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教育家』于漪:学生就是我的天下
2021-05-12吴雪
●文/吴雪
她为自己准备了『两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别人的优点,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
本文主人公
自从走上教师岗位,于漪就从未离开过基础教育的三尺讲台。她胸怀江河世界,渡人无数,桃李万千;她坚持教文育人,写下数百万字的教育著述,促进教育改革,将各种“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漪获得“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但她最喜欢的称呼还是“老师”,她用一生践行着“让生命与使命同行”的誓言。
教师首先是个大写的人
1929年,于漪出生于江苏镇江。在她8岁时,日本侵略者铁蹄长驱直入,家乡危在旦夕,于漪就读的薛家巷小学即将解散。在最后一堂课上,音乐老师教同学们唱《苏武牧羊》,唤起了于漪幼小心灵的爱国意识。连天炮火中,于漪辗转考入镇江中学,在老师的悉心教导下,她深刻认识到求学的目的正是解救苦难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从愚昧走向文明。
于漪15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告诉她,做人是最重要的:第一要心地善良,这才叫人;第二要勤劳,自己吃点亏、吃点苦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力所能及都要帮助别人。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于漪的一生。她经历过坎坷,是教育给了她力量;在此后的岁月里,她又把这种力量,赋予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年。
1947年,18岁的于漪考入复旦大学教育系。在大学里,曹孚、周予等教授严谨治学的品格和精神,深深地影响了她。大学毕业后,于漪被分配到上海第二师范学校担任语文老师。第一次登上讲台,她非常紧张。一课终了,教学组长徐老师说:“你虽然在教学上有许多优点,不过语文教学的这扇大门在哪里,你还不知道呢。”
在后来的教学生涯中,于漪常常反躬自省:入门了没有?用心了没有?语文教学的大门,于漪一辈子都在寻找。从复旦第四宿舍到几条马路之遥的四平路,于漪走了整整34年。穿过忙碌的人潮、喧嚣的市声,她的脑海里却上演着课堂上的一幕一幕。“每天早上走一刻钟的路,就在脑子里过电影,这堂课怎么讲,怎么开头,怎么铺展开来,怎样形成高潮,怎样结尾……”
于漪为自己准备了“两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别人的优点,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白天,她站在教室窗外,看别的教师怎么上课;晚上,对着参考书仔细琢磨。就这样,精彩的思考成了她教学中的养分,缺点也慢慢被克服,教学育人渐入佳境。
1977年,电视里直播了一堂于漪执教的语文课《海燕》,许多观众守在电视机前,争睹她上课的风采。在语文教师们的眼里,于漪老师就是教育界的“明星”。就在那一年,于漪带教过的77届两个毕业班,原本底子薄弱的学生们竟然在毕业时100%考取了大学。1978年,工作突出的于漪被评为全国首批特级教师。
于漪说:“教育的秘密在于从来不以分数评判学生,而是提倡‘教文育人’。”同年,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发表,兴奋的于漪找到学校的数学老师,说:“我们唱个‘双簧’,你给学生讲陈景润的科学贡献,我讲陈景润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在于漪看来,语文教育一方面要教会孩子理解运用语言文字,更重要的是建设其精神家园,塑造其灵魂。
学生就是我的天下
凭着超前的教育理念,于漪走上上海第二师范学校校长的岗位,进行大刀阔斧的颠覆性改革。她让教师实行坐班制,学生一剪头发,二穿校服;抓两代师德教育,规定社会上流行的,学校不一定都提倡;请盲人乐队讲述生活强者,请离休干部作革命传统教育……
于漪对教育的初心不改,她柔弱的身体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她常说,“师爱超越亲子之爱,学生就是我的天下。”她教过的学生,十几年后再来看望她,还能把她在课堂上讲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有的还能记起当时她在黑板上的板书。
一位青年老师听了很多节于漪的课,发现她每节课的内容都不重复,哪怕是一篇课文教第二遍、第三遍都不一样。
于漪觉得,“我讲你听”的传统教学应改为网格式的互动教学。她认为学生是可变量,老师的任务正是用敏锐的眼光让每个学生都成为发光体。上海市特级教师王伟,曾是于漪教过的学生,他说:“于老师教我的3年里,有许多个印象深刻的‘第一’。”
王伟记得在一堂公开课上,于漪给同学们布置了题目为“一件有趣的事”的练口作业,他第一个举手走上讲台演讲马戏团猴子爬杆,得了80分的高分,“这个80分给了我自信与勇气。”每堂课前,于漪只布置一个任务——预习课文,认真朗读,仔细阅读,课堂上提出问题,最好能提出难住老师的问题。对王伟来说,这是对语文学习全新的认识颠覆。
“那时没有网络和参考书,同学们私下你追我赶,在一堂《变色龙》的公开课上,同学上台板书后没有波澜,而于老师改完后全班掌声雷动。”于漪总是在不动声色中把学生的问题解决了。
