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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王保田传并释

2021-05-17洪放

山西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稻子

农民王保田,庐州大郢人。生于公元一九四八年(农历戊子年),肖鼠(1)。因家贫,至九岁方破蒙。十四岁,失怙,即辍学(2)。一九六七年十月,光荣参军。一九六九年,参加珍宝岛反击战,左臂负伤,获三等功一次(3)。一九七一年底,退伍回乡任生产队副队长。一九七三年,结婚成家(4)。

庐州大郢,地处江淮分水岭(5),丘岗纵横,向为贫瘠之地。人均田地不足七分,此地向有春耕种、冬讨饭之习俗。一九七八年,江淮大旱,田地干裂,颗粒无收。王保田携家外出踩门楼子(6),过长江,沿途吃苦无数。第二年春天,其与村民立生死状,开启分田到户之大幕(7)。是年,粮食丰收,不仅饱腹,尚有余粮。然分田到户之内中风雨甘苦,一言难尽。后得省委领导肯定,方脱牢狱之灾(8)。

王保田公,身材高大,浓眉,为人义气。且聪慧异常。一九八三年,农民出现卖粮难,他上下求索,将余粮运往南京等地。后被以投机倒把罪拘留。幸得省县领导关心,以免职完事(9)。后离乡贩树(10)(11)。一九九五年,他不堪重负,上书省及中央,被批评。旋即引起高层关注,农民负担问题开始逐步解决。村委会换届当选主任(12)。一九九七年,王保田带领大郢村民开挖鱼塘,种植葡萄,搞立体农业。后因失败,引咎辞职,人生进入低谷(13)。

翌年,开办大郢第一家企业——瓶盖厂。一年后,一声巨响后企业终告倒闭(14)。是时,其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次子参军,已升至连长。小女高中毕业后进入省城企业。家人皆劝其就此洗手,安心度日。然其雄心仍在。二〇〇〇年,他引进大户承包土地,走集约化之路。虽备受争议,但渐被村民接受。(15)。

二〇〇三年,某国际基金会至大郢设立农民金融合作社,由其出任社长。

合作社甫一出现,解农民资金短缺之燃眉之急。按章办事,俨然有成。但两年后,即宣告失败(16)。后因老领导嘱咐,再次出任村委会主任(17)。

二〇〇八年,王保田六十周岁,四处奔走,筹集资金建设大郢大包干纪念馆。次年,纪念馆落成。三天后,保田公病逝,终年六十一岁(18)。

王保田公,少时家贫,后为国戍边,退伍后,置身时代洪流,参与农村改革,其一生之坎坷曲折,可歌可泣。某虽不敏,曾长期任教于山南中学,与王公保田多有接触。凡三十余年,每逢大会小会,其均自称“农民”,故以“农民王保田”称之。

现草成小传,是以纪念。

江淮吴某人撰。

公元二〇一九年三月,农历己亥年二月初二。

1

天刚亮,王从山就醒来了。昨天黄昏,过江的大部队,风一般地从分水岭上卷过。听说他們是要往瑶岗那边集结。这些年,战事不断,国家不太平。但对于山南大郢靠着两亩薄地过日子的农民来说,最巴望的其实是年成。村南的亚先生时常会含着长烟袋,嗫着嘴说:“世道好,天下太平,落到脚底下,还是风调雨顺,地里长谷子,祖坟冒青烟!”亚先生是整个分水岭上数得着的老先生之 一,从前他当过乡长,如今居在村南的祖庙旁。亚先生前两天看见王从山,打量一番,说:“终于要有后了。”

有后是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从山十年前娶了大张圩的李二花,现在叫王李氏。王李氏一进门就中了彩,正月成亲,腊月便生了个女儿。她下盘大,能生。后来的七八年,勤勤恳恳地生了六个娃。她越生,王从山越懊恼。七个娃,全是女的。虽然夭折了五个,但一班的丫头片子,让王从山在村子里头低人一截。这回,王从山说:“托亚先生福,但愿如是。”

外面传来鸟鸣。昨天过兵,鸟儿们都被惊回了林子里,所以今天早晨叫得迟。鸟叫三声,王李氏紧紧地说:“快!她爹,快下来了!”大概是生了七胎的缘故,一点也不生涩,边说着话,没等王从山去喊隔壁婶子,娃的哭声就传出来了。高亢,像只憋红了冠子的小公鸡。王李氏顾不得血腥,搂起娃,扯开屁股,一小截儿红通通的肉杆杆直直地竖着。她一下子哭了。王从山听出了哭声里的奥妙,扑上前,又扯开娃的两条腿。“我的天啦!我王从山有后了!”声音一下子穿越清晨的大郢,就连住在南头的亚先生也叩了叩烟袋,笑着,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保田”。

三澡。亚先生坐上首。王从山抱着保田出来,亚先生端视良久,只见这娃五官粗大,前额突出,鼻梁高挺,两只眼睛虽然闪烁,却坚定。他又用烟袋碰了下娃的小手。小手立马往外腾挪,接着便伸向烟袋。亚先生停下,深思片刻,又抿了杯酒,说:“此子日后必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王从山额头出汗,忙问:“啥大事?”亚先生不语。再问,亦不语。王从山举起娃,做出要掼地的架势,亚先生只好道:“是大事!但不是祸事。儿孙自有儿孙的活法,从山,你且好生养大就是!”

2

王保田永远记得王从山从床上掉下来,一声不吭,只望着他。父亲的眼神像深洞一样,紧紧地吸住他。父亲双手撑地,他攥着手。母亲和两个弟弟正在屋外的场子上分捡棉花。两个姐姐中的大姐,六年前出嫁,生头胎时难产而死。二姐端阳前刚刚出嫁,婆家就在分水岭那边的义庄。父亲瘫痪在床已经四年了。早在王保田出生的第二年,一家人吃了顿米面水饺,正月未完,县上开始征集民工,说是壮年劳力都得参加。至于干啥,没说。每个参加的民工除了负责吃以外,每个人另发一袋白面。正是春荒,白面诱人。王从山毫不犹豫地领了面,离家当了民工。直到两个月后,他拖着残腿回到大郢,大家才知道:王从山和村里十几个壮年一道,是去参加渡江战役了。十几个同去的,有三个被打落江里,再也回不来。王从山腿被子弹打中,因为靠近动脉管子,无法取出子弹,部队和县上又额外地给了他三袋白面,算是补偿。这残腿一遇阴雨天气,疼得满地打滚。四年前,王从山已无法行走。村里找到县里,每月补助点医疗费。但病情是越发严重了。终于,他从床上摔下来,他用眼神招呼儿子王保田。王保田凑近来,父亲突然绷直身子,几乎要站起来。他脸通红,干瘦的身子颤抖着。他对保田道:“你是老大,以后这家就靠你了!”

王保田点点头。

父亲又重复了一遍。王保田觉得奇怪的是:父亲哪来这么多说话的力气?他瘫在床上,很久都不曾大声说话了。父亲把眼光从王保田身上移到门外,九月的下午阳光,平淡无奇。可是,他旋即轰然倒下,绷直的身子一下子拉长,紧贴着干土地面。王保田才十二岁,他居然上前推了推父亲,又喊了声:“爹!”当然没有答应,他才朝门外喊:“娘,娘,我爹死了!”

