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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自然的“纪念册”

2021-05-17李玉民

山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草甸子纪念册人类

李玉民

布封留下巨著《自然史》,那为什么不称他“自然学家”,而称“博物学家”呢?原来“博物”是汉语专有的表达方式,而法文只有“自然”(la malure)这一个词。由这个词衍生的“自然主义”,就兼有文学上和科学上的两种含义:文学上主要指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流派”;科学上则表示“自然学家”,汉语通常译为“博物学家”。

一个“自然”,到汉语就弄复杂了。看得见的自然万物,进入研究领域便称博物学,显得玄妙起来,自然开始远离世俗的目光了。

就拿这本书来说,描绘了一些动物和鸟类,占《自然史》极小部分,却与人类的生活密切相关。以小见大,谈谈这些动物和鸟类与人类关系的变化,我们就会意识到,人类前进的步伐不断地加速,势必不可逆转地与自然渐行渐远。回过头看看,多少动物和鸟类不见了,让人心惊;认真读读布封给人类留下的这本自然的“纪念册”,就更觉得弥足珍贵了。

记得我的童年和少年的乐趣,全是大自然赋予的,可以说是我一生幸福的源泉。童年对自然万物,有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这也许是人类的初衷,或许也是人类的本性。

我家住在松花江畔,与上世纪四十年代相伴度过童年。浩浩荡荡的江水,从富锦县城以北,滚滚朝东偏北方向流去,好似自然的一条动脉,永无休止地输送着血液。

县城地处一片大平原,在东面偏南遥遥兀立两座高山:东山和卧虎力山,那是遥不可及的视野的边缘,想象中必有猛虎卧于山头。出城往西南走上大半天,到了最后一间草房,再往前就没有人家了,连着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茂盛的茅草一人来高(以我少年的身量),入秋开始泛黄,割倒晒干便可当柴烧。

少年的行迹,远至大草甸子,白天割草,孤零零一人,草深望不见远处的同伴——我称作“董老剑客”的邻居伯伯。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鸣,却不见鸟的身影。董老剑客一把镰刀打遍“天下”,年近五旬独身一人,靠打短工为生。他说有把镰刀,就不怕来只狼,这一带不会出现狼群,有什么动静只管喊他一声。我虽胆小,但出于少年的好奇心,难免暗暗盼望,真从草丛中蹿出一条狼来也好。

董伯外出打工也偶有同伴,但是小孩独我一人,有一个暑期,他就带我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江中一座孤岛,坐落在松花江上游,离县城五六公里远。一行三人搭乘小船,上了荒岛,待小船一划走,我们就全身心置于纯粹自然的环境中。那时还不知道有个鲁滨逊,因而谈不上困苦,却早早体会到少年派漂流的乐趣。

一切因陋就简,在岸边用柳条茅草,各搭起一个专供睡觉的小窝棚。除了行李和必备的生铁锅等饮具,只带一大袋高粱米,一袋干辣椒和一袋大粒盐,够三人十来天食用,欠缺的可由自然提供如今无法比拟的绿色有机食品。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大自然对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实实在在的许诺。我们就是靠江吃江,吃江中盛产的鱼鳖,全是野生的。

土法钓鱼,非常简单实用。折七八根粗细相当的柳枝,截成近三尺长,上端后仰斜插进岸边一尺深,枝头牢牢栓住三尺来长纳鞋底的细麻绳,另一端系上头号鱼钩,钩上挂一条小鱼作钓饵。傍晚沿岸下钓,称“卧钓”,专钓夜间到近岸吃小鱼的鲇鱼和老鳖。早起遛钓,准有一两条五六斤重的鲇鱼上钩,伏在水中,隔一两日还能有只鳖中招儿,头插进岸边的沙里。上钩的鱼鳖,无不猛力挣扎,劲头儿极大,怎奈柳枝富有弹性,用劲时弯曲向前,不用劲时又弹回来。挣不脱,又扯不断,就这样逗弄一夜,上钩者无不精疲力竭。

一日饱餐两顿:高粱米饭,江水炖江鱼,只加干辣椒和大粒盐调味,鲜美的滋味儿至今不忘。隔一两日还能吃上水煮甲鱼:甲鱼又肥又大,少说四五斤,极富营养。离家十多天,回来母亲还说我小脸晒黑长胖了。

《布封散文选》没有收录水族类,这里再多说两句,稍补一补缺憾。上初中时没有体育爱好,迷上了钓鱼,同学戏称我为“渔翁”,我也欣然接受。不过,拼凑起来的渔具,不忍描述,实在丢“渔翁”的面子,可是大自然却格外恩赐。沿江边往上游走出四五里,在水静的河汊子,最适于垂钓了。咬钩的“白漂子”那种小鱼丢回水里,只要二两以上的“鲤拐子”“鲫瓜子”,也偶有半斤多重的。钓上来的“嘎牙子”,不上档次的,也一概不要。收获的鱼用细麻绳穿鳃成串,放在水中存活。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少则一两斤,多至四五斤,麻绳经不住,我就脱下长裤,扎起裤筒,穿着裤衩拎一裤兜子鱼回家。母亲看不上眼,全给了邻居。

钓的鱼给了邻居享用。割的茅草,本该运回家当柴烧,却撂在大草甸子和荒岛上,再也没有去光顾,成为我童心野趣留在记忆中的坐标,其增值的价值,保证了回首前尘时,不仅仅只能感叹一句“往事如烟”。

勿庸讳言,一部《自然史》,何尝不是笼罩在持续燃烧又不断散去的滚滚浓烟里?

少年的我,稍微离开县城,还有幸与清新慷慨的大自然亲密接触。从那时起,过去这六七十年,大自然不知又有多少物种,在滚滚浓烟中永远消失。不用专家统计出数据,列出消失的物种名称,想想自身的经历,就默然心惊。

我在地处边远的富锦,近乎乡村环境度过的童年,可以说是几代人的缩影:终日与家禽相伴,哪里见过野兽飞禽的真相。见到最大的动物就是牛马驴,不是拉车就是耕地,唯人声吆喝是从。家禽委琐痴呆相太熟悉了,布封就说,给马蹄钉铁掌“已是侮辱”,他还写道:

天然要比人工美;一个活物自由行动,就能显示天然美。瞧一瞧在拉丁美洲各地繁殖的马匹,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行走,奔跳和跳跃……为自身的独立而自豪……鄙视人的照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游荡,腾跳,采摘四季常青的新鲜物产……除了静谧的天空之外,没有别的藏身之处……因此,比起大多数驯养的马来,那些野马要更加健壮,更加轻盈,更加矯捷,它们具有大自然所赋予的品质,力量和高贵,绝不像饲养的马那样,仅有人工赋予的技巧和媚颜。

“天然要比人工美”,多精准一个论断,道出了野生的与饲养的动物本质的差异。中国有句老话:“来世当牛做马,定当报答”,可见,“当年做马”,已成为“忍辱负重”的典型形象。童年常见的牛马,完全丧失了天然美和高贵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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