教学工作之余,于漪利用课余时间学习教育理论。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说过,“要使孩子的心同我讲的话发生共鸣,我自身就需要同孩子的心弦对准音调。”每次读到这句话,于漪就会想起自己一次难忘的教育经历。
于漪教过的一个女孩做操不认真,反复指导还不予理睬。情急之下,于漪竟然叫出了这名学生的外号,而她一直告诫学生不要以外号称呼同学,但是自己却没做到。事后,于漪真诚地向这个同学道歉,这份歉意来自她内心深处对人性的尊重。
从教以来,于漪没有骂过任何一个学生,没有挖苦过任何一个学生。她认为:做老师,必须有宽广的心怀,要包容各种各样的学生,而这种包容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而是走到学生的心里,与他平起平坐,体会他的情感,体会他的想法。
一个男孩是班级里有名的调皮大王,甚至连他的父亲对他都彻底失去了信心。男孩父亲对于漪说气话:“这个儿子我不要了!”于漪并没有推托,而是把这个“爸爸不要”的孩子带回了家。
“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只有把真爱播撒到学生的心中,学生心中才有老师的位置。”于漪说,“要感动学生,首先要感动自己。”
一次家访中,于漪看到学生一家五口,住在只有12平方米的破房子里,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在那个经济条件普遍不宽裕的年代,于漪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在学生身上,对自己的孩子却一再省俭,她的儿子黄肃直到28岁结婚前都没穿过一双皮鞋。
一辈子学做教师
到了耄耋之年,于漪开始研究起周杰伦和《还珠格格》。因为她发现,孩子们都被新生代歌手和新的影视作品“圈粉”了,而自己喜欢的一些资深的歌手却很难引起学生共鸣。有学生直言:“周杰伦的歌好就好在学不像。”
于漪找出学生喜欢周杰伦的两个原因:《青花瓷》等歌词是从古典名章中寻找灵感,借鉴了传统文化元素,所以学生乐意亲近;现代独生子女无人倾诉,烦闷时哼哼周杰伦的说唱音乐是很好的宣泄。许多学生感觉被于老师理解了,师生老少笑作一团。于漪正是凭借对语文教育的精神追求,与学生共建一幢立意高远的精神大厦,启蒙一代代学生独立思考、得体表达,成长为丰富有智慧的人。
有一年大年初二,媒体记者到于漪家采访,一开门,满屋子的学生十分热闹。跟年轻人在一起,为他们搭建成长平台,是于漪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所有年轻教师来我家请我给他们的新书作序,我从不拒绝。现在的年轻人想要成长、要出头不容易,我们要拉他们一把。”
于漪刚退休时,就有民办学校开出60万元年薪聘她作“特别顾问”,被她婉言谢绝。当时,于漪的退休金每月只有一千多元。谈及为何将高薪拒之门外,于漪说:“我还有点本事,能够培养师资,我带了几代特级教师出来。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成为大家的垫脚石,我终生有幸。”
于漪首创“师徒带教”模式——师傅带徒弟、教研组集体培养、组长负责制,亲自带教全国各地的青年教师。于漪连续8年担任上海市语文学科德育实训基地的主持人,培养远郊区的年轻教师,每月一次8个小时的活动,她一场不落。
于漪80岁时,有一次活动在远郊金山的华师大三附中举行,大家都劝于老师不必亲自到场,于漪却不肯:“只要是我基地学员所在的学校,即使再远,也不能落下。”
一大早,于漪准时来了,她坐了近两个小时的面包车,腿脚浮肿,可一到华师大三附中,她就一头扎进教室听课。中午时分,她快速扒了两口饭,撂下筷子赶去教室,和同学们见面。孩子们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于漪对于孩子们的请求从来不会说“不”。
在于漪的精神感召下,一批批青年教师脱颖而出,形成了全国罕见的“特级教师”团队,涌现出一批知名的教学能手。于漪既感慨又欣慰:“真的很累,但我觉得能把自己有限的经验,在别人身上开花结果,这就是一种幸福。”
在新教师培训中,于漪多次引用英国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首先心中要有月亮,也就是理想信念,去真正敬畏专业、尊重孩子,还要有学识,如此才能看透“六个便士”,看透物质的诱惑。“满地都是便士,作为教师,必须抬头看见月亮。”
要想走进学生的内心,必须“一辈子学做教师”。于漪告诉青年教师,最重要的是在实践中不断攀登,这种攀登不只是教育技巧,更是人生态度、情感世界。
于漪的孙女黄音,如今也投身于教育事业,在她幼时的记忆里,奶奶在做完家务之后,总是坐在台灯旁,边翻阅资料边做笔记,沉醉其中。而不足3平方米的阳台上,爷爷的藤椅、一本书、一把茶壶,就是一个充满了书香的下午。“从小到大,奶奶像一盏灯塔,指引着我。”
于漪家里有一本她专用的挂历,挂历上几乎每一个日子都画上了圈,不少格子里还不止一个圈。她用“来不及”形容自己的工作,因为有太多事情值得她“较真”,中国教育必须有自己的话语权。
当教育日趋功利化,家长忙于帮孩子报补习班,学校只盯着升学率的时候,于漪呼吁:“教育不能只‘育分’,更要教学生学会做人。”看到小学生写下“祝你成为百万富翁”“祝你成为总裁”的毕业赠言时,于漪深感忧心,“‘学生为谁而学、教师为谁而教’这个问题很少人追问,教育工作者应该在学生的学习动机和动力方面多下点功夫。”
时光荏苒,2021年,于漪已是92岁高龄,从受业于师到授业于人,她从未离开过讲台。于漪说:“老师使我从无知到有知,从知之甚少到懂得做人的道理。做老师是件了不起的事,是我这辈子最崇高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