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铆钉蝙蝠黑坤包

2021-05-11郊庙

啄木鸟 2021年5期
关键词:陈晓长虹

郊庙

陈晓似乎不认识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往楼道间眺望,好像我带了人。她的双手局促地交织在肚子上。

晓晓,我是毛毛。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的拘谨感染了我,处于异常状态的女人,是有可能六亲不认的。

当然,当然。她简直欢呼雀跃,太好了,毛毛,你终于来了。她浓重的鼻音提醒我,她感冒了。

我吃惊又不满,我可是接到她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为此,我还把下午的第二节语文课匆匆“转让”给了语文教研组的另外一位老师。

毛毛,她的语气里有做作的责怪,我老请假,你是第一次到我家看望我吧,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请假?

这不是废话吗,我平白无故地上她家做啥?哪个高中老师不是忙得要死。朵朵上幼儿园全得我接送,家务活儿也全摊在我头上,麻德诚就是个百般“闲事”不管的主儿。陈晓倒好,这学期不知哪个神灵附体,动辄请假,对得起孩子们吗?她年龄比我大,教学资历比我老,结婚生孩子比我早,三年生两个,那可是在尚未全面放开“二孩”政策的时候。一家人也因此历经苦难。她不会破罐子破摔了吧?也不对啊,苦日子过来了,她的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生硬地回答,今天我特意上门看望一位患了重感冒的病人,顺便问问她为什么一直请假。

感冒算什么病呢——怎么会没事呢毛毛?瞧你说的。她总算把我让进家门。

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冲着她喊道,晓晓,过会儿我还得接朵朵去。她正背对着我往厨房里走,要给我泡茶,虽然我声明过不渴。

沙发上丢着一条毛毯,扭曲凌乱。我猜想她刚才就蜷缩在沙发上小憩,满心欢喜地等我上门。我以最快的速度上门,打搅了她漫长的午休,以至于她反而一时没能“认”出我来。她不肯在电话里和我明说啥,只说找我聊聊。

茶几上丢着十几团用过的纸巾。我似乎闻到了纸巾里挥发出来的她眼泪和鼻涕的味道。

我们在沙发上挨着就座。她的脸依然迷人,呈现苍白洁净的椭圆形,近乎完美。她不是十四中教师里的“校花”,因为从没人如此盖棺论定过,但我认为她就是。

请喝茶,她指着茶几上的纸杯说,蔡长虹你还记得吧,不不,还有点儿烫。

你现在的老公?

我还有前任老公?她嗔怪道。

我只能尴尬地笑。她的前男友是个官二代,两人恋爱期间,多次请我和十四中的几位同事一起吃饭。如果我没记错,她和前男友谈了两年左右,却突然和“现在的老公”——对,蔡长虹——结了婚,这感觉就好比是桃树上结梨子。

蔡长虹怎么啦?

他只是个网约车司机,开着不足十万元的吉利帝豪满大街跑,之前还是个汽车修理工,我却嫁给他……她自怨自艾,不加掩饰。

小两口因为超生,蔡长虹被双开,之前他是区公安分局的法制股副股长,显然领导对他身为法制股副股长却缺乏对法的敬畏颇为怨愤。陈晓不是党员,被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当初双方单位领导为如何处理此事开过几次碰头会,决定给予女方从轻处理,既然蔡长虹口口声声全部的责任由他来承担,是他以离婚相威胁逼迫女方同意生二胎的。更早呢?陈晓说过他是复员军人,副营级,到地方就业,连降两级,但好歹是公安部门,响当当的政府机关。

我以不肯定的语气说,你说过他是从部队回来的,还在部队里立过小功劳?

是,他回到嘉州还被评为见义勇为者呢,有什么用,反正老陈两口子一致反对我和他交往,一心盼望着我嫁给胡新亮。

我点点头,表示我想起一些事了。作为十四中她最要好的闺蜜,她对我说过有新男友了,却从没告诉过我为啥移情别恋,我也不好询问这个。男女感情的事,欲说还休。但我们的“要好”,只限于校内,性质上属于一位语文老师和一位数学老师的“跨界”要好,两个家庭基本上素无来往。

比起胡新亮,当初我是屈尊下嫁于那个副股长。她在“下”字上加了重音。

你后悔了?我脱口而出。

老陈是市里有名的企业家,不仅企业做得成功,政治上的野心也大,其时是嘉州市政协常委,与众多市领导关系密切。十来年前急于谋求市政协副主席的虚位,就把女儿陈晓介绍给了胡新亮,他父亲是当时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陈晓虽然一开始可能的确是受老陈的使命重托和胡新亮谈起了恋爱,但在我的印象中,兩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我和一众同事理所当然地认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哪知到头来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把他们的好事搅黄了。个别受邀参加婚礼、事先未仔细查看请帖落款人的同事还以为新郎就是胡新亮,结果到了婚宴现场才知城头变幻大王旗,大跌眼镜。我虽然此前和蔡长虹没见过面,但陈晓多少和我说了一些他的事,除了在部队里开车出事故,我印象较深的就是他曾被评为嘉州市见义勇为者。事迹却简单,只是在冬夜小巷偶遇酒后冻僵的老头儿,送老头儿去医院。他担任法制股副股长时,经常加班,有时至深夜才回家。

老头儿趴伏在地起不了身,他的车子差点儿就从老头儿身上碾压过去,最后关头刹住了车。真是午夜惊魂。老头儿意识迷糊,嚷嚷着浑身冒汗,热得受不了。他在部队、在区公安分局都学过一些急救知识,知道这是人体受冻后濒临死亡的机理反应。因此,尽管老头儿一再声称只要把他扶起来,他就可以走着回家,蔡长虹还是不由分说把他塞进车里径直送往最近的医院。在当年的全市见义勇为者颁奖现场,有记者问蔡长虹当时有没有想过受助者或其家属会讹诈他。因为按照那些年的法院判例和社会风气,老头儿家属完全可以质疑,你没撞到人,为啥要送他去医院?蔡长虹只是朴素地回答,群众都快死了,我是警察啊,我还怎么可能想那么多,我跟领导说过一百遍了,见义勇为者称号不应该授予警察……婚宴上一对新人喜笑颜开,老陈两口子却只能强颜欢笑,一转身就板着脸。也难怪,女儿不孝,官商未能成功“勾结”,截至目前,老陈依然做着他的市政协常委,不过是第二届了。时过境迁,他该是死了“仕途”这条心了。

谈不上后悔。她轻描淡写,颇有点儿死鸭子嘴硬。

你和蔡长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在他的车上捡到一个坤包。

肯定是哪个客人遗留在车上的,我哑然失笑,女性用的?

陈晓和我提起过,蔡长虹被双开后,先做汽车修理工,后来网约车这个新鲜事物出现,他新买了一辆吉利帝豪做上了网约车司机。

废话,她困惑而气愤地看着我,坤包哪有男人用的?

好,好。我息事宁人地一摆手,借着喝茶以掩饰我的尴尬。

她见我把纸杯放下,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知道坤包里有啥吗?

不会有安全套吧?我挑衅地回看她。

算你说准了,她竟然显得有点儿高兴,拆封的安全套、女人平日里用的卫生巾、一瓶迪奥100毫升喷装香水、纸巾、唇膏、小圆镜,啥都有。她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似乎活生生地看见了一个年轻漂亮、又带着几分妖娆的女子坐在面目不详的蔡长虹身边,左手举着小圆镜,右手拿着唇膏,涂抹完了,认真地抿了抿双唇。我应该只在他们的婚宴上见过蔡长虹一面,陈晓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我和几个同事去她家吃纱面汤,但他不在家,估计上班去了。第二个儿子出生,他们开始打算瞒天过海的,没邀请双方的任何一个同事去家里吃纱面汤。

有客人联系蔡——你老公了吗?

我拿给你瞧瞧。她起身离去。这究竟是个何方圣物,搅乱了陈晓这个“老女人”平静的一池春水,我真是一头雾水。

过了五六分钟,她才把黑色坤包递到我眼前。我怀疑她是敝帚自珍般地把包藏在类似保险柜的安全之处。我略懂几个英文单词,知道这是迪奥某一年春夏款新潮时尚单肩包,肩带是金色拉环链子,一环扣一环,其中挨着包的一环上挂坠着一只迷你型毛绒小熊维尼,神气活现地走在星光大道。扎疼我眼睛的是遍布黑皮坤包的铆钉,仔细瞧,每一颗铆钉都是蝙蝠头造型。想起一度流传的蝙蝠是新冠肺炎病毒宿主,我不由得打战。

你紧张啥,她讥诮地说,打开瞧瞧。

我掀起翻盖,拉开埋伏在翻盖下的拉链,扫一眼,便断定她所说的安全套等物一应俱全,只是香水瓶深蓝色的玻璃旋盖似有裂缝。再仔细瞅,确有裂缝,被透明胶带纸缠紧了。黄灿灿的瓶身朝我眨着魅惑的眼。

我随口问,香水瓶盖子破了?

胶带纸是我缠上去的,毛毛你说,他们得疯狂到何种地步,才会把香水瓶盖子拧破?

我不能接这个无厘头的茬儿,瓶盖子破损和人之疯狂沒啥联系,再说“他们”是谁?我问,就没人家的身份信息或联系方式啥的留下来?

没有——这说明什么问题?她指着包,饶有兴致地问我。

什么时候的事?

啥——你是问我什么时候捡到这个包?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你频繁地向学校请假,就为这事?我心里哀叹,这个学期快被她折腾完了。

是,三个月前我在他车上捡到这个包,就没一天安心过。

三个月前你捡到这个包,一直没交还给他?

