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维维：了不起的女孩

惠智茹

拍摄这天，冬日暖阳普照。午后，刚结束排练的谭维维风尘仆仆赶来，跟大家——打了招呼，便一股脑儿钻进化妆间。化妆间的门帘垂着，帘后的门虚掩着，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淡淡的“崭新万物/正上升幻灭如明星/我却乌云遮目”的歌声。这首叫《采石》的歌，是近日堪称“年度爆款”的石家庄摇滚乐队万能青年旅店第二张全新大碟《冀西南林路行》中的第四首。

刚刚过去的2020年，是又一个没能躲过大灾大难的庚子年。疫情来了，谭维维没再坚持吃素，体重一不小心飙了十斤。演出少了，排练也相应减少，除了忙于筹备专辑，她还抽空回了几趟自贡老家，看望生病住院的奶奶。在“隔离”为主题的这一年，相聚的时刻显得更加珍贵。外婆家大门正对着的那片绿油油的竹林，是让她最怀念的。

进入12月，一切迎刃而解。38岁零两个月的谭维维推出了四年磨一剑的新专辑《3811》，该作品一经发行就冲上了热搜，作为非流量歌手，这样的出圈化解了她此前大部分的担忧。10月份《3811》的先行EP《姐放3811》发行时，相关数据表现略显惨淡，让谭维维一度有些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挺无知，不懂当下的营销方式，是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的“山顶洞人”。到了年底，又经一段时间的自然发酵，《3811》和《冀西南林路行》前后脚封了神，这两张经由时间打磨的专辑被看作是2020年发行的内地专辑中最具分量的作品，是集社会意义、艺术价值、思辨态度和音乐性于一身的。

另外，自贡传来好消息，奶奶顺利出院了。对谭维维来说，这一年也算圆满了。

在2020年众多“乘风破浪”和“三十而已”式的女性题材作品中，《3811》和《听见她说》更注重阴暗面的呈现，它们摈弃了规训，更偏向于反映女性困境，讲述颇具代表性的女性故事《3811》中迅速出圈的《小娟（化名）》便是一首颇具话题性的歌，谭维维几乎是用念的方式唱出了那18个带着女字旁却用于辱骂女性的字眼，既震撼人心又让人泪流满面，网友们纷纷大呼“太了不起了”。谭维维只默默回应了10个字：“不是勇敢，只是一份责任。”

在这张聚焦女性群像、为普通女性立传的《3811》里，谭维维呈现着两极化的姿态：《小娟（化名）》中，她为各种被暴力相向的女性声援，那从心底发出的呐喊，字字血泪：但更多时候，则表现出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松弛和柔软。“我跟你说，之前我从来没有反复听过我自己的专辑超过两遍。但这张《3811》，我可以在画唐卡和跑步时听，它给人的感觉是围绕在你身边但又不会打扰到你，但你也不会注意到它的那种。”谭维维强调“淡淡的”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期望，她渴望做一个淡淡的人，因为过去太努力太紧绷了。

谭大哥

是啊，印象中的谭维维从来都不是个淡淡的女子。她分明浑身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哥气质，江湖人送外号“摇滚女王”，石破天惊的怒音是她的标签。

据她说，“谭大哥”这个外号很早就已经被叫响了。小时候，头皮生疮的小维维被父亲带去剃了个光头，小镇的主街上人来人往的，所有人都故意逗趣地管她叫一声“大哥”。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谭维维身上那股‘谭大哥的劲头也逐渐显现，现在看来，既是后天型塑的，也是基因里自带的。“我们家很奇妙，男性长辈先后去世，爷爷、外公、爸爸和舅舅都不在了，所以我们家的女的好像真的有点强。这个环境其实蛮影响我的，我到现在都有点拿范儿、一个人说了算的劲儿。”谭维维说话时眼神里都是戏，声情并茂地角色扮演着。从父亲去世那刻起，她自动补位，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更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16岁考入四川音乐学院声乐系，没多久就被四川省人民艺术剧院选中出演音乐剧，23岁登上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并于同年发行首张个人专辑《高原之心》……在因参加那档选秀节目而广为人知之前，谭维维已经崭露头角。

对于总想得第一的人来说，拿亚军意味着失败。在2006年《超级女声》的激烈角逐中谭维维始终无法绕开对第一名的确切性渴望最终却铩羽而归，屈居亚军。

谭某某

然而时至今日，谭维维始终没能很红，不曾获得与其实力相匹配的名气。她也曾自视甚高，在公开场合直接表达过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后来这种焦虑和内耗被慢慢消解，她开始悠然自恰地活，每日三省吾身。这一切改变的发生，要从《谭某某》说起。

2010年，正值最纠结拧巴、迷茫痛苦的时候，28岁的谭维维和高晓松一起碰撞出了一部醒世力作——《谭某某》，用来自嘲当年目中无人的自己。歌中那句“我站在冠军左边/陪她嬉皮笑脸/她样样都不如我/WOWO”，不出意外地饱受种种非议。

