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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思在远道

2021-05-07钱红莉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钱红莉

月光如水照缁衣

不知怎么了,最近,对于汪曾祺的画,着魔一样。

年岁渐长,睡眠渐短,凌晨三四点醒来,窗外虫鸣喧喧,秋夜格外静。黑中摸过手机,一张一张翻老先生旧画。

有一张,设色老旧。两秆菊,墨梗,墨叶,瓣黄,其中一朵蕊芯上,着一点点红。菊旁蹲一茶壶,酒杯一对。壶身是汝窑的淡青,上覆类似漆器菊瓣式样壶盖,色呈黑白,憨拙,复顽皮。酒杯外层月白,里面铺一层松花黄。两朵黄菊,繁而垂,似沉迷于烈酒的寒冽里……题款标明,作于一九九三年冬月。

自古残菊不过冬。老先生何以冬天画菊?莫非无人陪饮?寂寞之余,描两梗菊代之?

他嗜酒如命。家人可能一直不知老爷子晨起饮酒之事。前几日,他一个女儿信誓旦旦:老头子一天只喝午后两餐酒。前几年,我读蒋勋书,据他回忆,当年在爱荷华,老人早起,独自在房间喝威士忌,满脸彤红的他,在走廊哼唱《盗御马》……

正值深秋,自古菊酒一家,自陶潜以降,每一秋夜,似都值得饮一壶酒,如若李白一般,一杯一杯复一杯,菊是瘦的,月色倍明,心里的花次第开了。

自晋以来,秋月一直亮着……

我不曾饮酒,但,每临深秋,总想去往远方,或者深山访寺;或者沿着一条长河,徜徉数日。最近想去富阳,追寻黄公望足迹,走一遍富春江,想必定是宁静而快乐的吧。

还是陶潜那句诗——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

陶潜的酒瓶是空的,他家的米缸也是空的,唯有搓手喟叹。连空杯都觉得对不起寒菊,好光景白白流逝,是真寂寞。

汪曾祺这幅《酒菊图》,我似也读出他的寂寞,无人陪饮的寂寞。菊开得正好,花大盈尺,酒已满斟,谁人对饮?

秋菊年年开,可人,永远是寂寞的,唯有虫鸣霜雪,亘古恒在。

除了菊,老先生也画桂,不以多取胜,只两梗,姿态横斜,独独无叶,气质高华,似有梅的凛冽。实则,秋桂不易入画,概因微小花朵随时有被巨丛叶片遮蔽之险,看起来邋遢雾数。但,他大胆摒弃掉汹涌鲁莽的叶子,一片也不画,光秃秃的梗上,只点缀几簇花朵,小而赤黄。偌大一幅宣纸,两梗桂占四分之一空间,余下空旷,全给了行书随笔……典型文人画,得其神韵,又自由自在,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野马脱缰,任意驰骋,整个秋天,似都被他拿来拥有着了。

一幅水仙图,极简之风。叶两三片,依然汝窑的淡青;花箭一支,三五朵花,如若白练,两朵开着,三朵打着骨苞……大片留白,望之孤寒,世俗气彻底消失,唯余灵魂的孤清。这一幅,特别孤峭——我醒后状态迷糊,翻它来看,滋味殊异,正与心境相契,仿佛生来一人独行于长路的孤单。

老先生的画,大多脱不了俗世的热闹快乐,也是一口热气托在人间。水八仙,慈姑、芡实、莲子、菱角、茭白……一堆一堆,尚觉不够,偏要添一只墨蟹,橙黄橘绿黑白灰,让你真切感受着,活在深秋的人,何以丰满幸福。

生活的底子铺得繁厚,人生惘惘里,我们总得抓住什么。你看,这一日三餐的烟火,氤氲着,葳蕤着,多能留住人。

一幅窄轴上,一条鳜鱼一撮葱,也许够了的,但,送佛送西天,何尝不可以再搭一颗老蒜给你?烹鱼怎能缺蒜?蒜,不仅去腥,还可增香。

我的出版人曾寄赠一箱汪氏文集,包括市面上极少见的《前十年集》《后十年集》等。原来,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老先生也曾写下大量小说,颇有一些文艺腔,直至年老成名。

