小杨在山上爬了两天,才爬到老万那儿。电线差不多都没有了,电线杆也坏了七根,他觉得恢复起来难度并不是很大。虽然老万住得高,可直线距离不过四公里,老万没什么电器,一个人用不了多少电,用六平方的铜芯线就足够了,七根坏了的电线杆本来就是木线杆,换一下也不算太麻烦。
令小鲁队长想不到的是,老万果真把帐篷里的床又搬回了屋里。
正是下午,老万正在收羊,他被一群羊簇拥着,夕阳给他镶了一道金边,羊群脊背上闪着红光。
小鲁队长觉得这图景很美,想起那句诗,“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忙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一通。他觉得这样的景色以后可能难得一见了。
老万家的门没锁,小杨从屋里提了椅子,和小鲁队长坐在院坝边上。老万把羊关进栏里,拿了柴块,准备进屋烧水。小鲁队长叫住了他。
“老万,头疼好了?”
“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你怎么又把床搬回来了呢?不是和你说过,每天都要睡在帐篷里的?”
老万挠着头,“在帐篷里睡不着,下雨的时候,总觉得雨就落在脸上。”
小鲁队长说,这是一种习惯,多睡几天,习惯了就好。老万犹犹豫豫地说:“好吧。”小鲁队长说要为老万把电弄通,把手机信号弄通。老万盯着小鲁队长看,不吱声。
小杨说:“小鲁队长怕你身体出什么状况,想着给你弄个手机,有什么事就打手机。你难道不想?”
小鲁队长没钻过林子,虽然戴了安全帽,换了长袖的布衬衣,牛仔裤,但脸上和手上还是被荆棘拉了好几道口子,血凝固后,现在成了几条黑线。衬衣的一只袖子也被剐破了,肘关节露在外头。
老万没想到小鲁队长会给他一个人办电,而且吃了这么多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人,没什么长处,也给别人办不了什么事情,活着也没什么作用,他原以为,像他这种人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没什么人关心的。就像深山里那些自生自灭的树一样。
“山上就我一个人。我身体不会出毛病的。”他嗫嚅着,“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人总要死的。”
小鲁队长说:“我们给你架电,弄手机基站,并不是默许你一直住在上面,这是在你搬下去之前的权宜之计,你最终是要下去住的。我相信你最终会想通的,但这段时间,我们不能不管你,所以才想着给你办手机信号。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专门来告诉你办手机信号的事,如果你现在就下去住,我们就不用办了。如果你还想在上面住一段时间,我们马上给你办。”
老万感到很有些不安。他真想答应这个小鲁队长,现在就搬下去算了。可这句话在他嘴里滚过去滚过来,就是出不了口。他不想走,不想抛弃这里的日子。还有那些羊,他搬下去了,它们怎么办?他说过要让它们老死的。
“我懂。”他说。
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手机对我也没什么用,我没什么要打电话的人。”
9
老万到底还是搬进帐篷里住了。倒不是他觉得房子会塌,而是因为小鲁队长。小鲁队长对他太关心,太好了,他不住进去,有些对不住小鲁队长。还有一个原因,帐篷里凉快。
