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罗斯科:生前困苦与身后荣耀
2021-05-08红娟
红娟
罗斯科向来反对艺术用作商业性的装饰。为了表达这种愤怒,他采用了黯淡色调,将内心的压抑和沉重一层一层倾倒在画面中。
2012年5月8日,在佳士得拍卖会上,马克·罗斯科的油画《橙、红、黄》以8688万美元成交,创下当时当代艺术拍卖的最高记录;在2019年5月的纽约春拍中,罗斯科再一次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将珍藏50余年的罗斯科1960年的作品《无题》从馆藏中拿出,纽约苏富比以3500万—5000万美元的估价上拍。肯定会有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只是画了几个色块、简单到似乎任何人都能完成的作品,却会卖到这么高的天文数字?
罗斯科曾一再强调,他不是一个抽象派画家。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执拗,如果没有色块的组合,他的画会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随意摆弄那些色块。他创作的主题是人类永恒的悲剧处境。对他来说,高昂的价格以及“真美”“真壮观”之类赞叹,都是对其作品最大的误读。他认为,受市场喜爱就意味着作品将会沦为功能性的“装饰”,而这远非他的本意。
罗斯科的绘画过程神秘到被人认为是“宗教仪式”,作画过程严格保密,完成作品前从不示人。
罗斯科死后赢得的巨大声誉和财富,与其生前的困苦、焦虑和挣扎构成了强烈反差,如同梵高,他们生前的奋斗时期实际上只有“饿死的自由”、坚守艺术良知的自由。这种悲剧精神选择了这些具备圣徒素质的艺术家,同时也成就了罗斯科艺术哲学中最为复杂而深邃的魅力。
悲剧与纯粹之间
1903年,罗斯科出生在俄国的一个犹太人家庭。那是个犹太人被视为邪恶化身的时代,罗斯科的童年,是在沙皇对犹太人大屠杀的阴影中度过。
1910年,他们一家移民到了美国。“你无法了解一个犹太小孩穿着第文斯克的服装来到美国,而且一句英文都不会的感受。”这种如同赤身裸体站在众人面前的羞愧感,让罗斯科更觉孤立。
于是,这种异乡人的孤独,便溢满了他的画面。在他的作品《街景》中,一個大人和两个孩子,都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整个画面凝固着空洞和悲伤,好像他们无家可归。
著名的“罗斯科教堂”。
搬到美国后没多久,罗斯科的父亲就因晚期结肠癌去世了。于是,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尽管如此,罗斯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非常出色。在林肯高中,罗斯科是一个明星辩手,他还选修了“戏剧艺术”的课程,并考虑过另外一种不同的职业生涯。这期间,他本人曾一度尝试画画,而他的画也一直保持着戏剧性。
高中毕业后,罗斯科考入了耶鲁大学,但他总能感受到黄蜂蜇人般的不快。因为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在大学第一学期,罗斯科的学籍就被取消了。
他搬出了校园,到处流浪,经常挨饿受冻。不过,对付这些不愉快的经历的办法就是去让人放松的曼哈顿。1923年秋,吸引他去曼哈顿的并不是违禁的节奏摇滚乐队,当他接近艺术时,感觉还不清晰。他在耶鲁时曾远离艺术,而当他一到纽约,就加入了艺术学生联盟的写生课。但很显然,他在画画和表演之间很矛盾。1924年,这位傲慢、沉默的艺术家回到了波特兰,参加了当地公司的表演培训。他说,那是约瑟芬·迪伦的公司,第一次将他带到音乐、色彩和设计的世界里。将所有这些元素集合起来,加上他对悲剧的敏感直觉,画家马克·罗斯科诞生了。
艺术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它能否像爱、悲伤或者恐惧一样让你茶饭不思?它能否让永不停歇的生活之流突然停下,让生活的噪音消失,并直抵我们最基本的情绪——焦虑、欲望、狂喜和恐惧?