哪有凭空出世的奇才?他曾经默默闭关,为自己打下多少底子。一切亭台楼榭文字宫殿,均是在废墟瓦砾中重建起来的。积养深厚,才能开出花来。他晚年笔意从容,也正是得益于前半生深厚的腐殖土。

他的画,亦如是,皆是自丰富的内藏中来的。

他有个外孙女,曾抨击这个外公,画的是些什么呀?小姑娘及至年长,考上大学,选的正是美术史专业,方恍然有悟,忽然懂得自己外公那些画的可贵。

一日凌晨,窗外秋雨漠漠,在他一幅画前踌躇不前,怎么也认不全题诗中两个字,几欲抓狂,简直揪发。一枝木芙蓉,歇了一只遍身焦墨的鸟儿,忽然回首,将咫尺处两朵大花久久看着,题诗:小园XX谁曾到?隔壁看花黄四娘。仔细辨认,一直认不出上联中两字。大致意思是懂的,他将这只黑鸟喻作黄四娘了。过后,经友朋指点,这副对联原来是:小园尽日谁曾到?隔壁看花黄四娘。

这一批画,均作于八十年代。

中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值得好好书写的时代。长达十年的浩劫结束,百废待兴,他的右派帽子也摘了,或许一个秋夜,正读着杜甫旅居成都时的诗作,忽有感念,顺便画一枝木芙蓉。原本一幅极平凡花鸟小品,偏偏这句题诗,让画又跃上一个台阶,诗画交融,彼此提携,气韵自成。

他好画罗汉图。有时,整个画面孤独一个罗汉,披着黑袈裟,打坐。题字:佛不整人。唯有一幅,画了生气的罗汉,题“狗矢”两字,末了,不解恨,徒添一个浓重的“!”。何事令花甲之年的他恼怒尤甚,悲愤莫名,唯有泼墨发泄?西南联大老同学朱德熙去世当日,家人忽闻长号声,冲去书房,他满面泪水,一边哭,一边画着什么。北京作家邓友梅新婚,他主动画一幅梅送人家,末了,又要人猜,用的什么顏料画的。这,谁能猜得出?还得自己揭晓,画白梅时,手边一时找不着颜料,顺便挤了一点儿牙膏。

早先,家人对他的画一直持嘲笑态度,谁也不宝贝,有时铺满一地,还被女儿嫌弃:快卷起来,都没下脚的地儿了。这样,谁还惯着他,继而为他买颜料呢?有人上门索画,画至顺手时,没了绿色颜料,挤点菠菜汁……三十年往矣,薄宣上那些菠菜汁早已泛黄。看他女儿说起前尘往事,纵是淡淡浅浅,实则怅惘不已。

看一位女士回忆文章,实在感慨。一日,她受人所托,代邀他去湖州参加笔会。老先生刚从宜宾回来,可能饮多五粮液之故,身体疲乏不堪,遂拒绝了湖州之行。翌日,这位女士在电话里无意说起,主办方特意给他定制一盒湖笔云云……他听到这里,旋即改变主意,让她来拿自己身份证去订票……可惜夜里忽然吐血,一病未起,几日后便去世了。

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文学青年前往拜访,一点架子不搭,主动问人家:你要不要我的画?说着,磨起墨来。那些年,不知被人拿走多少。也有精明的人,主动索画,他自书柜顶上取下一卷,任人挑选。

老先生过世之后,因无可细述之缘由,子女欲与江苏某地一女作家打官司。据传,她有老先生许多上好画作。大约被王蒙出面规劝,遂不了了之。

每临秋冬,情绪一贯低落,非丧即颓,什么也做不了。庚子年上半年整个疫情期,抑郁中度过,毫无建树。秋凉又至,一如既往低落下去,潜意识里晓得,再也不能如此下去,整一年皆废掉。也曾下意识自控负面情绪,但,苦于不得要领。近期,每有郁闷,总想起看看老先生的画。这一大批画作中,一直萦绕着灶台的香气、菜市的活气,更有案头清供的孤清气……我一边看,一边斟酌,渐渐意会,末了,灵魂似得到一次升华。

看画,读书,闻乐,观影……无一不提了一口热气在,不停追寻灵魂的出路,于自缚的囚笼边缘凿一小孔,外面世界浩瀚广大纵深,“哗啦”一下,如银河乍现,逐一浮现目前,整个人受到晕染,也一起开阔起来了,受困的心逐渐松绑,得失荣辱,何以计较?

