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得赵树理真传者
2021-05-17杨占平
已故德高望重的评论家、作家、编辑家李国涛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撰写的一篇《张石山论》中,曾经这样评价张石山:“得赵树理真传者,张石山一人而已。”这是一句十分准确、到位的评价,得到文坛众多作家、评论家、编辑家的认同,更让张石山本人接受。张石山在后来一篇文章中解释道:“就小说的语言风格,就对乡土民间的了解熟悉程度,包括幽默感,我有几分像赵树理。不用专门学,山西这片乡土教给我们的,大略如彼。李国涛老师对我的评价,当初或许是指这些方面。从外在语言风格向内在精神品格追究,民本思想,民间立场,我认为这些才更是赵树理的真传。”
事实上,张石山在五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中,用将近千万字的业绩,交上了一份作为作家的超级答卷;用小说、诗歌、散文随笔、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儿童文学、文艺评论各项体裁都有佳作的成果,展现了自己是一个博采众长、全方位出击、实至名归的优秀作家;用追求个性、充分表達老百姓思想、倾力播种民间文化优良传统、热情实践多样写作艺术手段的目标,证明了自己的确是赵树理的真传者。
2019年,张石山给一百多位朋友撰写“嵌名联”,也给自己写了一副:“九流愿为儒者流安能枕流漱石, 十家或是小说家有待返家归山”。可以说,这是张石山给自己的自画像,也是对自己文学人生的形象化总结,其中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创作、思想的道理,值得我们反复品味。
文坛多才多艺一高人
在山西文坛,张石山是一位经历特别丰富的作家。他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战乱年月的城市贫民家庭,童年却是在大山深处的老家度过。读书时候回到太原市,跟众多城里孩子相比,毫不逊色;他聪明过人,记忆力超群,考试成绩总是拔尖,只可惜高中毕业赶上“文革”,大学停办,失去了进北京大学读高能物理专业的机会。多年之后他经常说起,如果当时给他高考机会,一定能考上北大,或许人生的路会走到科学研究方向。朋友们都相信,要是走上那条路,他肯定会成为出色的科学家。
不能上大学,张石山跟他同时代的青年人一样,怀着闯荡世界、锻炼自己的激情和理想,报名参军,顺利入伍,成了一名驻守新疆的侦察兵。几年的军营生活与训练,让张石山的视野大大开阔,为人处事也养成了军人果断、坦诚、仗义、敢于担当、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这样的性格伴随了他的一生;同时,也把张石山的思维能力、做事能力、生活能力,都提高了一大截,对他后来走上文学写作道路,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一直忘不了当兵的那段经历,为自己曾经是一个军人而自豪。
服役期满脱下军装的张石山,被安排到一家制造火车的工厂,干起了开火车的工作,是那种蒸汽机火车头,他的活是用大铁锹铲煤,保证火车头运行,完全是苦力工种;但他根本不胆怯,干得很是利索,征服了师傅和工友们,同他建立了良好的朋友关系。
工作辛苦,但对于年轻力壮的张石山而言,很快就适应了。下班之后,融入工友们的生活,抽烟、喝酒、讲段子;过了几个月,他感觉不能把时间都用在娱乐上,事实上,那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于是,他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他的超强记忆力派上了用场,小时候在老家生活的许多有趣的人和事,都一一浮现出来。凭借着他读中学时良好的语文功底,加上在部队读文艺作品的感受,写出了好几篇小说,人物形象鲜明,故事情节有趣,语言文字流畅,投稿到省里刚刚复刊的文学杂志《汾水》,获得了编辑的认可,刊发了出来。如此,让张石山感受到了自己确实具备文学写作能力,喜欢上了这个事情,写作激情迸发,成了省文联和《汾水》编辑部重点培养的作者,让他有机会参加各种文学笔会、培训班、采风活动,结交了不少成名作家和像他一样的业余文学写作者,可以说,一只脚踏进了文学圈。
七十年代末期,《汾水》编辑部选调编辑,张石山的创作潜力和对文学的喜好,让省文联领导相中。那时候,正是全国开展思想解放大讨论时期,文学作品发挥着特殊的引导作用,一篇好的小说或者一首优秀的诗歌,能够让全国人民抢着阅读并且传诵,没有大学文凭就要当一名发行量几十万份的文学杂志编辑,那可是非常不容易的。张石山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所在的工厂领导也认识到他是一名做文化人的料,不会耽误他的前程,很顺利地让他办理调动手续。不久,张石山的身份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一名体力劳动的蒸汽机火车司机,变成了一位脑力劳动的文学编辑。
身份的变化,对于张石山来说,不仅是工作单位和工作方式的不同,更主要的是他的文化基因优势有了用武之地。当然,凭着他的天赋和才气,不可能当一辈子火车司机,在那个文艺复兴时代,肯定还会有其他文化部门把他选走;但是,他那时候最大的兴趣就是要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感觉肚子里有许多故事要让他用文学作品方式表达出来,能够进入一个省级最权威的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是最好的选择。
刚刚到了杂志社,张石山就做起了小说编辑。他不是高等院校文科科班出身,从来没有接触过文字工作,以往他写好稿子寄给编辑部,最后看到的是印刷出来发行的刊物,至于这中间是怎样走审稿、编辑、校对、印刷程序的,一概不明白。自己当上编辑,就抱着谦虚的态度,真诚地向老编辑请教;编辑部管事的李国涛等前辈,都有着丰富的写作和编辑经验,更懂得如何培养新人,因此,除了言传身教,还安排老编辑带他们这些新入行的青年编辑熟悉业务。聪明的张石山拿出认真学习的态度,那就什么知识也不是问题。用不了多久,基本上摸清楚了编辑工作的大致规律。他本身是写小说的,现在看别的作者的小说,并不特别陌生,一段时间之后,稿子的好坏就不会看走眼了。他会认真填写每一篇分配给他阅读的稿子的意见,事实上,他把读别人稿子的机会,当作学习过程,对照自己的写作体会,让他对小说创作有了极大的提升。
几年过来,张石山就成为一位非常称职的文学编辑,经他手,从众多自然来稿中发现了不少有潜力的作者,好几位日后都成了山西省的重要作家,并且走出了山西,融入到全国文学圈;他编发的一些高质量作品,提高了刊物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那一段时间,他如果发现有希望的基层作者或者好稿,比自己写出好作品还激动。因为他自己就是从工厂一线工人业余写作过来的,有着深刻的感同身受,知道基层业余写作的辛苦。他的诚心诚意,得到了基层作者的尊敬,很多人成了一生的朋友。
八十年代前期,随着一些老作家老编辑年事已高,逐渐离开一线编辑岗位,一些有宏大创作计划的作家转到专业创作岗位,已经由《汾水》改名为《山西文学》的编辑部,人员有了大的变化,张石山被任命为主编。这时候的张石山已经是具备丰富经验的成熟编辑,对于刊物的运行机制非常熟知,上任后,既保持了刊物多年形成的风格,注重发现和培养本省的中青年作者,也顺应改革开放潮流,开拓办刊方针,争取把一些在全国有广泛影响作家的好稿子组来,提高刊物的档次和品味,好几篇小说、诗歌在全国评奖中榜上有名。
1985年春天,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大潮的推进,一批山西中青年作家,靠着优秀作品在全国文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代表着国家文学创作高水平的《当代》杂志,在第二期集中登出几位山西青年作家的作品,在“编者的话”中首次提出“晋军崛起”口号,对山西中青年作家的创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在国内文学界形成极大的冲击波。这批青年作家自然包括了张石山,那些年,他在做好编辑工作前提下,努力写小说,获得过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山西最早获得全国性文学奖的青年作家之一。
八十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文学作品全国人民关注,各级领导重视,主管部门更是创造条件扶持。伴随着“晋军崛起”,省里主管部门为了进一步出人才出作品,把一些已经在全国有很大影响的青年作家,从编辑岗位转为专业创作人员,让他们有时间有精力出优秀作品,张石山是享受到这样红利的作家之一,他从《山西文学》编辑部转到省作协文学院,不用再做编辑事务。恰好,这时候已经成为鲁迅文学院学生的张石山,赶上和北京大学中文系合作办学机会,他荣幸地成为北京大学学生,圆了当年读北大的梦,只是拿上的挺有分量的北京大学文凭不是高能物理,而是文学创作。张石山既看重这个文凭,更感谢几年的学习,让他系统地读了文学创作理论知识,弥补了写作前缺少的理论基础;同时,北大传统的崇尚自由思考的风气,也熏陶了他观察世界、分析问题的思维方式,他深切地感受到,要想做一名有思考有深度的当代作家,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品格,决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为各种潮流所裹挟。这样的思想观念,可以说是他后半生文学创作所奉行的圭臬。