那天上午学校里有课,我就开他的车去学校……前一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那是个下雨夜,他回到家时我已经睡着了。我是第二天出门才发现地面湿漉漉的,车顶积着一层水,副驾驶位上也有水渍,座位前的脚垫上也有,可以想见雨下得不小……我们经常这样,他开夜车回来,第二天上午我有课的——其实我上午基本上都有课——就开他的车去学校……我一路上晕晕乎乎,车子在学校里停下来,才意识到车子里弥漫着浓厚香水味。我平时很少用香水,我没立即下车,而是开窗通风,无意中回头瞅了一眼,在后排发现这个铆钉蝙蝠黑坤包……对,我与你想的一样,肯定是哪个女乘客遗落的,我拨打他的手机,他没接,准确地说,长音,打通了,他没立即接上,我想到他还在睡觉,就把电话挂了……通常,我在学校食堂吃过中饭,就会回家把车子还给他,如果时间差不太多,他出车前就先送我去学校,如果我下午刚好没课,他就从家里直接出车……

我不得不打断她,后来他就没问起坤包的事?

对,我一直等着他问我这个,遗憾的是,他装作啥都没发生,三个月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你也没主动和他提这个?你本来不是要打电话告诉他了吗?

是,当时那个电话他没接,事情的走向就发生了变化。

啥意思?

那天快中午时他给我打过电话,我是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才看到未接来电的,但我急着去食堂吃饭,才不理他。

你……

你什么你,是他活该,我的想法变了。

我莫名其妙。你的什么想法变了?你变成了什么想法?

毛毛,我和你想的一样,他开的是网约车,如果是哪个乘客遗落的,肯定会通过平台联系他,他找不到包,肯定会问我这个事,目前的情况说明了什么?那个所谓的女乘客,纯属子虚乌有!

假设——我是说假设——是他的某个红颜知己,不,是某个熟悉的女性把包遗落在他车上,他也可以谎称是乘客的包遗落在车上,从你这里把包要回去。

他在装,装作啥都没发生过,装作安然无事,装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不是小人。

我是,她艰难地咽下口水,那个——那个女人也真算沉得住气哦,毛毛,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附和道,是沉得住气。

不,不,我不是说那个女人,毛毛你不知道,我本来打算待两个孩子再长大一些,一家四口去和老陈和解的,我妈心软,只不过她在家里没地位,她到我这里来都显得偷偷摸摸,唉声叹气着转述老陈的意见,他已经仁至义尽……毛毛你不知道啊,我和蔡长虹是奉子成婚,你知道这不是婚内出轨,只能算是我和胡新亮恋爱期的意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总不能肚子里怀着蔡长虹的孩子却去和胡新亮结婚……你明白老陈的意思吗?他承担了我的婚礼费用,收的所有人情归了我,帮我付了婚房首付款的大头……对,蔡长虹只出了首付款的小部分,他是乡下人,在城里参加工作没几个年头,没多少积蓄……毛毛,我是说眼下,两个孩子总是老陈家的心头肉吧,我还考虑着将来把蔡长虹安排进老陈的公司,我还要把孩子送进最好的初中,小学马马虎虎不要紧,关键是初中啊毛毛,上不了好的初中就考不进好的高中,高中决定人的一生对不对?我们都是重点高中的教师,明白这个道理,但中考成绩是硬杠杠,学校又不是我自家开的……这些对老陈是不费吹灰之力,我是他的独生女,不疼我疼谁啊,难道他死后要把公司捐给政府,要政府给他封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谥号……

我数度摆手,试图制止她胡言乱语下去。

毛毛,这一切全毁了,后院起火,我还有何脸面去找老陈低声下气地寻求帮助?老头子的心肠怎么这么硬啊,不就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市政协副主席吗?耿耿于怀多少年……

我认为她偏题太远了,断然地说,他不会是装的,他是真不知道车里遗落了一个坤包,或许那乘客不知道坤包是遗落在他车上,或许知道但无所谓,不是没啥值钱的东西吗!我几乎高兴得嚷嚷起来,好像为自己的推断找到了可靠的论据。

她无力地摇头,一脸悲伤。毛毛,你想到的我都想过了,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苦思冥想……我为了嫁给他,为了给他生两个孩子,吃的苦头罄竹难书,到头来……

她脸上绽开凄惨笑容,呼吸骤然急促,大口喘气。她穿着厚实的睡衣睡裤,睡衣右手袖口上有一块发黄污渍,头发也显得油腻,用橡皮筋胡乱地扎在脑后。她显然不该是这样不修边幅的人。三个月来,她整日整夜地被坤包折磨,疑神疑鬼,筋疲力尽,却又无端地亢奋,弄得自己形销骨立。

她抽了一张纸巾擦鼻子,依旧不管不顾地揉成一团丢掷在茶几上。我很想提醒她我得动身了,朵朵不能在幼儿园久等。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湿的,很奇怪我进门时没察觉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唯一为坤包而倾诉的人,她就像一列脱轨火车,需要上帝之手把她重新纳入正轨,而我就是那個必须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即便我不是上帝。为了防止一不留神说出告辞的话,我借上洗手间给麻德诚打了电话,压低声音告诉他,他得去接朵朵。他讪笑着,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前提是我保证下不为例。他还提醒我,晚上吕总要接待外地重要客户,他还得马上回单位。

我重新坐回她身边,只有一个简单想法,不能辜负她对我的信任,不能眼看着她缓慢死亡般地消沉下去,虽然她身上的记过处分早已解除,这只来历不明的铆钉蝙蝠黑坤包却似乎再次给了她一个记过处分!我从没失去过爱情,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女人在失去珍爱的男人时是如何的饱尝哀苦。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单刀直入。

我、我还没想好……毛毛,我不想拉你下水。

晓晓,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你。

她咕哝着啥,声音比蚊子腿还细,我根本听不清。

坤包事件很可能只是个乌龙,很可能有个十分清白的解释。我的立场往后收缩了些,即便帮忙,我也不能火上浇油。

她睁大双眼看我,似乎弄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或许认为我的话很荒谬。

毛毛,我只需要真相。她这回吐词清晰。

那怎么样才能得到真相呢?我虚心请教。

她艰难地俯身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一捆百元大钞,往我面前推。我知道她有钱,老陈不疼她,还有老母亲和她暗通款曲呢。她吃力地笑笑,毛毛,钱你收下。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他出轨多久了,是不是婚前就有情人,现在还在藕断丝连,是不是当初就是贪图老陈的钱财而故意接近我。

我定睛看着她。她得知晓一切,并宁愿承受获悉真相带来的痛苦,而后才能获得或许有的安宁。否则,她将饱尝一无所知的折磨,会在怀疑、猜忌和噩梦中煎熬余生。她看上去心神不宁、精神错乱、哀戚凄楚,实则眼神坚毅、目标明确,甚至志向远大。

得知真相后,你会怎样?

我要杀了他!

我知道这只是表达情绪的一种说法,当你讨厌某个人到极点时,可以说我要杀了他。我像是在课堂上对学生说话。

我说不过你,反正我饶不了他。

你是数学老师,应该有清晰的逻辑分析,真相如果是误会,而被他知道了你在怀疑他,甚至跟踪他,事情将无可挽回,如果你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你要么原谅他,要么和他离婚……不如你也装,向他好好学习怎么装,装作啥都不知道。

我已经在装了。

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你的异常情绪。

毛毛,这不是数学逻辑,是生活逻辑,所以我让你请人跟踪他,你不用自己出面,你去雇私家侦探,有什么信息你反馈给我。你说过你真心实意地要帮助我从这场梦魇中解脱出来,你不会否认吧?她逼视着我,我会提供所有他们需要的信息,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不,得有勇有谋,非得查出结果不可……我想,有机会现场捉奸的话,一定要现场捉奸,让他们多去一些人,最好赤条条像两条蛇那样把他们捉住,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要好好看看……

她愤然地把手里的一张纸巾一撕为二。也只有无边的哀伤、巨大的失落和发狂似的痛苦,才让她憧憬着现场捉奸的“美梦”,快意复仇,仰天长啸。

钱拿去,毛毛啊,我不想牵累你,所以没往你卡里打钱,也不给你支付宝里转钱,怕万一出事说不清楚。

那么,我把钱拿去了?

我想,唯有如此,她才暂且心安。

第二天我送朵朵上幼儿园后,顺路先去了趟农行,把十万元存进卡里。我不想被麻德诚发现家里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巨款,以免多费口舌。但几天后我即向他坦承了陈晓所托之事,事后看来,我是有多傻。

我本无此意,只是陈晓死鬼似的催我,才几天,她就一再追问事情进展如何。我什么都还没想好,只是在备课室闲来无事时鬼鬼祟祟翻阅过报纸中栏广告,确实有所谓的调查公司的信息,一抓一大把。言简意赅,令人浮想联翩的余地很大。表面上我仅凭有限信息反复权衡比较、理性逻辑分析,说到底只能凭直觉,如果非要选一家的话。

麻德诚错愕中夹杂着恐慌的神情令我莫名其妙,我本以为他会显得风轻云淡,给我指点江山。陈晓的枪口顶在我后脑勺,要不是一筹莫展,我还真没打算向他请教呢。他在“工投(嘉州市国有工业资产投资有限公司)”一路升迁,可以说是从腥风血雨中一路厮杀过来的。吕总调到“工投”时,他还是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在吕总手里转了正,据说吕总退位之前,还将向市委组织部举荐他担任副总。

不过,比起蔡长虹在部队里经历的真正冰与血的洗礼,麻德诚只能算小菜一碟。按照陈晓的说法,蔡长虹在部队里当的是运输兵。他在云南服役,路面冰雪融化湿滑,有一天夜里大卡车翻到了山沟里。他当时坐副驾驶位。山涧深,谷底是湍急溪流,但幸运的是卡车几个翻滚后,在坠到谷底之前被几棵大树的树干卡住了。车头和车身的连接处嘎吱作响,声音瘆人。满卡车的军用食材食品和枪械弹药,却没有被服,即使有,他们也没办法爬到车厢里拿吃的、穿的。他们用海事卫星电话向后方部队求救后,只能坐以待援,不,是躺着待援,因为车头悬空,他们是平躺在驾驶舱(只有安全带绑缚),那姿势甭提有多别扭。车门还遭撞击变形,开车的战友左小腿被夹住了,一直在流血。蔡长虹的身子相对“自由”,但必须控制动作幅度,哪怕再小心翼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车头一阵晃荡,惊心动魄。他能做的,就是费尽千辛万苦脱下身上的棉袄扎缚在战友流血的小腿上,给他止血、保暖。即便人不动作,车头也不时一阵晃荡,连接车厢的钢绳和线缆随时有可能断裂……援兵终于赶到,失血昏迷的战友立即被送到战备医院抢救,蔡长虹受冻发烧三天三夜,事后战友立二等功,蔡长虹获三等功。他们是以命搏来的。

我为什么要拿蔡长虹和麻德诚比较?我从来不会拿麻德诚和别人的老公比较的,我这是疯了吗,哪根神经搭错了?