买回一只凉山大石榴,搁置许久,皮也萎缩掉,一直未有心情吃它。剥石榴,需要一颗闲心。心不静,何有逸致去吃一口繁琐的石榴?

刚刚,见老先生几幅石榴画,瞬间将人点燃。这眼前生活,何尝不值当去爱?

他笔下石榴外皮,一律焦墨,稍微开了口,露出籽实,色如艳红,仿佛焰火跳动着,我的味蕾似感受到汁液淋漓的甜度。石榴旁悄悄搁一朵蘑菇,想必云南见手青,尚未完全散开菌盖的,此时,趁鲜嫩,吃它正当时。有了石榴,有了见手青,尚不嫌热闹,还得添一根秋黄瓜,那份脆嫩,师出无门,因为顶花未谢。黄瓜要天气热,才长得快。眼下已然深秋,夜凉露重,等它成熟,不知何时,索性摘下吃个嫩口。这幅小品,只有我这个深谙植物脾性与时序节气之人,方能懂得其间堂奥。揣测他应是秋分前后画下的。未题识,只嵌一枚小章,孤零零的,一股不为人所赏的幽深之气。

现当代作家中,有两位老人倘若活着,我一定会给他们写长长的信,像旧时代那样,自邮局寄给他们。这两位老人,一位是孙犁,一位是汪曾祺。

万古虚空,一朝风月

白露已过,窗前一棵合欢树仍在开花,七八九十朵的样子——大约夏天连遭两月淫雨,耽搁了花期。这棵树犹如一个人,执念颇深,非要将一年中未尽的事做完了。

每日,坐在窗前,一歪头,便看见这些羽状小红花朵,如若不死精魂。

庚子年,适逢许多星宿们百年诞辰——汪曾祺、张爱玲、阿加莎·克里斯蒂……

主持一期“百年爱玲”特辑。前后写过十余篇关于她之点滴,如今,忽然没话说……年初,疫情期间,重读《小团圆》,未及十分之三,不得不放下。她对自己太狠了,不忍继续看下去……

去年,将《红楼梦魇》逐字看完,她对各样版本的熟悉程度,令人惊愕而高山仰止。想着她书桌也不屑置办,于叠加起来的几只纸箱上埋首疾书的样子,暗自喟叹。一个人何以将日子过成简洁不芜之境?就这样了,與友人信里,她还自嘲放弃得不够彻底。

二十稍稍出头,迫于战争,香港大学未能毕业的她,回到上海,于圣约翰大学勉强上了几月课,便退学了,从此依靠一支笔将自己负担起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重返香港,也曾短暂去过日本,后辗转美国,用一支笔支撑起自己。六七十年代,在台湾的版税相当可观了,一样节俭,生后留下不菲遗产,一齐给了宋淇夫妇。

与赖雅的一段生活,精神上应是快乐的吧。有一年生日,赖雅买一头稚鹿送她……此人志趣可嘉,洋溢田园之风,应深深懂得她的……一次,特意为她置办一张大书桌。她在信中激动得什么似的,说,比起在香港时的那段逼仄窘迫日子,简直天堂了。让人读了,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余后,迫于生计,她重返香港写剧本,双眼熬出血来;偶尔逛街,看见橱窗里一双漂亮鞋子,忍着,静等特价再买……这些细枝末节,令我们局外人格外心疼她。如此才高之人,却在生活里处处受困,她值得我们体恤,甚至宁愿替她受“过”。