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张石山回到山西作协,继续做专业作家,小说、诗歌、散文都有奉献。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国家改革开放大潮发生了重大变化,发展经济成为主旋律,商品经济大潮滚动而来,正所谓民间说法:“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如此大潮的冲击,让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变革了观念,文学创作于是也就失去了轰动效应,那种靠一篇作品可以走红,可以改变人生命运的局面不复存在,许多作家都在观察着,考虑着,该如何适应商品经济大潮,小心翼翼地尝试把文学与商业接轨。张石山作为一个思想活跃的作家,却不想只当看客,他勇敢地跳入商海,要亲身感受经济竞争的复杂性、刺激性,因而,他也就成为山西专业作家中亲自“下海”尝试经商味道的一位。他和朋友奔赴到体制已经变革的东欧国家,洽谈投资项目,销售中国商品,与形形色色的商人打交道,出入于豪华场所和简陋地面,为做成一笔生意兴奋,也为遭遇损失懊恼。
在商海打拼几年后,张石山还是发现自己不是经商做买卖的那块料,尽管他的智商不比一般商人低,但是,他的性格却很难适应商界普遍存在的尔虞我诈唯利是图陋习,他的诚信往往会被无良商人利用。几年过来,“大款”没有当成,生活却体验了不少。1995年之后,张石山复归到爬格子本行,各类报刊上又屡屡见到他的大名,并且是多面探求,不拘一家,小说、诗歌、散文、评论、歌词、电视剧,都写得有章法,不俗气。尤其是他的电视剧电影文学剧本创作更成为主打项目,完成了十几部中长篇电视剧,涉及经典名著改编、古代题材、现实生活,好几部作品拍摄出来播放后,反响热烈。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石山的创作,思想越来越有深度,独立思考成为他追求的目标,二十多年过来,作品的数量和质量都是职业作家中靠前的,可以说,他的文学道路和众多作品,构成了一个文学现象,值得总结,值得研究。
张石山精力充沛、兴趣广泛,是山西文坛人所共知的,他在随笔集《人间耳录经》一书前言中说:“父母给我一个好身体粗性格。会吃烟,一天不止两包;爱喝酒,有时量过一斤。吞得大肉,不忌葱蒜辛辣。爱吃面,善下醋,三两面二两醋的水平。”他打球、游泳、下棋、摔跤、跳舞、唱歌,都有一定水平,甚至还能来几下侦察兵的格斗技艺;讲起故事来,则是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几天几夜不重复,让听众乐此不疲。他特别喜欢山西民歌,随口可以唱很多首山西各地的经典民歌,朋友们聚会,只要张石山在场,几乎都会由他领头讲故事、唱民歌,创造出一种欢乐的场面,成为山西文化圈一道风景。
小说:主宰一生
张石山从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是写小说,到如今近五十年写作生涯里,尽管他涉猎过几乎所有体裁,但是,小说一直是主打项目,可以说,小说主宰了他一生的文学之路。
从短篇小说起步的张石山,像多数作家的規律一样,经过中篇小说,最后是长篇小说。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 《镢柄韩宝山》 《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攻城》《清明无战事》等等。他早期短篇小说《镢柄韩宝山》获1980年全国作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甜苣儿》 获1986—1987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山西作家中唯一一位两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得主。长篇小说《清明无战事》获得过2016年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奖项不胜枚举。
张石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推出的家族文化系列小说“仇犹遗风录”,最能见出他的前期创作思想深度和艺术功力,其代表性作品是《甜苣儿》《神主牌楼》《年头岁尾》《血泪草台班》《官锥》等。这个系列小说,以他的故乡太行山区青石沟为人物的活动舞台,以由奶奶、叔伯、未婚青年男女组成的张氏家族为作品中主要的人物群像,通过对青石沟张氏家族的细腻描写,试图反映出中华民族的社会进程、历史发展规律、传统文化形态上的某些特点,这也正是张石山反复强调故乡青石沟就是古代仇犹古国领地的意味所在。既是“国”之一部,又有“古”的历史,正可见他试图穿透社会发展根本结构的努力,也使一个青石沟张氏家族中形形色色的几十个人物具有了厚重的社会与文化的分量和意蕴。
具体分析张石山的“家族文化小说”,主要有四个特点:第一,对风俗民情的生动描写、深刻揭示。例如他在《年头岁尾》中对青石沟过春节的习俗描写就是如此。在这篇小说中,张石山详细介绍了少儿时代的“我”对过春节所恐惧的三件事:碾面、剃头、洗手洗脸。通过这三件事,让我们看到了乡村物质消费、文化生活的贫困、落后、愚昧。接下去又详细介绍了青石沟过春节的种种习俗,又让我们看到了青石沟人对生活保持乐观的希冀与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种种观念。最精彩的部分则是对青石沟人磕头拜年的详尽描写,正是这些描写,才给张石山的家族文化系列小说中各种人生的悲剧以广阔的文化背景。第二,通过表现人性的欲望与礼教的冲突和对抗,展示封建文化的虚伪性。在《血泪草台班》中,应虎与艾艾的爱情悲剧正是中国封建文化的形象写照。此外,在《官锥》中樊樱桃花与四黑牛、《甜苣儿》中甜苣儿与庆云的婚姻关系中,也让我们多次看到了这类的描写。第三,对个体感性生命的张扬,这个特点集中地显现在“吃”与“性爱”上。张石山的家族文化小说里多次写到了吃在人的生活、生存中的重要性,那是人类生活、生存的一个动力源,是人的本性之一。性爱则集中体现了人的生命欲求,因而,性爱欲求与封建理念的冲突与对抗也往往更尖锐、更激烈。《血泪草台班》中的应虎与艾艾,《官锥》中的樊樱桃花,《含玉儿》《甜苣儿》中的含玉儿、甜苣儿,无不是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情感投入到性爱之中,用自己的满腔热血去烫卷封建礼教吃人的锋刃。这些都是作为人的个体感性生命张扬的表现。第四,写出了社会变革与文化形态相纠缠的斑驳陆离的状态,从而更加体现了文化的恒久性、强大性;而这种状态主要体现在对人物命运、生活轨迹的影响上。每一篇小说都通过一幅幅独特、真实、形象的社会环境与文化景观的描述,蕴含了文化、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使读者对特定社会背景和文化氛围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刻认识。
中断小说写作多年后,张石山于2013年推出一部长篇小说《攻城》。在一定意义上说,《攻城》是张石山借小说之笔为自己的父亲立传,这是因为书封的语言概括很爽直:一位父亲的史诗,一座中国人的围城。本书的主人公叫张六,为生活所迫当了最下层的脚夫,几年打拼成为工头,后来加入中共地下党;解放太原时,张六又作为我解放大军的登城向导,带领部队打回太原城。如此的传奇经历成为叙述结构主线,故事情节精彩,人物性格鲜明,作品语言老辣,寓意深刻,是一部关于父亲的传奇小说,更是一部引发读者思索的人生之“城”。
《攻城》的父亲,或曰张石山的父亲,履历简单,不过一介农民草根子弟,日伪时期年少有力,想过上不愁吃喝日子,于是进城扛包打拼,聪明加上肯吃苦,可以说是“混”得还是不錯的;抗战胜利后,父亲接受中共组织的教育,开始在城内做地下工作,在隐蔽战线左推右挡,解放军攻城时更是有向导之功;1949年后却坎坷多多,其种种命运遭际已是国人熟知;进入改革开放时期,父亲是退而不休,又是搞运输又是种山林,去时自谓坦坦荡荡,终在故乡自选的墓穴内安息了复杂的一生。论其经历,他一定不是最曲折的,论其结局,他也一定不是最悲情的,但这位父亲,读来却不同凡响,特别有意味,甚至应该说是很震撼。此类题材,这个震撼的效果,按说是“非虚构写作”或“口述史”的常用技法,却被张石山巧妙地利用,并且发挥得很好。这至少能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小说这类文体,在当今时代写作环境下仍然有着其他体裁不可替代性,小说写历史有着无限的空间;其二,七八十年代在文坛上靠小说起家的张石山,多年后重操旧业,依然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
