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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美声

2021-05-07傅菲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洞穴

傅菲

洞穴幽深

原野密布洞穴。树下,草丛,石缝,腐木的肉身里,湿软的田埂,松土,断墙,这些地方都深藏着洞穴,或小如细竹孔,或大如罐钵。洞穴,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不被窥视,是纯私密的隐秘领地。

在泥塘边,在湿湿的田埂,我们用阔嘴锄除草,草根一层层剥下来,埋在泥浆里。在旧泥被挖下来的地方,我们会发现很多小如耳孔的洞穴。折一根牛筋草,往洞孔内深探,轻轻塞,塞塞抽抽,直至筷子长的草茎全部塞了进去。这时会有一只或两只体型仿若中华意蜂的昆虫,顺着草茎爬出来,一双触角竖起来,闪动。它薄薄半似透明半似淡黄色的翅翼,举了起来,拍两下,钻入水里,再浮出来,翅翼划动水面,飞快逃走。这就是叫声悦耳的水蟋。水蟋在月亮上山了后,开始鸣叫。与其说是鸣叫,不如说是吟唱。“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周而复始。清明之后,诸野有了蛙声,哇哇哇哇,清凉又鼓噪。有了蛙声之后,水蟋才发出和声。水蟋淡黄色,四足,成双成对生活,在深晚的天幕下,以原野为舞台,表演二重唱:“兮兮,兮兮。”歌词只有一个“兮”音,但抑扬顿挫,声调起起伏伏,时而悠扬,响彻八方四野;时而低怜,幽幽噎噎不绝。在夏日,暑气散去,碎冰似的暮星爆于天野,河风幽凉吹送,山梁黧黑又清晰可现,水蟋沉寂了漫长的白昼,亮开了它的美声。

我们穿过原野,去某个地方,或者去田里照泥鳅,水蟋再一次唤起我们有关大地的记忆。“清明好翻耕,谷雨好打秧”,是乡间俚语。田水汪汪。“兮兮,兮兮。”大地被水蟋的美声所笼罩——只要有泥塘和水田,它就不会停止自己的鸣唱。它不知疲倦地唱,唱得忘乎所以。似乎它只为歌唱星空歌唱大地而活,一只酬唱,一只应和。世界美如斯。即使在深夜,一个人走在原野,也不觉得害怕。我们会和着水蟋发出的韵脚,吹起了轻松愉快的口哨:“嘘嘘,嘘嘘,嘘嘘,嘘——嘘——”我们听得久了,回过神,发现水蟋不是在吟唱,而是在吹水琴,柔柔的水波在横琴里跳荡、流动。

而水蟋穴居之所,是一个向下的深洞。我用一把小锄头,把泥往外剥,看洞穴内的情况。我以为,这是潮湿的泥地,里面应该是泥糊糊的,且还堆着它们排出的体物。当我挖开,我被它们干净舒适的“居室”着实惊讶了一番。洞内的通道,很溜滑,被泥粉刷了一样,可供两只水蟋自由进出。洞穴最深处,相当于卧室,空间宽敞了很多,泥土十分干燥。它的洞口,一般隐藏在草根下,或者某一块石片下。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当泥塘或水田涨水,水蟋怎么防止水灌入洞穴呢?我挖了十三个水蟋洞,也没看出个中蹊跷。

水蟋会冬眠,霜降之后,它便居家安睡,不吃不叫。它有着旺盛的精力,没唱足两个时辰,根本不会歇气。有月亮的晚上,它会唱得更响亮,更热烈,直至月亮西斜,原野才真正安静下来。

水蟋多的地方,必蛙多。蛙多,必多乌梢蛇。乌梢蛇背脊周身乌黑,腹部两侧有金黄条纹,俗名黄金条,属无毒蛇。在泥塘、菜地、竹林、田畈,以蛙类动物为主食。但它最爱吃鸟蛋。

麻雀、鹡鸰、斑鸠,常在农家屋舍高处筑巢。乌梢蛇贴墙而上爬行,偷食鸟蛋。在夏日中午,乌梢蛇贴墙角逶迤而上,爬到农家屋舍(未粉刷的建筑物)三楼,钻入墙洞。我们端一根晒衣杆(桂竹),把乌梢蛇挑下来。昨日(2020年4月26日)中午,我坐在邻居义钦家门口聊天,正聊得欢,一条乌梢蛇滑行过水泥路,钻入柴垛。柴垛侧边的墙上,有十几个麻雀巢,它在伺机攀墙偷吃。