“过”是什么?是命运。

在美国写下两部长篇《雷峰塔》《易经》,经纪人屡屡推销,一直受挫……一次,与夏志清信中,她到底表达一丝“不屑”,概因台湾某女作家一部平庸小说的超常畅销。字字句句,满是无奈。那一段,她特别喜欢以塔罗牌占卜……时运不济,仿佛所有好运气都在年轻时用光了。

林式同不负重托,将她所有物件一齐打包寄往香港宋淇夫妇处。近些年,宋淇之子,学数理统计的宋以朗先生一点点整理出她的文稿、书信、笔记。去年,她的一页笔记被公开,密密麻麻写满英文,其中一个空隙处,陡然一行中文:尽我最大力量,别的管他娘。那一行字,辛辣,复辛酸,让我难过不已,所以不能忘。

近年,重读《对照记》《异乡记》《边城》等,以一当百的精湛。她究竟是拿什么铺的底子?回头再看她二十余岁年纪出产的小说、散文,实在璀璨繁华。读她小说,如读人生,似无光明收梢。连《倾城之恋》里,纵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她忽然荡一笔,提示你,婚后范柳原那些俏皮话再也不曾说起,他要攒起来,留着以后说给别的女人听。二十余岁的她何等通透,将人生里一切体面的东西统统戳破给你看。

不说了。她是不死的——永远在。

还想说说汪曾祺,他与张爱玲同年,均逝于九十年代。

最近,浙江美术馆正举办汪曾祺百年诞辰书画展。展出的许多字画,都是先前未曾见过的。尤对一幅画印象深:一块焦墨般巨石旁,长一株水仙,专门来给石头做伴似的;石上立一鸟,圆乎乎,正欣赏着这水仙花……

他曾画过一个小鬼生气的样子,灵动可爱,童趣盎然。傅心畲也曾画过一幅《钟馗骑车图》,一样满纸童趣,令人喜悦。

自书画中,可看出一个人的底气,蕴藏着许多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再看他的行书随笔,古拙憨厚,墨色浓淡相宜,大小不一,歪歪斜斜,像一个人秋夜醉酒,一肩高一肩低赶路,遍身被月朗照,润而凉,一派湿漉漉,蹚着夜露东倒西歪地回了家。好便好在,随意,野趣,闲逸,绝无市侩气、名利气,除了幽静之气,他最可贵之处,当在挑哒之气、顽皮之气。他画一个罗汉,披一件黑袈裟,坐在树下生闷气,嘴撇着,鼻子都气歪了。

我今天也非常生气——生自己的气,记性太坏——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罗汉。一坐至电脑前,便忘了一切,将一锅好菜烧成焦煳而浑然不觉。浓烈煳味肆意飘至书房,才将我呛醒。将锅刷洗十余遍,重新烧出的菜,仍是焦煳味,又把它倒掉,只好去外面买点卤菜。真是又气又饿。

算了。多看看汪曾祺的杨花萝卜、苦瓜、荸荠、慈姑,人就快活起来了。今天又见他另一幅小品《苦瓜冬苋菜》:一根苦瓜旁,蹲着一棵冬苋菜。苦瓜设色浅灰,茸茸可爱;冬苋菜粗朴朴的叶子,像极乡下妇女遍布老茧之手,满纸村气。这样可贵的村气,是自年深日久的烟火气中逐渐培养而得来的,也是失而复得的文明,更是这个根植于灶台间的老头一日日悟得的灵气,犹如一棵树,根扎得深,无论执笔成文,抑或泼墨写意,无不枝繁叶茂。

他有一幅字:萬古虚空,一朝风月。乍看,呼呼生风;再观,如入万顷森林,静气皆出。让人怔住,久不能动荡。有一年冬天,我在启功先生一幅小字前,同样怔住,那幅字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司空图的。一切皆眼缘,勾魂摄魄一般,久久不能忘。