开始,他有些睡不着,总感觉自己是睡在空荡荡的露天里。虫的唧唧声、鸟的扑棱声和风声,像浪一样往他耳朵里灌。可住了两夜就好了,甚至觉得比住在老房子里还容易入睡一些。一天傍晚收了羊,他还把羊赶进帐篷,让羊在帐篷里待了一会儿,仿佛这是他的一套新房,要让他的亲朋好友来参观参观一样。
这天下午,老万翻完苕秧,站在田间望他的羊时,就见林间有几个人在栽电线杆,又有一處,有人爬到电线杆上去了。老万想起了小鲁队长说的给他办电的事,他想不到小鲁队长这么快就给落实了。
又过了一阵,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他感觉像小鲁队长、王天麻和小杨。
进屋烧水,一壶水没烧开,小鲁队长他们就到院坝了,老万连忙提了椅子出来。
太阳已经到院坝下面去了。院坝里微风习习,很凉爽。
“老万,你出来坐坐。我们都带了水。”小杨朝屋里喊。
老万从屋里出来,站到门口,手不知道往何处放,一时挠一下脑壳,一时在裤腿上搓一搓。王天麻说:“老万,你狗日的面子大呀,小鲁队长为把手机信号搞通,跑前跑后,找了乡里找县里,好话说了几背筐。”
老万望望王天麻,再望望小鲁队长,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鲁队长一直在摆弄手里的红色手机,这是他专门去镇上给老万买的一部老人手机,索爱4G,直板按键,字大,声音洪亮。手机基站应该已经通电了。现在,他在往老万手机里输电话号码,有他个人的,有村委会几个干部的。等着有信号了,打打试试。
一会儿信号就来了,小鲁队长先打自己的手机,手机响了,挂断,然后拨村委会的座机。
一会儿有人接了,是纪检委员春燕。春燕的答话声音大而清晰,就像是老万院子里架了一只高音喇叭。
王天麻望着老万说:“狗日的听到了吧?半里路都听得见。告诉你吧,小鲁队长怕你耳背,专门给你买了个声音大的;怕你眼花,专门弄了个字大的。”
老万人木木的,像是被吓着了。
王天麻又说:“跟你说实话,开始我是不同意给你弄电、弄手机信号的,我不怕你死,你这是自己找死。可小鲁队长说你在这儿一天,我们就要保证你一天的生命安全。人心都是肉长的,小鲁队长这么待你,你也要体谅体谅小鲁队长。你千万莫会错了意,以为小鲁队长这是支持你在这儿住下去。”
小鲁队长之所以千方百计地给老万办电,主要是担心老万身体出状况。同时,他总感觉让老万搬下去住,不能采取强迫的办法。他给王天麻说,他好像有一点理解老万了。他觉得老万不愿搬下去,并不是拒绝村里照顾,而是在拒绝一种生活方式。换句话说,他也许是在坚持,或者是一种怀念。所以,他想尽可能地尊重老万。王天麻问他是不是被山上那些白云炊烟感动了。小鲁队长说,是被一种生活感动了。王天麻虽然没完全弄懂小鲁队长的话,可他好像明白了小鲁队长为何要这样做了,甚至还有一些感动。王天麻问,要是狗日的一直住在山上,上面来检查怎么交代?小鲁队长想了想说,如果上面现在来检查,他给检查组说明情况,就说——他住在“别墅”里吧。王天麻这时笑起来,小鲁队长也笑,“难道农民就不该有别墅吗?”
小鲁队长见王天麻数落老万,连叫了几声“老王”,才把王天麻拦了下来,他把手机递给老万,问他喜不喜欢这颜色、款式。
老万手伸了一下,又缩回去。小鲁队长又把手机拿到手上,打开通讯录,然后举到老万面前,“你看看,这个字你看得清楚吧?”老万说看得清楚。小鲁队长告诉他手机怎么用,要打电话按哪个键,接听电话按哪个键,等等。又说,他的电话号码,以及老王的、小杨的、村委会的座机,都给他储存在手机里了。他要打的时候,只要把通讯录调出来,手一按就通了。
小鲁队长教了老万一阵,让老万自己拨小杨的电话试试,他拨了一下,通了。
“我想要个兽医站的电话,”老万说,“我就担心我的羊病了。”
王天麻说:“看看,羊比他自己的命重要!”