丧事平静。衰败不堪的亚先生主持了丧事。入春以来,大郢死的人已不是一个两个。天旱,几乎没有收成。村子里的稻子早已交了公粮。亚先生操办丧事时,眼窝深陷,整个人都脱了形。烟袋还捏在手里,却时常滑落。没有力气,只有水在肚子里晃荡。丧事一过,亚先生差人找王保田去南头。他倚在床上,说:“如今年成不好,你爹又走了。我看,书也别念了,回家来,像个劳力样!”亚先生肚子里传出叫声,如同无数只小蛇在肚子里搅动。王保田甚至想伸手去抓那蛇,但终于没有。

亚先生在那天的黄昏故去。王保田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和娘一道,看着才三岁的小弟弟嚼着生棉籽,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几乎没有哭泣,村庄外的大岗上,就收留了这些饥饿的魂灵。

3

参军走的时候,王保田是沿着大郢村外的机耕路,再上山南的大路,然后转上合安公路,再进县城,同三十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青年一起被戴上大红花。娘让大弟来送他,二姐也特地赶过来。二姐还专门为他煮了三个鸡蛋。他一直揣着,在车上行了两天两夜。娘没送他,他一直想着,却极力地避开。王李氏现在改回了李二花的名字,而且,王保田是在一次队里中间歇工回家解手时,猛然撞见的。村里的民兵队长,外号叫叶麻子,正在他之前一步进了门。他躲在树下,娘站在门内朝外张了张,然后关上了门。他绕到屋后,蹲在茅厕里却没了便意。那天下工后,娘给他打了一个鸡蛋,猪油的。娘面有愧色。他也不正眼看娘。半年后,有一天,娘对他说:“保田,参军去吧!大队给了一个名额。”

两年后,就在王保田即将退伍时,在中国北方的大江上,一场战争悄然打响。他成了战争的一分子,他乘着快艇,在夜幕的掩护下往岛上进发。战争或许就是这样,每一个上战场的人的热血都是被死亡给点燃的。王保田也不例外。快艇行进在夜色中茫茫的江上,无边的虚空覆盖着,他内心惊悚;岛上有灯光,越来越近。周边都是快艇,如同一大群爬行的潮虾,忽地冲上岸线。就在那一瞬间,枪声响起。血滚烫地飞溅到他的脸上,他用手一摸,黏!接着,血便钻进皮肤,进入大脑。顿时,整个身体便沸腾起来。他觉得自己已不单纯是自己,而是这整体中的一部分。他必须向前!枪声、炮声轰鸣,巨大的火光,将岛淹没。等他醒来,已在医院。左臂没了。他成了一个功臣——三等功。两年后,他回到大郢,直接被安排当上了大队副主任兼大郢生產队长。娘在他回来那年,迅速地衰老。年底,娘也上了大岗。大岗种满了油桐,春季开米黄色的花朵。娘和爹的坟之间,是小弟的坟。王保田空着左臂,想:这样正好。他回家翻修房子,拆了老屋,盖了四间土坯房。大弟保成初中没毕业就在队里上工,有一天晚上,他问大弟:“娘和队长还……什么时候断了?”

保成勃然大怒,指着王保田,骂道:“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当初你是怎么去当的兵?那些年,日子是怎么过的?娘心里的苦,你知道不?”

王保田低着头。大弟骂着,就哭了。他上前拍了拍大弟肩膀,说:“不提了。从此不提了。咱娘就是咱娘!”

4

槐花开。这年少有的好年成。午季收的麦子,堆在仓里。王保田量了量,这麦子至少能吃到年底。这是这么些年来很稀罕的事了。粮食能吃到年底,在分水岭上,算是个奇迹。家家比的不是人多人少,也不是相貌俊不俊,比的是仓里的粮食有多厚,能撑到多久。有了撑到年底的麦子,很快便有人来提亲。相了三个,都不中。主要是嫌王保田少了只胳膊。第四个倒是中了,而且,这女子长得好看。王保田也一下子就相中了。两个人竟然都有些羞涩,拉不下面子。还是二伯和舅老爷做主,这事就成了。六月初六,张罗着将婚结了。洞房虽然简陋,但也点着两支大红烛。新娘吴翠,比王保田小六岁,刚刚十八,也念过三年小学。王保田拢着半边膀子,说:“我可是少了只胳膊的,你看真了,别将来反悔!”吴翠不做声,王保田问:“现在就后悔了?还来得及。等过了今晚,可就没回头路了。”吴翠“扑哧”一声笑了,说:“都扯证了,喝酒了,我还反悔啥?少只胳膊算啥,人不呆瓜,就行。”

“那我可真不呆瓜!”王保田像当年冲向海岛那样,旋风般地夹起吴翠。吴翠跺着脚,人却被搬到了床上。窗子外边起了“格格”的笑声,吴翠一紧张,说:“有人在偷听!”“管他呢!”王保田扯着吴翠的衣服,边扯边大声地对窗外喊道:“你们可听真了!明天早晨,我可要问你们要话的。”

窗子外一阵轰笑。

王保田用一只手臂完成了婚姻大事。七月里,江淮之间正“双抢”,吴翠却干哕不止。王保田问赤脚医生小黄。小黄诡秘一笑,说:“有喜了!”王保田回家盯着吴翠,问:“咋就这么准呢?比打靶子还准。”吴翠说:“就不正经!”王保田说:“今年冬天出去踩门楼子,你就不要去了。”

吴翠摸着肚子。分水岭上的双抢短得可怜,一是田少,平均一人才七分来地;二是田薄,稻子长得稀,三刀两镰,便割完了。双抢一完,忙着交公粮。一大半的稻子都交了公。午季更是种得稀松,荒一片种一片。反正大家肚子里都藏着个行程——出了九月,便盘算着今年出去踩门楼子的路线。路线走得不对,吃不饱不算,人还折腾。大部分人都往江南走。走得远的,到苏杭二州,最近的,也过了长江,到南京芜湖。

5

江淮分水岭,为秦岭山脉、大别山脉向东的延伸部分,也称江淮丘陵,是地理意义上的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的分界线。岭南为长江流域,岭北为淮河流域。海拔多在100——300米之间,面积约2万平方公里。包括现合肥地区、滁州地区和六安地区的一部分。属古吴楚相连之地,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

分水岭地区土地贫瘠,土壤水分流失严重,易旱,是传统的低产农业区。

大郢生产队地处分水岭岗脊之上,向南一百二十公里,是长江;向北一百一十公里,是淮河;向东二十公里,是巢湖。大郢村头有棵巨大的香樟树,树围十合,树冠三亩有余。传说是清康熙年间大郢先人所植。

分水岭纵贯东西,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每有战争,人口锐减;战争结束,便有大量外地移民来此谋生。因此,分水岭上原居民极少,大部分人家都是明清以后,从江西瓦屑坝和其它地方迁居而来。分水岭向东,是巢湖流域的大片圩田,土壤肥沃,移民却难以染指。移民先祖只好在贫瘠的分水岭上开荒种地,世代生存。大郢生產队以王姓居多,十有八九。据亚先生考证:先祖是明末自婺源等地迁移而来。至王保田这一代,已近三百年传至第十世。

分水岭植被稀疏,种类相对单一。树木多以杂木为主,榆树、乌桕、楝树、刺槐、小老松,均难以成材。农业以大麦、水稻与油菜为主,兼及豆类。一年中,唯有春季雨水稍多,七月以后,至来年三月,几乎无雨。住在岭上的人们常常叹息:“岭南岭北,三十里外,雨水不断。唯有岭上,一片枯焦。”

