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鹏程在观音山铁路工地
2021-05-10何仲育
1956年初,春姑娘的衣袖拂绿了八百里秦川,渭河两岸到处桃红柳绿,春意盎然。
然而,秦岭北坡区段观音山一带却依然是白雪皑皑,寒风嗖嗖。数千名筑路工人,为了抢时间,赶进度,顶风冒雪地战斗在宝成铁路工地上。
杜鹏程,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书写铁路建设的大作家,也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观音山铁路工地的。
那天,杜鹏程从设在宝鸡上马营的铁道部第六工程局招待所乘坐汽车,沿着渭河桥,直向渭河南岸的铁路工地驶去。过了任家湾,汽车就沿着清姜河蜿蜒蛇行,徐徐爬坡。绕过一座山后,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岭又一次次挡住了杜鹏程的视线。杜鹏程问陪同的人:“秦岭到了吧?”同行的同志笑了笑:“老杜别心急,离秦岭主峰还远着呢!”说得杜鹏程自己也笑了起来。
又往前走了几公里,陪同的同志指着一座山顶的戌楼说:“大散关的石碑就矗在那儿。”
杜鹏程马上来了兴致:“大散关就在那儿?那我们上去看看!”
下了车,沿着一两尺宽的石头路,往山顶攀登。路上的石子早已被祖祖辈辈出川、入川行人的鞋底磨得光滑,再加上有积雪,所以两人手脚并用,才攀上了山顶。山顶上破旧的戌楼早已坍塌,戌楼旁的石碑上写着“大散关”三个大字。杜鹏程擦着头上的汗珠,摸着石碑说:“赫赫有名的大散关竟然就在这里!太好了!古时候人们进出四川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今后宝成铁路一通,进出四川如履平地!然则何也?时代异焉!”
当时担任第六工程局宣传部文化科科长的胡忠斯,早就听说刚刚出版了长篇小说《保卫延安》的作家杜鹏程要到宝成铁路上深入生活,昨天他又接到宝鸡的电话,說是杜鹏程今天就要到观音山工地来。可是时间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还不见人来。胡忠斯正在着急,就听见院子里“嘟嘟”地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他赶快站起来,三脚两步地跑出了房门。
杜鹏程已经下了汽车,胡忠斯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闻名全国的大作家:只见杜鹏程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笑呵呵地站在那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上面派来的秘书,或是哪个小学校里的老师呢!胡忠斯来不及多想,迎上前去,握住杜鹏程的手说:“欢迎、欢迎!”又诚恳地说,“欢迎杜作家到观音山铁路工地来蹲点!小王,快把杜作家的行李送到接待室去!”
杜鹏程急忙摆手说:“老胡,别叫我杜作家,我的名字叫杜鹏程,你叫我老杜好了。我可不光是来蹲点的,我现在也是一名宝成铁路的建设者,局里已正式任命我为咱们六局宣传部副部长、第一工程处的党委副书记。所以,我就不能住在接待室里了。你快把我的行李送到工棚去,我要和工人们睡大通铺!”胡忠斯一听,连忙摇头:“那咋行!二三十人挤在一起,连个小板凳都没有,你怎么写文章呢?再说……那儿的卫生条件也太差!”杜鹏程笑起来:“你呀你,过去打仗我和战士挤在一起睡通铺,现在咋就不能和工人睡在一起?卫生条件再不好,工人能睡,我也能睡。至于我怎么写东西,你不用操心!”
胡忠斯没办法,只好让小王把杜鹏程的行李提到一个工棚去。临出门,杜鹏程交代小王:“我的行李要朝里放,我靠墙睡!”又解释了一句,“我带的书多,靠墙睡有地方摆书!”
下午,胡忠斯陪着杜鹏程到观音山的几个工地走访参观。观音山过去只住着几户人家,村后的灌木林中常常有野兽出没。偶尔川陕公路上的汽车、马车或午夜前来投宿的行人,才给这深山腹地的小山村增添点生气。如今已经大不同了:第一工程处和各工程队机关、筑路工人的工棚散布在沟沟坎坎,沟下村子里还临时增设了商店、邮局、新华书店、理发馆、照相馆和许多铁路临时机构。
杜鹏程他们来到了观音山下的清姜河畔,只见河槽旁坐着许多石匠,叮叮当当地敲个不停。胡忠斯告诉杜鹏程:“工地上砌边墙、砌石拱桥所使用的石料,都是就地取材,由这些石工一锤一锤地敲凿出来的。”
又用手指了指左前方:“那儿有一条神沙河,河上要修建宝成铁路上最长的六孔石拱桥。石桥全长175.5米,桥高38米,需用石料三万多块,式样四千余种,光石料就备了整整半年。”
杜鹏程有些不解:“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石匠?”
“从全国各地招来的。”胡忠斯说,“你要是早些天到这里来,仅能听见敲石头的声音,看不见人,要仔细瞧,才能看见。”
“为啥?”
“因为雪大,石匠都変成了雪人,到处一片白……”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个石匠跟前。杜鹏程问:“同志,你是从哪里来的?”
石匠说:“从山东!”