或许,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显然不是麻德诚擅长处理的领域。我只能这么理解。我提醒道,怎么办,我可是从人家那里当面承接“业务”了的。

你真把她给你的十万元存进你的卡里了?

还能有假,不过我想最好是原封不动地退还,我不是可以担当此等大任之人。

毛毛,你本来就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赶快把钱退了。他显得语重心长,像饱经沧桑的睿智老者。

我是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介入此事,我预感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陈晓“止损”。但麻德诚颐指气使的架势又让我受不了,他是不会理解在那种情境下,如果我拂袖而去,她将陷入怎样的绝境,想一想就让我的心悬空。

我想给陈晓缓一段时间,给她一点儿希望。我实话实说。

不行!他断然说,你是公职人员,怎么能真的请调查公司去跟踪人,还要现场捉奸?这可都是违法的,我都替你害臊。

我确实羞得脸红耳赤,但不知咋的,倒好像是我無端怀疑麻德诚在外头做可耻的事,我真的请了调查公司去盯梢他,不料打草惊蛇,反而落入他设下的圈套。这感觉怪怪的。

麻德诚你少抽点儿烟,酒也要少喝。

又来了,等我当上副总就戒烟戒酒。他瞟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显然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转移话题。

你应该向吕总学习,至少人家不抽烟。我看着他,自认为眼神意味深长。吕总就是他的那位女老总,或者说“他娘”,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抽烟,只能依据女人不抽烟的常理推断。

她酒后偶尔抽烟。

她喜欢往身上喷香水吗?

那瞬间他似乎浑身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杆子。此时朵朵已在她自己的房间入睡,我和麻德诚是站在我们房间外头的阳台上聊天。因为洗衣机里还有衣服在洗,缸筒还在咕噜咕噜转动,我得等着把衣服晾出来。他则松垮垮地斜倚在阳台另一侧的洗衣台上悠闲地抽烟。

你马上把钱退给人家!他回避我的问题。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毛毛你别疑神疑鬼,我偶尔饭后陪部门领导和重要客户上KTV唱个歌,那地方洒满了空气清新剂,难免沾到衣服上,你搞混了。

小姐们喜欢往身上喷香水吗?

他嘴里嘟囔着啥,又好像有些恼羞成怒,恶狠狠的目光掠过我,投向了窗外。他的脸色变幻不定,应该是在权衡某种利弊,以确定某种合适立场。

那不是她们的工作需要吗?毛毛,我做的一切都是工作需要……他仿佛意识到了某种话语表达上的不妥,不,不,毛毛你听我说,我麻德诚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些公关活动吕总不方便出面,比如请客户唱歌洗澡……

还洗澡!话一出口,我就懊悔得要死,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不,不,就是唱歌,我只是负责买单……

哐啷一声,接着是三声悦耳长音,洗衣机提醒我可以收工了。我转过身,还没弯腰呢,身边却旋风般掠过一个人,把我挤开了。我看着他弯腰把洗衣机的门打开,耐心地把缸筒里卷成一团的半干衣服一件件地分开,回头瞥我一眼,见我似乎不大乐意配合从他手里把衣服接过去,勉强咧嘴笑笑,把衣服一件件地摆在洗衣机台面上,像摆地摊。他突然的示好举动把我打蒙了,如同他突然扔给我一只铆钉蝙蝠黑坤包。

灵魂出窍没持续多久,我便莞尔一笑,从洗衣机台面上把他分拣好的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竿上。我行动利索,他手艺生疏,我很快就赶上了他的进度,然后我就等着。他从缸筒里掏一件出来,我就接过来挂上去。单看这画面,甭提有多温馨,简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他手里举着朵朵的毛衣,表白道,毛毛,我加班加点,忙于应酬,陪你和朵朵的时间太少,我都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都是为朵朵的将来打基础。

我们回到室内,他表现出了少见的温柔,从背后搂紧了我。他似乎说“想要”,我一阵恶心欲吐。我说要刷牙洗脸去,不管不顾地从他的怀里挣脱。

我掩上卫生间的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口喘气。我想我被陈晓附体了,那只来历不明的坤包,不仅介入了她的生活,也介入了我的生活,无论是为了闺蜜两肋插刀,还是为我自己的发疯,我必定不能完全听从麻德诚的主张,把钱退了,袖手旁观。

又过了几天,不出所料催命鬼的电话又来了,我这才联系“浩哥调查”。准确地说,浩哥调查只是个定语,后缀是工作室。我一直在为麻德诚一旦开口询问此事想一些托词,可他一直没问。

我没想着上门去,不想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电话那头也颇为善解人意,表示由我确定地点,他会准时赴约。我投桃报李般地把见面地点安排在一个叫“波波”的咖啡馆,与“浩哥调查”所在的办公楼仅一街之隔。

我到达时,包厢里已坐着一个模样斯文的人,戴着金丝镜框的眼镜。他客气地起身与我握手。毛女士您好,浩哥感谢您的信任,一定不负重托。

你就是林浩——浩哥?我明知故问,后悔在电话里没给自己换姓氏。

他郑重点头,招呼我坐下。毛女士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说,请来一杯意式浓缩。我想自己一定得保持清醒头脑。

好的。他答应着,出了包厢。我看见他的座位上搁着大公文包。

他看上去像斯文人,我心底踏实了些。我想我也应该表现得光明磊落一些,大可不必鬼鬼祟祟。我只是受陈晓委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并不收中介费。

我正想着如何把陈晓和蔡长虹的事说得简单明了,他却已推门而入,随手把门带上。我是看见他进来的,开门关门均没发出声响,这似乎体现了他的职业修养。

您说是替闺蜜出面?

是……我稍显木讷。事到临头心里还是责怪陈晓多事,不就一只坤包吗,无凭无据的。我有一只脚踏上贼船的感觉。

她主要想得到什么?

她只要真相。

服务员敲门进来,把一杯意式浓缩放我面前,随即轻手轻脚地出去。

她需要的真相是什么?

蔡长虹出轨的真相,我稍作停顿,或者没出轨的真相。

我们加了微信,我把陈晓发给我的蔡长虹的身份证照片传给他,还有车牌号,还有仅凭陈晓记得的他加入的几个打车系统平台名称,自然还有他的家庭住址信息等。

您是说,蔡长虹出没出轨还不肯定?他盯着手机,狐疑的目光停留在蔡长虹的身份证上。

不是说眼见为实吗,我闺蜜的意见是,有机会捉奸的话……

明白,得逮着机会。

我想说一说坤包的事……我终究心底不踏实,如果不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什么坤包?他饶有兴致地抬头,毛女士您请说。

我花了十来分钟,不仅说了坤包,也顺便说了陈晓和蔡长虹这一对冤家的前世今生,只要当时我想得起来并认为值得交代的。

或许只是一场误会?他“总结”说,仅凭一只坤包?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赞同道,陈晓自视甚高,无法接受屈尊下嫁的对象对她不忠。

觉得丢面子?

是。

那还要委托我吗?我浩哥不强求生意,只希望当事人幸福。

我简直要对他肃然起敬,但还是点头。

无非盯梢、跟踪,考虑到蔡长虹的职业特点,首先要掌握其车辆行踪,我的员工会瞅准时机在他家门口打车,平台很可能派单给他,我的员工就可以把定位跟踪器、窃听器安装在他车上。

车里多了那两个东西,会不会被蔡长虹发现?

不会,当然啦,他一旦离开车子,就进入了我们的盲区。

那怎么办?

暂不考虑人工盯梢,成本太高,所以退而求其次,需要把蔡长虹的手机卡复制下来。他胸有成竹地说。

街头有些广告说只要把对方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就能监听对方通话、收到对方信息,你指的是这个?

不可能,骗人的,我说的是,陈晓需要趁蔡长虹睡觉或其他合适机会,把他的SIM卡抽出来放她手机里,最好她另备一部手机,打我指定的号码,就是我的解码器,我就可以给她复制蔡长虹的卡了。

就这么简单?

有的卡复制十几分钟就搞定了,有的要好几个小时,这取决于SIM卡的KI值排得靠前还是靠后,排得越靠前,破解得就越快。

我听得一头雾水。

就这么回事,陈晓必须拿到蔡长虹的卡,我就可以给她复制一张同号码SIM卡,往后他打电话、收发短信,她装有复制卡的手机就会提醒她,她就能把蔡长虹和任何人的通话听得一清二楚,不会漏过来往短信,他也不会发现。

一定要先拿到蔡长虹的卡?我沉吟着。

这是必须的,否则怎么破解、复制?