6

日头黄黄地照着。王保田站在岭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黄的日头,这么烈的日头,这么挂在天上不走的日头。日头照着有些倾斜的水田,田土发出爆裂的声音,像炒豆子,一下一下。这些声音并不是从田土表面爆出来的,而是从土里面往外爆。王保田听着这声音,觉得和战场上的枪声极为相似。子弹从极小的孔里射入,出来时,却是一个大窟窿。这田地里爆裂的声音也是,从土里一旦爆出来,立马就是一条尺把长的裂缝。整个田地,爆裂声不断,裂缝不断增加。王保田手足无措。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打深井,挖地漕,从岭下的河沟里引水——都不济了。整个庄子明晃晃地吊在日头之下,这是一九七八年,江淮大旱。从春上四月底秧苗下田开始,老天没有降下一滴雨水。六月,人畜用水紧张。七月,公社下达命令:救人第一,牲畜全部就地宰杀。

吴翠带着两个孩子,天天吃硬铁似的山芋角子。政府救济,每人五斤。地里连菜都不长,山芋角子裹着水,被嚼成粉,要使劲咽,喉咙被卡出血。进了肚子,又成了石头一般的硬。便秘,十天半个月不拉屎,小肚子坠着疼。孩子忍不住了,整天赖在床上,说少吃,不饿。吴翠也瘦脱了形,两只大眼睛,鼓得像青蛙。事实上,田地里连青蛙也没有。没有水,啥物都活不了。

“不能再这么挨了!”王保田到大队里,对着书记说:“得放人出去了。”

大队书记不语。谁都知道放人出去是什么意思,是去“踩门楼子”,说白点,就是去讨饭。这两年,县上每年都发通知,要求各地阻止社员出去踩门楼子,说影响形象。可是,依目前这情况……书记问王保田:“大概有多少人要出去?”

“就我们大郢,大概一大半人。”

“太多了。分批吧!”

王保田这年是从芜湖乡下开始踩门楼子,这样就避免了与其他出来的村民相遇,也避免了抢食。江南到底比分水岭上好,总算有米饭吃了,每回踩门楼子,吴翠领着孩子在前,王保田隔着丈把路,不远不近地站着。有人也问:“这么好手好脚的,怎么就出来做这行当?”

吴翠说:“我们也不愿意出来呢!好手好脚的,谁不想在家过日子。可是,岭上大旱,我们再咋忙活,也种不出庄稼来。不是我们不想好好过,而是老天不让我们好好过呢!”

这年冬天,格外地冷。冬至前两天,王保田被人打了。

起因很简单,踩门楼子到了一个庄子,有户人家正在做喜事。以往逢上喜事,往往不仅有好吃的,而且还会获得喜钱。但这家人却非得让王保田先送了份子钱,再吃饭。王保田口袋里也揣着几块碎钱,但他不想动也舍不得动。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对方就动了手。王保田毕竟少了只胳膊,被打倒踩在地上。吴翠哭着,求着。王保田骂道:“哭啥?老子在战场上都没死掉,他们能怎样?”孩子猛不丁上去狠狠地咬了对方一口,王保田趁机一翻身,整个身子直直地撞向那人。两个人一起滚到了乱石堆上。等被拉开,都是血。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王保田?你是王保田?”

王保田擦了擦眼睛上的血,一抬头,正遇着十年前的战友。战友拉住他,说:“你是保田!怎么就……快进来,快进来!”又马上招呼其他人:“这是我战友,快给他们上碗筷,我要好好陪他们喝一杯!”

那是场王保田今生喝得最难受的酒。但他喝了,而且醉了。

7

年夜饭刚吃完。岭上风大,王保田特意让吴翠烧了盆炭火。来的本家弟兄共十七人。大郢除三户外都是本家。另外三户分别姓高、陈、蒋。屋子狭小,一半人站着,一半人坐着。油灯又添了油,王保乐用刚才王保田喝过的杯子,又倒了杯酒,边喝边问:“啥大事?搞得像上战场似的。”

“比上战场事还大!”王保田一说,所有人都愣了下。王保太马上道:“上战场是要掉脑袋的,这大事难道也……”

“正是要掉脑袋的大事!”王保田看了遍大家,说:“我事先声明:等会儿我说了,不愿意的可以回去。我不强求!”他给大家都续了水,问:“这日子憋屈,大家都想着啥原因吗?”

“老天不成全啦!”王保成是保田的大弟,在村里开大米加工机。

王保乐也凑上来,他脸色古铜,一开口就粗声粗气:“年年旱,地里不生庄稼,一年有大半年出去踩门楼子,人不憋屈才怪!”

“天旱是个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你们算算,咱们生产队一共104亩地,遇上好年,每年的总产量是多少?才两万多一点点。亩均只有两百多斤。其中一半得交公粮,剩下的一人一年才百把斤,怎么够?不出去踩门楼子,都饿死?这不仅仅是天旱的问题,还有产量的问题,主要还是咱们的劳动积极性问题。”王保田接着道:“说良心话,大家上工时,都使出了十分力气?插秧浮在水上,耨草时身子像吃了秤砣,弯不下腰,水动了,草还在;还有田间管理,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产量咋能上来?”

“这倒也是。”王保成说:“我哥说的都是大实话,这么大囫囵地搞,真的搞不下去了。难不成我们这一辈子也得像老辈人那样,还得一直出去踩门楼子过活吧?”

“当然不能!”王保田说:“年前我在江南踩门楼子,与当地人干架,幸亏战友出面才了事。那时,我就想:保不成我的娃儿也还得走我这路?要是那样,我们就太对不起娃儿们了。我们得想办法,至少是为后代想想办法。想来想去,唯有眼下这一条路。但这路有大风险,所以请本家兄弟们来商量。我想将田分了,各户干各户的。”

一半人呆着,一半人望着王保田。

一半人静寂,一半人开始躁动。

王保田磕了下旱烟,说:“这就是掉脑袋的事!搞得不好,得坐牢。我也是反复想过了的。大家要同意,就搞!責任我一个人担。反正我是队长。要是都不同意,那……”

“咋个分法?”有人试探着问。

“很简单。将现在的田按好中坏搭配,以人头分到各户。各户自种。但是要按生产队统一要求种植。每亩地按原来的平均亩产划定一个上交线。除了上交的粮食之外,全部归各户所有。”

“这不就是大包干吗?六〇年搞过,后来……这事上面能同意?”

“当然不会同意。所以大家伙儿先议。这事要是搞,也得秘密地搞。对外,还是生产队。对内,各家各户都要守着嘴巴。”

“这事,我看行!”王保乐先表态,说:“我支持。保田,你领头,我跟着干。只要不饿死,啥都能行!”

王保成也表态同意。

另外的人,很快有三分之二表态同意,王保山一脸愁眉,这人是出了名的胆子小。他嗫嚅着,有些吞吐。王保田道:“这事,主要是我王保田承担责任,大家伙只管跟着我后面分田种田,装作不知道就行。至于其他三户人家,我来做工作。今天晚上来的,只要有一半人同意,这事就干!大家都再想想,表个态!”

很快就有十个人表态同意,另外五个有些含糊,两个明确表示不同意,但也不阻拦。王保田一拍桌子,说:“这不就成了?我是生产队长,以后有啥事,你们都往我身上推。反正我也是从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十个人凑在一起,又议了个简单的字据,就三句话:

我们十人自愿将生产队土地分到各户种植,一切责任由我们承担。如果我们出事了,我们的孩子就由队里其他人负责养大。

签名:王保田  王保乐   王保成   王三有  王井   王临合   王望淮

王土改   王跑反   王溜子

签好字后,王保田看了看,却顺手撕了。王保成惊着问:“咋了?”

王保田道:“字签在心里,比这纸条上强。大家都签了,就行。留着,说不定是祸根。这事将来就我一个人担着!”