乌梢蛇喜欢在塘边、田畈等地的坟墓掏土打洞,盘卧在幽深的洞穴里,像个神仙过清雅生活。老坟的坟基,一般用石头砌。石头松落,乌梢蛇从石块空出的地方,开始挖,一直挖到棺椁腐烂的地方。清明扫墓,给塌陷处填土方,填了十几担,填结实了。可第二年,又塌陷了——蛇是埋不死的。它不停地掏土,挖隧道,挖到一丝光线都没有的地方,它才会停下来。最黑暗的地方,它睡得最踏实。隧道并非直线,而是内弯。它根据土的松软来挖。金钱白花蛇的洞穴却与乌梢蛇完全不一样。金钱白花蛇是剧毒蛇,身纹一圈黑一圈白,头大嘴扁,体型也较大。

在溪面的石拱桥,是金钱白花蛇最爱打洞的地方。在石缝,金钱白花蛇用头把黏合石块的黏土拱得粉碎,石块便落了下来。它把黏土挖下来,在里面孵卵。老石拱桥,背面一般缠满了石络或薜荔或忍冬或爬墙虎,或长着蓬勃的蕨类,给金钱白花蛇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和保护。金钱白花蛇繁殖力很强,一窝卵十余个,最多可达二十余个。乐家自然村有一个掏蛇卵的人,每年七八月,他会去山溪的石拱桥掏蛇卵。他不捕蛇,他把蛇卵卖给药商,一个卵卖三十块钱。金钱白花蛇的卵有鸭蛋大,卵壳黄白色。

方圆十里田畈,田鼠洞随处可见。田鼠选择在杂草丛生的田埂墙体挖洞,洞大如钵,但洞浅。找田鼠洞太容易了——田鼠扒出的细土,堆在田埂下,如一座微型小山。田鼠对农作物种植非常有害。它吃种子,吃灌浆的豆子,吃谷物。实在没东西可吃,它吃南瓜、黄瓜,甚至辣椒、茄子也吃。它无所不吃。农人怨恨田鼠,在田间地头放鼠笼,以花生作诱饵,第二天,笼子里边关着田鼠,有时还关了两只。和田鼠的洞穴相比,山鼠的洞穴挖得更深,且洞口很多,像个迷宫。

我挖过山鼠的洞穴。在水库边的黄泥地,种了番薯。黄泥地种出的番薯好吃,含糖量高。可到了八月,番薯才拳头大,已被山鼠掏开吃了。它吃几口,又不吃完,剩下半个裸露着,便开始烂。一块地的番薯差不多一半,被山鼠翻了出来。我便去挖山鼠洞。山鼠洞在没种植的荒地,有八个洞口,把整块地开挖了,才挖到山鼠穴居之所。洞内的隧道,相互连通,四通八达,穴居之所足足有半个立方体,土质干燥,冬暖夏凉,真是個隐居的好地方。其实,挖了山鼠的老巢,也无济于事。山鼠早早逃跑了,留下一个空空的“豪华窑洞”。它很快会在另一块地挖洞,“生儿育女”。

比山鼠更难挖的洞穴,是竹鼠的洞穴。竹鼠以吃竹子的根须或嫩竹为生。这是一种生活极为隐秘的动物,它大部分时间在地底下生活,在竹林深处挖洞。洞穴的隧道如一座复杂的地下宫殿,蜿蜒十几米,甚至几十米,只要土质疏松,它便围着竹根挖。它的洞穴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城堡。竹鼠擅长与它的天敌打地道战,在周旋中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鼠的天敌是蛇、鼠狼、猛禽,以穴居生活为主的竹鼠,天敌是蛇、鼠狼。无论多深的洞穴,天敌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去。“蛇鼠一窝”是个成语。其实,蛇鼠从来不会一窝,鼠窝岂可有蛇安榻。侵略者是绝对强大,受死者绝对弱小。鼠与蛇的斗争,最大的胜利,便是逃脱成功。竹鼠感受到蛇阴森森的气息,便在隧道里,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暂时离开隐蔽的宫廷,逃上竹梢躲起来。

