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王室千千结

姜浩峰

1960年， 伊丽莎白二世全家福。

“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出生于科孚岛（Corfu），他为他的国家奉献了许多年。我向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英国王室和英国人民表示沉痛哀悼。”这是希腊共和国总统卡特琳娜·萨克拉罗普洛于当地时间4月9日下午在社交媒体发出的文字。当天早些时候，英国白金汉宫发表了一份声明称：“女王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布了她的丈夫——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在温莎城堡去世。”

萨克拉罗普洛向英国人致哀的时候所说的科孚岛，希腊人的惯称是克基拉岛，希腊语拼作Κ?ρκυρα。这是位于希腊西海岸沿线的爱奥尼亚群岛的一部分。在古希腊，克基拉曾经是仅次于雅典、科林斯的希腊三大海军强邦之一，其参与的锡博塔战役，是古代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催化之役。伯罗奔尼撒战争因斯巴达的胜利，而让希腊告别了古典时代。

菲利普亲王1921年6月10日出生于克基拉岛的时候，第二次希土战争中，希腊军队正节节败退。土耳其军队在其民族领袖凯末尔率领下，将占领士麦那的希腊军队赶出了国境。这时候，希腊国王康斯坦丁一世被迫让位，流亡国外。希腊成立了革命军政府。在没能抓到康斯坦丁一世的情况下，希腊军政府抓捕了他的弟弟安德烈亚斯王子一家，其中就包括安德烈亚斯王子的儿子菲利普亲王。

在如今的希腊方面看来，菲利普亲王是彻彻底底的英国人，与希腊无关。

理论上，菲利普亲王可能继承希腊和丹麦的王位。从菲利普亲王的身上，可以看出欧洲王室几多千千结。

希腊哀悼值得玩味

菲利普亲王的父亲安德烈亚斯王子与流亡国外的康斯坦丁一世，都是希腊老国王乔治一世的儿子。乔治一世一共有八个孩子——三个女儿，五个儿子。其中，康斯坦丁一世是乔治一世的长子。他顺利地继承了希腊王位。康斯坦丁一世本身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起码他的三个儿子在继承王位的顺位上，本就排在叔父安德烈亚斯王子之前。

安德烈亚斯王子是康斯坦丁一世的四弟，换言之，就继承顺位来说，他要排在三个哥哥的家庭之后。只有前三房家中后继无人，才轮得到他，才可能轮到他的儿子菲利普亲王。换言之，菲利普亲王继承希腊王位的可能性，只是理论上的，微乎其微的。

且看康斯坦丁一世继位之后至今希腊的王位接续与政治变迁。被乔治一世送到德国留学多年的康斯坦丁一世，娶了德意志帝国皇帝兼普鲁士王国国王腓特烈三世的女儿索菲公主，由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力主希腊保持中立。可希腊国内政治势力却大多数希望加入英法为首的协约国阵营，并最终付诸实施。随着德国的战败，战胜国希腊的亲德意志的国王康斯坦丁一世被迫让位给儿子亚历山大。未承想1920年亚历山大被猴子咬伤，不治身亡。康斯坦丁一世复位。因为发起第二次希土战争并惨败，康斯坦丁一世流亡国外，不久去世。军政府控制了一段希腊局面后，康斯坦丁一世的另一个儿子乔治二世继位。没几年工夫，1924年，乔治二世被革命者轰走，希腊第二共和国成立。1935年，乔治·康迪利斯将军发动政变，邀请乔治二世回国复辟。1941年希特勒德国军队攻入希腊，乔治二世和希腊王室流亡埃及。1946年乔治二世回国复位，不久去世。继位的是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康斯坦丁一世之子的保罗一世。1964年3月6日，保罗一世的儿子继位，称康斯坦丁二世。此人堪称希腊的末代国王——1967年被希腊上校团驱逐，并由上校团指派的摄政王代理希腊国政，实际上成立了现代希腊历史上又一个军人独裁政权。1973年，军政府发起公投，彻底废除王室，确立希腊是个共和国，希腊进入第三共和国时代。同年6月，乔治·帕帕多普洛斯出任总统。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出一年，希腊军政府垮台，康斯坦丁二世回到希腊。但最终，希腊没有恢复君主制。自称深爱希腊的康斯坦丁二世和希腊第三共和国政府也几多不睦。他曾称：“能吹到希腊的海风，看到群山，和希腊人民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在乎我是不是国家领导人，做希腊国王或是一个普通希腊人对我而言真的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和希腊人，和我的国家待在一起。”可这个愿望长期未能实现。

菲利普亲王的父亲 希腊和丹麦的安德烈亚斯王子画像。

连康斯坦丁二世都无法再次成为希腊国王了，那么，他的堂叔菲利普亲王继承希腊王位的可能性也就终结了。且看卡特琳娜·萨克拉罗普洛向英国方面发出的致哀声明中，“他为他的国家奉献了许多年”，显然是在宣布——在如今的希腊方面看来，菲利普亲王是彻彻底底的英国人，与希腊无关。