小鲁队长问王天麻有没有,王天麻在手机里面翻了一阵,翻出一个,小鲁队长帮老万储存好,又问老万还有没有想联系的人,老万说没有。
小鲁队长教了一阵老万,看差不多了,便叮嘱他:每天要给手机充电,每天早晨给村委会或是村干部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小鲁队长给老万交代完,架线的人就来了。小鲁队长要他们把线拉到帐篷里,在里面挂上灯泡和接线板,以便老万给手机充电。
开始几天,老万每天早晨给村委会打个电话,晚上给小鲁队长打个电话。他们给老万打回去,他接得也快。小鲁队长和王天麻说:“这回放心了。”王天麻说:“这样他待在山上更不下来了。”
可没半个月,老万就不打电话了。小杨拨过去也是忙音。小鲁队长不知道是忘了充电了,还是手机摔坏了,又或者电线出什么状况了,他让小杨去看看。
小杨跑去看,问老万是怎么回事,手机怎么打不通了?老万说,没得事说呢。小杨仔细地检查了老万的手机,又检查了充电器和接线板,确认没有什么故障,便嘱咐老万,一定要注意给手机充电,每天往村委会打电话,不然又害他往山上爬。
老万笑了一下,有些勉强地说:“我打。”
老万不打电话,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感觉不好,就好像他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甚至要死的人。
10
转眼秋天来了。木梓树、花栗树、百果树叶都黄了,乌桕树叶变红了,只有松树、柏树仍苍青着。山上色彩斑斓起来,就像是老天给大山换了一件衣裳。
入秋之后,老万就忙起来了。他要收苞谷,苞谷收回来,要撕掉苞谷叶,把苞谷棒子晒起来,晒干后扛到楼上储藏,还要把苞谷秆砍回来,捆好后一捆一捆地码在猪栏楼上。还要收苕和黄豆。收苕先要割苕秧子,捆好了晾在树上。黄豆要先把黄豆棵子扯回来,打下黄豆后,把黄豆棵子和豆荚子都捆好。
苞谷秆、苞谷叶、苕藤子、黄豆棵子、豆荚子都是羊饲料。冬天,笔架山雪大,也冷,有时候个把月积雪都不化。积雪太深的时候,就不能把羊放到山上去了,老万得用这些东西当饲料。天太冷的时候,他还要用苞谷秆去夹羊栏,因为夹得越厚,羊栏就越暖和。
去年冬天,雪下了半个月,可把老万急坏了。看看羊饲料越来越少,积雪却像铁桶一样把笔架山罩得严严实实,老万只好把储藏的苞谷、黄豆拿出来当羊饲料,又踏着积雪进林间去砍马虎梢子。可即使这样,羊仍吃不饱,“咩咩”的叫声不绝于耳,所以今年,老万多种了些红薯和苞谷,他想让羊在雪天,肚子也能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地越冬。
累了,老万就喝两口酒,夜间在院坝里撕苞谷叶,有点冷,也喝两口,喝两口身上就暖了。
今年的天气好,入秋后,天天是好日头。现在这些事都忙得差不多了,苞谷、红薯、黄豆都收回来了,苞谷秆和苞谷叶、黄豆棵子都一捆一捆地堆在猪栏楼上了,只剩下把板栗、核桃打下来,然后把果实弄出来,晒干。老万想,这些山上生长的东西小鲁队长应该很喜欢。下次,小鲁队长和王天麻再上来时,就拿出来给他们吃,也让他们带些回去。
这天收了羊,进屋喝了几口酒,老万就找了一顶草帽戴着,拿了搁在猪栏里的一根长竹竿去打板栗。板栗结得密,很多果子都裂开了口,望着他,一副嬉笑的样子,这让他又想起了冬云。这几天很怪,他看到小羊冬云时,总会想到那個冬云。他觉得它看他的眼神特别像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小羊冬云的叫声,就像她的笑声。现在,他觉得那些挂在枝头上的裂开了的板栗苞子,也像冬云的笑脸,那些露出来的黑色板栗像她的眼睛。
老万举起竹竿,往板栗苞子最密集的地方捅了一竿,板栗苞子像惊慌的鸟一样从天上掉下来,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板栗苞子在地上乱滚,有几个滚到了院坝下面。
老万又捅了一竿,地上便有一层,密密麻麻的。他扫了一眼,感觉它们就像从天而降的小精灵,正瞪大了眼睛打量他。
慢慢地,地上的栗苞就厚了。这让老万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这上面人多,孩子也多,板栗苞子还青着,他们就会爬到树上,把板栗苞子弄下来,用石头砸开,把板栗子弄出来生吃,手被栗苞上的刺扎得生疼。他又想起自己爬上柿树弄红柿子吃的事,柿树比他家的屋脊还高,有一次他正爬在树上摘一只红柿子,万昌言回来了,冷不丁一声大吼,他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板栗树上的栗苞和树叶落得差不多了,枝枝丫丫伸在空中,暮色也从那枝枝丫丫间渗了下来。他不想再打了,那些打不下来的,就随它们去吧,等它们自然掉落或是被鸟雀叼去。他把长竹竿放回去,从屋里拿了竹笤帚,把栗苞扫到一块儿,又提着竹筐拿着火钳去捡那些落到院坝下的。