三天后,田分了。也就半个小时的工夫,104亩田都按在了各家的名下。王保田说:“从明天起,大家各种各的地,怎么种出庄稼,种出产量,就怎么搞。种丰收了,除了公粮,都是自己的。要是歉收了,公粮还得交。这事一切责任,由我王保田担着。”

王保乐补充道:“也不能都是你担着。我们十户共同担着。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谁再到大队、公社去瞎说,那就收田。你就一年四季出去踩门楼子去!”

8

公社书记矮胖粗黑,他沿着大郢的田地走了一圈,问跟在身后的王保田:“听说分了?”

“没呢!”

“真没分?”

“真没分!”

“不说实话,是吧?那好,明天就报告区里,组织调查组过来。我说王保田,你是脑壳里子弹还没消化,你这是反社会主义呢,知道吧?”

“怎么就反社会主义了?不就是想多打点粮食,吃得饱点吗?”

“哪一级同意了?这是反动!”公社书记手一划,骂大队书记:“眼皮底下出这么大事,你们能不知道?从现在起,给我将王保田看好了,等区上调查;这是犯罪,犯罪!知道吗?”

大队书记筛子般发抖,王保田倒镇定。事已至此,也不必问到底是谁给捅到公社去了,盖子总得揭,只是揭得早了些。不过好在稻子都结穗了。他们再横,总也不至于将结穗的稻子也铲了吧?只要稻子不铲,就是粮食;有了粮食,还怕啥?

第二天来的是区委书记。

区委书记也在大郢的田边转了一圈,完了,对公社书记道:“稻子长得挺好的嘛,再等等,等稻子收了再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那这可是……”

“可是什么?再等等吧!”

公社书记早已安排了民兵,将王保田五花大绑,关在大队部里。这区委书记一说,公社书记也慌了。放,还是不放?他又凑近区委书记,说:“这人……可是扣在大队部里,书记,咋办?可不能纵容了坏分子呢!上面要是追究下来,那可……”

“谁让你扣了?不是说再等等嘛!上面要是追究,就说是我说的。”区委书记蹲下身子,托起一株稻穗。稻穗沉甸甸的,好像很多年没托过这么沉的稻穗了。他望了望畈里正渐渐变黄的稻子,说:“回去!等开镰时再来看!”

王保田回到家,吴翠求他别再折腾了。“真要是抓了,出事了,娃儿们咋办?”

“娃儿们由生产队里养着,怕啥?”王保田又道,“区委书记说再等等,这是好消息。只要稻子收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王保田这个上过战场的老兵,显然太乐观了。没过三天,县公安来人,直接将他带走了。大队书记到大郢来宣布:所有的田都收到生产队里,从明天起,恢复上工。

王保田在县上的看守所里只待了三天。

三天中,第一天,他叫唤不停,可没人理。第二天,他倒头睡觉,也没人理。第三天,他趴在铁栅栏上,不叫不吃。下午三点,看守所所长提着一长串钥匙过来,开了门,说:“你可以走了!”

在大门口,他问:“谁放了我?”

“听说是省里的。其他人谁敢?”

回到大郢,先在队里转了圈。王保乐从门缝里瞅见他,犹豫了下,出来招呼。王保田问这三天可有什么动静?王保乐说:“你被抓走的第二天,畈里来了好些人。领头的那个大干部,据说是省委书记。他们看了我们队里的稻子,又去看了别的队里的田。我听大队书记后来讲:省委书记说要允许他们试试。农民嘛,粮食第一。”

王保田赶紧到大队里,找报纸。在省报上,他找到了省委书记的名字。他用手虚空里写了好几遍,然后针刻似的记在了心里。

目前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不论采取什么形式,只要群众不要求改变,就不要变动。

前一个时期有些人认为,责任制只是包干到户一种形式,包干到户就是“土地还家”、平分集体财产、分田单干。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包干到户这种形式,在一些生产队实行以后,经营方式起了变化,基本上变为分户经营、自负盈亏;但是,它是建立在土地公有基础上的,农户和集体保持承包关系,由集体统一管理和使用土地、大型农机具和水利设施,接受国家的计划指导,有一定的公共提留,统一安排烈军属、五保户、困难户的生活,有的还在统一规划下进行农业基本建设。所以它不同于合作化以前的小私有的个体经济,而是社会主义农业经济的组成部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它将会逐步发展成更为完善的集体经济。

——摘自1982年中央一号文件

9

三十九岁生日一过,王保田就出门了。

头天晚上,吴翠问他:“还出去?”

“当然出去。我最近琢磨着:咱们现在粮食不是越来越多了吗?特别这两年,卖点粮食,求爹爹拜奶奶,在粮站门口排好几天。这里面有名堂,我想出去找找路子。”

三天后,王保田就从南京回来了。一回来,他就找来王保成、王保乐,说联系好了买家,这边只要收了粮食,装车运过去就行。王保乐第一个不同意,说这事做不得。当年,搞分田我跟着你干,那是因为饿怕了。现在,日子刚刚太平,你这样折腾,弄不好就把大家伙儿给赔进去。王保田说你怕就别参与,保成也不要参与。这事我一个人来做。还是那句话:将来要是犯事了,你们多照顾照顾我那三个娃儿。

王保田犟,这在大郢是出了名的。他一旦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硬是将压箱底的钱都拿了出来,又借了王保成家的钱,挨家收稻,然后又特地跑到庐州城里找在运输队的战友,搞了台卡车。趁着天黑,卡车进村。一晚上不歇,天亮到了南京。早年他踩门楼子时遇见的战友早在等着了。买家早已找好,卡车直接运到仓库。王保田带着一沓票子回到了大郢,他挨家挨户地送钱。王保乐虽然人没参与,但粮食也收了。他数着钱,说:“比粮站多了一百多!”他接着又问,“保田,你也狠狠地赚了一笔吧?”

“说没赚,是假。但真没赚许多。主要是发给你们了。你们赚了,才愿意将稻子交给我。没稻子,我赚啥?”

“那是。”王保乐心想:自己可以像女排那个二传手,先收着稻子,交给王保田。这生意稳,还没风险。王保田说:“早该这么想了。你们都替我收稻子,不会亏了你们的。”

半个月后,第三批稻子到了南京。王保田在家病着,王保成跟车。买家却当着王保成的面骂开了。王保成急着问:“咋了?不收了?”

“不是不收。伙计,这是稻子?你看看,看看!”买家从袋里抓起一把稻子,王保成眼尖,稻子中细碎的小石子,像刀子般硌着他。结果一查,其中八袋一千斤稻子,都掺了石子。买家问咋办?王保成也爽快:“拖回去!”

王保田看着拖回来的稻子,血往脑门子涌。这批稻子,除了他自己收的外,王保乐、王有才都帮着收了些。其中王保乐收了两千多斤。责任也在他自己,没一袋袋地查看。如今稻子被拖回来了,这一趟不仅没赚着,还得赔上好几百块。而且,买家那边印象坏了,好不容易走通的路子,眼看着要断。王保田急火攻心,一头栽在地上,王保成赶紧送他到县上医院。好在没大事,挂了水,王保田犟着要回大郢。路上,王保成劝道:“回去后可不许找人打架!这事得慢慢来。”

王保田其实心里有数,是谁干的事,他猜出了八九分。但他不能直接说,更不能找人打架,他进了村,先去找王有才。王有才只收了五百斤,他将钱付了。然后,他去王保乐家。王保乐一见他,立马往后退了几步。王保田道:“咋了?做了亏心事了?”

“哪能?这回粮食都交了吧?”

“交了。交了!这是钱!”王保田拿出钱,王保乐手抖着数了数,问:“咋的就这么多?比以往少呢!”