我借故去洗手间,在咖啡馆外头给陈晓打电话。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她啥都不管,理由是,花大价钱请调查公司了,还得她亲自动手,这是什么世道?在家里,她多的是机会查看蔡长虹的手机,但她从来不干这种龌龊之事。差点儿没把我气死。

我回来把“当事人”的意思一说,浩哥似乎为了难,脸色紧绷。

或许有我刚才说的那两样宝贝就有眉目了,实在不行,还有人工盯梢兜底呢。他考虑一会儿后,转而安慰我。

我点头,似乎只能姑且如此了。

收费标准我在电话里给您说过了,您说过不签委托合同,我一向尊重当事人意愿,君子协议嘛,但要收定金,余款根据调查结果再灵活协商收取。

我没犹豫,在微信里转了两万元给他,作为定金。

有情况一直和您联系?

是。

我明白,得先经过您,您就是米筛子,把粗的硌喉头的颗粒挡住,真正的当事人不宜经受过多的风吹雨打。

他把公文包拎起来放在桌子上,意欲起身,我一伸手制止了他。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准确地说,是被突然掠过脑子的某个想法吓了一跳。他半抬起来的身子又落了下去。

毛女士您还有啥交代的?

我骑虎难下,嗫嚅着,也、也差不多了……

没事,您只管说,我有的是时间。

顺、顺便……

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我、我也有问题……说出这话,我差点儿要虚脱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样宝贝摆在桌子上,一把车钥匙和一部老式手机,就是那种只会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把车钥匙是窃听器,采用内置窃听芯片,这部手机内置GPS定位跟踪器,更精密高端的包里还有呢,商业机密。他拍了拍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完全料不到他会来这一手。我明白,我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会把至少这两件宝贝装到蔡长虹的车子上,就知道他的行踪和他在车里说了些啥。

只要您也需要……

那天我又给浩哥的微信里转了两万,当然后来的这一笔记在我头上。蔡长虹从此成为浩哥的对象,浩哥會双管齐下,我静候“佳音”即可。我的情况不同,得“三”管齐下,我不仅把车钥匙和老式手机带了回来,还得做第三个也是最难的工作。本来不一定打算做,我对浩哥说的是“再说”,但周六的意外发现,让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那个周六上午,我借口去农贸市场给冰箱购置一些存货,把麻德诚的丰田越野车开了出来。我有驾照,只是尚未买车。一路上我心里发毛,想到麻德诚在家里陪着朵朵,就好像我已经净身出户。我挣扎着把车子开到一个废弃工地临时改的停车场。

偌大的停车场没几辆车,我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做贼心虚般地四顾,确认没人留意我,便把它塞入副驾驶座前的物件箱里。物件箱里乱七八糟的啥都有,场面拥挤喧哗,车钥匙立即不见了踪影。我心满意足地一推,“砰”的一声清脆声响,物件箱的门合上了。我迟疑几秒钟,料定没啥纰漏,又从挎包里掏出老人机、皱巴巴的一团塑料泡沫、小剪刀和胶带纸这些“作案”工具。我用塑料泡沫把老人机包好,用胶带纸把它们五花大绑。

我打开后备厢车门,掀起挡板,把手机塞在备胎和车体的狭小空间里。为防止滑动,我再用胶带纸把包裹在塑料泡沫里的老人机固定住。

我回到车里坐好,有些气喘,像干了重体力活儿。我发动车子,右脚贴上刹车,右手握住挡杆,都是习惯动作,唯有目光发生了一点儿差错,无故瞄向了副驾驶座,好像那上面坐着个人,我开不开车得听“他”使唤。我看着窗外,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许久,我才把挡位推进D挡,右脚同时松开刹车,车子滑了出去,脑子却豁然开朗了——刚才我把车钥匙塞入物件箱时,眼睛似乎被什么生硬的东西“硌”了一下。记得当时我稍微倾斜身子,把左手也伸进了物件箱,几下拨拉,腾挪出了一丝空间,右手才把车钥匙塞进去,或许是塞进了一本车辆使用说明书之类的厚书里。物件箱里应该还有卷成一团团的车辆历次维修保养的清单收据啥的,好像还有香烟和打火机,还有朵朵丢弃或遗忘的卡通图片,还有一包未吃完的芝麻苏打饼干,竟然还有一瓶剩了一半的小瓶装依云矿泉水……场面乱七八糟,犹如我此刻的脑子。我唯有刹住车,把挡位推进P挡。

我再次侧转身子,右手拉开物件箱盖子,左手翻拣着那堆乱七八糟。我的直觉没错,我看见了它的冰山一角。尽管立马可以把它从一大堆掩饰物里硬拽出来,我还是毫无必要地下了车。我坐上副驾驶位,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驾驶位上或挡风玻璃下。我希望眼睛欺骗了我,那只是个类似“它”的小盒子,而不就是“它”。我毫无必要地掏光了物件箱里所有的东西,除了它。它再也无处可藏,束手就擒。

这是三只装杜蕾斯避孕套的盒子,覆盖着盒子外壳的塑料薄膜已被撕开。我掀开盒子翻盖仔细查看,手微微颤抖,直觉没欺骗我,眼睛同样没欺骗我。

或许没那么糟,如果不是用掉了一只的话……

我在开车去农贸市场的路上,眼前浮现的尽是他听闻我关于陈晓之事“汇报”后那一脸的错愕和惶恐,为此还闯了一次红灯。我知道后果,扣6分,罚款200元。

那事看似简单,我却拖了一段时间。虽然我早早买了备用手机(这是浩哥的意见),但麻德诚把手机看得很紧,睡觉时压在枕头下,洗澡、如厕也是随身带。他似乎嗅到了某种危机,为了不让危机爆发,他使劲儿地捂住盖子,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却真没办法拿他怎么办,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不打草惊蛇。

关于蔡长虹,浩哥没给我反馈啥有价值的信息。他在车里接打电话的对象,从通话内容看基本上都是打车的客人。他也在车里闲聊,无非和一伙要好的网约车司机在微信群里聊,相互通报去往何处、哪里客人多、哪里堵车或发生事故等。偶尔聊生意之外的事儿,但没一丁点儿和男女关系有关,更没提到坤包两个字。那只是出现在陈晓脑子里的幻象,如果不是我也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包,我肯定会那么想。闲聊内容还显示,蔡长虹把几单熟客跑长途的线下生意无偿转让给了同行,理由是不能让老婆孤枕难眠。话语肉麻,但他说得情真意切。他偶尔会离开车辆一段时间,估计多半是上厕所、吃饭。有几次离开稍久,浩哥随后就明白他干啥去了,他在群里说打牌输赢百十元之类的话。没啥新奇的。

浩哥建议下安眠药,尽管我连给麻德诚下毒药的心思都有了,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只能继续瞅机会,毕竟不久前我才亲手把那两样东西装到他车上。目前看来,蔡长虹表现得没心没肺,其生活轨迹清晰可见,只是坤包仍是巨大谜团,而麻德诚才是潜伏得最深的那个人。不过他们有共同点,那就是都拥有拆封了的安全套。

天降机会,百密一疏的麻德诚早起出差,把手机落家里了,在动车站取票时才发现。我刚起床,在给朵朵弄吃的,接到尾号6666的陌生号码来电,隐约记得吕总手机号码后四位就是6666。一听,却是他的声音。他只是为了确认手机是不是落家里了,我告诉他手机就搁在鞋柜上。显然是他临出门时忘了顺手揣进裤兜儿里。他表示马上回家拿,让我只管伺候朵朵吃过早饭后去幼儿园,可不能迟到。他的废话提醒了我,上班高峰期,他回到家起码得半小时。我就把他的卡取了出来,放在备用手机里,然后给浩哥打电话。浩哥让我立即用备用手机打他指定的解码器,也就是一个137开头的移动号码。二十分钟不到,浩哥打来电话说,解码完成,马上进行复制,毛女士有空就来我这里拿复制卡。当然啦,不一定进我的工作室。他善解人意地补充说。

这趟,麻德诚倒似乎真的只是出差。他和吕总通话次数不多,话语里虽偶有暧昧,但算不上赤裸,估计他们两个多数时间本就在一起。也可判断得出,出差的同事还另有他人。短信功能则派不上用场,我估计麻德诚和吕总除了电话,就是微信联系。我难以置信的是,如果麻德诚出轨的对象是吕总,他竟然还坦然地拿她的手机给老婆打电话,不是自揭锅盖吗?就像做工作台账事后留痕。那么,物件箱里那只已物尽其用的杜蕾斯是被他用在了别的女人身上,也或许他同时和两个以上女人有染……多么出色的老公啊,我几乎要引以为傲了。我还得感谢他在陈晓事件上的麻痹大意,没有引以为戒,及早打扫战场。也或许,他压根儿把物件箱里的这玩意儿忘掉了吧,可能那只了无踪影的杜蕾斯是一两年前就被他用掉了的。粗心大意害死人哪,万一被朵朵瞧见了多不好,估计他开车时我和女儿一向坐后排,这一点麻痹了他的神经。那天我把隐秘物放回原处,把从物件箱里掏出来的其他东西也都凭记忆一一复位。啥都没发生过,不是吗?那天我只是去農贸市场大采购,回家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并建议他把老冰箱换成新的双开门冰箱。

不得不承认,麻德诚的麻痹大意有我的一份功劳。只要他有需要,我都无条件配合,他表现可要可不要时,我会主动撩拨,但也不过分。我的热情融化了麻德诚或许有过的疑虑,他后来问我,陈老师的钱你退了吗?或许这话在他心头憋了许久,只是等待合适时机,而且显得漫不经心。

早退了,我同样轻飘飘道,第二天就退了,想拉我下水没那么容易。

他给我竖起了大拇指,脸上是一副感恩戴德样儿,一点儿也不懂得掩饰。

我和浩哥联系频繁,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更关心麻德诚的动静。浩哥似乎挺照顾我主次分明的情绪,总会耐心等待我开口询问蔡长虹,他才约略道来。他采用的是综述手法,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网约车司机可以想见的日常生活。他建议陈晓还是得考虑复制蔡长虹的手机SIM卡。我抢白道,我不是复制麻德诚的手机SIM卡了吗,有啥用?他吞吞吐吐地提议说,老地方,见个面?