今人的字,渐丢了虚静气质,唯有往故纸堆中去寻。龚贤的字,寥落几颗,题于不起眼处,满目枯意,反衬出他的枯山水更加的虚无寥落。宋徽宗瘦金体,我年轻时丝毫不曾共鸣,到得当下,才读出一点瘦濯之气,仿佛一个书生赶了一辈子路,终于失却力挽狂澜的气魄,唯余一口弱气胸口起伏。宋徽宗的字里行间,漫漶一整个王朝的哀叹之气,衬得他那些木芙蓉呀、白鹅呀、红蓼呀,格外哀艳起来。苏轼的字,偏于扁圆,好友黄庭坚嘲笑为“石压蛤蟆”。看《寒食帖》,满纸余哀,仿佛天降大雪,万物瑟瑟,心灰得十根手指也伸不直,纵是饮下十杯酒,也暖不过来了。

古人的字,带着魂魄,纵然埋没千万年,一径被洞穿,忽然活过来了,与你同声共气,欲罢不能,并非相见恨晚,而是你恰好也在。比如著名的《奉橘帖》,当你于大雪纷飞之际展开,除了冷冽之气,仿佛闻得着甘洌的橘气,旧旧的,灰灰的,隔了千年岁月,整个人安谧下来,坐化般,献身于虚无。

这些天,读废名札记。原来,他一样推崇庾信、杜甫……

一个一个,都是我喜欢的人。

好的札记,可以唤醒人。白日一有空,我就读一点庾信。《小园赋》里,那种对仗之美,在时间的夹缝里,重新又为我活过一遍。我一边择菜,一边放试听版本,听着听着,眼前这平凡蔬菜,终于有了金光闪闪的质地。因为庾信,连平凡日子都被镀了一层金身——这些跟我一起听过《小园赋》的蔬菜,想必也会变得可口起来。

庾信给故友撰写墓志铭,漫天起云,铺排布阵,忽然来一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寥寥八粒汉字,让人惊呆,以致一夜未睡好。早早醒来,躺在无边的黑里,听闻秋虫唧唧,慢慢地,天也亮了。

我还喜欢屈原,独有的音韵之美、节奏之美,特别适合秋夜。

鲁迅也属于秋夜——他的日记、书信,无一不属于秋夜。

一年年地,热爱秋天。希望秋天长一点,再长一点,让我在湖边,在荒坡上,在菜地旁,静静读读庾信,读读杜甫,读读屈原,读读鲁迅……

何处悲声破寂寥

每天早晨,将孩子送去学校,总是拦不住自己,执意往菜场走一遭。

家门口遍地私人超市,菜品价格合宜,但无论如何,就是吃不惯那些被激素催成的速生菜。

抓一只布兜,在菜市东游西逛……多年下来,早已甄别,哪几家摊位的菜正宗可口。其中售卖豆制品的一家,永远飘着豆香气。大锅烧出的浆水,制出的千张、白干、豆腐,一直保留童年味道。

每年入冬前夕,他家的炒货必应时上市。今早去,老远望见,心旌摇曳。都是些平凡零食,山芋角子、炒米糖、花生糖……热情得很,不吝敞开袋子,任人品尝一二。

捻一根山芋角子,入嘴嘣脆,恰到好处的甜,丝丝袅袅的甜,浅淡克制的甜……味蕾刹那识别,确乎手工做出的。过后,买了一点炒米糖。两头尖那种,炒好的籼米混入山芋糖稀,直接拿手捏出,金黄灿烂。那份甜,往里收着的,非常内敛,并非大路货那么傻甜。我的味蕾可瞬间分辨山芋糖稀与白米糖稀的微妙之别。前者的甜里,蕴藏一份源远流长的幽香之气。

天空澄澈光明,秋风轻拂。要了杯豆浆,闲坐在他家门口小木凳上,孜孜不倦嚼一块炒米糖,一口一口,咵嚓有声,顺便喝一口豆浆润喉。每个人在童年的食物面前,都会散发天真的光芒,无从掩饰什么。

