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情(微小说三篇)
2021-05-10熊立功
熊立功
奠基石
在一年一度的入党积极分子培训会上。作为讲课人之一,我发现这批学员大都是30岁左右的青年人,有个人却特别打眼,他满头白发,黑黑的脸,打满了褶。这人估计有60多岁了,他可能是这批入党积极分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出于好奇,我便把这个人称呼为“白头发”,也成了我关注的人物。
“白头发”坐在课堂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听课,自始至终很专注,并用一支粗大的手捉着细小的笔,做着笔记,非常认真投入……
党课讲完,还有一个程序,就是对学员进行考试。考试是开卷的。可“白头发”还是显得很紧张,卷子发到他面前时,他站起来,接卷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答卷时,“白头发”一会儿翻书,一会儿看笔记,还不断撩起衣襟擦汗。写字也显得吃力,每写一笔,重且慢。
一个多小时后,“白头发”最后一个交卷。我看着写得满满的卷子,禁不住说:“你好认真啊!”
“白头发”怔了怔,说:“我要对得住他。”
“他?他是谁?”
“我儿子。”
“不是您入党?”
“我已经是三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了。”
“那么说,您是代您儿子来学习的?”“白头发”点点头。
“那您儿子怎么不亲自来?”
“本来,他该来的,写入党申请书,都两年了……半个月前,他在抗洪抢险救人中,让大水,让大水卷走了……”
渡
坨子雨,一个劲地从天上滚下来,砸在街面屋顶嘣嘣作响,砸在水里浪花四起。老张的雨伞已经撑不住了,他干脆收起来,当作拐杖用。水已经齐膝盖了,漩涡已经形成,老张在水的冲击下,艰难地往前挪动。
洼子街上,刚才人们撤离的嘈杂声,基本没有了。有序往安全处转移撤退的人群,也少了起来。大起来的是雷声、风声和雨声,还有街面上打着漩涡的水,撞击墙面轰隆隆的声响。
老张协助小梅包保的10户人家,有9户33人,已经安全撤离。清查的最后一户,是儿孙都在外打工的聋哑老人王大爷。
昏天黑地的雨雾里,老张看到王大爷的门是开的。他的心一阵紧缩,随之,小肚子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这才感觉到,水浪已经淹到了腰际,周身被一股强大的力冲击着。
他感觉有些支持不住了。腹部做完手术两个月之后的老张,刚上班就赶上了汛期。
地处低洼的洼子街,从南至北就是一条街,一面沿河,三面环山。连续下几场雨,从三面山上冲下的水就汇集到河里,若排泄不畅就会冲到街上,对街上的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胁。
每年一到汛期,防大汛就成了镇里的头等大事。按照常规,在镇政府工作的每一名干部,都分配了街上居民防汛撤离的包保任务。在镇里工作了39年的老张,当然也不例外。
可今年,镇里没有安排老张的防汛任务。很简单,他刚做过手术。还有,再过一个月,老张就要办退休手续了。
可一向好强的老张不依,硬是要求镇领导,给他安排几户包保任务。理由很简单,他对街面上的居民,每家每户都了如指掌。
“那你就协助刚来参加工作的小梅吧,她对情况不熟悉,又是一个女孩子。”镇委书记看着一脸倔强的老张,既感动又感激。
洪水说来就来了。上午还是晴天大太阳,刚吃午饭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闪电、炸雷,伴着狂风,一眨眼就扑面而来。
正吃饭的干部们纷纷丢下碗筷,在警报声中冲向各自的岗位。
一脸惨白的小梅,不知道是惊吓的,还是身体不舒服,但仍然冲在老张前面,对自己所包的居民住户挨家挨户地清查。
狂风刮走了小梅手上的雨伞,她拒绝了老张送过去的雨伞,只管在雨水中奔走,呼叫人们撤离。
紧跟在小梅身后的老张,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小姑娘来。转移走一半住户时,洪水已经齐小腿深了。这时,细心的老张看到小梅的腿上有殷红的鲜血往下淌。
“你的腿上流血了!”老张的惊呼声,让小梅低下了头。
小梅脸一红,轻轻说:“没事。”然后,低头清洗双腿上的鲜血,再不吭声。
回过神来的老张,吼叫起来:“你简直是不要命啦,这么大的事,不早一点说……快走,赶快走,和撤离的人一起到无水的地方去……护送人撤离也是你的责任!”