《攻城》的语言是特别需要强调的,阅读者只要翻开,几段话就体会到是琅琅上口的风格,幽默感、形象感、简洁生动性,吸引你一定要看完。这种高于常人的语言技艺,来源于张石山民族文化的基因遗传,当然也依赖于他非凡的民间记忆和草根理念。张石山在本书中使用的叙写方式以及对人物的细腻描摹,极少现今一些作家喜欢的花腔语调,他追求的是朴拙中正的传统味道,这种味道纯正浓厚,令人回味无穷,更是对悠久传统文学创作精华的传承。
在几部长篇小说中,张石山自己比较看重的是《清明无战事》。这部作品创作于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日本侵略军占领区唐家山,因为协助美国教会转移战争孤儿,普通民众安如玉、夏樱桃、唐小顺和美国传教士保罗被日军抓捕。唐家山开明乡绅唐汉宸,严正拒绝日军的交涉条件,被俘人员惨遭侮辱、杀害。不久,八路军和游击队发动反扫荡作战,缴获了日军存放的成百盒骨灰。唐汉宸道义高标,力排众议,主导归还日方骨灰,迎回我方人员遗体,时间定在清明节,并约定这一天不起战事。不料日军背信弃义,唐汉宸身背“抗日分子”的亡命旗坦然赴死。
《清明无战事》的主人公是一些小人物,鲜活生动地存在于那段“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抗日战争大历史中,烟火人生中舍身赴死的决绝却是非常接地气。 张石山在一篇访谈中谈了创作《清明无战事》的起因和目的:
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过去了70年。中华民族在世界反法西斯东方战场所付出的代价,无比巨大;对全人类优秀文明战胜法西斯所做出的贡献,无与伦比。身为一名作家,我是否能够超越平庸、写出具备走出国门走向世界那样水平的作品来?这要牵扯到对中国抗战的理性认识。改革开放以来,国人迎来了伟大的思想解放。重新认知抗日战争,不再是禁区。这方面,国人已经达成了许多共识。抗战对于中国,是中华民族近代百年屈辱失败史上的第一场大胜仗;亡国灭种的危机,激活了中国全民的抵抗意志;这是一场全民抗战,绝非一党一军可以独自胜任。
种种共识之外,我也逐步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认为:从全球格局来看,二战是全人类众多伟大文明与反人类的德日意法西斯的大决战;中国抗战,是伟大的华夏文明对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的殊死抵抗;中国抗战,是反法西斯大格局中东方战场最伟大的事件,同时,中国抗战是华夏文明与全人类文明的协同作战。当然,任何文学创作最忌讳外在说教,作家所有的思考必须通过讲述故事与刻画人物自然流露出来。在《清明无战事》所讲述的故事里,我着力塑造了一位曾经的乡绅。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多是小政府大社会的格局。乡绅,在事实上成为乡土自治维系乡间社会平衡的中坚。他们身上曾经最多保全了中华文明、士子传统。在和平年代,他们行为世范、道德表率;在国难当头的时节,他们毁家纾难、垂范千秋。他们多数并非虚构的阶级敌人恶霸“黄世仁”,而是山西抗战史上开明士绅刘少白、牛友兰那样的人物。理直气壮歌赞这样的人物,正是理直气壮歌赞华夏文明。
华夏文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文明?我们要不要热爱弘扬这一文明?这个问题极其严肃。我坚定地认为:战争或有一时之成败,并不能就此判断文明之高下。仗恃暴力、弱肉强食,那是丛林法则,与人类文明风马牛。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岂能证明当时欧亚文明落伍落后!在文明对话方面,伟大的华夏文明博大精深强韧厚重,浩浩乎存于天地之间、卓然挺立于世界文明之林。我们的伟大文明,从来没有失败过。仁者无敌。我们的文明根本就没有敌人。全球抗击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说到底正是全人类文明的胜利;中国抗战的胜利,则是华夏文明的伟大胜利。
在《清明无战事》这个故事里,在那一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中国曾经的乡绅身上所葆有的华夏文明,形成了与日本侵略者所推行的法西斯文化最直接的对抗。法西斯文化的残暴无耻暴露无遗,而华夏文明雍容博大、强韧无比,凸显出永远不可被战胜与征服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不曾被入侵者的刺刀和滑膛枪征服的华夏文明,却遭到了中国人自己的践踏、遭害与破败,这是极其令人痛心的事实。历史发展到当今,抢救与恢复传统文明的呼声不绝于耳。强韧的华夏文明屡经劫难,总是能够劫后余生。大地在、山河在、人民在,给人以伟大的信心。
作为小说,需要小说式的叙述语言和叙事笔调。从“历史的担当”到“文化的对抗”,我的抗战题材写作在向深层掘进。
从张石山上述阐释中,我们已经非常明白和理解了他创作《清明无战事》的初衷与目的,可以说,他讲得特别深刻、全面、准确,完全超出了一个作家的文学思考,是站在世界历史观、站在华夏文明的高度看待抗日战争。当然,他也清楚自己是在写小说,因此,更多的是通过人物和故事来演绎主题思考。整部小说结构紧密,细节真实,故事有味,尤其是几位主要人物,塑造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他的语言文字仍然是延续以往风格,富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作为一个写了几十年小说的成名作家,张石山会经常遇到有人问写小说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技艺之类的问题。他在一篇自述文章中有过回应:“会写小说,写了小说要人看,希望不会写小说的读者愿意读,有语言问题、技巧问题,更有态度问题。你需要用炫目的技巧来吸引读者吗?你是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吗?你的语言,是想让读者看懂、还是旨在炫耀自己多么高明?这儿,作文犹如作人,需要真誠。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诗经》《论语》,有什么技巧?真理简约、大美不言。我倒更愿意承认‘写作状态这个说法。调动自身,进入写作状态,故事编得生动、人物性格鲜明、对话精当、细节精准、叙述得心应手,往往同步达成。编剧是这样,写小说也是这样。作家唯一的仗恃依凭是语言。在确定写什么之后,关键是怎样写。语言决定作品的整体风格,甚至折射出作者的整体人格。”
散文随笔:性情之作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张石山从“商海”中抽身而退重归创作,太多的素材和杂乱的思考,让他意识到马上写小说艺术把握还不够充分,于是,选择散文随笔先试水。毕竟功力放在那里,重操旧业没费多少劲就熟练了,不长时间国内多家报刊就又见张石山的大名。他的这类文章,文笔流畅,真切坦率,指向明确,对许多社会现象及人或事,发表了自己独到的看法,显得很有思想,很有智慧。其中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两篇文章《无价的清贫》和《有文化的阿Q》,很能代表张石山散文随笔的水平。前者以丰富的历史与现实事例,阐述了清贫与富有的关系,充满了哲学、历史、文化氛围,篇幅虽短,意味深长;后者则论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精神在当代中国的广泛影响,对社会体制、人文精神、文化背景诸多问题,坦陈己见,不无深刻之处。这两篇文章曾在国内文化知识界受到了关注,表明张石山对当时国内思想文化界正在开展的人文精神讨论的参与意识和独到之处。
几年过来,这类文章就达到好几十万字,张石山把它们分别编成散文集《爱河之源》、杂文集《拷问经典》、随笔集《都市的咒语》《叙述的乐趣》出版,从这些集子的每篇文章中,能够读出张石山作为一个作家的责任感,读出他对社会、对人生、对历史、对文化的独特思考,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把这些作品看作张石山思想观念的真实表达,有着明显的启示价值。
《爱河之源》是张石山记述自己童年时期在老家成长过程的散文集,重点写了奶奶和家族中跟他关系密切的一些人的日常生活、轶闻趣事,语言文字生动,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性强,充分表达了他对家乡的的热爱。在文章的最后,他深情地写道:“我的家乡,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乡,从此成为我的‘故乡。十年间,我在这里劳动,在这里读书,在这里上山,在这里下田,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会说话……家乡的生活,成为我最早也最丰富的生活;家乡的语言,成为我的第一语言。后来我的创作道路证明,家乡生活成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一方水土哺育了我的个性,在我的创作中渐渐体现为独特的风格。十年家乡的生活,赋予我的是那样丰厚,使我必须说:没有我的家乡,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在一般场合,讲普通话;写作时,运用书面语言;然而,在我构思之初和下笔之前,奔涌在我舌端的则从来都是我家乡的语言。那委实是我文化构成的最基础的母语。”