纵观艺术史,如果能做到上述这几点,就需要具备故事,至少是人物,来传达这种冲动的诗意情感:要么是哭泣的圣女、体态丰盈的性感尤物,要么是灵魂凸显的肖像画家,或者是落难的英雄,甚至那些没有人物的风景画,也需要浸淫在一种感性的回忆之光中。
然而,马克·罗斯科坚信,象征性的艺术已经不再能够让我们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人类悲剧。他认为,现代社会,尤其是消费社会的问题在于很多事物难以名状,现代文化的作用就是不断地满足日常欲望,让原本痛苦的心麻木。现代艺术的问题在于如何通过最基本的画笔和画布,扼住永不停息的日常生活之流,让我们抵达真实的人类处境。摄影图像的胜利让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光学成像照搬现实,让我们对更深层次的真实愈加视而不见。只有一种混合着强烈情感的全新视觉语言才能让我们从混沌不明中惊醒。因而他尝试了一把,也让纽约开了眼。
1945年,罗斯科的作品开始获得美国艺术评论界的好评,当时他的绘画风格已经从黑暗、喜怒无常的表现主义转变为丰富多彩的超现实主义。尽管罗斯科的名声大涨,但仍然十分贫穷,这与他生性固执并且处世态度偏执僵硬有关。1952年,惠特尼博物馆要购买他的两幅画,他不仅拒绝出售,还把这个重要的艺术博物馆称为“废品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就是罗斯科作为一名固守己见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仅仅忠于自我的艺术态度。
1949年对于罗斯科来说,是一个创作的分水岭。他得到了马蒂斯的帮助。当时,马蒂斯的作品《红色画室》在现代艺术博物馆进行展出。罗斯科怀着一种敬畏的朝圣心态看了一遍又一遍,在这幅画里,马蒂斯取消了纯粹的透视感,创造了全新的图像空间。威尼斯风格的红色铺满了整个空间,眼睛无法看清楚何处是地板与墙面的界线。几个世纪以来绘画追求的透视和立体感在这里轻而易举地被消弭。然而,这样的做法不仅没有让绘画的张力消失,变形的处理实际上加深了这种力量。
亨利·马蒂斯《红色画室》,纽约現代艺术博物馆藏。
常常有观众在罗斯科的画作前落泪,而这也正是罗斯科希望达到的:让艺术本身超越平面和立体,甚至是抽象和具体,给人以宗教式的精神力量。
罗斯科看到了这一点,他心领神会。他的画作似乎走向了神秘,重视结构、点色、晕染、夸张的路子。有时,它们看上去似乎是盘旋在画布表面的,我们像是站在一团聚拢随后又散去的云端上方俯瞰。又有时,这些云朵似乎是严阵以待的架势。总之非常吸引人,让人目眩神迷。此时的罗斯科开始有了市场。而仅仅是这些原因,他觉得还不够。
他很敏锐地意识到美国的生活被越来越丰富的物品所充斥:猩红的口红、热狗芥末酱、黄绿色的冰箱、黄蓝相间的雪佛兰。面对这些人造的明亮色彩以及虚伪造作的情感表达,罗斯科想要还原真实色彩的力量——让它带着眼睛去未知之地。1949年,他终于找到了这片未知之地。
虽然生活仍旧困苦,但找到毕生创作方向的喜悦,非常明确地反映在罗斯科这一时期画作的用色中:浓烈的红、鲜亮的粉红、苹果绿,以及温暖的土地色系——橙红、柠檬黄……欢快活泼中又带着文艺复兴建筑那样的端严华丽和通透清新。
新画面强烈的视觉感染力,令罗斯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1953年加盟著名艺术商西德尼·詹尼斯的画廊之后,罗斯科的第一场大型博物馆展览于1954年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举办。《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不吝溢美之词,并把罗斯科的作品形容为“抽象表现主义的新星”。
然而,“转型”后的巨大成功并没有带给他快乐。罗斯科迷恋尼采,这位饱经流亡和生活之苦的犹太人对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的“人生的悲剧本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正是因为这种对于人生的悲观态度,使他认为作品是本质的、“宗教性的”,但市场上的成功却使作品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装饰品。
罗斯科尝试着将这些残忍的感受记录在画布上,似乎他扮演着一个揭开古老祭祀遗存的考古学家。他的作品中开始出现神话的意象和魔兽的形象、五脏六腑和占卜仪式:叙利亚公牛、埃及鹰隼、印度蛇,半人半兽,羽毛和鱼鳞,嘴和爪,啄、滑行和蜿蜒前行。这些图像被填入装饰性的色块区域,看起来像是挖掘机正在挖凿一堆骨头。