顾客穿梭来去,偶有同龄人,微笑了俯身好奇一声:好吃吧。

我点头:小时候的味道。

两个原本陌路之人,倏忽被一种莫名的微火照亮,眼里有光。

自我面前过去的每张脸,都淌着蜜意,是共有的童年,点燃了我们。无数的童年,在一段段遥远得让人迷惘的日月里,怀了暌违的饥渴,终于在这个深秋的早晨相逢于一处了。

这家摊位,挂出来许多咸腊货,空气里尽是腌制品特有的香气。

一只风干老鹅自带幽光,色泽金黄,鹅冠高耸,庄重端肃,像极案头供品;鸭子经过腌制,周身柔软,涅槃成琵琶状,正往下滴着咸卤,芳香扑鼻;猪脸,也可腌制?脂肪祛尽,薄薄一层脸皮,两根竹棍十字架撑开,在风里悠悠荡荡,始终笑眯眯,似弥勒佛,颇为令人感动。这张秋风中的猪脸,简直可入画,是神品,应由白石老人来画,村气里涵容了无穷生机……这菜市里所有的一起,构成生活的根部,蜜一样流淌。

猪脸蒸黄豆,应该不错,有嚼劲,且下酒,小录音机里正好放了《锁麟囊》,当你一边饮酒,一边听“春秋亭”一段,往昔涉露而来,真凄凉: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我好比一个戏精,吃一块平凡炒米糖,竟然脑补出这么一大段,何尝不是在萧瑟的深秋活出一个春天?

这些小零食颇为廉价,十元一斤,却让特定的一代人有了喜悦之情——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这家还有铁锅炕出的锅巴、老法腐乳等稀奇古怪的食品。

每年中秋前夕,都有老式月饼,就是那种芯子里裹了冰糖渣的,咬一口,咕吱作响……恍惚间,一下就把我们接去童年了。

要走很远的路,去到镇上。那个镇,或是“汤沟”,或是“横埠”。只有镇上才能买到这种稀罕的大月饼,粗粗放放、殷殷实实的,被黄纸裹着,猪油早已浸透纸面,拦中拴一道纸搓的细绳,打个十字结,拎在手上,可千万不能吃,要忍住馋,送去外婆家。小小的人,走在田畈,走在山冈,穿过一片山林,外婆家遥遥在望了。一个幼童对于一块月饼的珍惜之情,渐渐被风吹远,顽强定格于一年深似一年的怀旧里。

物质匮乏时代,除了三餐粥饭,未曾有过什么可以满足我们小小愿景的零食。炒米糖是要到腊月过年边上,才能享用到的。

每至腊月,各家主妇们像似听见神的召唤,不约而同忙碌起来,泡米、蒸米、晒米、炒米、熬糖稀……每一个清晨,我们在稻米的香气里醒来。总是睡不够,揉揉惺忪的眼,趿一双倒了跟的鞋啪嗒啪嗒,精瘦的小身体被未知的快乐鼓荡着,去往河边刷牙、洗衣、挑水、饮牛、赶鸭子……每每忆及,依然是鸿蒙如初的开阔。

冬日,乡下的早晨惯于为大雾笼罩。天地苍莽,我们一村人都活在仙境里。小孩们照旧要去田畈放牛,九点钟光景,回家吃饭,头发拧得出水来,浑然不觉寒意,穿的是单鞋,一双袜子早已湿透。

冬日黄昏,总是来得早些。我们站在山冈上,眺望圩田,空空荡荡,晚稻趁着下霜之前被收割入倉;冈上旱地,点上麦子,霜降过后,麦种渐渐往外拱芽。嫩绿的芽茬子,衬了土灰的底子,新鲜又老旧,一大片一大片,像极书法,铺在地上,大约是王羲之的,如此养眼。

山芋禾子堆在麦地边,褐枯一片,像风雨沧桑的老人独自站在风里。

不远处,一架架扁豆,紫的,红的,青的,白的花,红的花,偶有黄蝶袅绕,一齐在秋风里摇摆悠荡。

这些年不晓得怎么了,每在菜市遇见那种露天种植的红扁豆,就要想起李白一句诗: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扁豆上市,也是大雁南迁的日子。前天,翻牧溪画册,这位南宋僧人也喜画雁,五六只样子,歇在茫茫芦荻间梳理羽毛……那一刻,仿佛卸下千斤担,也是人生过半,暂且歇一晌。