“是少了,能拿着钱,不亏本,就算好了。有人在稻子中掺了石子,全拖回来了。我得找人一粒粒地捡出来。这钱里就扣了找人捡的费用和来回运输的钱的。”

“那……又不是我,也不该扣我的钱呢!”

“都扣了。都扣了!”王保田转向就走,王保乐喊他再点支烟,他也沒理。王保乐站在门边,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轻声说:“看你神气的!敲山震虎,是吧?玩这一招,哼!”

第四趟,王保乐没再收粮。王保田自己跟车,一来是去向买家致歉说明,二来他想再找找别的路子。车刚进了江苏地面,就被警车给拦了。粮食没收,王保田几乎没有争辩——投机倒把,他这回可是实实地被按了个罪名。他只求了公安一件事:让他弟弟王保成过来一趟。他有事交代。

王保成急急赶到,一见哥,便流泪。王保田倒是镇定,劝他:“哭啥?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关了?你快回去,两件事。一是不要让吴翠知道。二是去县里找县长,他原来是区里的书记。当初分田时,他是支持我的。”

王保成找到县长时,县长正在开会。一听情况,县长也急了。县长攥着手,说:“这事违法,王保田咋能干这事呢?唉,唉。这个王保田哪!王保田。”王保成说:“这事是有问题,但粮食卖出去了,家家户户都得了好处。这是好事啊,咋就又犯法了呢?”

“唉!事是事,法是法!”县长说:“你回去,我来想想办法!”

10

店前河从大别山里逶迤而出,在它快出山口的时候,却意外地绾了个结。这个结便是磨镇。磨镇一条直肠子街,从上街走到下街,也就两百米。街两边的人家,加起来四五十户。大都是木楼,也有几户日子过得好的,新盖了水泥楼房。王保田每回走在街上,都觉得有什么在刺他的眼睛。后来想想,就是那些新盖的水泥楼房。如同一只秃着冠子的雄鸡,有几分傲慢。四年内,他每次来都住在临河旅舍。他不止一次的发过狠心:不再来磨镇了,就是来了,也不再住在临河旅舍了。

可是,脚步像被鬼牵着,一下车子,就移进了临河旅舍的紫木门。叶青竹很少说话,只是笑着。那笑里有三分忧愁,惹得王保田怜爱不已。而每一回怜爱之后,王保田又后悔不已。一后悔,他便喝酒。叶青竹陪着他喝。喝完酒,从山上下来的木材也装船了。他推开叶青竹,往河边走。叶青竹不哭,也不说话,只是三分忧愁地看着他。他站在船头,也不招手,只狠狠地揪了下自己的心,自个儿道:“下次,天塌了,也不来了!“

木材行情一年差似一年,从因投机倒把被免了生产队长开始,王保田进山贩木材眼看着也有四个年头了。山上木材越来越少,下河动船的船工也越来越少。不少人都卸下了老祖业,到城边上打工了。木材市场也越来越窄,什么三合板、聚脂板,便宜,好看,做起家具来省事,逐渐代替了原木。国家政策上又在收紧,大片的山林开始封山。王保田终于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与叶青竹喝下最后一杯老酒,又最后怜爱了一回,说:“我以后不再进山了!”

叶青竹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天,她从后屋拿出一只麂子皮做的袄子,说:“这是年前就让人订了的。一直等着你说走。天气也渐渐冷了,很快就穿得上。磨镇出一次山不容易,我也就不送你了。”说着,她进了房,闩了门,再也不出来。王保田一直坐到天黑,那天晚上,他没在旅舍住,而是在河边上坐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木材船启程。他抬头看见磨镇的后山上,有个绰约的人影。他心一颤,眼泪就落了下来。

11

王保田正端着杯茶,用嘴吹着热气。秋霜已起,热气就开始显形,乳白色的,从杯子口往外飘散。他闻了闻,这瓜片香味浓郁,沁人。大郢地处分水岭,不产茶。所以大郢人自古以来很少喝茶。有些讲究的,也无非是喝些大茶沫子。王保田也是这几年进磨镇跟着叶青竹喝会的。他还正沉在茶香里,村委会主任王保乐从屋角转了过来,喊道:“保田,回来啦!正要找你呢!”

“找我?”

“是得找你。”王保乐似乎闻见了茶香,望着杯子,王保田说:“想喝?”

王保田回屋泡了杯茶端出来,王保乐也闻了一口,说:“果然是好茶。山里茶好,不像我们这岭上,啥都没有。”他喝了一口,接着道:“村里要换届。缺个营长,你是军人出身,合适。不过,你那党员身份,还得……”

“还得咋样?组织定,好了!”王保田瞥了眼王保乐。这两年,王保乐的大脸更大了,后脑筋处,堆起一坨子肉。

王保乐睨着他,说:“关键还是个人积极主动!这样,你写个报告,支委会再研究下。咱们弟兄,好说,好说!”

王保田说:“报告去年就写了。我不会再写的。”

王保乐道:“那可就有点麻烦。还是写一个吧!”

王保田盯着王保乐,说:“我不会再写的。我这人,你知道,说一不二。另外,哥!”

“这……”

“我一直想问问你,南京那事是不是你跟公安说的?”

王保乐手上的杯子晃了下,随即便端正了。他红着脸,有些生气,退后三步,才说:“保田,你咋能这么想?咱们一块分田到户,可是同生死的人,我能做那事?”

“没做就好。就当我没说。”王保田回屋拿了水瓶要过来续水,等他出门,王保乐已经走了。

半个月后,村里选举。现在,整个村也改名大郢村了。县上说:大郢是分田到户的典型,这名字响。王保田自然没有能列入候选名单,他的党员关系还在留党察看之中。但是,选举第一轮,他却被联名推选成了候选人。乡里下来指导的干部,紧急召开原村委的会议。王保乐说:“看来是低估了他,看起来他纹丝不动,却背后有动作。”

乡组委制止道:“联名推荐候选人,是正常程序。我们议一下,也审查下,王保田符合不符合资格。”

“当然不符合。他的党员资格还在……”王保乐说:“我让他写报告,他不写。这就是态度问题。”

支书慢腾腾地边抽烟边道:“也不是不行。这是村委会,不是党员,也可以。关键是保田他……如果不同意他作为候选人,那怎么向村民交代?”

组委说:“这事得请示乡选举委员会。”

一番请示下来,乡里同意了。王保乐有些沮丧。差额选举,风险因为王保田的加入,大到了王保乐难以控制。他正慌着,王保田却进来了。王保田甩给他支烟,说:“保乐哥,我退出了。以后,好好地带着咱村里人干吧!”

王保乐还没太明白,王保田已经走了。接下来的会议,他也没参加。他一个人躲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着酒。酒酣耳热,他拿出皮袄子。一列列的山峦就推涌而来,而磨镇却渐渐地沉到了他心里。

12

王保田从南京赶回大郢时,王溜子的棺木已经上了岭。

正是十月底,寒霜初降。送葬的队伍已开始返回村庄。王保田坐在坟茔边,他抽着亚先生留给他的烟袋,浓烈的烟草味,和着新鲜的黄土味,整个地包裹着他。他望着放在坟坑里的棺木,说:“溜子,真没想到,当年我们一起分田到户,有了吃;心想着日子从此就好了。哪想到,到今天,你还是没日子过,自个儿寻了了断。唉!”