罗斯科多种形式的表现手法有一个共性:它们彼此膨胀消融,相互沾染渗透。这些作品表达了一个奇妙立场,以至于你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1955年,《财富》杂志曾将罗斯科的一件作品称为一项很好的投资,作为回应,他的朋友纽曼和斯蒂尔戏称罗斯科为“背信者”,这令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罗斯科也曾努力地为自己的创作辩解。1956年他曾对批评家塞尔登·罗德曼说:“我只对如何表现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感兴趣,悲剧的、狂喜的、毁灭的,等等。”但当你真正站到它们面前时,实在很难把这样美丽的色彩和“悲剧”“死亡”联系起来,能联系起来的往往只有喜悦。逃离“装饰”宿命的失败,令罗斯科更加抑郁和愤世嫉俗,也为他后来的转变和悲剧埋下了伏笔。
死亡的颜色
1958年,正值事业巅峰的罗斯科,代表美国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同年,通过MOMA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的举荐,罗斯科获得3.5万美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50万美元)的佣金,开始为西格拉姆酿酒公司位于公园大道新总部的“四季餐厅”创作壁画。
虽然这是当时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获得的头号大单,但对向来反对艺术用作商业性装饰的罗斯科而言,这样的委托无异于亵渎。不过罗斯科还是接受了这笔订单,不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而是出于一种愤怒:“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我怀有绝对恶毒的意图,我要画的东西一定能捣毁他们的胃口。到时,假如餐厅拒绝把我的画悬挂在那面墙上,就是对我最高的礼遇。”
在为四季餐厅的订单连续工作了3个月之后,罗斯科在一次演讲中最后一次阐述他对艺术的理解:“当我创作的时候,一种悲剧性的感觉时常伴随着我。”为了表达这种愤怒和悲剧性,罗斯科采用了前所未有的黯淡色调,将内心的压抑和沉重一层一层倾倒在画面中。虽然项目只需要提供9幅壁画,但罗斯科最终为此创作了30幅作品,而且一组比一组颜色更深,最终在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修建的美第奇图书馆的影响下,完成了著名的“西格拉姆
壁画”。
然而,罗斯科最终还是退回了订单。1969年,他将这组壁画捐赠给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泰特现代美术馆专门为罗斯科设立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展出这9幅巨型壁画,并且不会展出其他任何作品。另两组壁画目前收藏在日本川村美术馆和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退回订单的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但这并未影响到罗斯科的声名。从商业订单中解脱后,罗斯科开始为1961年的MOMA大型回顾展作准备。
往日的鲜艳色彩重回他的画面,但色块边缘隐约的微光逐渐被黑色吞噬,黑暗仿佛在里面扎了根,即便是最明亮的橙色,也开始带上了宿命般的悲剧感。此时,罗斯科的风格才完全成熟,他真正实现了他传达“悲剧、狂喜、毁灭”等人类原始情绪的目标,他不必再大声呼喊,人们只用站在画面前,浓烈的情绪便会扑面而来,吞没所有。
1968年,罗斯科被诊断出主动脉瘤,他开始离群索居。他的抑郁逐渐加重,最后独自逃到画室,用一整年的时间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批作品,画面只剩黑和灰,预示着死亡。
在罗斯科生命的晚期,他的生命之火和画面色彩在逐渐黯淡,最终彻底沉入黑暗当中。他受约翰和多米尼克·德门尼尔的委托,在休斯敦创作了一个冥想式建筑空间,也就是今日著名的“罗斯科教堂”。
这批画直到罗斯科死后才真正交付,晦暗凝重的色调构成的巨幅画作,塑造了一个具有悲剧性的精神空间。而当我们凝视这些壁画,便会发现在那片黯淡的色彩内部,仿佛有一种光亮正在穿透黑暗向你袭来,神秘而有力。“罗斯科教堂”被认为是羅斯科艺术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其生命终点的标志。
1970年2月25日,马克·罗斯科用剃刀割断手腕的血管和神经,在曼哈顿的画室终结了他的一生。他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幅幅无法言喻的、神话般的画作,好像是一个个悬浮着的空间,在黑暗中发着光。
身后的辉煌
即便走到了死亡的终点,金钱带给罗斯科的烦恼也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演变出20世纪最轰动的艺术丑闻:在罗斯科逝世后,其生前的经纪人伯纳德·莱斯非法占有了他的大量遗产,并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抛售了800多幅画作给马尔伯勒画廊。后来罗斯科的儿子与马尔伯勒画廊之间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法律争端,才为丑闻画上句号。