院坝下面也落了不少,因为是一片坡地,栗苞滚得很远。有的落在苞谷蔸子上,有的滚到了坡地下面的树丛里。老万用火钳把它们一个一个夹起来,丢进筐子里,然后拧起筐子直起腰要回家,这时他看见树丛中一块大石头下面落了一颗很大的栗苞。
老万想把它捡回来。真大,口裂得很开,栗子都要爆出来了,可他站在石头上面,伸长火钳却夹不到它。他站在石块一边,一手抠住石头,一手伸出去,可还是差那么一点。他不想捡了,站起来。往回走时又回望了一眼,就又蹲了下来。它觉得那是冬云在向他眨眼睛,在抛媚眼或是鄙视他。他甚至听到她在说他没用,又像在咯咯地笑他。他也笑起来,心里说,你就躲吧,躲得再好,我也要把你找到。
老万伸出一只脚往下探着,探到一个树蔸,将脚蹬在树蔸上,左手抠住石块,探下腰,右手伸出去,火钳这才触着了它。可火钳一触着它,它就又向下滚了一段。他突然觉得它又变成了小羊冬云,小羊冬云很调皮,有时候他去抓它的时候,它会故意躲他,和他捉迷藏,等他不理它了,它又“咩咩”叫着往他跟前凑。他感觉小羊冬云简直就是一个开心果。
“我看你往哪儿躲。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躲过我……”这样说时,他松开了抠着石头的左手,一头栽了下去,耳朵里灌满了羊的“咩咩”声。
11
小鲁队长这一阵一直在帮几个种药材的贫困户跑销路,昨夜晚才回到村里。早饭时看到小杨,问小杨天天给老万打电话没有,小杨说这两天没联系。小鲁队长问为什么,小杨说他为这事跑过两次了,两次的情况都一样,没给手机充电。他估计老万又是忘了充电。小鲁队长说:“他也没给我打电话,我也忘了打给他,你今天还是再跑一趟吧。”王天麻说:“不会有什么吧。也许他是故意的,好让我们上去,和他说说话。我们就不上去,憋死他。看他搬不搬下来。”小鲁队长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手机办通,图的就是个安心。没他电话,我不放心。”王天麻说:“要是他狗日的一直不接电话,我们是不是要安排一个人陪他住?”小鲁队长说:“还是去看看吧,看看心里踏实。”
小杨吃完饭,骑上摩托就去了。没到院坝,就听见一片羊叫声,感觉有点不对,大声叫老万,从屋里找到羊栏里、帐篷里,都没见到老万的影子,见到院坝里堆着板栗苞子,想他是不是到院坝下捡板栗去了,才找到院坝下面去。
小鲁队长接到电话就和王天麻、村里干部往笔架山赶。路上,小鲁队长和王天麻商量找河口村的安葬班子来安葬。
联系好安葬班子,王天麻突然问小鲁队长,在老万家里看到棺木没有?小鲁队长说没印象,好像没有。王天麻说:“这个东西一般不会放在屋里,有可能放在猪栏里。我让小杨好好找找。”
小杨过了一会儿打来了电话,说在他屋前屋后找遍了,没找到棺材。小鲁队长问王天麻怎么办,王天麻说只有请安葬班子带一口棺木上来了。
走了一阵,王天麻转过身对小鲁队长说:“幸亏狗日的有一栏羊。”小鲁书记没明白王天麻的话,问王天麻想说什么,王天麻说:“狗日的身上没钱,无儿无女,兄弟姊妹也不理他。能让他入土的只有那一栏羊。难道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小鲁队长心里很沉痛:“我们还是给万昌言和万昌荣打个电话吧,毕竟他们是亲人,让他们来见老万最后一面吧。”
王天麻也叹气:“好吧。”
小鲁队长给万昌言和万昌荣打完电话,给王天麻说,他想给老万送个花圈,要王天麻请安葬班子帮他带个花圈上来。
几个人边打电话边爬山,都爬得汗涔涔的。到了老万院坝里,来不及喘口气,就和小杨一起下院坝弄老万的尸体。
老万的尸体僵硬得就像一截木柴。尸体弄到院坝后,王天麻拆了一扇门板,将尸体放到门板上。小鲁队长从水井里打来一盆水,给老万擦脸,又进屋找衣裳被褥。
羊“咩咩”叫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王天麻问小杨给羊上了草没,小杨说:“上了,我丢了许多苕藤,可它们就是叫个不停,就像它们知道老万走了一样,不吃。”王天麻说:“你弄个盆,化些盐水泼到苕藤上,羊喜欢咸的。老万还需要这栏羊安埋他呢。”