秋天老了,秋水枯了,雁足踏水,凉之入骨,天地都灰苍苍的了。

想起李白,同样也会想起杜甫,他写: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边芦荻花。

深秋的月,深秋的芦花,都是特别凄凉的。可是,到了杜甫笔下,却变得厚重起来。读这样的诗,也非多么难过。这个一生奔波的人,心底始终有一口热气在。

每日下班,喜欢沿着一片湖回家,自东岸到南岸,再拐入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径,沿途许多雁来红,任何颜料都画不出的红,蓬蓬勃勃,自顾自地长。每日黄昏经过它们,看了又看。这种植物的意义,不在花,全在叶子,比花还要美丽的大簇叶片,简直把一颗颗心摘出来捧给你了。晚樱叶子,红红黄黄,簌簌一地,美得铺张,让人无可奈何。朴树叶子也黄了,洋槐、槭树亦如是。这些树木,美而不自知,浑然如童年,天真而蓬勃地站在风中,值得一首首赞美诗歌颂它们。

今天,我买了一把青蒜,几块白干,佐以肉丝,青白相间,好看,又好吃。深秋的平菇也好,老蒜炝锅,爆炒之,佐以小肉圆,一碗汤泼泼洒洒,润而鲜。

青菜,也是露天的好,无论黄心乌、矮脚黄、上海青……一律被霜浸过,鲜甜。冬天,喜煮菜粥,吃得出暖老温贫的旧味。

若时间阔绰,我还会煎一碟老豆腐。切薄片,薄油煎至焦黄,佐以蒜粒、葱段烩之,焦香暄软,佐粥佳品。

每回煎豆腐,总会想起外婆。三十余年前,偶尔,她会起个大早,去她娘家方家山的镇上,买一块豆腐。锅洞里熊熊火焰,烧熟的菜籽油格外香,老人家将豆腐贴着锅沿一块一块溜下去,煎至两面焦黄,稍微激点水烹一烹。这是极少极少可以享用到的美食。

周末黄昏,我一人在厨房煎豆腐,隔了三十余年,外婆穿着竹布罩衫梳着疙瘩头的容貌日渐清晰。

唯有这小小一块豆腐,尚可将祖孙牵扯起来同呼共吸……《诗经》里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以往,觉得这几句诗,不过在讲时间的流逝。实则,不然,它讲的是春风化雨的思念,是活着的人一直把逝去的人放在心里,一直有体温地放在了心里。

老去诗篇浑漫与

我年轻时,一心扑在外国文学上,日本文学尤甚,审美观、价值观,可能或多或少有一点影响到,尤其他们的“物哀精神”,甚至发散至日常生活里。

成都作家洁尘去过无数次日本,常从她先生朋友圈得见那一系列日本风物随笔,篇篇,我都认真读完。上海作家石磊同样是日迷,大约也常去,一切风土人情,在她笔下诗书漫卷。她的微信公众号一直采用繁体,有时需反复揣摩多遍,才真正明白个别字词含义。犹如渴极之人,对于日本一丝一毫,亦不放过。

一日,重看小津《秋日和》。六十年前的电影,小成本,皆取景于室内,故事简单,人物平凡,将那些桌上器物映衬得熠熠生辉,让人喜欢。我爱的,是那种说不清的拙与朴,以及那份拙朴背后深藏着的丰富繁盛。母女门口搁一把藤椅,玄关地板铺一块蔺草席,原节子姑娘一条花裙子,一件灰开衫,一个眼神,叫人懂得光阴的意义;男人们喝酒的杯子,仿佛商代出土的,静而美。

可是,这一切说起来,又是这么简单,仿佛空无一物。我们的文化传统,真的还可以在这个邻邦找到一些魂魄,比如他们的惜物态度,他们的工匠精神,等等。

荡远了。还是要说阅读的事情。

对于中外诗歌,从未放弃过。毛姆大约讲过,长期致力于散文创作的人,一定要读诗。忽有所悟,这些年,一直被诗歌滋养着。实则,毛姆这话颇为虚妄,从事任何文体创作的人,都要读诗。诗歌、戏剧、绘画、音乐等一切艺术形式,都是贯通的。