这么多“欧洲岳父”之后

再看菲利普亲王与丹麦的关系。

康斯坦丁二世的曾祖父，也就是菲利普亲王的祖父希腊国王乔治一世，也曾是货真价实的丹麦王子。因为乔治一世的父亲克里斯蒂安九世在1863年至1906年间，曾任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和他的孙子之一菲利普亲王，曾做过一件类似之事，然而后果迥异。祖孙俩都曾向英国女王求婚。直截了当想当王的男人的克里斯蒂安九世，却被维多利亚无情拒绝。此后，维多利亚女王和比她小三个月的表弟、萨克森-科堡与哥达的阿尔伯特亲王结婚。对于克里斯蒂安九世而言，聊以慰藉的是，他娶了丹麥国王克里斯蒂安八世的外甥女、黑森-卡塞尔的路易丝公主以后，略显意外地最终获得了丹麦王位。原因在于1853年，当时的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七世无法生育，在欧洲几大国的支持下，克里斯蒂安九世因为妻子路易丝公主的血缘而获得丹麦王子身份，并继而继承了丹麦王位。

克里斯蒂安九世成为丹麦国王后，有两大值得一说之处。

一是，尽管没能与维多利亚女王结婚，可他把自己与路易丝公主所生长女亚历山德拉公主，嫁给了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爱德华七世。

二是，克里斯蒂安九世不仅与维多利亚女王成了亲家，他还与欧洲不少王室联姻，导致后来人送绰号“欧洲岳父”。就“岳父”层面而论，他除了是爱德华七世的岳父以外，还将女儿玛利亚嫁给了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将女儿提拉嫁给了汉诺威王储恩斯特·奥古斯特二世。完全可以说，克里斯蒂安九世是在妻子路易丝公主的引导下，一门心思想当各国国王的岳父。以玛利亚嫁到俄罗斯而论——本来她的结婚对象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长子尼古拉。但1865年，也就是尼古拉与玛利亚将要结婚之年，尼古拉坠马身亡。于是，玛利亚只能嫁给尼古拉的二弟亚历山大，亦即后来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亚历山大为了俄国与丹麦的这桩政治联姻，而不得不和本来的意中人分手。“欧洲岳父”的儿子们也不含糊。在克里斯蒂安九世继承丹麦王位的同一年，他与路易丝公主的次子克里斯蒂安·威廉·斐迪南·阿道夫·格奥尔格比他更早成了国王——希腊国王，称乔治一世。此前一年，希腊国王奥托一世被废黜。希腊国民议会通过决议，准备拥立克里斯蒂安九世的亲家、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次子阿尔弗雷德王子为希腊国王。希腊方面想通过进一步加强与英国的姻亲关系，来让当时的“日不落帝国”为自己撑腰，甚至将被英国殖民的爱奥尼亚群岛的主权给予希腊——这一古希腊名邦，在中世纪以后经历过拜占庭帝国的统治，也经历过归并于威尼斯共和国，此后被拿破仑帝国侵吞。在1815年拿破仑兵败后，爱奥尼亚群岛被英国人统治着。

左图：克里斯蒂安九世。右图：克里斯蒂安九世的6个子女。

但阿尔弗雷德王子成为希腊国王的梦想，被法国和沙俄所否决。他们拿出了1832年的伦敦条约——白纸黑字写着，英、俄、法三国不能以自己的王族作为希腊国王。于是，英国提出让丹麦的威廉王子任希腊国王。此决议也为希腊人所接受。1863年3月30日，乔治一世就任希腊国王，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举行了乔治一世的即位仪式。前希腊首相康斯坦丁·卡纳里斯带领希腊代表团参加。

直到1863年11月15日，克里斯蒂安九世才成为丹麦国王。作为克里斯蒂安九世的曾孙，菲利普亲王直到1947年与英国的伊丽莎白公主结婚前，才加入英国籍，同时放弃了丹麦和希腊两国王位的继承权——尽管从继承顺位上来说，两个王冠都离他比较遥远。

在菲利普亲王逝世后，丹麦王室在官方照片墙（ins）上，选用了一张他佩戴丹麦大象勋章的油画，来表达他们对这位丹麦王子的敬意。

王室要经历“消费革命”

目前的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是弗雷德里克九世的长女。换言之，玛格丽特二世的祖父克里斯蒂安十世，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祖父乔治五世，以及菲利普亲王的父亲安德烈亚斯王子，有一个共同的祖父——克里斯蒂安九世。从这条线上论，伊丽莎白二世和玛格丽特二世是远房姐妹，而菲利普亲王是她俩的远方堂叔。