太阳要落山时,河口的丧葬班子扛着棺木和炊具来了。棺材太重,路又逼仄,抬不上来,他们只好把棺材拆开了,着人将棺盖、棺底和框子背上来。周经理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服务,也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山。
周经理和王天麻、小鲁队长聊了一阵,就一起去羊栏看羊。大大小小的羊望着他们“咩咩”叫。
棺材合好后,小鲁队长把花圈撑开,写了落款,恭恭正正地摆到老万棺材前。
天色暗下来,星星现出来,就像吊在人头顶。气温也低下来。王天麻让小杨在院坝里点两堆火。
周经理这时来找王天麻说做饭的事,他刚才和厨师去老万菜园子里看了,有南瓜、茄子、广椒、秋眉豆,米也够三四桌人吃,就是没荤菜,他建议宰一只羊,杀几只鸡。王天麻说,熬夜、打墓穴、抬棺都是要体力的,就杀一只羊几只鸡吧。好歹过秤,到时候一起算账。
周经理这就叫人宰羊杀鸡。一时间羊叫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院坝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鲁队长望过去,见是万昌言。万昌言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后生,手里举着一个花圈。
老万的灵柩就摆在院坝里。万昌言走到灵柩前叫一声“哥”,就恸哭起来。后生放好花圈就跪下来磕头。小鲁队长瞟了一眼花圈上的落款,知道后生就是万昌言的儿子。
小杨在老万的灵柩左右各点了一堆柴火。天更凉了,小鲁队长和王天麻都把椅子移到了火堆前。万昌荣见弟弟哭个不止,过来劝他。
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木块燃出了炸裂声,火大起来,细密的火星往上飘飞,烟儿朝他们打过来,打得小鲁队长泪眼汪汪的。王天麻把椅子往后移了移,一边揉眼一边问万昌言,村里准备怎么安葬老万?万昌言听了说:“哥是贫困户,村里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夜更深了,山上也更静了,但那些羊醒着,叫声越来越大。王天麻问小杨给羊饲料洒盐水的事,小杨说洒了,它们就是不吃。王天麻说:“它们是在为狗日的哭?”
安葬了老万后,王天麻把万昌言和万昌荣叫过来,和周经理一起算费用。万昌言说,那栏羊是他哥的财产,还有那套扶贫房,也是他哥的财产。这些财产的处理,只能他们兄妹说了算,并要把羊牵走。王天麻让他等一等。
王天麻将羊牵出来,一只只称重。把鸡、粮食、板栗核桃都称了,各自算价。加起来后问万昌言和万昌荣,是愿意给周经理付安葬费,还是让周经理把羊带走,用羊来抵安葬费?万昌言说安葬费是村里的事,而羊和房子等等是他哥的财产。如果村里不给他,他要去打官司。
万昌言说完,就拉了万昌荣要走。万昌荣见几只鸡都捆了翅膀,丢在阶沿上,便把两只大公鸡提走了。王天麻叫了一声,让她把鸡放下,万昌荣没理。
周经理安排人牵羊下山。羊都没打颈箍,从栏里出来就一阵乱跑。大家慌乱地抓了一阵,才把羊抓住。点数时,差了一只,王天麻着人去寻,寻了一阵,寻到了,一只跛腿小羊站在老万坟上“咩咩”叫个不停。
众人走到屋边去望,都不吱声。沉默了一会儿,周经理说:“时间不早了,抓了它走吧。”小鲁队长把手抬起来,“就让它陪陪老万吧。我知道这只羊,老万一直叫它冬云。”
回家路上,小杨见小鲁队长连连叹气,说:“老万死了,从另一方面说也算是个好事。我们的麻烦结束了,不会再担心他身体出什么状况,也不用来上面检查了。”
王天麻没吱声,小鲁队长也没吱声。
走了一段,小鲁队长突然蹲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
韩永明,男,湖北秭归人。出版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芳草》《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60多种,多有转载,曾获《当代》杂志社文学拉力赛优秀奖、湖北文学奖,汉语女评委“最佳抒情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现供职湖北省作家協会。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