“是啊,他伯,你说这溜子也太狠心了吧,撇下一大家人就自顾自地走了。我们咋办啦?”王溜子的老婆抹着泪,边哭边问。

王保田叹了口气,站在一边的王井说:“溜子一条直心,想不开。村里催得也太急了,不就是一百多块钱的事。他也不说,一个人就摸到老香樟下,把颈子挂了上去。”

“下午主任到家里催过,说再不交钱,就要进派出所了。晚上,溜子喝了点酒,红着眼出去。我哪想到他就……唉!你就这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以后……”

王保田沉默着,缓缓地下了岭。第二天,他专门去城里,寄了封信。

老领导:

听说您调到中央当领导了,我是您当年关心过的庐州大郢分田到户的农民王保田,我要向领导反映现在农民负担问题。

我这几年都在南京战友的工厂里打工。三个孩子中,大的大学马上要毕业,二的参军,第三的正在读高中。因为我一直在打工,家中日子还行,主要是不必靠田地过活。不像十几年前,农民就靠着七分地,地种好了,就有得吃有得穿。不过,农村里绝大部分人都还是要靠田地生活的。当年跟我一道参与分田到户的二十户中,现在有十七户主要靠种田。五年前,种田只要勤劳,老天不作乱,日子就能過。可是今年我回去过年,乡亲们都来反映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们给我算了一笔账:一户农民,五个人口,一年要上交村里人头费三百多块。这里面包括干部工资、公粮、道路建设费、治安费、计生费、垃圾费、消防费、水利建设基金、农田保护基金、乡村医生统筹、村民组长工资等共11项。我们这儿每人才七分地,满打满算,一年除口粮外,每亩地挣不到100块。五口人三亩多地,管交各种费用都不够。还有娃儿念书、生病、柴米油盐等等。去年腊月,当年跟我一道签名的王溜子上吊死了,原因就是交不起村里的提留。在这里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的踩门楼子(就是讨饭),又开始了。有些人家将粮食全卖了,出去踩门楼子过活。

他们问我:咋就这日子越过越回去了呢?

我也想不通。我到王溜子坟头上去问王溜子,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多农民都想不通。我还到周边的一些村去问了问,都是一样的想法。有些人到县里、省里去告状,也没解决问题,说是上面政策。

老领导,政策不就是要咱农民过点好日子吗?这么多负担,这么多收费,农民日子咋过啊?

斗胆写信,反正十几年前,我搞分田时,就冒死过一回了。老领导,您能不能再到我们农村来看看,我说的都是实话。

庐州大郢村农民王保田

1996年10月9号

信寄出去半个月了,没有回音。但王保田却被县里派的人从南京接了回来。据说是上面有重要人物要来大郢,点名要见他。

首长进了大郢,挨家挨户地走,家家有余粮,户户有咸肉,人人有存款。王保乐总是挤在前面,一个劲地说党的农村政策好,农民的日子,就像岭上的芝麻。首长问到分田到户十个签名的人现在都在干吗?王保乐说:“日子都好着呢。我当年带着搞分田,就是盼着农民日子过好的这一天。可不,现在就是。”首长望了他一眼,对陪同的县委书记道:“王保田呢?我要去他家看看。”

首长一进门,王保田便请首长看粮仓,又拿出抽屉里的钱,还指着厨房里的咸肉,说首长您看见了吧,这就是如今分水岭上大郢农民的日子。首长握着他的手,问:“王保田同志,我想听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王保田拉着首长的手,说:“我陪您看看我们家的房子。”没等后面的人反应过来,王保田已经拉着首长出了院门,就在出门那一瞬间,他从口袋里掏出封信,塞进了首长的左边衣袋。首长只是与他对望了下,便笑道:“果然是分田到户的带头人!”

三个月后,减轻农民负担的红头文件正式出台。大郢村村委会改选,王保田成了村委会主任。王保乐在村委会选举的第二天就出远门了,据说去了新疆。他的小舅子在那里建有几千亩的农场。

加重农民负担的行为屡禁不止,农民负担一再反弹,原因很多,主要是:有些地方盲目追求发展速度,超越了财政的承受能力,以各种名目向农民“伸手”;有些部门在农村办事情要求过高过急,不切实际地推行达标升级活动,搞形式主义,加重了农民负担;有些乡村干部不善于做群众工作,方法简单粗暴,甚至违法乱纪;许多地方乡镇机构臃肿,干部队伍庞大,加之集体经济薄弱,干什么都要向农民收粮要钱;现行的农民负担管理办法不够完善,缺乏群众民主监督,农村集体财务制度不健全,等等。总之,归结起来,一是一些地方和部门背离了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订计划、办事情不从实际出发,发展农村各项事业的要求超越了农村经济和农民收入的实际水平。二是有些干部忘记了党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群众观念淡薄,对农民总是给予的少,索取的多,以至侵害农民的利益。

中央认为,农民负担重,已成为影响农村改革、发展和稳定的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如不坚决加以解决,势必妨碍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实现,影响基层政权的巩固,危及国家的长治久安。全党务必从政治、全局的高度看待这个问题,采取有力措施,切实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

——摘自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决定》

13

王三有看着一块块田被推成了鱼塘,指着王保田的鼻子,骂道:“你王保田这样做是造孽!田是种稻子的,你却用来养鱼。老天看着你,你对得起这田,还有祖宗吗?”

王保田不理他,继续推田。半个月后,鱼塘里放上了鱼苗,据说是从外地高价购进的罗非鲫。王保田指着鱼苗,给王井说:“别看这黑不溜秋的丑鱼,市场上价格高,十斤鱼就能抵一百斤稻。”

王井问:“养了,咋卖?”

“还用卖?到时专门有人来收。”王保田想象着往后的场景,笑着,笑容就像岭上的红蓼,抑制不住地张扬着。

又过了一个月,王保田在鱼塘四周搭架子,种葡萄。他甚至在鱼塘边上搭了个简易棚子,日夜住在那里。吴翠也被他拉过来打工,眼看着鱼越长越大,葡萄爬上了架子,开出了花。吴翠问王保田:“这葡萄咋栽下就开花了呢?不是说桃三李四葡萄更久?”

“这就是技术!我这品种是从省农科院引进的。当年栽种,当年收获。你就等着吃葡萄吧!”

“你别想着乐。还不知到底咋收成呢。”

八月,王保乐从新疆回来了。王保乐带回来一大袋葡萄干,挨家挨户地送。大家吃了都说甜。王保田说再甜也甜不过咱们大郢的葡萄。再有十来天,葡萄就熟了。大家就尽管来吃吧!王保乐倒是到葡萄架下转了转,他一脸坏笑,却不说话。吴翠对王保田说:“我看保乐哥有些古怪,你倒去问问吧。他从新疆回来,知道葡萄的事。”

“问他?他那是不服气!”

事实上,后来的情况证明:吴翠让王保田去问问王保乐是正确的。可惜王保田压根儿也没去问。当然,即使他问了,王保乐也不一定会说。葡萄眼看着往熟里长,王保田摘了一颗,微微的苦。他再摘一颗,苦似乎更重了。他皱着眉,让吴翠也吃一颗。吴翠刚咬了口,吐都来不及,说:“这是啥啊!苦,苦!”

王井和王保成也过来尝了尝,都说苦。王保成问:“王保乐那葡萄甜,这咋就苦了呢?”

王保田心里一下子乱了,他摘了一串葡萄,就打车到省城。农科院的专家一看就明白了,说是土壤问题。岭上的土不适合种植葡萄。王保田懵着,问有补救的办法没有。专家说这个真没有,除非改良土壤,那成本太大。建議他改种杏子。王保田一出农科院大门,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花坛上。他感到整个人都在下坠——苦葡萄,他似乎看见一颗颗的苦葡萄在嘲笑他——王保田,你不是会折腾吗?咋就折腾出了苦葡萄呢?