本来我很自信,他一见面就说,但目前看来您爱人,不,麻德诚是个难啃的骨头。

我赞同说,敌人太狡猾。

看来您还是得给我提供一些必要信息,尤其是您怀疑麻德诚可能的出轨对象,他出轨的蛛丝马迹,关键是,您确定他背叛您了吗?难道就像您无法断定蔡长虹是否出轨,仅凭陈晓的一厢情愿?

“委托日”我确实没和他谈这些,只把麻德诚的基本信息给了他。说别人的事情容易,轮到我自己,尤其是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细节,叫我如何开口?

作为办公室主任,“工投”的一众领导就是麻德诚的爹娘,服侍好他们比服侍好老婆孩子重要得多。尤其吕总,其岁数可以当他娘,盘踞在“工投”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的宝座上,三座大山压于其一身,能扛。即便他回到家,“他娘”还经常在微信里找他。他以前都不会刻意避着我,偶尔还会炫耀性地向我展示他俩的关系有多亲密,比如“他娘”会在表达对他辛勤工作的谢意时,顺手发过来表示拥抱的绿色图案。按他的说法,抱紧一把手的大腿——那简直像一条象腿那么巨大,“工投”历史上一般都是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而总经理另有其人……

毛女士您拣要紧点儿的说。浩哥微笑着,客气地打断我。

我给你分析麻德诚是个怎样的人,有助于你对他的背景分析,人的性格不是决定其行为吗?有迹可循。我争辩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麻德诚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他能不能做上“工投”副总,“他娘”的推荐至关重要。

“他娘”?他困惑地歪头斜了我一眼,随即轻拍桌子,我明白了,您怀疑他和吕总的关系?

从动机上看完全有这个可能。

他工作上有进取心是好事,问题是,哪里可疑了?

我的怀疑绝不是空穴来风,近几个月麻德诚的加班加点愈发不可收拾,目前已经到了多半时间不在家吃晚饭的地步,回家的时间也愈发地延后,往往到了后半夜才姗姗驾到。他一回家就洗澡,明面上是不想影响我,所以不在我们房间的卫生间洗,而是躲在客厅卫生间洗。洗衣服自然是我的分内工作,衣服上浓厚的烟酒味我倒是习惯了,但最近我就明显嗅到了不同往常的味道——香水味。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我一辈子没用过香水,家里从没有这个东西。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不可能不知道啥是香水味,只是在陈晓“警醒”我之前,我的本能意识把那味儿过滤掉了。

毛女士您再说点儿别的,现在说来说去还是他在工作上如何奋发图强。

他把手机藏起来了。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以往不是这样的,以往我们彼此随意拿手机用。

毛女士您说明白点儿。他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生动。

如果说麻德诚的加班加点和早出晚归是常态,就像温水煮青蛙,我起码的警惕性被日益消磨,那么在我提及香水味后他的异常表现,则似乎大有文章。想想吧,就是这些日子,他把手机页面的密码换了,原先密码是他的生日。他在家时还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我有多久没听到过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啊。他在加班或应酬时,还经常不接我电话了,事后则总是回电称“太忙了”、“太吵了”、“领导在场”,有时则干脆不回电话。天地良心,他上班时间基本上还能正常接我电话。他还有个不寻常之处,关于洗澡,不是他那天晚上说漏嘴的请客洗澡,我指的是他在家里洗澡的情况。他有时早上出门前也洗澡,我询问是不是嫌弃我夜里把他“搞脏了”,他说怎么会呢。晚上他迟迟回家,我有时还没睡,困惑于他的油光流彩、精神焕发和志得意满,似乎刚从哪里洗了惬意的澡回家,偏偏还要再洗……他的异常不胜枚举,以前并不是我全然无察觉,而总是有意无意忽略。

浩哥微笑点头。

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我是受人所托,一开始完全没料着把自己也搭进去,现在想来,或许那时我就已经在考虑了,早点儿参与其中也好,如果我已经面临与陈晓同样的处境,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獨善其身呢?

潜意识起了作用,跳到了前台……那么,他在家里还有何异常表现吗?

有!

我几乎是高声叫嚷,那样子看上去估计有点儿狰狞,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尽量客观冷静地把在麻德诚车上“安装”车钥匙和老人机时的意外发现陈述了一遍。末了,我苦笑着说,陈晓在蔡长虹的车上捡到铆钉蝙蝠黑坤包,我万万料不到自己也几乎有同样的收获,真是在破灶台上捡到了破铜勺。

您把他车子里的避孕套拿出来了?浩哥看上去神色紧张。

放回去了,我同谋似的笑笑,我不会那么傻。

他明显松了口气。

不过天地良心,麻德诚只要身处嘉州市区,从无夜不归宿。

是个好男人,还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我受到启发,就把麻德诚那天晚上听闻陈晓所托之事后异乎寻常的表现也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通。我总结说,不关他的事,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紧张,心里有鬼嘛。

是,心里有没有鬼,表现就是不一样,我能否这样理解,您对麻德诚的怀疑就始于那个晚上?

准确地说,那个晚上我明确了对他的怀疑,之前疑虑也是有的,只是隐隐约约,云山雾罩,因为我不愿往那个方向联想,清醒的意识总是提醒我要趋利避害,何必和无凭无据的事较真呢。

那个晚上开始,您的意识觉醒了?

是。

总的来说,目前您只是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尽管这种意识非常强烈,但比如说,他是把车子借给男性朋友,后者在他的车上胡作非为?

我错愕地看着他,直到他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可疑情况,我报复似的回答没有。即便对他的职业素养无条件信任,我还是不打算告诉他我和麻德诚夫妻生活中的一些细节。

他不勉强,沉思着,突然咧嘴一笑,说,那么目前可以肯定吕总是最大嫌疑人,怪不得。

我奇怪地看着他。

毛女士您想啊,在“工投”,一个是一把手,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为一把手服务好属天经地义,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早请示晚汇报,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吗?还需要通过电话、短信啥的留下见不得人的痕迹?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所以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路,把调查重点放在吕总身上,兼顾麻德诚。

我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件又一件我见所未见的货色,听他介绍,纽扣窃听器、针孔摄影机、暗拍探头……他还从包里掏出放大镜调焦镜头在我面前摇晃了一下,说,远距离定位观察需要这个,今天我没带支架。他把镜头塞回包里,掏出几根缠绕在一起的数据连接线,随即又放了回去。我不明白他啥意思。

我为难地说,这些我不会摆弄。其实我想的是,事情闹大了,调查自家男人还情有可原,“工投”在嘉州算是大国企,吕总是市管干部,这不是和政府对着干了吗?

很多人本能地拒绝精密仪器、高科技工具,我理解,很多人连上面的英文单词都不认识呢,我也没想着让毛女士亲自上阵,我只是想告诉您,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之类的调查是我的长处,但随着调查深入,特别是调查范围的扩大、调查目标身段的提高,设施和手段都需要更新和改进,而且人工盯梢也要跟上。

我明白他是要我增加投入,但我几乎打起了退堂鼓,犹豫着不表态。

我的日程排得满,我的业务素质在行业内备受推崇,您当然也可以不用再给我增加工作负担,这完全取决于您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浑浑噩噩下去,还是不计代价地洞悉真相?真相的确往往会让当事人痛苦万分。您可能不知道,一般我只接受女性的委托,我提供清晰的她们的丈夫或男朋友在别的女人床上或车里的照片,有的当事人会当场昏厥,更多的时候,她们会扑倒在我怀里失声痛哭。这个时候女人是最虚弱、最需要男人抚慰的,但我从不乘人之危,我有贤惠的、理解支持我工作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我心满意足地过着……

再转多少?我打断他,一脸豪气。

坤包之谜短期内不大可能水落石出,我恐怕是要辜负陈晓了。正当我惶惶不可终日,浩哥的电话来了。这是周一下午,我在课间回到备课室喝水时看到他的未接来电。学校规定,老师上课不能带手机进教室。备课室里几位老师正在埋头备课,我拿起手机出了备课室,躲在走廊一角给浩哥回电话。

你现在有没有空出来?他语气急促,以往他一直称我为“您”。

我的心跳加速,谁、谁的事……

蔡长虹。

好……我很难说清自己的情绪,好像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庆幸。

你有空出来吗?机会稍纵即逝。

当场捉奸?我能明显感觉到脸颊发烫,呼吸也粗了一些。这四个字我没说出口,我在想象捉奸现场是一副怎样刺激的惊天动地状……你自己的老公都上别的女人的床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出头……

我在十四中门口等你。我慌兮兮地挂了电话,好像和婚外男人约会谈情说爱去。

下午我应该连着上两节语文课,我回到备课室与那位经常和我彼此代课的老师交头接耳一阵,从办公桌的抽屉取了挎包,然后匆匆赶回教室,给学生们打了声招呼,第二节课请徐老师上。我冲校门而去,路上我晃了神,想过给陈晓打电话,但随即否决了这个愚蠢念头。

我在学校门口上了一辆黑色伊兰特。膜与车身一样黑,浩哥摇下车窗向我招手,我才得以看清司机面目,一身正装,还戴着领带,人模狗样。

他如此这般一番话,我才了解了个大概。从中午到现在,蔡长虹的车子一直停在老城区南虹宾馆。南虹宾馆的档次相当于汉庭、如家等连锁酒店。从高德地图明细看,宾馆一楼应该有中式快餐店,浩哥一开始猜测蔡长虹是在此处用午餐,但一个小时过去了,车子岿然不动,他又揣测此处是不是聚集了一帮网约车司机在打牌。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觉得不对劲儿,按照以往经验,蔡长虹打牌还是比较有节制,不会无休止地耗下去。于是他给我打电话。到现在,蔡长虹的车子停在南虹宾馆已经超过三个小時。