此后数年,张石山的创作重点转向影视文学,但并没有放弃散文随笔,间接写出了好几部属于散文类的作品,其中两部是长篇自传体散文著作《商海炼狱》和《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另一部是长篇民俗文化考察研究专著《洪荒的太息》。
《商海炼狱》如实地纪录了他自己几年的从商过程,其中的酸甜苦辣尽显笔端,有喜悦,也有烦恼;有成功,也有失败,从这些描写中,更多地表现出了人性的复杂;同时,也把他对商场如战场的亲身感受传达出来,让读者真实地读出了文人“下海”经商的不容易,文人的情怀,文人的良知,文人的思维,在商战中是那样难以施展,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所谓的高智商在纯粹商人面前根本没有多少优势。可以说,张石山通过这部作品,为文人经商提供了一面镜子。
《洪荒的太息》是2000年张石山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邀,与省外几位作家参加该社主办的“走马黄河”活动的成果。他们分头分段走黄河,边走边写,边写边发表。他在全书出版前加了一篇序言,其中有一段话表述了他对黄河的认知:“大而言之,黄河文明是从来不曾失落过的、包容传承性极强的、复合叠加的、既古老又鲜活的文明;是时间演进空间交汇百川归海的一条长河。黄河流域的民俗,是黄河文明的民间馆藏,是一座活化石库。相对于任何时尚,民俗几乎是一种永恒的时尚。”因此,张石山的着眼点是黄河流域的民俗和民歌,从这个角度表现出对黄河文化、黄河文明的理解。关于黄河,已经有无数的著作,从不同领域予以评说、研究、论证,尤其是从文化角度,更是有不少专家学者探索了它的价值、意义;当然,也有客观地分析黄河带给人类的生存问题、污染难题的理性思考。而文学作品以黄河为描写对象,或者为背景的,也数不胜数,但在张石山笔下的黄河,却是绝对与众不同,是一种作家感受式的黄河;或者说,是第三只眼睛看黄河的纪录,其中饱含着他对这条母亲河的特殊情感,对黄河带给沿岸人民心灵深处影响的探讨,更有他的忧虑,他希望黄河能够以它本能的存在,给沿岸人民带去福分。
长篇纪实传记体文字《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皇皇四十万言,是张石山非典型的自述,他没有日记,不查看资料,完全是凭着超强的记忆力,叙写自己的从文经历,更秉笔直书记录下三十年文坛见闻,书中披露了诸多三十年文坛一些大的事件、一些小的故事、一些轶闻趣事,没有刻意遮掩哪个人名或哪件事情的关键过程,具有可信的文学历史资料意义。十几年后,张石山在自己的博客上连载了这部书的多数内容,在文坛内外,尤其是山西文化界,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当然是有赞赏的,有批评的,有客观评价的,事实上,能够有如此大的反响,就证明了文章的价值。
诗歌与歌词:才气之作
作为一名职业文学写作者,张石山涉及过诸多体裁,自然,也不会让诗歌缺席。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集中写了一批诗歌作品,二十多年后,利用一次机会,编辑出版了诗集《永远的三月》,这也是他唯一的一部诗歌集,在他几十部作品中似乎并不起眼,却是他才气与激情的最好体现。
诗集包括《永远的三月》《我知道》《给月亮的小白兔》 《黄土高原》 《请你看星星》 《人生代代有青春》 《月台》 《栅栏》 《残碑》《鹰》等十几首诗和几首歌词,诗歌基本上都是写于1985年到1986年,一共三千多行。那时候,他正在北京大学学习,恰逢文艺界思想解放最活跃背景,生活在全国思想文化最核心场所之一的北京大学,不能不受到冲击,而诗歌是最好的表达渠道,因此,写诗就成为一种必然了。在这部诗集的序言里,张石山表达了自己对诗歌的看法:“作为一名创作领域中人,我宁肯更加宽容善意一点来看待新诗。新诗被人看不懂,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者:有一种号角诗歌,要抨击时弊,要唤醒民众,却又忌惮于检查官的罗网,不能不用些曲笔;二者:诗是语言的艺术,当旧的词汇句式不足以传达诗情,诗人必得别开生面另辟蹊径,因而探索全新语码,来一个矫枉过正面目全非。……诗歌不得不借助语言来传达诗情。诗人唯有在历时的语言形式中击穿自身才能抵达彼岸。这是一种可以对流沟通的‘舟楫。当诗人到达彼岸,读者同时达到妙悟。”
诗集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永远的三月》。张石山后来曾说过,这是他1986年春天完成的一首长诗,它成了对自己的某种生命形式的一次告别,是他当年情绪和情感的实录。下面节选这部长诗的两个片断,让我们领略一下张石山诗歌的魅力——
在永远的三月
我蓦然闯进一个陌生的世界
(没有路标。厚厚的警戒线一旦
越过,立即融化了。)
三月對于二月是陌生的
今天的我对于昨天的我也是陌生的
(认识你自己!铜鉴幽蓝如梦。
在梦中他见过他的背影吗?)
…………
我只剩了三月
我们拥有了整个世界
(地球仪降价。广告牌上写着:
睫毛又到。)
三月的第一个节令是惊蛰
永远的三月却没有春天
(一切复归于无。无中生有。我
即境;境即我。)
我就这样再生了
在永远的三月
(死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死之
永生!)
张石山的歌词是很有特点的,他在博客上曾经说:“作家而能兼写歌词的,省作协大院恐怕只有我一个。”张石山写的歌词,谱了曲的有两首。一首,是赵瑜拍摄的多集电视纪实片《内陆九三》主题歌。当时,史铁生写了片尾歌,王朔写了一首插曲,他写的是片头主题歌,歌名叫做《人生代代有青春》。这几首歌,王迪作曲,由那英和韩磊主唱。另外一首是由北京女记者李亚容和陕北歌王贺玉堂男女对唱的民歌风《庄稼汉》。张石山谈到写作过程时说:“当时,她(李亚容)急着进录音棚,我接到电话,只剩半个小时。好在我有民歌熏陶积累,况且歌子的基本格式也有了。于是,半小时完成歌词,电话上报了过去。”结果,这首歌非常成功,轰动一时。下面就是《庄稼汉》的歌词:
深不过那个黄土地,高不过那个天。
吼一声信天游,唱唱咱庄稼汉。
水格灵灵的女人哟,虎格生生的汉, 人尖尖就出在这,九曲黄河边。
山沟沟里熬日月哟,磨道道里转。
苦水水里熬人人,泪蛋蛋漂起船。
东去的黄河,北飞的雁。
走西口的哥哥,梦见可了不见。
山涧涧的流水,两条条线。
死活咋的个好上呀,死活就咋的个断。
山丹丹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汉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读着,或者听着这首《庄稼汉》,会让我们情不自禁地进入一种氛围:庄稼汉的形象仿佛就站立在眼前,庄稼汉的生活就从这歌声中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我们的印象里,庄稼汉苦中寻乐的情绪感染着我们,正是这些淳朴的庄稼汉,撑起了我们民族的基础,让我们一代一代延续着生命。
民俗文化:特殊价值
张石山性格里的一大喜好是民俗文化,这与他从小在山区跟着奶奶和家族长辈生活的童年有极大关系。由于他记忆力超强,小时候听到的、看到的、体验过的民俗文化一直刻铭在他的心中。到了2010年,年过六十岁的张石山,感觉到应当把小时候留下的记忆整理出来了,于是,集中了一段时间,完全凭记忆,以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写出了散文随笔集《人间耳录经》。他在《序言》中说:“记事以来,真不知有多少民间文化的乳汁滋养过我,闻之在耳、刻之在心者,不可胜计。自小处说,民间文化曾经大大丰满辅佐了我的写作;从大处言,草根文明无疑灌注充实了我的文化构成。追本溯源,不敢忘本。于是凭据记忆,写下这一本《人间耳录经》。”
《人间耳录经》,辑录了民间文化中各种童谣、笑话、民俗等珍贵段子。全书共分五辑,每辑相对集中说一类现象,有五十多个词条。第一辑主要有:“肉头金针真,仆窥窗露豆,三强韩赵魏,胡风沙千里,大风吹屁股,款大麻累慢,减字木兰花,西归浦,粪猪”等;第二辑主要有:“小伙子那个硬,蚕沙,霉谷与美国,男人无丑相,丑怪俗坏,帅卖怪坏,懒馋傻笨奸,十一留头十二嫁,冬莲”等;第三辑主要有:“高级老汉,千里草,一个芝麻光溜溜,高高山上一庙堂,洗尿,行走与银行,大栅栏,会挑的挑当头,管它狼吃羊羊吃狼,饺子与交子,馄饨和混沌”等;第四辑主要有:“老西儿,老醯儿,平陆多山,万泉无水,山茶,漆树,五灵脂,雕窝蛇头,狼赶猪,猪咬狼,手劈豹嘴,磨蛇头,打山猪,蟾蜍墨”等;第五辑主要有:“鼻涕过额头,汽车抱树,五和尚,头如瓜裂,大粪浇头,河水裂皮肤,篝火烤饼子,粘胶玻璃,倒栽砖窑,裆骑铁墩,错车定律等”。从以上所举词条,可以看出,张石山对民俗文化特别熟悉,有许多现象,其实我们大家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见到或听说过,甚至于亲身体验过,只不过没有留心。经过张石山用文字写出来,就觉得非常有趣味性,有传承性,更有民间文化的魅力。