谭维维一方面对曾战胜自己的尚雯婕感到抱歉，一方面却也不后悔，她必须正确面对自己的过去。“我一直说小时候的那种生涩也好，丑陋也好，自负狂妄也好，现在来看都是特别好的。如果没有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作为过渡，今天的我也不会感悟到一些新的东西。所以说那样的我，今天我依然认可。”已经无关乎好听还是不好听，《谭某某》对谭维维来说完全是种蜕变，它拥有改变创作者世界观的超能力，完全打開了她的心门。

在《谭某某》发行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谭维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长期处于一种紧绷状态，总是纠结在想要面对自己又不想面对自己的死循环里。这张专辑的制作人高晓松、汪峰帮了大忙，他们给了她好好理顺自己的勇气。

“为什么去参加超级女声？”

“因为想红。”

2006年比赛的时候，谭维维一定不会在舞台上这样说。但是自从推出《谭某某》这张专辑以来，做访谈的时候，她可以直接这样大声说出来。“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被打开了，如果没有《谭某某》把我打开，我还是会不好意思说。”

从回避型人格转变成安全型人格，完完全全靠自己是无法完成的，谭维维的解药是丈夫陈亦飞。在过去七八年的时间里，谭维维经历着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是陈亦飞让她有勇气直面而不是逃避问题，渐渐卸下“大哥”的铠甲，舒适地做一个撒娇的小女人。“他让我变得更好了。”

谭艳梅

《3811》就像一列火车，列车长谭维维在不同的车厢与不同的女性相遇，她倾听她们的故事，试图去了解她们的喜怒哀乐，最后攒三集五地把这些故事汇聚成了一张以11位女性的名字来命名的专辑。谭维维毫不掩饰对最终曲《谭艳梅》的偏爱。

“谭艳梅”是谭维维出生前父亲给取的名字，后未被使用，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她。很多人问这首歌到底什么意思，谭维维总卖关子，“慢慢地大家就都明白了。”倒不是有意的，因为每听一遍《谭艳梅》，她都能听出不同的意思。但就表达上的功能性而言，以《谭艳梅》作结，其意义无外乎你遇见所有人之后，最终还是要回过头来面对自己。

从“谭某某”到“谭艳梅”，十年弹指一挥间。回过头去看，谭维维的这十年岁月静好，从零开始养成了深度学习的好习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很实在地活。褪去了暴躁、荒诞和反叛，这是年龄和生命体验带来的变化。

做完上一张专辑《观照》后，谭维维再次来到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和青海采风。民族唱法出身的她，—直对藏族、羌族、纳西族和彝族有特殊感情。也不是专门去找的，从大凉山遇到小阿果，到探索拉萨仓姑庙，再到造访川滇交界的仍保留着母系社会制度的摩梭族聚居区，谭维维一路上采集了大量少数民族地区的女性故事。不拘泥于女性的旋律，她更愿意看她们生活的世界，看她们如何面对生活、面对爱情。

采风沿途，眼前一幕曾让她无比感动。那次谭维维一行在山路上疾驰，突然看到前面一帮人在高速路上捡东西。出于好奇，她慢慢停下来，下车围观。“我看到他们在捡毛毛虫，是因为这边草地上的毛毛虫要到那边去，要过马路。他们怕毛毛虫被压死，就一个个地捡起来托在手上，再慢慢放过去。那一瞬间特别感动，当地人对生命的敬畏太触动我了。”

《3811》一开始的立意并不是要为普通女性立传。谭维维想用采集來的那些特别民族和民间的音乐去表现各个少数民族的女性群像，但这是一个需用连续几年时间来做的精深而具体的大项目。她工作之余的时间零零散散的，采风也多是忙里偷闲才去，这么一想，着实感觉起范儿起得有点大了。被迫转变思路，谭维维又给自己做了份概念完整的专辑企划：从一颗受精卵开始孕育，然后呱呱坠地，再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去讲述一个女性的完整生命景观。再经发散，变成了一个更大的生命题材企划。

把那些发散的想法慢慢收敛归置一下，把关注点从女性群体缩小到某个个体身上，换一种诉说的方式去书写一个个身边的小人物或者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一提议给了谭维维很多启发。慢慢的，这些逐渐完整的歌都——以主人公的名字来命名了，谭维维尽量去削弱里面的音乐和唱，完全放弃了过去的表达方式。“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这张专辑的音乐显得那么无聊，反正十首歌听下来都差不多。甚至《阿果》弃用了录音室版，而最终上传了在我朋友张江家录的小样，仔细听还能听到很多杂音的那种。在这张专辑里，我更多的是想让大家去听故事，听见她们的声音。”

把高音唱上去并得到掌声，在现在的谭维维看来是一件虚荣的事。

聊到父亲、丈夫和在青海公路上蠕动的毛毛虫时，谭维维几度眼眶泛红。听她说话，暖流一遍遍灌满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