南虹宾馆前的停车位尚有空余,浩哥却不急着停车,直至找到蔡长虹的吉利帝豪,边上车位恰好也还空着。他把伊兰特停进那个空位,出来后环顾四周,并无异常,便拿着手机给包括吉利在内的四周环境拍了视频,在吉利车牌和南虹宾馆的招牌上稍作停留。可见他认为暂不需要启用针孔摄像机那类尖端产品。拍完了,他弯腰饶有兴致地查看吉利车内的状况,略带失望地挺直身子,向我摊了摊手,似乎在说,再也不会有第二只铆钉蝙蝠黑坤包了。

我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吉利车身上没任何标识,陈晓说过蔡长虹多数打车平台的单子都能接。宾馆是独幢小楼,一楼宾馆大堂占了一半,另外一半果然是一家叫“天天”的中餐厅,二至五楼估计都是客房。宾馆东边也是一幢格局相似的小楼,一楼是一家颇具规模的汽车修理厂,小楼前有一块与宾馆停车场差不多大小的空地,横七竖八停满车辆,等待维修或修好了等待提走。不时有穿着统一蓝色粗布工服的工人穿梭于我视野内。再往东眺望,好像是一家小商场,花花绿绿。

我们步入宾馆大堂。正对大门的就是前台。大堂一角蜷缩着一个咖啡吧,开放式柜台,摆着三张卡座。目前没人,我跟随着浩哥就座。

两杯美式,他冲着柜台后的小伙子说。

如果蔡长虹此时从电梯里出来,势必穿越大堂,我就能拍到他。

此时他的手机没握在手里。在他的指点下,我才留意到他西服的第一个纽扣有点儿不一样。纽扣笼罩在一圈绒毛里,纽扣当中有个闪光点,比黄豆还小。

如果蔡长虹确实入住宾馆,酒店监控视频里应该有他进入大堂、前台登记、进出电梯和进入房间的画面,对吧?我虚心求教。

是,前台一查系统就可以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

他们会让你看视频,查入住登记系统吗?

一般不会,我们做的是边缘行业,随时要接受罚款、整顿乃至取缔,我们只能编织自己的关系网,否则寸步难行,干脆别从事这行当。

你不是有营业执照吗?

挂羊头卖狗肉,我是以民事咨询和服务的名义申请的,我们生存在黑暗的模糊地带,却为当事人带来弥足珍贵的真相。

这话让我想起了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我关心的只是眼下,就这么喝着咖啡守株待兔下去,无望地等待真相自动昭然若揭?我茫然地看着系围裙的小伙子把两杯美式放在卡座上,并提醒说,可以扫桌子上的二维码付款,两杯三十元。

我扫码付款,眼角余光留意浩哥的举动。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四处张望。

我没话找话,我们的确只需要真相,其他的倒在其次。

我的话似乎启发了他。他说,我在“工投”大楼对面的大厦里租了套间,日夜有员工守候在高倍望远镜后,吕总的办公桌就在窗边,上班时间百叶窗半遮半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却打住了,因为有一个男人朝他走近,并伏到他耳边嘀咕。从那男人的穿着看,应是宾馆工作人员。

浩哥起身说,毛女士,姚经理带我们看监控视频去。

姚经理在前头带路,我和浩哥尾随其后。他靠近我,悄悄说,蔡长虹没登记入住,考虑到他借用别人身份证入住的可能性,也或许……人家开好了房间等他呢。

我们从电梯前穿过,沿着走廊转弯,来到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周边没任何标识。进屋后我才知道是监控室。

监控室狭长,一面墙上挂着十几个荧屏,一个打着哈欠的老年保安坐在转椅上,目光在属于他的阵地上逡巡。屏幕上分别是宾馆停车场、大门口、大堂、一楼电梯前走廊、电梯轿厢、各楼层走廊的“现场直播”,有的屏幕画面还会移动,比如直播停车场和一楼大堂的。每逢有人进出电梯,楼层镜头会自动切换到电梯口,但偶尔有人进出房间,如果不拉近镜头,就看不清楚目标房号。

這是卢师傅,姚经理向我们介绍。我们向卢师傅点头致意。

卢师傅开始按照姚经理的吩咐办事。

播放停车场状况的屏幕画面被不断地回放,终于定格在蔡长虹停车的瞬间,十一点三十一分,然后开始以正常速度播放。他钻出车子,看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把双手举过头顶,又胡乱向两边拉伸几下,还朝着空气踢了几脚,然后把头伸入驾驶位取了件黄色外套披在身上,扬起一脚踢上车门。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娴熟而潇洒。他好像是朝着宾馆大堂走了几步,然后就从屏幕上消失了。人消失了,但车灯还是闪烁了几下黄色,应该是他在不远处按了遥控器给车上锁。再怎么快进、快退也觅不着他的踪迹了。

是不是去“天天”中餐厅吃中饭了?浩哥提醒说。

那得去看他们的监控视频,卢师傅说。

他就没进入过大堂?浩哥不死心。

卢师傅说,正对宾馆大门的视频不是看过了吗?没有嘛,他穿着黄色外套,显眼。

姚经理打圆场说,卢师傅你再辛苦一下,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还是定位在停车场,继续快进,但要进得慢一些,或许他吃饭回来在车上睡了一阵子又出去了呢。

卢师傅哎哟一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也就是那个负责回放停车场实况的屏幕。一个穿着黄色外套的男人晃悠悠地出现在屏幕里,背对着我们,从他的举止看,右手应该握着一根牙签在剔牙。屏幕时间显示是十二点零五分。男人朝吉利走去,有一个甩手动作,应该是丢掉了牙签,手插进黄色外套右边口袋,应该是在口袋里顺手按了遥控器,车灯闪烁过黄色,然后他右手从口袋里抽出,麻利地拉开车门。上述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注意,他拉开的是后排车门,一眨眼工夫人就消失了。不过这回我们都不担心,人就在车子里,插翅难逃。姚经理有先见之明,人家这是要就地午休的节奏啊。

姚经理说,不看正面,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呢?

不看正面,你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呢?卢师傅“没大没小”地说道。

我就说你刚才进得太快了嘛,拉大,拉大。

卢师傅尽其所能地按照领导的旨意办,却也只能把车身拉大,其时左右边都有车,其中一辆还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根本无法做到我们希望的透过吉利的车窗看到车里的人是躺下去休息了还是在做别的啥,只能看到吉利的车顶和大半个前排。他无奈地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了。

屏幕里突然立起一个人,在两辆车之间,毫无疑问就是刚才那个背对着我们钻进车里的人,却以异样的姿势鲜活登场了。确定是刚才那个人吗?或许不单单是我的疑虑,三个男人也集体沉默。

蔡长虹从两辆车之间走了出来,一身崭新的行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浩哥发问,姚经理,你认出他是谁了吗?

不认识,姚经理一摊手说,浩哥你看到他换装了对不对?

我仔细盯着在屏幕上走动的那个人,一身深紫色的粗布工装,手里握着保温瓶,走路的方向和约半小时前略微不一样,那时他似乎是朝着宾馆大门而来,此时他在屏幕上是半张脸对着我们,往东走,前方就是汽车修理厂。

我说,姚经理,蔡长虹是去做汽车修理工,可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网约车司机不做?

你怎么知道?姚经理瞪圆了一双牛眼,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以相同的表情看着我的还有浩哥。

陈晓和我说过,蔡长虹开网约车之前,做了多年的汽车维修工,跳槽过多个修理店。他是部队里的汽车兵,提副营职之前一直在开车,开车、修车都是他的老本行。很遗憾,这个情况我从没告诉过浩哥,我潜意识里早早把它判定为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我只对浩哥粗略地提过他是退伍军人。

我扼要地说,他开网约车之前是修车师傅。

姚经理一副大彻大悟状。我终于明白他只是在修理厂打零工了。一个月前,我的车子犯毛病,我就把车子丢到修理厂先回宾馆上班了,中午过去取,发现一个工人的工服独树一帜——你们看,他是深紫色的,而他们店里的都是蓝色的——而且没工号。他们店里的工人都有工号牌贴在胸前,和校徽差不多,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学徒,就多看了几眼,但没问啥。我和他们老板老王挺熟,要不我打电话给老王,把他叫过来问问咋回事?

不用不用,浩哥一口回绝,毛女士,我们过去瞧瞧。

我、浩哥和蔡长虹在汽车修理厂东边的小商场度过了这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我向蔡长虹自报家门,他一脸惊奇,连连说,毛毛我有印象,晓晓多次提起过的,感谢毛毛参加我们的婚礼,还来我们家喝纱面汤,给了心心小朋友红包,你是晓晓最好的朋友。我向他介绍浩哥,笼统地称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找他谈点儿事。他更加惊讶了,说走不开啊。我说你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管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还是好奇,他终究向老王告假,洗手洗脸,在浩哥的“押送”下乖乖地去车里换好衣服,并提议去商场一楼的休闲茶吧坐坐,泡一盏龙井就可以要小包厢,他请客。

一切水落石出。中途我也把浩哥的身份如实向他相告。

因我急着去幼儿园接朵朵,我们商议的结果是暂时再捂着盖子,待明天(也就是周二)下午我陪蔡长虹回家,在我的坐镇下,由他当面向陈晓道明坤包的来龙去脉。我上高一几个班级的语文课,一周唯有周二下午没课。蔡长虹显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度要求我立即陪他回家,但我没办法答应,明面上的理由是不差这一天。其实是,自从我“意识觉醒”,我就再也没打算在接送朵朵一事上求麻德诚了,最好让朵朵不要认他这个爹了,也好有朝一日父母摊牌,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我这一边。

浩哥捎我去幼儿园,我把蔡长虹在部队里开卡车掉进山沟、救助战友荣获三等功,在区公安分局工作时加班回家路上抢救冻僵老人获得见义勇为者称号的事简略地说了。

我从一开始就几乎断定他没啥调查价值(他不掩饰自鸣得意),他的脾气还这么温顺,眼睁睁地看着我把那两样我的员工装在他车上的宝贝取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我默默点头。真心希望陈晓在经历此事后,会倍加珍惜身边的这位“老实人”。

