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杖
2021-05-17叶春雷
叶春雷
西方的绅士,出门时常常随手携带着一根手杖,在中国古代,那些文人们,也是喜欢携杖的。
陶渊明在他的《归去来兮辞》中,提到在自家的园子里散步,就有“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的句子。“扶老”,也就是手杖。陶渊明写《归去来兮辞》时,四十一岁。这个年龄,自然还不到“杖而能起”的时候。所以对文人而言,手杖的功能,除了实用价值以外,更多是一种象征吧。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有一天晚上,苏轼喝得酩酊(据说他酒量不大),从东坡曳杖归来,但是家里的童仆睡熟了,打门也打不醒,无奈,只好来到江边,倚着手杖,倾听涛声。
我们可以想见,苏轼从东坡归来时,步履应该是有些踉跄,幸好有这样一根手杖,才没有歪倒路边。但是,手杖的真正意味,并不是实用,而是象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是夫子自道。在我看来,杖,无论是竹的,还是木的,都是一种散淡人生的象征,而不会是权势的象征。我们知道,在朝的官员,不会拿手杖出行,那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他们上朝要拿笏板,不可能拿手杖;退朝后,要么坐轿,要么被人搀扶,根本无须手杖。《世说新语》中有很多记载,那些达官贵人,年纪轻轻,都是要被人搀扶着的,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官员们峨冠博带,腰佩斗大的金印,巍巍赫赫,手里拿根木質或竹质的手杖,实在不像话。权豪势要,靠镶金镶玉的腰带炫耀自己的财富和权势。手杖,实在是文人们的一种专利,一种象征,一种生活方式的表达而已。
苏轼有首《东坡》:“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从这首诗里,我们读出了一种庄子式的翛然情怀。道路坎坷,人生多舛,但是曳杖而行,再坎坷的路,也可以是坦途。因为有铿锵的曳杖声相伴,人生的路,也就不再寂寞。杖,是苏轼的人生伴侣,更是一种情怀的寄托。从这铿锵的杖声中,我们听出了苏轼的果敢和勇毅,也听出了苏轼对人生的一种热爱。打击越是沉重,杖声越是清越。
如果说,苏轼的散淡中有倔强和不屈,那么王维的散淡,则更多的是一种禅悦。
王维有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其中有:“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繁华过,也寂寞过。正因为经历了繁华后的寂寞,所以他对人生,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顿悟。繁华靡丽如过眼云烟,也许只有暮蝉的清音,在心中形同梵呗。“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哪里是从前那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这分明是一个布衣老者,在回望他苍凉的一生。他倚着杖,也是倚着一种人生的选择。年少时王维曾干谒九公主(唐玄宗同母妹妹玉真公主),他的音乐才华博得公主的青眼,但如今,这一切真的都是多余。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真的,只要蝉声,就够了。
从王维的那根手杖中,我嗅出了草木的清香,也嗅出了隐士的风流。
这就要说到谭友夏的《二杖说》。谭友夏是“竟陵派”的鼻祖,他布衣一身,大约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喜欢那些曳杖出行的人。《二杖说》写的是郭圣仆,作者在金陵游历时相识的友人。郭氏有二杖,竹制,一方一圆。郭氏非杖不出,与杖形影不离。文中写道:“然郭子之与其杖也,相依如家人,相嗜悦如田宅美女,相发如神理,相得如朋友之无所为而交深者。”这一段话,写出杖与人之深切关系,十分动人。杖之神理意趣,跃然纸上。而事实上,家人、田宅美女、朋友,皆无法指明杖对主人的真意义。杖对主人的真意义,实则超越了家人、田宅美女、朋友,超越了人世的亲情、友情和一切利益的考量,超出了功利,达到了庄子所谓“无用之大用”。而杖之“无用之大用”何在?不过是一人生态度之象征而已。
我的耳边,再次回响起黄州那坎坷不平的沙石路上,清越的曳杖之声。那声音穿透了千年的历史,传到我的耳中,也传到我的心里。那清越的杖声,敲打着黄州的夜色,敲打着黄州的月色,敲打着黄州的波涛汹涌,也敲打着每一个读者的心扉。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