说话带有一股浓浓的胶东口音。
石匠告诉杜鹏程,听说修建宝成铁路需要石匠,他就报名来了。一年多来,他在观音山石场已经记不清凿了多少石料,只记得自己磨坏了三个锤把,现在铁锤上安的是第四个锤把了。杜鹏程把他的铁锤拿在手里,发现这个锤把上留下了很深的五个手指印。他把铁锤还给石匠,动情地说:“战争年代,山东人民用独轮车支援前线,跟着解放军把红旗插到了海南岛!现在山东人民又用铁锤支援铁路建设。有山东和全国人民的支援,宝成铁路一定能早日建成通车!”
胡忠斯和杜鹏程来到正在施工的一个隧道里。外面天气虽然寒冷,但隧道里的温度却有十多度。隧道里雾气夹着灰尘,一串串的灯泡显得更加灰暗。满头大汗的小伙子们推着运渣车,吹着哨子,一路小跑。工作面上,工人们几乎都穿着背心裤头,抱着风钻“突突突”地钻炮眼,石粉扑闪得连对面的人都看不清。
说话间,胡忠斯把一位工人领到杜鹏程跟前,介绍说:“老杜,这是在抗美援朝中获得志愿军‘特等功臣称号的郭金升同志。老郭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先后拆卸了五十多种大小种类不同的定时炸弹,共计有四百多颗。1952年9月,他被推选为志愿军归国观礼代表团成员,参加了国庆三周年庆典,他还代表志愿军给毛主席敬过酒呢!”
杜鹏程由衷地赞叹道:“了不起!昔日战场上的英雄,今日筑路工地上的模范!真的了不起啊!”他握住郭金升的手,用力地摇着,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把老郭的双手拉到眼前一看:发现老郭的手心、手指上有许许多多小黑点儿。
“老郭,这手怎么了?”
郭金升笑了笑:“我在朝鲜拆卸定时炸弹时,有一次引信在手里爆炸了。幸亏医生抢救及时,双手才没有锯掉,可是手心、手指头里钻进去的铁屑取不出来了。”
“手还疼吗?”
“疼当然还疼。不过能忍住,慢慢就习惯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在工棚昏暗的电灯下,杜鹏程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在筑路工人们的鼾声中,记下了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也记下了他和郭金升握手的感受。最后,他在本子上这样写道:
“会写诗的朋友们,来歌颂劳动人民的这双手吧!这许许多多的手上,写着我们祖国的全部历史!
深夜里,当你站在秦岭高峰上,便可以看到秦岭山区的夜景:山头上、山沟里到处密布着电灯。这荒山僻野,充溢着生命的力量。远处,不断传来巨大而深远的号子声。大风雪裹着这社会主义的进军声,响彻在祖国的夜空里!公路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绕着山路或上或下。汽车的灯光,有时候映照出夜晚出来寻觅食物的狐狸,它机警而迷惑地迎着灯光,直到汽车走远,才跳上垄坎,蹿入山沟。
这里。不分白天黑夜,人们奋勇而不停息地工作着……”
当时六局一处在观音山工地修建的工棚十分简陋,由于用水困难,工期又紧,职工们往往几天不洗脚,回来倒头就睡,被褥也经常顾不上拆洗,所以工棚里常有一股汗臭味和脚臭味,有时还夹杂着一股霉味。然而杜鹏程全然不顾这些,他白天深入工地,了解情况,晚上就坐在铺边,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写作。
筑路工人也很喜欢这个说话和气,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大作家。有人找他聊天,有人找他帮忙给家里写信,还有人也常常跑来找他借书。杜鹏程总是有求必应,尽量满足大家的希望和要求。
1956年6月初,杜鹏程来到了宝成铁路徽县车站,这个车站北边不远处有一个叫黄沙河的地方,那个地方插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宝成铁路接轨点”。计划在7月初,由第六工程局负责修建的宝鸡至黄沙河148.98公里线路,与第二工程局负责修建的黄沙河至成都519.22公里,将在这里南北会合,胜利接轨。
然而6月4日晚上的一场大雨,一直下到10日。山洪来了,嘉陵江的洪水暴涨,浊流滚滚翻腾,大浪直冲山崖。许多刚建成的桥梁被冲毁了,连工程队在嘉陵江上架设的便桥,也全部被冲断了,数千名工人被隔绝在对岸的工地上,三天三夜没有铺盖、没有粮食。江岸这边的干部们着急得冒雨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办?老工程师也跑过来出谋划策。最终是一位水性好的年轻工人,腰上拴了个绳子,冒着生命危险跳到咆哮着的嘉陵江里。眼看着浊浪一会儿把他抛到浪尖,一会儿又把他压到浪底。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生死搏斗,这位工人终于游了过去!很快,人们在江面上拉起了粗大的铁索,大家靠着这根铁索,每次五公斤、五公斤地把米、面送到了对岸,数千名工人终于获救了!
在大雨滂沱的日夜里,杜鹏程目睹了这一幕,他把这一激动人心的情景写进了中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这是他的代表作,于1958年出版后,1959年再版。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和陕西人民出版社争相出版了第三版。
杜鹏程把筑路工人、筑路工人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小成渝、小宝成,全都写进了散文《夜走灵官峡》里,这篇充满激情的两千余字的作品,均被收入初中语文教科书,拨动了成千上万个小读者的心弦,成为一篇劳动者的不朽颂歌!
作者简介:何仲育,西安铁路局集团公司西安机务段退休干部,2004年曾出版散文集《巍巍秦岭话深情》,系陜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