有了《人间耳录经》的基础,张石山感觉到应当上升到理论层面研究和探讨民俗文化的规律、价值、意义和影响力。于是,2013年,他和同样对民俗文化熟悉的作家鲁顺民合作,推出一部民俗文化对话录《礼失求诸野》。张石山曾表示:“我对自己近几年的几本著作相对满意。其中好几本,我认为都是‘穷其一生只能有此一本的著作。比如《礼失求诸野》,对乡土民俗礼仪的归纳捡拾,弥足珍贵。它是应该流传下去的一本书,我对它的文化价值判断,要超过我的小说。”由此可见,这部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特殊重要。
《礼失求诸野》由张石山和鲁顺民结成对话两方,围绕乡野民间久远流传并且依然活体传承,同时还有较大地域性、共同性的风俗、传统、礼仪、规矩,从生老病死到婚丧娶嫁,从生产方式到饮食起居,形成了一种由浅入深、雅俗共赏,既有理论根底又通俗易懂的长篇文字。这部著作,不光对当代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有着提示、启发、确认的意义,更具备警醒人们要重视民俗文化史料性价值的必要性;这是张石山和鲁顺民对民间文化的一次巡礼,某种意义上讲,是对文明片断的捡拾、寻找、归类、总结。
这部作品用传统的章回体结构,第1回:敬天法祖,第2回:生生不已,第3回:新冬旧年,第4回:买房置地,第5回:娶妇迎亲,第6回:远亲近邻,第7回:寿终正寝,第8回:三年之丧,第9回:尊师重教,第10回:结社集会,第11回:乡规民约:第12回:文化渊薮。
张石山写的《序言》,讲述了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要出这部书的原因:“礼失求诸野,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句老话。老话重提,于今应该有其特殊的意义。文武之道,未坠于地。相对于现代文明,数千载传承不绝的华夏传统文明是我们绝对无法漠视的强韧而巨大的存在。它不是封存在典籍中的皇皇巨著、高头讲章,它是活生生的文明之河,它是兹生兹育的文明母体。任何人都无法自外于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传统文明。传统文明,是有形的,抑或是无形的?也许,犹如人们时时呼吸于空气中却往往忘记了空气的存在。审视、捡拾、重新理性認识我们的传统文明,其意义毋庸赘言。”
在我们理解的乡野民间,究竟还存活着多少所谓的古礼(传统习俗、日常规矩、礼仪制度)?这些古礼,在人们的生活中还具体起着怎样的作用?它们是否确实还在规范着人们的言行、约束着人们的行为举止?这些古礼,是否存活在我们经常所言说的‘体用之中?自生自灭的古礼,面对种种变故、种种人为破坏和不可阻挡的现代化进程的冲击,又在做着怎样的自我调适与更新?换言之,古礼为什么能够衰而不亡、它们又怎样赢得了艰难的生存?这些古礼,会在现代化的不可遏止的进程中消亡吗?历史证明,数千载兼收并蓄绵延不绝的华夏文明经历过无数冲击与考验,大地在、山河在、人民在,传统不会消亡。那么,作为当代文化人,就应该当仁不让、毅然肩起养护传统的责任。
本书对话体讲述语言款款深邃、思想肆意张扬。追思中华文明渊薮,探寻华夏古礼之根。礼失求诸野,老话重提,于今有其特殊意义。”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能够读出张石山和鲁顺民是怀着对传统文化、对华夏文明敬畏之心进行对话的,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创造出传统民俗文化的前辈人的智慧与朴素的赞美,论证出这些民俗传统文化之所以生命力无穷,影响力巨大,根本原因是它们完全是来自于先民们长久的生活体验,凝结成一个一个现象,经得住时间的检验,他们希望通过努力,让一代一代青年人不要忘记了这些民俗文化;同时,他们也跟现代文明进行了比较,强调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实质上并不冲突或矛盾,它们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当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融会贯通后,基作用和意义是无法估量的。
评论:真知灼见
2011年创作的《被误读的〈论语〉》一书,可以看作是张石山潜心研究、精心打造的又一力作,属于文学评论作品。在这部著作中,张石山不迷信权威的注释,不盲从惯常的解读,既没有“依文解经”,也没有刻意拔高,而是通过对《论语》既解构又重建的细致梳理,坚持“片解”式的平等交流,力争还原孔子的思想真谛,为读者提供阅读《论语》的另一种可能。评论家李国涛认为,该书运用小说手法,语言风格诙谐,可读性强。张石山自己解释了为什么要写作这部书的理由:“ 《被误读的〈论语〉》,写了个人研读《论语》的心得,自朱熹直到当代注释家,凡我认为误读错解之处,提出个人看法,予以纠偏。……它应该在《论语》学术研究领域取得一点话语权,自认为这些体会是相对个性化的。是个人发自内心的若干阅读体认,不曾遵命写作,也没有什么先验的设定。在我一生的写作经验中,《论语片解》我写得极其认真。”他强调说:“孔夫子关注现世,关注人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奠定了伟大的东方理性。立言立功立德,成为中国文人士子的宗教。”
作为一个多年从事文艺评论的“业内人士”,笔者认为,张石山《被误读的〈论语〉》的出版,对于我们解读和重温儒家经典提供了一部全新的文本,是一个成熟作家思想力的充分体现。关于《论语》一书,上千年来,已经有数不胜数的研究、注释、评价著作,影响了中国思想界、哲学界、文学界、语言界等多学科的发展,各种观点层出不穷,永远也不会由一种声音统治,解释也永远不会是一种论调,也永远会有新的看法涌现。从这个角度理解张石山的《被误读的〈论语〉》,他的见解独到,新意别出,趣味性强,比如他举例说,人们此前认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别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自己并不生气怨恨,不也是君子吗?张石山提出“不知”应理解为“不智”,全句意思是:面对不智,不愠不怒,不正是君子应该具备的风范吗?这样的解释,不一定让其他研究者接受,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也需要人们逐渐认同。
在《被误读的〈论语〉》作品中,张石山对于一些名人的论点提出了不同意见,比如《论语》写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风靡一时的演说家于丹理解为:女子就跟小孩子一样,过于宠溺,她就会恃宠而骄;不予理睬,她又会心生怨气。张石山在书中反问,这样的解读,照顾了“女权主义者”的情绪,就不考虑《未成年人保护法》了吗?张石山认为,孔子说这句话是有特定语境的,意思是: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不知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便会怨恨你。平心而论,笔者并不赞同于丹的说法,张石山的看法雖然也不见得让所有人接受,但却比于丹的看法更接近《论语》的意思。
《被误读的〈论语〉》在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评奖中,获得了文学评论奖,评委会给出的评语是:“学术界关于《论语》的著述非常多,但绝大多数离不开考证注释或学术研究层面。张石山的《被误读的〈论语〉》一书,以‘片解的方式,立足于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体验,使《论语》回归到了民间社会、日常生活,达到了启人心智境界。”作为以创作为主业,偶尔写出一部评论著作的张石山能够获得文学评论奖,在山西文学界罕见,在全国文坛也不普遍,由此可见,张石山的文学写作是全方位的,也是更能体现自己思想认知作家的证明。
纪实文学:打捞史实
201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张石山在创作《清明无战事》的同时,还与作家谭曙方合作编著了《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这是一本反映国际友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护送中国孤儿远离战场的纪实类文学作品。
20世纪30年代末抗战时期,日军入侵山西后,英国妇女格拉蒂丝·艾伟德,为了让众多的孤儿逃出日军的魔爪,克服重重困难,从山西晋东南阳城县,跋山涉水,将一百多名中国孤儿护送到黄河西岸的陕西省,表现了国际友人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英勇而高尚行为,同时再现了中国人民和国际友人同仇敌忾反对法西斯的壮举。