回到工棚,王保田闷着头喝了半斤老酒。等天黑,他喊来弟弟王保成,带上吴翠和弟媳妇,四个人连夜将十几亩的葡萄全给砍了。砍下的葡萄树堆在塘埂上,葡萄全扔进鱼塘。王保田说葡萄人不能吃,喂鱼总可以吧,就算是种了鱼饲料。看来这农业的事复杂得很,以前种稻子,只管种;这现代农业,种啥,真得讲科学。

王保乐第二天上午又在鱼塘边转了转。他没问,王保田也没说。葡萄就像一个外乡人,到大郢来走了一回,又悄然回去了。只有王保田心里一直苦着,吴翠也苦,但她不能挂在脸上,她得给王保田温酒。只是酒未温热,王保成便冲进工棚:“不好了,不好了,塘里的鱼都翻肚子了,”

“咋?”王保田晃着少了半边膀子的身子,冲出工棚,差一点儿整个人就冲进塘里。一片花花的白,几乎是一下子从水底冒出来,而且,还在不断地往出冒。他连滚带爬地下塘,捞起浮鱼,“都死了,都死了!这是咋啦?”王保田吼了一嗓子,他是向着天空吼的,但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王保田将存折上仅有两千块钱取了出来,又从大儿子王向红那里拿了一千块钱,按稻子保底价格,算给了其他四户。吴翠在家哭了一天,黄昏时候回娘家去了。王保田简单地收拾了下,出了村子。临走前,他将辞职报告放在了村部。他算了下,自己满打满算,当了两年零三个月主任。而往后,在大郢,在县里省里,他王保田也许不仅仅是个分田到户的带头人了,而可能更是一个种出了苦葡萄又毒死了满塘鱼的“傻农民”了。

14

王保田听到一声巨响时,正是午夜时分。分水岭上一片寂静。十一月,刚下过第一场雪,巨响就来自身边,他以一个曾上过战场的军人的敏感,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响声来自于他的瓶盖厂的厂房。他几乎没有多想,甚至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上,就下床开门直奔厂房。

说是厂房,其实就是住房前面用玻璃钢与石棉瓦搭起来的两大间棚屋。棚屋里面放着十台用于生产瓶盖的机器。这些机器落户大郢,其实也才十来天。生产的第一批产品,还堆在角落里。王保田为开办这个小厂,没少费心思。他逼着儿子支持资金,又请信用社贷款五万,专门从南京请了个师傅,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大半年,总算建成了大郢历史上第一家农民企业。工厂投产当天,县里和镇里的领导都过来了,县长在讲话中说他“从前是分田到户农村改革的带头人,现在是兴办企业带领农民致富的带头人!”他觉得这评价有点高,一个农民,说到底还是农民,他办这个瓶盖厂,也是看准了市场,何况现如今靠七分田,再怎么也走不上致富路。他打算等自己的厂子办出了规模,再在村里多办几家。无工不富,这是铁道理。他认准了,他就不含糊地往前干。可现在,当王保田冲到厂房前时,厂房已经坍塌了。一股浓烈的炸药味,充溢在空气中。他回头打开住房门前的照明灯,现场比他想象的更惨烈——两大间厂房都匍匐在地上,一些机器正从破碎的石棉瓦中钻出来,有些甚至已经变形。他想揭开石棉瓦,却揭不动。他猛地吼了一声,如同一只狮子,他被这巨响和爆炸所激怒。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怒气该撒向何方。

王保成和其它的一些村民也赶来了。有人嚷着要报警,说这是搞破坏,是爆炸罪;王保田制止了,王保田说:“都别急,让我再好好想想。”

天一亮,王保田就组织人清理现场。机器毁坏得不算严重,但厂房整个毁了。王保成问:“哥,咋办?”

“能咋办?不干了。”

“报警。一定报警!这是故意破坏。”

“算了吧。报警了,也不一定能查出来。就是查出来了,厂房能再立起来?我也没劲了,还是你嫂子说得对,我这人太折腾了。这厂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办的。”

“哥,我可从来没见你这樣心灰意冷过。这事不能便宜了坏人,而且,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有证据吗?不能乱猜。这爆炸罪是要坐牢的。”

“那你说就这么算了?”

“算了。我不折腾了。”

“那贷款?还有其它投入,都算了?”

“机器还能用,我再卖给别人。损失不会太大。你说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但是,不能说出来。他也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真坐牢了,一大家子就完了。”

“那你……”

“我把事情处理一下,也进城去陪你嫂子,带孙子去了。”

半个月后,王保田正在省城儿子王向红家的阳台接到王保成的电话,说是爆炸案破了。

“破了?不是没报案吗?”

“镇里报案了。哥,你猜是谁干的?”

“谁?”

“蒋火金!”

“这……胡闹!咋可能呢。蒋火金都不知道炸药是啥,咋会……”

“他自己承认的。人已被关了。据说要判刑。”

“胡闹。我马上回去。”

王保田镇上县上走了一回,蒋火金最后被放了出来。王保田到蒋火金家,蒋火金关着门不见他。他站在门口,对着门内说:“火金,我知道这里的道道。事情肯定不是你做的。不过,是谁做的,我也不会再追究的。只是你平白无故地遭了罪,是我王保田对不起你。”

15

王保乐面对记者侃侃而谈。这两年,大郢突然成了热点。农村形势正在发生变化,农民外出的越来越多,仅大郢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在省城或其它地方打工。村里原来是田少人多,现在是田闲人少。三八六一九九部队,这是形象化的称呼,就是说留在村里的要么是妇女(三八)、要么是儿童(六一)、要么是老人(九九)。 从前宝贝一样的田地开始荒芜,一人深的蓟草,趾高气扬的蓼子,隔年生出的野麦……王保田对记者道:“我感到痛心哪!作为大郢分田到户的带头人,我不想看到这景象。但既然出了,就得想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引进种植大户,走集约化经营的路子。”

他手一指,“这畈里的七十多亩地,全部由丰乐农业承包了。农民不用问,一年还能得到六百块钱的承包费。”

“我们想问问王主任,大郢是农村改革的典型,您现在这样,也是改革吗?”

“当然是。”王保乐说:“不仅是改革,而且是一条适合大郢发展的路子。不像以前,有人瞎搞,结果农民受到了损失。”

“能告诉我们以前是谁瞎搞吗?”

“这个……还是不说了吧?不是有苦葡萄、毒死鱼的故事吗?不过,还是不要说的好。你们也千万不要写这。”

“有人说分田到户的带头人叫王保田,是这回事吗?”

“那……哈哈,他参与了。起因是我提起来的,他召集了人。”王保乐继续道,“他现在已离开了大郢,不是一个农民了。”

“能详细介绍一下王保田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我还要到镇上有事。就此打住!”

“最后一个问题,请王主任回答下,有人说村里搞承包的丰乐公司,是王保田介绍过来的。王保田也是公司股东。有这情况吗?”

“不知道。再见!”

王保乐骑上摩托,飞也似的上了大路。记者们在村里转悠,逮着谁问谁。王三有刚刚从城里工地上回来,记者一问,他倒是生气了。他冲着记者一顿骂:“都瞎说。什么人的话都听,能有真话?分田到户就是保田带的头,签字的时候也是他第一个签的,哪有他王保乐的事?还有这丰乐公司,反正我就知道是保田干的。还有啥?什么保田不是农民了,他才不是农民呢!农民哪有他那样的?”