麻德誠难得地按时回家吃晚饭。饭后,他向我通报,“工投”工会组织职工外出休养,明天要出去一批,他在其中,包括路途时间,要外出休养四天。

周二早上,确认他出门后,我给浩哥打电话,通报对象外出,要求他接下来几天务必用心,必要时可安排人工盯梢,钱没问题。他说好的,毛女士您的备用手机也得派上用场。然后我在厨房给朵朵弄吃的,把备用手机开了免提摆在台面上。麻德诚车子里有蓝牙,显然边开车边和人在通话,但此时电话另一头的女性明显不是吕总。

情况复杂化了。

从他们的第一次通话,我就断定麻德诚仅是和这个女性“新人”两人同行,再无他人。他告诉这个女的,在大剧院公交站等他。这个女的则问他到花岩水库要多久,如果不急的话,自己打算先给儿子弄好吃的再出发。大剧院公交站在他上班路上,从我们家去“工投”必经此路段,如果不故意绕远路。从路程看,大剧院基本上位于我们家和“工投”的中点,所以仅凭她的上车点还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直接去花岩水库还是先去趟“工投”。可见,工会休养应属子虚乌有,纯粹就是一对鸟男女幽会鬼混去。

当然,也有可能麻德诚打算和此新人在花岩水库鬼混一天,明早真的回“工投”和同事们会合一处去参加工会休养,而同批人员里还有吕总。花岩水库景区位于嘉州市下辖某个县,来往嘉州方便。或许麻德诚在吕总面前的说辞是,今天家里有事请假了。明天他会拎着小拉杆箱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的第二次通话,由头是这个女的先到了大剧院公交站,问麻德诚怎么还没到。他则回复说快了快了,看来你的心情还比较急切嘛。女的压低声音说讨厌,人家怕遇见熟人嘛。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判断,他们预订了水库景区一家名叫“在水一方”的民宿,还提及要去景区所在镇上的“西红柿”KTV唱歌。然后通话结束。

我再次给浩哥打电话,把最新情况一五一十作了通报。他说他也在听。有点儿殊途同归的意味,我不免有点儿扫兴,虽然双保险更好。鸟男女会合一处,我的备用手机就派不上用场了,遗憾的是,我依然搞不清楚她是否是麻德诚的同事。浩哥爽快表态,车里的车钥匙和老人机在,他们去哪里,在车里说啥话,都逃不了,我立即安排心理素质高、盯梢经验老到、拍摄技术出色的员工驾车跟踪。不是花岩水库景区吗,不是“在水一方”民宿吗,不是“西红柿”KTV吗,毛女士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既如此,我没啥不放心的,伺候朵朵吃了早饭,送她去幼儿园,再去十四中上语文课。午饭后,我其实马上可以去陈晓家,但我养成了午休的坏毛病,否则下午上课萎靡不振。我在午休前给蔡长虹发了短信,通知他下午一点半准时到十四中门口接我。

蔡长虹把门打开,却无故地躲在了门后,把我推到前面,我只能硬着头皮进门,随意朝客厅方向一瞥,目光与陈晓的对接上了。她惊讶得忘了和我打招呼(她肯定在想,我怎么可能有她家房门的钥匙呢),虽然我和她约了时间,让她在家里等我。我换好鞋,随手把挎包放在鞋架台面上,无声无息地朝她走去。她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直到看到我身后出现“一条尾巴”,她张了张嘴巴,仍然没说话。我没和她说过蔡长虹也会回家。

直至我隔着茶几站在她面前,她才总算有所反应,艰难地俯身,一手撑在茶几上,摇晃着身子吃力地起身。蔡长虹反应比我快,已经跑到她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胳膊下,帮她挺直身子,又轻言细语地劝说她坐回沙发上。她收敛起了刚刚对我展露的牵强笑容,阴沉着脸,眼神里颇有怨愤,却顺从地在他的搀扶下就座。他们平日里是否就是这副做派?她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他能毫无察觉?而按照昨天他向我和浩哥所说的,他对她越来越古怪的脾气早就有所察觉,却以为只是因为生了二胎双双被单位处分了的后遗症,还有老陈至今不肯原谅小两口的缘故。这男人也真够愚钝的。

我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与他们基本上呈四十五度角。陈晓有心挣脱开蔡长虹依然拽着她胳膊的手,蔡长虹却执着地不予理睬。陈晓一脸忸怩,似乎在知晓内情的我的注视下,她理应表现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大义凛然地甩开身边这个有污点的男人,并痛斥之。但或许平日里他们就是这般做派,她习惯了。

昨天我在汽车修理厂偶遇蔡长虹,才知道这些时日他在不同的修理厂重拾老本行。他联系过他曾供职的所有修理店老板,通知他们在手头活儿忙不过来时就给他打电话。他按不同的维修项目收取不同的工时费,比在街上放空车划算很多。忙完了修理活儿,他就打开系统接单载客,两头兼顾。

我语气舒缓,像拉家常,却又含糊其辞。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明白我嘴里所谓的“偶遇”是怎么回事。蔡长虹的反应出乎我和浩哥意料,他并没像我们一开始担心的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只为妻子深深地忧虑。他完全不知道有铆钉蝙蝠黑坤包这个天外来物,但在我和浩哥的极力引导和点拨下,终于一点一滴地回忆起了四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夜。我发挥语文老师的专业特长,把他讲述的故事梳理一次,告诉他怎样才能条理清晰地向陈晓交代清楚,不要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敲得人头晕。

我说,晓晓,我想让你直接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那个雨夜的故事。

她说,我需要的只是真相,但我现在不知道能否坚持听完,如果这个故事足够精彩的话。

她稍稍偏头,瞥了蔡长虹一眼。我惊喜地看到,她眼神里的怨愤似乎多了一些复杂成分,总的来说还是将信将疑,有希冀,更多的是对于无情真相被揭露的恐惧。

我鼓励说,你能坚持,而且无论如何,你现在必须这样做,你需要知道真相。

是,我需要。

蔡长虹终于识趣地抽去了还夹在陈晓胳膊和身体之间的手,偷偷瞥妻子一眼,随即做贼心虚般地挪开目光,求援般地看了看我。

我说,蔡长虹,这事必须你来说,我已经替你说过了网约车司机兼职做汽车修理工的好人好事,我想,你数年如一日栉风沐雨,一门心思只是为了晓晓和这个家,同时你又不想让晓晓知道你过于劳累,免得她担心,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你不想说,就先去给毛毛泡杯茶。陈晓语气冰凉,表情却生动了些,冲我笑笑,仿佛带上了点儿讨好成分。

毛毛,到底怎么回事?陈晓趁他离去,满脸立即涌上紧张和惶恐,脖子骤然伸长了许多。

我摆手示意她坐好。不管她怎么问,我总是把话题岔开。

蔡长虹端着大大的白色搪瓷杯过来了,轻放在我面前。我本以为他会坐回陈晓身边,哪知他稍一犹豫,推开茶几,倾斜着身子单膝跪倒在陈晓脚边。他的举动不仅吓了我一跳,连陈晓也像被烫着了似的连连摆手,把头扭到我这一边。而我只有目瞪口呆,恍惚间若有所思,怪不得校花会“下嫁”给这个虽其貌不扬却心地善良的“副股长”。直至这个当初从常务副市长的公子手里横刀夺爱的男人看了看我,我才回神,郑重点头。那意思是,他可以开始了。我希望陈晓不要误会是我和蔡长虹共谋设计好的桥段,我断定蔡长虹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在谋篇布局了。

我今天请毛毛陪着回家,是为了解释和道歉。他把一只手撐在茶几上以稳住身子,双眼热切地看着陈晓的侧脸,另一只手似乎要搭上她的膝盖,半路停住,搭在了沙发边沿上。

你说清楚,是你,不是毛毛!她沉着脸,沉着声,把目光从我脸上收了回去,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直视前方。

你煎熬了四个多月,而我完全蒙在鼓里,你的痛苦是我带来的,都怨我,是我捎来了这个包,是我给你带来了这份痛苦,这一点毫无疑问,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平时对你关心太少,尤其是你心里在想……

够了,蔡长虹,你有屁快放!

我惊讶于陈晓的粗俗,更惊讶于蔡长虹的文绉绉,他一改昨日在我和浩哥面前的慌乱状,来了个冗长的开场白。我不得不怀疑,他在陈晓面前一向如此,而不仅仅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的加急彩排。

是,我这就给你说说那只包,是别人丢在我车上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实在是冤枉……

蔡长虹,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陈晓出手了,她是在出声后才出手的,她缓慢挪动身子,正面朝着仰视着她的蔡长虹,抬起右手,食指笔直地戳向他的脑门。我们嘉州人把这时候的食指称作“指头枪”,因为随着食指探出,大拇指自然上翘,而另外三根手指蜷曲,整个手就呈一把手枪状。可见,蔡长虹如果不想被她当场击毙,那就来不得半点儿狡辩。

遗憾的是,陈晓的声色俱厉吓退了他,尽管她的指头枪和他的脸还有一尺之遥。他显得畏缩,再次以目光向我求援。我把头偏向窗外。

我从来没试图隐瞒任何事,我只希望,等我解释完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你能够原谅我的粗心大意,我真是个石头啊,家里老婆天天以泪洗面,我竟然……

你家外还有老婆?她摆了摆“指头枪”,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那天夜里我开着空车冒着大雨回到家,你已经睡熟……

之前呢?陈晓断然发问。如我所愿,她上心了。

那天夜里开始没下雨,我是说傍晚,不,不,应该是八九点钟了,我送客人去机场,运气好,刚好接了高德打车的回程单子,不是回市区,是去云成县城,得一个半小时,这还得上高速。当时没下雨,高速通行费客人付,那就去一趟吧,既然平台已派单给我了……回头我没走高速,一是不想承担高速通行费,得四五十元;二是上了高速就没办法带客,于是我就走省道。