但玛格丽特二世的母亲是瑞典的英格丽德公主。英格丽德公主的父亲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七个孩子亚瑟王子康诺特和斯特拉森公爵。这么算下来，玛格丽特二世又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曾孙女辈，与菲利普亲王成了平辈。

种种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却难掩时代变迁。

还有一种算法——菲利普亲王的母亲、巴腾堡公主爱丽丝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曾孙女辈。按照这种算法，菲利普亲王是伊丽莎白二世的远房表哥。巴腾堡公主爱丽丝的父亲，也就是菲利普亲王的外公，是巴腾堡的路易·亚历山大亲王。路易亲王是黑森和莱茵亚历山大亲王的长子。不过，这位来自德国的王子，日后却成了爱德华七世打造强大的英国皇家海军时的重要一员。

在菲利普亲王逝世后，西班牙王室发去如此唁电：“亲爱的莉莉贝特阿姨，听到亲爱的菲利普叔叔去世的消息，我们感到非常难过。在这个痛苦的时刻，我们谨代表西班牙政府和人民向你表达最深切的慰问以及我们的支持。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与菲利普叔叔分享的回憶，以及他为王室和英国服务和奉献的遗产。 费利佩、莱蒂西亚敬上。”

莉莉贝特是伊丽莎白二世的昵称。西班牙王室的唁电堪称显示了其与英国王室的亲昵。实则，西班牙老王后、西班牙前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妻子索菲亚，是希腊国王保罗一世和汉诺威的弗雷德里克公主的女儿。希腊国王保罗一世与菲利普亲王是堂兄弟关系。从这条线上论，索菲亚该称菲利普亲王堂叔。而从另一条线上论，则胡安·卡洛斯一世夫妇与伊丽莎白女王又是平辈。

欧洲王室的千千结，之所以如此复杂，导致第二代、第三代或者第四代的表亲隔着辈儿通婚的大有人在，主要源自两方面因素。一个因素是贵族血统的延续。譬如克里斯蒂安九世，世袭来自如今德国极北城镇格吕克斯堡。此前，他拥有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索恩德堡-格吕克斯堡公爵的封号。因他和路易丝公主结婚，并继承了丹麦王位，实际上开创了丹麦的格吕克斯堡王朝。而与他同一年成为希腊国王的儿子威廉，则开创了希腊的格吕克斯堡王朝。当然，希腊的格吕克斯堡没过多少年就覆灭了。然而，直至如今，格吕克斯堡家族在欧洲还保有不止一顶王冠。除了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是格吕克斯堡家族以外，挪威国王哈拉尔五世也是格吕克斯堡家族。原因在于1905年挪威和瑞典分离，当时的瑞典国王奥斯卡二世不再担任挪威国王。在克里斯蒂安·米切尔森担任了半年摄政王期间，挪威进行全民公投。在这次全民公投中，挪威人仍保留君主制。由此，他们选择了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八世的次子卡尔即位，亦即哈康七世。哈康七世1957年去世，传位儿子奥拉夫五世，奥拉夫五世1991年去世，传位儿子哈拉尔五世。

比起格吕克斯堡王朝来，中国人更熟悉一些的是波旁王朝。有熟悉法国大革命历史者，一定知道查理十世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中被推翻。但波旁王朝在欧洲并没有消失。意大利的波旁王朝要到1860年才告终。而如今的西班牙国王费利佩·胡安·巴布罗·阿方索，仍是波旁家族的。从父系王室的时间长度来看，西班牙王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的法国卡佩王朝——波旁是卡佩的分支。1700年，西班牙哈布斯堡王室最后的男丁卡洛斯二世去世前，遗诏将王位传给外甥，来自法国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四的次孙安茹公爵菲利普，这就是西班牙波旁王朝的开始。

如今，菲利普亲王去世，当人们回望欧洲近代化岁月，一个个民族国家诞生，王朝崩溃的过程中，一些国家的君主制得以改良，却依然延续。各个国家的王室之间则以各种联姻的方式加强着联系，抱团取暖也好，让国与国之间能多些“家”的纽带以减少战争的可能性也罢，种种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却难掩时代变迁。即便20世纪中叶以来，伊丽莎白二世在英国表现得颇具魅力，然而，英国工党党内长期有势力要求取消君主制。党内甚至有“共和制工党”活动小组。

2019年6月，《卫报》曾发表一系列文章列举王室如何压制共和主张，文章指出：“英国王室就像是商业街上那些历史悠久的品牌店一样，一旦消费革命令他们遭遇到经营困境，产品不受欢迎，那些品牌经营者守旧又庸俗的话，消费者就会对他们得到的服务感到不满意。”也许有一天，英国的君主制也将走向终结。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倒是仍能回想起菲利普亲王的生平。在大历史的进程中，辗转多国的前希腊、丹麦王子，并非一个难解的历史千千结，而似乎是历史的一个凸起，让人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