16

这是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王保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偌大的屋子,沉在大郢漫天的雪花之中。他躺要床上,看着天花板。他将两年来所有的路子都想了一遍,他这才看见——其实到处都是窟窿,人人都成了窟窿的制造者。包括他自己。

金融合作社宣告倒闭。这不是王保田宣告的,也不是村里宣告的,而是北京那边来人在查看了账务和反复评估后得出的结论。当初投下去的三十万本金,目前只剩下了三万多。其余二十多万,连同这两年的利息,全部成了死账、呆账。签章的理事,表面上去讨要了,可背地里他们自己清楚:钱就是他们像蚂蚁般一点点偷出去的。借钱户要么种植绝收、要么企业关门、要么大病住院、要么跑路走人,四个理事朝王保田摊着手,说:“你就是把我们给抓了,钱也是没有的。”

王保田气得拍桌子,震得山响。他吼着:“你们这是……人家都拿眼睛看着咱!农民咋就真的干不成大事?你们说说,说说,这钱,这三十万,都漏到哪去了?当初的约法三章都去哪了?”

没有人回应。所有的人都木着脸,王保田说:“人家来搞合作社试点,就是要看看咱农民能不能按规章做事。这倒好了,真的让人家看着了。”

王保乐反过来劝王保田:“倒闭就倒闭,也没什么。反正钱也不是你们的。再说,钱不还是留在大郢,肉烂在自家碗里,不亏!”

“这是给咱农民丢脸!”王保田道。

“农民有啥脸可丢?你是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罢了。”王保乐说:“也都快六十岁的人,别折腾了,回家好好带孙子去吧!”

王保田将剩下的三万多块钱全部捐给了村小学。本来,他想叫儿子王向军拿出些钱来,补这个窟窿。但北京那边坚持说不必要,本来就是试点,试点的成果,有好有坏,总归是成果。虽然这个成果有些苦涩,但毕竟还是真实的成果。

雪还在下。王保田起床跑到老香樟树下,面对大树,他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在分水岭上悲壮回旋。

17

磨镇依然很小。王保田坐在河岸上,看着早已没了的临河旅舍。那座二层小楼,被淹没在一些新起的房子之间。他没有上前去问,也没有人认识他。才十几年的时间,店前河水流淌了一茬又一茬,山上的杜鹃也谢了一次又一次。他觉得他来了,就够了。

叶青竹的气息烙在他的骨头里。他用店前河水轻轻一洗,便再一次沁满了。

过了正月,省里突然通知王保田到省里去,說中央老领导来了,要见他。

王保田与老领导见面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王保田一直没说过。只是回来后,他就接了村主任的位子。他让弟弟王保成加入了服务社,名字仍用原来的名字。王保成问他:“是不是老领导给你啥承诺了?”

“没有。老领导只对我说:你是分田到户的带头人,是中国农民的典型。过去是典型,现在也还要做典型。大郢要发展,老典型要有新成就。”

“就这?”

“就这还不够?”

18

王保田举起杯子,对儿子王向军道:“来,我敬你一杯!”

“别!”儿子马上站起来,大儿子王向红和女儿也都站了起来,吴翠愣在那里,这个一向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人,突然举起杯子敬自己的儿子,这着实让大家吃惊。宾客们也都停了筷子,望着王保田。王保田用空荡的左手做了个挥手的姿势,说:“大家都别停着,喝酒!”刚落音,又道:“也好,大家都停会儿,看我来敬王总一杯!”

王向军更懵了,他端着杯子,问:“爸,咋了?要是儿子做错了什么,你尽管骂,可别这样……”

“你没做错什么,真的,没做错!”王保田把儿子杯中的酒又斟满了,用自己的杯子碰了儿子杯子一下,然后一仰头喝了下去。王向军也喝了。这会儿,王保田才道:“好,好!今天,是我王保田六十岁大寿,大家见证:我敬了我儿子,也是王总一杯酒。我这杯酒有两重意思,一是代表我这个做父亲的,二是代表大郢村。我想好了,并且已经给镇里汇报过了,我马上退休,不干主任了。那么,这主任谁来干呢?”

王向军有些明白老头子的意思了,他马上道:“你可别往我头上想,那可不成!”

“咋了不成?我说成就成。你小子钱搞得够多了,再搞多,有啥用?大郢是你的胞衣地,你有啥道理不回来?不仅你自己要回来当主任,而且要把你的企业带回来。搞农业,我是老把式;但搞工业,我不行。只有靠你们。你不成也得成!喝完酒回城里就把这事落实了。”

“哪有这样的事呢?咋就一点道理不讲?”

“这就是道理!你必须回来。大郢村的村委会主任,就是你王向军了。大家伙说说,行不?”

“行!我看行!”王土改大声道,其他人也附和。

王向军坐下来,王向红劝道:“爸想得也有道理,你就听了爸的吧,村里也要人,你又有基础。”

“这事咋能他一个人说了算了?也不事先征求我意见。何况村委会主任是选举出来的,又不是他定的。这事,我得再想想。”

“别想了。我明天就到镇上去请示,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开会选举。儿子,你就等着吧!”王保田笑容中有几分得意,但,很快,王向军便在父亲的笑容里看出了沧桑和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他心里疼了一下,端起杯子,对父亲道:“爸,我敬您一杯!”

三个月后,王保田从医院回来。儿子王向军虽然才当了两个多月的村委会主任,但厂子已经在平地基了;靠村北,那一片荒坡地也被平整了,儿子说要在这建个工业区。他将把他那些做企业的朋友们都拉过来,再过几年,大郢就是一个工业化的小集镇了。王保田点着头,说:“我看得没错!我王保田的儿子,还能不行?”

王向军想上前搀下父亲,但被王保田让开了。王保田对儿子说:“我明天到县里去一趟。”

“有事?”

“我想找县里,在咱这大郢建个分田到户纪念馆!你看,咱们当年十个老弟兄,都走了三个了。我也快了。再不建,来不及了。”

“您可别乱说。纪念馆是要建,你更得活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要注意,至少能活十年二十年的。”

王保田笑了笑,说:“纪念馆就建在老香樟边上,建三间草屋,然后塑座雕像就行。”

“雕像?您的?”

“胡说!”王保田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说:“老领导的,大郢人不能忘记老领导的。要是县上不给钱,就你出钱。”

“行!”

2009年春天,大郢大包干纪念馆正式落成。名字改成了“大包干”,是按上面要求改的。纪念馆门前的广场上立起了两座雕像,一座是老领导的半身像,另一座是十个农民在签字据的群雕。开馆仪式上,省市县的领导都来了,王保田身体瘦得像一柄镰刀,站在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没了。有记者请他说几句话,他断断续续只说了两句:我王保田就是个要吃饱饭的农民。要是没有老领导的肯定,我哪有今天啊!

说着,他老泪纵横。

三天后,王保田进入弥留阶段。他流着浊泪,却总不合眼。吴翠问道:“还有啥放心不下的,你这一辈子操心的老头子……”他不言语。吴翠从屋子里拿出麂子皮袄子,默默地给他穿上。他似乎是舒了口气,但依然睁着眼。大儿子王向红问:“是不是想见在外读书的孙子,我已打电话让他们往回赶了。”

小女兒哭着,说:“是放心不下娘吧,您放心,我们会好好服侍老娘的。”

王保田依然睁着眼,流着浊泪。王保乐也站在边上,他腰板也有些驼了,面有愧色,上前道:“保田,是不是还记恨着老哥?多记着咱十个人搞大包干的事吧。我答应你:一直守着纪念馆,一直到老,到老!”

王保田点点头,他艰难地抬起手,小儿子王向军凑近他,只听王保田用微弱的声音道:“老领导的……像,日……晒雨淋,……要……要建个……建个……亭子!”他枯瘦的手拉着王向军的手。王向军大声说:“好,明天就建。建个天大的亭子,亭子!”

【作者简介】洪放,中国作协会员,安徽作协副主席。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收入年度作品选。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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