我看见他们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已彼此避开。

我确实带到客人了,不是在云成县城,是在桐溪镇。晓晓你知道桐溪风景区是我们嘉州人常去的游玩地对不对,在龙海区,在我们家所在的白鹿区北面,如果不走高速,从桐溪镇回我们家,要经过嘉州火车北站的站前道路……哎呀,我忘记跟你说了,从云成县城开出来没多久,雨就开始下了,毛毛雨,到了桐溪风景区时已经是瓢泼大雨,我平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说实话我怕了,我想起了战友血流不止的那个夜里,想起了深夜加班回家路上倒在我车前被冻僵的老头儿,雨水啪啪啪砸在挡风玻璃上,我暗暗发誓再也不夜里跑长途了,晓晓,从那个雨夜到现在,我再也没跑过长途……

陈晓若有所思地点头,可见他所言非虚。

那一对男女突然从树丛下钻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不得不急刹车。如果不是大雨车速本来就慢,肯定撞上去了,我怀疑他们拦车好久了,没人待见,不得不跳到道路当中拦车,他们手里各撑着一把伞……我停车后才发现此处就是风景区大门口,在雪白的车灯照耀下,我确实看见那个女的肩上晃荡着一只黑坤包。晓晓我跟你说,我是昨天才想起这个细节的,当时我吓坏了……我以为遇见鬼了,那个男的还打着一把透明伞,我怎么感觉是白伞呢,你们见过白色的伞吗?其实我没看到女人肩上的坤包,或许眼睛看到了,意识没看到,包什么包啊,我都要吓死了……那个男的见我把车停下,示意那女的站在车头前,他立在驾驶位窗外,我只好摇下车窗和他说话,只摇下一点点。他说要去嘉州市区,我想顺路是顺路,但只想着早点儿回家,市区这么大,就问他具体去哪里,他说说不准,我就更加害怕了……

蔡长虹停下来喘气,惊魂未定。我真是无语了,昨天下午的辛苦教诲全白费,他说话依然颠三倒四,如果不是我昨天已经了解实情,很难控制住不打断他。但略微让我安心的是,陈晓一脸专注,如同在課堂上被老师洗脑了的好学生。

他们为什么不在手机上叫车?她问,显然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了。

对,对,我是在他们上车后问那个男人的,他就坐在副驾驶位,把座位都搞湿了,那个女的坐后排,他们从树丛间推出两个拉杆箱,变戏法一般,放后备厢了,我没下车。我怀疑他们不是游客,估计就是镇上的人。晓晓,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们要私奔!他们知道去嘉州市区必经过火车北站,果然,车子快要过站时,那男人毫无预兆地对我说,大哥,送我们去站里。其实我透过头顶的后视镜看见那女的一直在摆弄手机,我就断定她是在查车次,查明天上午的车次,他们是连夜出逃,但那个时候肯定不会有动车经过了,无论北上还是南下……看年纪,女的稍老,或许三十出头,甚至更老,挺喜欢打扮,那男的嫩一些,或者大学刚毕业呢,但看上去不像大学生,倒像是在桐溪镇边上的稻田里种田的农民。那里的油菜花一到四五月份就开成一片黄色花海,晓晓我带你去看过的啊,花海里有木头步行道,还有很多当地人摆摊,我们吃过猪油糕、矮人松糕、九层糕和灯盏糕……

陈晓幅度很小地摆了摆手。

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要出远门,不想惊动别人,所以不开车,但雨夜里他们打不着车啊,不会有出租车从那里经过。那个男的说平台上确实有派车信息,但到达至少都需要三四十分钟,这还是平台自动计算的结果,平台客服才不管你这里是艳阳天还是下雪。两个司机都打来电话要求取消订单,靠,什么世道,就因为下大雨?雨下得真是大啊,我把刮雨器打到了最大一挡才勉强驾驶,经常车子一个蹦跳,又一头栽进水坑,积水看上去像从天上倒下来的,稀里哗啦全砸在前挡风玻璃上……我问他们要上平台吗,对对,我让他们上了车,怕归怕,我不能见死不救,他们已经坐在我车上,边上又没别的车,估计平台会派单给我。那男人赌气说,大哥你说多少钱,小弟绝无二话,决不给平台分成一分钱。晓晓我肯定求之不得啊,那女人把包丢了……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又不稀罕啥包不包的,我是说他们不愿意在平台下单,这样的话他们还如何找得到我,而且他们不是第二天一早就坐动车走了吗?

他们为什么不回家,你说他们是桐溪镇上的人?陈晓打断他。

我猜的,我一切都是猜的,只有这件事本身是真实的,他们私奔我也是猜的,看他们的神色就有数了,慌慌张张,鬼鬼祟祟,年龄也不匹配,差了七八岁呢……私奔的人还怎么可能回家,毛毛你说是不是?他把头转向我。

我只得附和道,是,私奔的人没有回头路。

晓晓你说说,如果因为你肚子大了,我和你私奔了,你还怎么回家,老陈都差点儿要上吊了。所以我怀疑他们当晚就住在北站的如家酒店,乘坐第二天的第一趟动车远走高飞了,不不,那时应该是零点之后了,应该说是当天的第一趟车,他们哪里还有空暇找那个包……毛毛,你说那里面没啥值钱的,没身份证啥的?

包里有啥你别管,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下车给你付钱了吗,怎么付的?

给了,按照平时平台的里程计算,我估计一百五,是计算到我们家的距离,我就说兄弟你认为我辛苦的话就给两百,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还以为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哪知到了北站就下车了!他脸上浮现得意的笑。

我插话道,晓晓,根据昨天蔡长虹对我的说法,他们下车时,那男人要掏手机付钱,想了想又摸出皮夹子,给了蔡长虹两张百元大钞。

因为整数不用找,蔡长虹得意地补充道,就是这么回事。

我看不见得吧,我看那对鸟男女不是私奔,是杀人了,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月黑风高夜……陈晓若有所思地说。

我哑然失笑。蔡长虹却立即附和道,那是肯定的,他们上车前我就断定他们杀人了,乖乖地坐车付钱那是他们走运,否则……

等等,那天你都没闻到那女人身上的气味儿?

什么气味儿?蔡长虹一脸懵。

我说,晓晓,估计那女人跟着那男人仓皇出逃,女人又爱美,临走时往身上喷点儿香水也属正常,不过上车前不是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了吗,蔡长虹怎么会闻得到?即便包里的香水瓶盖子破了,也可能是后来的事。

天!蔡长虹一声尖叫,趁势坐到了沙发上,晓晓,我想起来了,我透过后视镜看见过那女的除了摆弄手机,确实还在坤包里摸索着啥,好像手里还拿着啥往脖子上喷,现在我百分百断定,她就是在喷香水。

哦,天哪……陈晓长叹一声。

我意料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陈晓高声责骂自己,责骂自己不该被一只来历不明的坤包夺走了心智,不该被猪油蒙蔽了双眼,不该只给蔡长虹打了一个电话就放弃,不该傻乎乎地等着他主动说明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的坤包,不该对他采取跟踪窃听的下作手段……而蔡长虹急着安慰她,尽力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陈晓没请求蔡长虹的原谅,只是泪水盈满了双眶,而蔡长虹在拼命地请求陈晓原谅他。蔡长虹急于帮助她从窘境里摆脱出来,却又无从下手,试图把她揽在怀里,她却拼命地挣脱。他们像发疯似的相互推搡,又不敢真用力,像在跳蹩脚的二人转。

这两口子的做派我真受不了,我很想与他们来一番得体的告别,祝贺他们冰释前嫌,祝愿他们的新生活起帆远航,但我又不想惊动他们,破坏眼下的大好局面,那样好像显得我是个不识趣的第三者。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往门口而去。

毛毛!

我换鞋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陈晓,只得静立原地等他们过来。

毛毛你别取笑我,你看看我都做了些啥……

晓晓,一切都挺好……我听见了手机铃声,一把抓过鞋架台面上的挎包。

你再坐一会儿,我让蔡长虹买菜去。她的语气里有哀求的成分。

不,不,我急切地摆手,我得去幼儿园接朵朵了。

这是我当下要脱身最好的借口,我抱歉地笑笑,不再说话,转身,推门而出,迅速关门,不给他们说话机会。她好像还在嘟囔着让蔡长虹送送我啥的。

我走出小区,习惯性地掏手机叫车,才“惊讶”地看到一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微信信息。浩哥在微信里说,对象全天的活动轨迹都拍下来了,亲昵举止自不在话下,关键是拍下了他们一同进出花岩水库景区“在水一方”民宿同一房间的照片。他们午饭后在房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才出去游山玩水,但还未涉足“西红柿”KTV,估计是要晚饭后才去引吭高歌。浩哥询问“毛女士”,需不需要夜里捉鬼,他们有红外线设备,不开灯也能拍,她本人需不需要去,如果去,他还在嘉州,可以亲自驾车带她去,请毛女士看到信息即予回复,云云。

我尚未登录叫车系统,一辆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我身前,一个客人从后排下车。司机招呼我,坐车吗?

我拉开车门,安然地坐了进去,告诉司机往哪儿开。司机很乖巧,见我脸色不对,一路上一言不发。

下车前,我给陈晓发了一条微信信息:每个女人心中都住着一只铆钉蝙蝠黑坤包,有时只是幻象,有时却未必。然后我下车,迈着轻盈步伐朝幼儿园走去,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困难的大事。到了幼儿园门口,我把信息撤回,此时信息发送还不足两分钟。世上居然有后悔药可以吃。

我混迹在一大帮爷爷奶奶当中,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因此我与他们谈笑风生。不出五分钟,我就将见到朵朵,从我身上呱呱坠地的骨肉。

责任编辑/吴贺佳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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