年岁渐长,不知觉间,阅读悄悄转向,到了古典文学这一块。自《诗经》以降,三言、四言、五言、七律……中国诗歌版图上,星辰浩瀚。一年发掘一点,一首诗,一个人,慢慢地,他们活过来了。几次,孩子夜里背诗,无意中听见,深感吃惊,这么好的诗,我竟错过?

我们这一拨人,受教育时代的教科书里,只选曹植。他的兄长曹丕是被我重新发掘出来的。喜欢曹丕,多过曹植。虽然传说中,他还欺负弟弟了。当你激赏一个人的才华,便会选择性目盲,无意识要替他辩白。

除了在古诗里打转,近现代作家,只偏爱那么几位,每次读,都有新意,还想记录下来,到末了,又不好意思,心下惴惴——眼界何尝不能再拓宽一些,涉猎深广些?可是,怎么也不行,读来读去,依旧认定这几位好:鲁迅、废名、孙犁、汪曾祺、沈从文、张爱玲、萧红……

秋来,读废名札记。一读,放不下,这个废名,简直富矿。他解陶诗,比顾随先生还要磅礴灵动。自“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一句说起,一路牵起《诗经》衣角,又拉上情重的李义山,再对萧瑟的庾信回眸一望……镜子一样照着你,可惜你看不见他。

不读《诗经》,何以懂陶诗之意?

《诗经》原句是:瓶之罄矣,惟罍之耻。陶诗这一句典,化得神。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翻成白话大意是:蒙尘的酒杯为空杯而羞耻,(可惜了)秋菊兀自开着。

秋天里的陶潜,何止缺酒,他的米缸也缺粮啊,可是,他一样可以写出这么有趣的诗,所谓曲笔高致。不怪苏轼推崇他,贬谪途中,尚有兴致写下百余首“和陶诗”。

曾经,确乎不太懂,一贬再贬的苏轼,何以如此放达乐观,如今当真明白点,原来,陶潜才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一个伟大诗人是可以成为另一伟大诗人的精神导师的。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对古人的阅读与致敬中更好地活过来的?是陶潜所言“聊复得此生”的意思。

俗世生活,未曾影响到我。纵然常常受困而狼狈,又怎样?我们的一颗心,都是在读书中慢慢变老的,也是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的意思,无惧,亦无言。

曾对孩子言,不论你将来怎样,我都可以坦然接受,若是不爱读书,那我真的很失望。

一个人读不读书,真是两样世界。没有灵魂生活,怎么活得下去?

人毛糙之时,看不见璞玉光芒,心是盲的。心一盲,眼何以亮?秋虫唧唧中,读废名,一夜读一点。一遍不够,回头再读。犹如拿一块布,慢慢擦拭一枚老玉,吹一吹,放阳光下照照,沁色出来了,好比他对一句古诗的神解,脉络瞬间打通,溪水潺潺来,简直狂喜,激动不已。

听熟人言,于某平台花九十九元注册一账号,可读一年电子书。

一直不习惯电子书,不是那个滋味。也有人四五小时,读完一本电子书。我只是单纯不习惯,我要可以触摸得到书的体温。到底,老派纸质版,手感好。也相信,纸质书永不会消亡。纵然人类移居外星系,书也总归要读的。

废名札记,读至三分之一,忍不住好奇,往后略翻一翻,越到后面,越精彩,接下来,他要讲杜甫、庾信、李义山……

将阅读速度慢下来,不舍得快速推进,怕这么好的书读完,接下来一时找不着下一本续下去。小时得到一颗糖,捂在手心的那种珍惜,虽然到末了不免一場空,但那份惜物之心一直在。

要说乐趣,要说这现世里的万千乐趣,唯存这一点了。它一直吸引我,牵引我,也重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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