据史料记载,英国小妇人格拉蒂丝·艾伟德,1930年来到中国山西晋东南的阳城县传教,并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她开办“六福客栈”,收养孤儿,受聘为政府的禁足督察。1936年,艾伟德加入中国国籍。全面抗战爆发后,她深入沦陷区为我方收集情报,受到日军的通缉。1940年,艾伟德带领百余名孤儿辗转千里,到达当时还未被日军占领的大后方西安,让这些孤儿免遭日军的侵害,也留下了一段国际友人保护中国人的佳话。
1958年,以艾伟德为原型,由国际影星英格丽·褒曼主演的电影《六福客栈》风靡欧美,在不长时间内,就让世界众多国家的人们知道了艾伟德这个人物。张石山、谭曙方编著的《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是由中国作家编撰的唯一一本有关艾伟德的传记文学,打捞历史资料,用文学方式纪念那位为中国抗战做出过特殊贡献的国际友人。
张石山和 谭曙方在《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一书前面有一篇名为《文明的互动》序言,很好地传达出他们创作这部书的意图:
二战是全人类优秀文明与反人类的德日意法西斯的大决战,中国抗战是华夏文明与全人类文明的协同作战。那是东西方文明的伟大互动。当下,东西方乃至全人类都在纪念二战的伟大胜利,这是东西方文明互动的继续,这是协和万邦的人类文明大合唱。这种文明互动,已成世界潮流。全人类的进步事业,指向世界大同,无可转折。文明的坐标从来都在身后。纪念二战,追溯历史,冀幸能够找到并点燃一粒历史的火种。希望我们所创作的这部 《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能够成为东西方文明互动的一个实绩。
抗战开始后,艾伟德收养难童、救助伤残,不辞辛劳,不遗余力,弘扬践行了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不仅如此,她还利用特殊身份,冒险出入日寇占领区侦察敌情,为国军与八路军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同时,艾伟德通过欧美国际媒体,无情地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种种战争暴行,因之受到日寇的通缉。艾伟德声称:“我是中国人,我要和自己的同胞共赴国难。 ”
1940年,由于此前日寇的飞机几次轰炸阳城,屠杀了上千和平居民,艾伟德心系难童孤儿的安危,毅然带领百余名孤儿离开阳城。这支队伍徒步南出阳城,翻越中条山,最终全部平安抵达当时的大后方西安。这一壮举,在当时即为世人传颂,艾伟德由之赢得了“中国孤儿的母亲”的崇高赞誉。
2015年,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和中国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七十年来,关于艾伟德的著作,无论是传记还是小说,包括儿童读物,在西方出版了数十种之多,而在我们中国,在艾伟德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却没有几本堪以匹配的出版物。艾伟德的故事,是继续屏蔽雪藏还是让人知道?艾伟德身上体现出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是理直气壮地宣扬还是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纪念抗战,中国作家责无旁贷。创作这样一部作品,事实上成为我们纪念抗战的当代践行。
客观评价,我们创作的这部 《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是由中国作家创作的关于艾伟德其人其事的第一部作品。与外国人所写的同一题材的作品相比,本书至少有两个方面的突破。第一个方面的突破是内容广度的拓展。本书不仅向读者全面准确地介绍了艾伟德其人其事,而且向读者展现了当代中国人了解艾伟德、纪念艾伟德的实际状况。中国人并非忘恩负义之徒,也绝不是麻木不仁之辈。中国人懂得感恩,中国人受艾伟德精神的感召,正在继承与光大这一精神。无疑,这才是纪念艾韦德的本质意义所在。
本书在第二个方面的突破是文化认知高度的把控。就我们的有限涉猎所见,西方关于艾伟德的宣传报道、传记书写,包括电影故事编撰,多有高推艾伟德的超然境界,对之有过分神话之嫌。在西方人的叙事中,艾伟德几乎就是一个天生的圣人。积贫积弱的中国、落后愚昧的中国人,需要艾伟德来传播福音,救助众生,而虔信上帝的艾伟德,由于信仰坚定,几乎无所不能。其中的西方叙事立场非常明显。事实上,恰恰是在艾伟德还远远没有成为“艾伟德传奇”的时候,艾伟德就已经来到了阳城。她在阳城待了十年,这十年,正处在中华民国的“黄金十年”时段。她一定真正接触到了当地无数的中国人—— 那些具备了民国风范的中国人。正是通过这些中国人,艾伟德终于探知了华夏文明的底蕴。她在阳城申请加入了中国国籍,从此,艾伟德认定自己是一名中国人,并以此而自豪。中肯地评价,籍籍无名的艾伟德是在阳城获得了她的成长,方才最终成为伟大的艾伟德。
从上述这些话语中,我们能够看到张石山和谭曙方是站在非常广阔和高远的层次上,表达他们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与中国抗日战争关系的理解,东西方文化由于起源和发展轨道不同,自然会有不少冲突之处;但是,在共同对抗侵略战争时,就会形成融合,尤其是人道主义精神是不分国界的,艾伟德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诠释。当然,毕竟东西方的文化传统观念、道德评价、信仰目标不一样,所以,后人在评价艾伟德时,结果会有差异。两位编著者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记录并评述艾伟德的行为,传递了一种中国文化人的历史观、价值观,其意义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显现。
影视创作:追求精品
在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由于传播媒介的作用,电影电视剧在发展中融汇了文学的精华,反过来又以其自身的魅力和优势去影响文学。他们兼容并蓄,在相互扬长避短中发展着更新了的自己。近几十年来文艺界的一大景观就是: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后,原著的发行量大增,获得更多的读者;而绝大多数有品位、上档次、能吸引观众的影视剧,则是来源于水准比较高的文学作品;同时,许多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也加入进影视文学剧本创作行列,有力地提升了影视剧的文学性,促进了优秀剧作的不断涌现。张石山顺应潮流,于上世纪1995年前后开始涉足电影电视剧剧本创作。
张石山最早的影视剧创作,是他应山西省内一家电视剧制作单位之邀,写出了表现基层法官工作与生活的剧本《窑洞法庭》。此后一段时间,他把主要精力转到了影视剧创作方面,先后寫出20集古代题材连续剧《水浒后传》、描写农民工进城打工的20集连续剧《兄弟如手足》、根据马烽和西戎经典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改编的20集同名电视连续剧,反映右玉县生态建设的20集连续剧《追梦苍头河》、演绎韩国近代皇族李氏几代人沉浮的长篇电视剧《阿里郎》、再现河东盐湖历史故事的连续剧《大明银城》、讲述春秋时期“五霸”之一晋文公重耳故事的30集历史题材连续剧《晋文公》等。其中《兄弟如手足》在多家省级卫视播出,收视效果理想,达到了制作方预期的目的;而《吕梁英雄传》由中央电视台在2005年7月一套黄金时间隆重推出,在广大观众中产生了强烈反响,这是包括张石山在内的众多文艺工作者奉献给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一份厚礼,也是对已过世的两位作家最好的告慰;《晋文公》则是张石山影视文学创作下功夫最多的作品,获得了国家广电总局首届电视剧剧本评选优秀作品奖,是山西省唯一荣获这项国家级大奖的作品。
电视剧《兄弟如手足》应当是张石山影视剧创作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讲述的故事情节是:石金河、石银河两兄弟出生在偏远的山区石门掌。由于家境贫寒,父亲石罗锅只好用抓阄来决定两兄弟的前程。哥哥石金河得以念完中学,并考取了大学;弟弟石银河却只能在家种田,与父亲共同肩负供养金河上学的重担。 转眼间,金河即将毕业,他努力地寻找工作,想在城市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而银河也不甘心一辈子在乡下务农,进城打工赚钱,在一个饲料厂当搬运工人。乡下的父亲催促着大儿子回家相亲,金河拒绝,发誓要变成一个城市人,再不要遭人白眼、被人歧视。父亲和媒人合计来了个移花接木,让银河代替金河去相亲。没想到,老实的银河自己就戳穿了骗局,也正是由于他的坦诚,赢得了姑娘的芳心。金河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与他同班的一个女同学相恋。那个女同学和金河同样面临留城和找工作的困难。由于现实的残酷,女同学接受了高干子弟的帮助,并嫁进豪门,这让金河非常难受,他好不容易在保险公司谋到一份推销保险的工作,却因业务毫无进展被公司辞退,屡屡受挫的金河只好到饲料厂和弟弟一块卖苦力。突然爆发的禽流感,使得饲料厂面临倒闭的危险,老板拖欠着员工工资,仓皇出逃。两兄弟不忍心看着玉米被白白浪费,他们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给工人们发工钱,组织大家继续生产饲料;他们付出的努力收到了回报,禽流感过去了,饲料大批短缺,玉米变成了金豆子,公司一举盈利几百万。赚到了钱的金河和银河还需要面对更残酷的市场竞争和心灵的考验。两兄弟齐心协力经历了风风雨雨,依然以一颗淳朴赤诚的心面对生活,面对爱情。