在老张连哄带吓的威逼下,小梅一抹连泪带雨水的脸,奔往撤离的人群。
老张一手捂着小肚子刀口痛的地方,一手撑着雨伞,在浊浪中,终于挪到了王大爷的门口。
这时的水已经淹到胸部了,屋子里的王大爷趴在一个大柜子顶上,六神无主,全身筛糠一样地颤抖。
看到游进来的老张,王大爷一个劲儿地向老张磕头。
显然,快80岁的王大爷,想从齐胸深的水中走出去是不可能的。
老张打手势,让王大爷趴在柜子上不要动,迅速扫视屋内,最后,眼睛落在屋角一个浮起来的水缸上。
……
推著坐在水缸里的王大爷,老张就着水势,接近了一个平台,这时的他,已经是昏沉沉的,全身几乎瘫痪。
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老张把王大爷从水缸里推上了平台。自己的一双手刚搭上平台的沿,就被身后的一股浪卷进汹涌的波涛中……
汛 期
潘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直机关做事。5月份的时候,听说县委要在县直机关选派一批年轻干部到省定特困村任村干部,潘强就动了心。回家同妻子商量,妻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过两个月就要生了,不合时。”潘强说:“我会经常抽空回来照顾你的,再说,到你落月的那个时候,我请个把月假应该是没问题的。”看妻子不再说话,潘强就到组织部报了名。
通过审察,一个星期后,组织部通知潘强到龙王乡龙山寨村报到。接到通知的当天晚上,望着挺着个大肚子默默无语的妻子给自己清点行装,潘强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地跟妻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在你身边。”妻子笑着说:“没事,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报到之时,正赶上龙王乡召开乡干部大会,部署防汛抗灾工作,会上,潘强代表龙山寨村同乡委书记与乡长一肩挑的尹书记签订了防汛责任状。会上,尹书记特别强调了全乡几座大水库的防汛任务,其中龙王寨龙口水库就在其中,倍感肩上担子重大的潘强当天就同龙山寨村老支书往村里赶。
“成立个防灾抗险队吧?”路上,潘强征求身子很单薄的老支书的意见。老支书叹口气,说:“我们村不光穷,在全乡人口也最少,现如今,有点力气、年轻点儿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守田地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莫说成立个抢险队,就是找一两个帮手都难。”“村干部呢?”潘强接着问。“就我和跛子根,还有强,强外出招商去了。”老支书说。潘强再不作声,在老支书叫苦叫难声中,沿着羊肠小道一步步走向深山之中的龙王寨。
当天晚上,潘强就住进了龙口水库的库房里,拗不过潘强的老支书也陪潘强躺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怎么不搞空库迎汛呢?”看着满库大片的水,潘强不解地问老支书。“这里下雨,水说涨就涨,山洪见大雨就暴;雨一停,水说降就降,可是三天不下雨就旱,连下三天又淹,山下几千亩土地的灌溉,全指望这库水呢。”老支书说,“不过,这水库倒是结实,多年来,防汛重在守闸,水涨开闸,水落关闸,就是在汛期间,水库日夜断不得人,过去人手多,可以日夜排班,近两年人手少,全靠村里几个干部,现如今,村组干部减了,幸亏上级组织派来了你。”
山里的天猴儿脸,上半夜还是满天星,下半夜,随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炸雷,坨子雨就滚下来了。“快,开闸。”睡成一堆烂泥的潘强一个冷噤,被老支书喊醒后,就奔向闸盘。开闸,关闸,巡坝;关闸,开闸,巡坝……一晃,一个半月过去了,潘强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晴天一样,雨天一样,始终没有离开过龙口水库,饿了胡乱吃些冷粥干饭夹咸菜,渴了喝口用土壶烧开的库水。嫩白的皮肤黑红起来,胖乎乎的脸瘦削下去。
一个响晴的日子,库下老支书家的丫头跑上库坝,喊潘强接电话,丫头说是县城来的。“去吧,幸亏昨日乡里的尹书记派人修好了电话线路,准是你老婆打来的,她打进来一个电话不容易呀,快去。”老支书推走了潘强。惊喜着跳下库坝的潘強,回来时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不是你老婆要生了?”老支书问。
潘强点点头,说:“是邻居偷偷打来的,我媳妇打算自己到医院生产。”
“那你还不快回去。”老支书说,“生孩子可是大事。”“可是……”潘强看着瘦瘦的老支书,又望望一走一拐的会计根,为难起来。
“去吧,去吧,有我们,包水库无事!”老支书强行推走了潘强。
潘强回到乡里防汛指挥部,打算跟尹书记请个短假,安排一下就回。一进屋,胡子拉碴的尹书记,连忙放下手中的电话,到接待室给潘强倒水,刚准备落座的潘强,听到又来了电话,就上前接了。“人家话未说完,你就挂了电话,潘强的妻子,情况好得很,按你的吩咐,今天中午,我把她送到医院后,就一直没离开她,你就少操心吧,我这老婆子伺候产妇可是把好手,不说了,忙你的去吧,到明天,我可就有整50天没见你那张胡子脸了哟。”对方在笑声中把电话挂了,潘强心一热,泪就从眼里出来了。
扭转头,潘强大步流星地直奔龙王寨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