在罗斯科逝世的那个年代,以安迪·沃霍尔为代表的波普艺术开始兴起,抽象表现主义成为新贵上位的垫脚石。而且即使在抽表团体内部,罗斯科当时的地位也远不如波洛克、德·库宁等旗手,长期处在被忽视的地位。
市场价值或许会在短时间内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如流行、攀比、嫉妒、贪婪等,不一而足。但如果将时间拉长至以世纪为单位,其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艺术价值和在艺术史当中的位置。罗斯科作品的市场走势正反映了这种规律。
罗斯科用艺术消解了时间的延续性。与同时代许多前卫艺术家一样,他正面处理图形,画风简洁得有些夸张,但与此同时,他又能够通过“格调”与数世纪前的绘画传统对接。正是同传统的对话和对时间理解的宽度和广度,让他与同时代艺术家如此不同,并最终脱颖而出。
严格来讲,罗斯科的大师地位的确立是1990年代之后的事情。随着《罗斯科传》(1993年)、《艺术哲学:艺术家的真实》(2004年)等一系列研究专著的出版,罗斯科才得到艺术史应有的认可。
罗斯科早期的代表作《地下幻想》。
在罗斯科离世51年后,其作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数万倍。
罗斯科曾说:“绘画就是一种连续阐述的练习,画家阐明意象,但是要保证这种意象被传达给了观者。”因此,罗斯科有时候被认为是现代画家中最专制的艺术家,如果没有这种难以捉摸的交流,他认为,画作便是未完成的。
因而,对于罗斯科而言,绘画绝不能止于最后的那一笔,那仅仅是一个开始。画作本身将继续改变、成长—“扩张和加速”是他最爱的词,给观者的意识带来不断变化的神秘感。所以,罗斯科的画笔与我们的眼睛之间建立联系并非偶然,而是用艺术的经验产生影响的过程。
罗斯科对于让他的画“走进世界”感到非常恐惧,他确实有好几次面对这种情况而掉泪。一位瑞士经纪商就曾为这位艺术家对其作品“离开”的反应感到很震惊——罗斯科一边抽泣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他无法忍受让他的作品“离开”。
由于对作品有如此的依恋,自然而然,罗斯科希望让它们以最佳的状态示人。他喜欢垂直的画幅形式,其中一个原因是它是由人群控制的装置。只有当一小群人聚集在一幅画前面,那种感官交流才能更加有针对性。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吸引观者驻足,如果没能收到成效,他会突然发脾气,或者从画展上直接拿走他的画。因此,画展上的灯光务必要暗,不可以有任何的光斑投射在作品上,以免造成虚假的“罗曼蒂克”氛围,他相信他的画已经有了内在的戏剧性,并且可以散发出光亮,而不需要接受外部光亮。挂在墙上的位置也很关键——要尽可能地低,那些无框的画底部几乎触到了地板。不管怎么样,这就是他画它们时的姿态。
罗斯科一直都在回避美术馆的空间,他希望画能从他的画室直接跳到观者的注视之下。他的想法是,让美术馆变成近似于画室的空间,这样,我们就能与他分享那些作品完成的过程。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那些图像永远都在渐趋完成的状态中,这才是作品生命力的核心。一幅完成的作品是静态的,是死的。而罗斯科一直都担心一旦他不在场,他的画的生命力就会耗尽;他担心他的作品会挂在某个公寓沙发上方的墙上,画的命运似乎也就此终结了。
如果说罗斯科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那是因为他的每一幅画都是精心计算的产物。他画室的访客会发现到处都是壶、刷子、胶水、成箱的鸡蛋(上色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盯着作品看,一直在抽烟,不断地调整着作品的视觉效果,并探索如何让作品的组合产生更好的效果。
他想表达的并非某种缥缈虚幻的光,而是一种实体性体验的感受,表现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小片段。他不断地稀释颜料,以至于有时候那些点状的颜料洒在画布上,看起来像是嵌在天空中的闪光微粒。他的画中没有厚重的色块,而是半透明薄纱质地般的色块,它们飘浮,彼此接近,又离开、悬空、滑翔,营造了一种内在精神,有一种内敛的性感。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沉淀,罗斯科的画作大都已进入博物馆收藏体系,能在市场上流通的作品数量有限,每年只在10件左右,从而成为拍卖场上的稀缺资源和抢手货。
无疑,罗斯科是众多艺术家可望而不可及的前辈,是艺术史上的一段碎片记忆,这段记忆镶嵌在人类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但如果罗斯科看到了他身后的辉煌,或许会鄙夷地说:“这与我无关。”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