从上述剧情可以看出,尽管这部剧作创作于二十多年前,但是,现在看来并不过时。关于农业、农村和农民,是文艺作品写作永远不过时的题材。当今社会,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农业、农民、农村问题(即“三农问题”),是摆在多数地方政府眼下必须重视的一个突出的焦点问题,农村与城市的现代化程度差距仍然较大,农民与城市人的生活标准不在同一个目标,农业的效益与工业和服务业的效益难以相比。如何提高农业的收入、如何减轻农民的负担、如何改变农村的产业结构等等,成了社会话语中的关键词。如果解决不好“三农问题”,我们通过几十年努力奋斗,好不容易创造出的改革开放的成果,就有可能打了折扣。所有具备责任感的人都不能不作深刻的反思,文艺创作当然也不能置之度外。因此,现实乡村为作家的影视创作提供了极大可能,为精彩作品的诞生创造了机遇。张石山的《兄弟如手足》,能够原汁原味地对乡村生活状态进行展示,尤其是表现了农民工进城打工的艰难、挫折与成功这个当下社会的主潮,抓住了改变农民群众摆脱贫困的本质,体现了一个文艺写作者的责任感。
影视剧描写农民工离开故乡进城打工生活状态,从现实主义理论的观念看,要求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呈现,然而,真实性并不等于照抄现实,不等于对现实生活作简单、机械地记录。如今的城乡现实生活是多元且复杂的,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面对乡村与城市现实生活,都经过了主观思考和判断过滤,影视作品中反映的现实,实际上已经融合了作家的价值观念和社会理想,已经是比生活真实更高、更完善的艺术真实,是能够代表社会某些本质方面和发展趋向的真实。张石山在《兄弟如手足》中对金河、银河兄弟的刻画,就是既立足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又加上了自己的认知,因而,人物形象达到了典型性,他们在剧中淳朴、生动地展示了农村人的善良、诚实、吃苦耐劳本性,其实也不乏智慧与前瞻眼光,他们饱受磨难后的成功,就是必然的;他们率真又风趣的语言,浸透着深厚的民俗文化内涵,很好地体现了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的基本规范。
马烽、西戎合著的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解放区第一部反映全民族抗日的著名经典作品,抗战即将胜利时就开始与读者见面,是中国书界的“红色经典”之一。张石山改编的电视剧《吕梁英雄传》,以吕梁山区一个村庄——康家寨为主要环境,生动地再现了晋绥抗日根据地广大人民群众抗击日寇和汉奸斗争中的战斗活动,显示了抗日战争是全民战争的特点,是全民抗战的一个缩影。该剧在忠实于原著的基础上,充分发挥电视剧艺术的特点,使得这部作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都得到了很好的张扬。原著《吕梁英雄传》是以人物的故事作为主要构架的。全书写了很多人物,有名、有姓、有活动的就达一百多个;而在这众多的人物中,民兵英雄作为主要骨干,自然是马烽和西戎着墨最多、描写最出色的,比如雷石柱、孟二楞、张有义等,生长环境相似,却性格各异,为人处事方式不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电视剧不可能将这么多人物都表现出来,对原著作了合理的裁减,使得一些人物的性格更加鲜明,都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角色。
电视剧《吕梁英雄传》将原著富有地方色彩的语言,展示得更为形象化,是一种从晋西北人民口语中提炼出来并赋予其艺术韵味的独特语言,这个特点集中表现在人物对话干净利落,富有个性,机智幽默方面。电视剧中对话的功用,不但在于表情达意,而且对于描绘一个人的性格、神态、举动,以及心理变化过程,作用也非常大。此外,剧中俗语、谚语、歇后语等民间语言,使用得也非常确切,对表现人物性格,烘托場面气氛,都起到了别的语言无法替代的作用。在场景设置上,《吕梁英雄传》强调了真实性,剧中保留了原著中极具特色的吕梁山村的“土腥味”,具有十分鲜明浓郁的吕梁地域特色。
原著《吕梁英雄传》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红色经典名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张石山改编的电视剧《吕梁英雄传》同样在广大观众中留下难忘的印象,成为不朽的抗战史诗,成为电视剧中的红色经典剧作之一。
2011年,张石山应约创作出30集长篇历史题材电视剧《晋文公》。这部剧讲述了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经过19年流亡终于复国;年过六旬的晋文公努力振兴国家,起用名臣良将,称霸天下,建立盛世大业,成就千古英名。剧本围绕晋文公重耳的传奇一生展开,从其流亡在外备尝艰辛,到遍观天下艰难复国,最终开创千秋霸业;情节紧张而富有悬念,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将晋文公的一生如同史诗画卷般缓缓呈现。尤其是剧本以传统的历史观为导向,以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为选题,“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严谨还原史实,着力发掘史实背后的现实意义,力图彰显中华文明核心理念,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精髓。为创作这部剧,张石山倾注了极大的心血,据他说,是他在影视剧创作方面投入精力最多,动用历史积累最丰富,思想考虑最深刻,人物形象塑造最费心的一部作品。他在一次剧本研讨会上表示:认知地域文明正是认知整体华夏文明不可或缺的功课;宣扬歌赞古晋文化正是颂扬我们整体中华文化。
《晋文公》剧本完成后,有关方面举办过好几次研讨会,其中2017年在北京召开的剧本论证会,规格颇高,各方专家齐聚,对剧本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不仅公正地评价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同时加以艺术创造,更加符合实际,符合情理。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李准,参加过很多影视剧的研讨、评选活动,是国内影视剧评论的权威专家,在他看来,我国文艺创作道路正处于历史正剧、重大历史题材回暖的阶段,所以在这段时间推出这部剧作是恰到好处的。他高度评价张石山通过晋文公写了一个时代,不仅仅塑造了晋文公本人,呈现了其身边众多真实的历史人物,而且符合历史真实,“剧本中还原了众多历史事件,突出了晋文公不同于其他霸主的‘仁,这在历史剧中是不多的,塑造了一部戏的灵魂,很令人期待。”《晋文公》剧本参加了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于2013年度开始的首届全国优秀电视剧剧本评选,成功地获奖,是山西省唯一获此殊荣的电视剧本,这也证明了这部剧作是作秀的,代表了全国的高水平。
然而,这部张石山本人特别重视、获得各界人士一致好评、受到国家影视剧最高管理部门嘉奖的优秀电视剧剧本《晋文公》,却至今未能完成拍摄。好在2018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以图书形式推出,与读者见面,多少了结了张石山的一些遗憾。
儿童文学:讲好传统文化
近些年来,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密集航空等现代化大动脉的超常扩张,正在快速消解无数人的家乡在地理上的地域差别,以及它们在历史中的独特文化传统。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建材,同样房子,同样的风格,同样的色彩,还有同样的享乐,正在塑造同样的你我他。我们在“同样”的模子里,每天都在无情地埋葬各种差别。当人们在川流不息的人流、物流、信息流中东奔西突时,当我们拖着同样的拉杆箱奔向各自的远方时,当广袤的土地和漫长的旅途被压缩成个位数小时生活圈时,每个人的家乡标志,就只剩下他们口中的乡音了。可是,随着城市化交流的压迫性需要,普通话的高速扩展和普及,正在淹没来自四面八方的家乡土话。乡音古语,这个最后的家乡标志,也将消弭在一望无际的远方中。
乡音古语是我们的历史身份,乡音古语是我们的文化符号,乡音古语更是我们记忆深处绵延不绝的回声。对于五十年代的“老话”,六十年代的人记忆犹新,七十年代的人也很熟悉,八十年代的人记忆模糊,九十年代的人只是偶尔听说,零零后的人就是天方夜谭了。乡音古语的消失,在现代化的加速条件下,正按代际间的速率递减着。对于这种状况,传統文化底子雄厚的张石山特别忧心,他不希望我们的世界发达了,但传统文化却消失了,他要尽自己的一点能力,让少年儿童懂得一些乡音古语,把传统文化继承下去。这样的思绪,让他把写作转向此前还没有涉足过的儿童文学创作领域。
2017年11月,张石山去美国探亲,待了四个多月,他在西方文化生活氛围中,潜心撰写三本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儿童文学书,即《方言古语》《一画开天》《无字天书》,回国后又作了精心修改;2019年初,这三本书由希望出版社出版。他和出版方协商,把这三本书统一命名为“讲给孩子们的传统文化”系列丛书,读者对象是少年儿童及其家长。这三本书从方言古语、数学教育、乡野文明三个方面切入,图文并茂,浅显易懂;信息量大,可读性强,有益有趣。
张石山给每本书都写了精彩的序言,讲述了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本书的原因和目标,在《方言古语》中说:“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而家乡话亦即方言,是哺育滋养每个人成长的母语。除了少数人出生于首都或京畿地面,他们天然地会说普通话,事实上更多的国人都是外地人,大家自幼学说的都是与普通话千差万别的方言。凡爱国者,必爱自己的家乡。爱家乡的人,也一定爱自己家乡的文化,包括那儿的方言。……推广普通话,当然必要;同时,不要冷落我们的方言古语,这同样非常必要。普通话本来是由多种方言磨合交融而成。普通话仿佛取了众多方言的公约数,它带来交流的方便,但也磨去了方言许多精彩的棱角,词汇减少,读音趋同。对于伟大的汉语汉字,任何语音的缺损、词汇的缺损,都是文化的缺损。最直接显在的例证,比方许多著名的唐宋诗词,用普通话来诵读,竟然不押韵;而用方言来随便一念,偏偏非常合辙上口。原来,方言好比语言的活化石,保全了我们古汉语的许多生动词汇与古老读音,是一座极其丰富的语言宝库。”
《方言古语》全书一共有十二篇文字,各篇内容有所关联,又基本上独立成章。这本书的整体文字叙述,与张石山多数作品的风格一样,追求明白晓畅、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不仅中小学生可以读得通、看得懂,学生家长们也一定爱看,甚至教师们也喜欢读;同时,他更希望这本书在学术上也能够经得起推敲,能够获得有关研究方言古语的专家学者们的认可。据阅读这本书的读者反馈给出版社的感受,认为它对大家是有益的,有趣的,在阅读过程中有很多收益,学到了若干日常生活的知识,还能够帮助大家打开思路,获得某种能力。
在《一画开天》序言中张石山写道:“在人们的印象中,中国传统的民间启蒙教育,好像只是教授孩子们念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读物,偏重于教儿童认读文字。其实,这是一种过于粗浅的印象,是一种想当然带来的误解。”
“……事实上,在曾经的过往,在广大的民间,传统的启蒙教育,在教授孩子们认识若干文字的同时,也要教授大家知晓数字概念,学会简单的计算。识字与识数,并无偏废。民间的数学教育,内容非常丰富。在乡间,流传着很多与数学相关的谜语和故事;在民间话语中,关乎数学的谣谚也很多。至于日常生活,有日用不绝的种种数学常识,有让孩子们背诵的珠算口诀和“斤秤流法”。包括历法、月相、时间方位,地亩里路丈量、升斗斤两换算,皆有循序渐进的持续教化。”
这本《一画开天》,是张石山根据自己的亲历亲见,回想儿童少年时代所受到的民间数学教育,分门别类加以整理之后写出来的,是一本关于数学教育的有趣而又有益的书。本书所涉及的数学题目,没有特别的难度。首先是民间话语的丰富性,其中,蕴藏着丰富的种种知识。它们有关乎文字的,也有关乎数字的。张石山说,他的民间数学教育方面的知识,主要得之于父亲的传授。他的父亲是城市低层苦力工,但脑海中却有着丰富的民间知识。其次是民间话语本身的天然趣味性。《论语》开宗明义第一句话,说的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这和人们常说的“寓教于乐”意思差不多。如何让学习数学变得快乐,张石山在本书所涉及的关乎数学的民间话语,或者是精练的民谚,或者是合辙上口的韵句,或者是引人的故事,都非常有趣,这样,就让比较枯燥的数学变得非常具有趣味性,让少年儿童不再胆怯数学。
《无字天书》是把概念化的“文化”用少年儿童喜欢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读物。张石山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序言中有阐述:“所谓文化,绝不仅仅存留在文化学者的高头讲章中与博物馆的馆藏里,那样的话,文化已然死亡,变成了文物。文化,一定是在深广的民间有着丰厚的留存与活体口头传承,它是一条从远古流淌而来的此在之河。这条文化之河,浸润着祖祖辈辈的中国人;祖祖辈辈的中国人,与这条河同在。……在民间在乡下,确实有不识字或者读书不多的人,但他们却非常文明儒雅,讲理懂礼。应该说,是读书人与众多普通草根大众,共同传承养护着我们的华夏文明。”
这本书核心是说口头文化对少年儿童的传承作用的。张石山注意到,少年儿童从牙牙学语开始,早已受到了成年人口头文化的熏陶。即便读书认字之后,大家在书本之外仍然随时随地沐浴着口头文化的滋养。从学儿歌、听故事开始,让孩子们渐渐学着说话、计数、游戏、唱歌,辨认器物、知晓礼仪乃至社交做人,德育智育包括美育,可称口头文化面面俱到。因此,相对于有形的文字写成的书本,口头文化仿佛就是一本极其厚重的“无字天书”。张石山在这本书中,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的口头文化,采用朴素有趣的叙述风格讲解出来,就是民间话语的形象化体现,少年儿童阅读书中那些熟悉的民间话语,能使他们的文化积累更加充实丰富。
儿童文学创作,一直以来就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环节,文学作品对于少年儿童的影响,在一定意义上,要远大于成年人。有个儿童文学研究者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的文学需求是从幼年便开始,从摇篮曲开始,所以现代的人类发明了幼儿文学、幼儿故事。我们的文学聆听几乎都是从这个摇篮里开始的,所以,几乎任何人都会怀念他的那个外婆或者奶奶,实际上就是怀念那个最早的文学讲述人。”我们每个做家长的都有体会,你的孩子在年幼的记忆库还是空白的时期读到了有趣的书籍,就很容易被影响。他们被书中的故事吸引,被情感牵动,喜欢有意思的语句,这一切,后来会影响他们的成长。比如,他们后来变得开朗,豁达,有大怀抱,大关怀,坚定,细绵,抒情,讲究,幽默,与年幼时读的书有很大的关系。还有不少事例证明,一些成年后成为科学家、文学家的人物,童年阅读儿童文学书籍,并且喜欢上文学阅读的人,长大之后,会和文学亲近,文学会在他们的日常的拎包里,家庭的床头和书橱,会在他们的日常交谈和生活布置中。文学不规定职业,但是一定会隐现于气质中间。张石山的儿童文学创作,就是要起到如此的作用,事实证明,这三本书在许多少年儿童读者及其家长中反响良好,完全达到了张石山的写作意图,更为儿童文学创作开辟了一条新路。
综观张石山的文学道路和丰富多彩的作品,其实也是“晋军崛起”那一批山西作家的典型代表。“晋军”作家身处内陆,在艺术和技巧的时尚性方面不如京沪等地作家,但在文化传统的延续性上、思想内容的厚实性上、兼容并蓄的开放性上,却显示了自己的特点:既保持了传统的乡村题材优势,又开拓了视野,涉猎到城市、科技、历史等多个领域,尤其是文学理念绝不落伍,在全国文坛有一定的示范意义,因而,他们的作品在题材选择、主题深化、艺术探索等方面,都富有强烈的个性,更好地体现了文学创作的多元化特征,在山西文学创作界确实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很好地继承了“山药蛋派”的诸多优良传统,又有超越和发展;同时,对后起的青年作家颇具启示意义,使得山西作家队伍能够一代一代地接续下去。张石山和“晋军”作家伙伴已经步入老年行列,然而,他们的创作生命还在绽放光彩,用成熟的上乘之作展现价值。
【作者简介】杨占平,生于山西省太谷县。大学期间开始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评论,至今共有300多万字的理论评论、传记文学、散文问世。出版有评论集《文学创作探秘》《面对市场经济的文学》《山西文坛30年作家掠影》《文学的出路:关注民生》,理论专著《电视剧创作、欣赏与评论》《中国文学与山西》《马烽评传》,传记文学《赵树理传》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文学史料》《小说评论》等报刊发表各类文章100多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奖、中国文联理论评论奖、山西省文艺创作奖、山西省社科成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