洞穴,作为蜗居之所,可能是世界上最阴暗的地方。藏身洞穴的动物,忍受无限寂寞。它们习惯并顺从了暗无天日。它们以为不被发现,才是安全的。其实不是,对猎物而言,没有哪里是安全的。竹鼠繁殖时,蛇入侵,一窝小毛鼠会被蛇吞食得一条不剩。惊慌躲藏之后,竹鼠最终回到自己寂寞的幽居,继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乐此不疲。它继续吃继续挖,扩大自己的营房。有一天,暴雨奔泻,水一直往下渗,注满了洞穴,土慢慢下沉,泥浆涌入,土坡崩塌。竹鼠逃之夭夭,暂时在竹林孤身流浪。

草木丰茂的地方,多鼠狼。在熊、虎、狼、豺、野犬、豹等高等食肉动物消失的南方非高山地带,鼠狼在动物界已没有天敌。鼠狼又名黄鼠狼、黄鼬,对人的生命没有威胁,在非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不会偷食家禽。鼠狼的肉既臊又略酸,人不爱食,这使得黄鼠狼得以完整保留了下来。除了在村子里,其他任何地方,譬如在河滩,在茅草地,在田畈,在坟山,在油茶林,在竹林,在山中橘子林,在葡萄园,我经常看见鼠狼。黄色的体毛,长长的尾巴,澄明的眼睛,看起来很可人。其实,鼠狼不畏惧人,但警惕人。今天(2020年4月27日)早晨,我去饶北河溜达,在十一的涵管厂,想看看雷竹出笋的样子,在水坑边的野草丛里,我看见了鼠狼。它半蹲着身子,抬着头望我。涵管厂与村子,仅隔了一条公路。十一在搅拌水泥,做涵管。我对十一说:“这里有黄鼠狼。”十一说:“黄鼠狼三天两头来这里找吃的,有时三条一起来。”他又说,晚上,黄鼠狼经常过马路,溜进村里。

鼠狼吃老鼠,吃蛇,吃鸟,吃鱼,吃野兔,吃蜥蜴。也吃人丢弃的肉骨头。在郑坊盆地,鼠狼和野山猫,属于一级杀手,擅长偷袭捕杀,一分钟内结束战斗。它是挖洞的绝顶高手,它尤其喜爱在有茂密草丛的斜坡或老墙根挖洞。

河滩有一段芦苇丛生的废弃河堤,我找到过鼠狼的洞穴。洞穴挖在沙坡上,足有一个立方米。它在一棵枫杨树根(树已被砍伐)下,从沙坡往里面挖,挖出的沙,五簸箕也挑不完。洞穴距离地面约半米,洞口半径约十公分,洞深约一米,内室很深很大。芦苇分披的叶子,遮住了洞口。

蚯蚓打洞,很艰难。蚯蚓是节肢动物,没有爪,也没有坚硬的外壳和鳞片,像手脚均残疾的人挖土方。蚯蚓以唾液和土,吞下去,排出来,打出一条蠕动的通道。它的唾液真是神奇,使得板结土变得松软,植物根须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曾种过一钵花,日晒雨淋,土结实了,花苗很难长。我买了一包红蚯蚓,翻出土,放在苗根,又埋两个苹果下去。过了两个月,花开得很盛。我又翻开土,红蚯蚓变得暗红暗绿,粗粗肥肥。此后,我种花,都会在土中,投放红蚯蚓。菜地,是蚯蚓最多的地方。蚯蚓是绿蚯蚓,又长又粗。蚯蚓有窝,去菜地挖蚯蚓喂鸭子,在烂菜根下,会挖出一窝。洞穴中,蚯蚓会留下黏液,黏黏湿湿。它爬行的通道,可达一米多长。

有些蜂也在穴居的。在南方,有一种蜂,体型如牛虻,金色的虎脸头,腰身粗,在黄土中打洞。这种蜂,生吞活剥大马蜂,可蛰死人。因强壮如虎,被称为老虎蜂;又因穴居地下,也称为地蜂。地蜂以家族为社區生活。但家族是小家族,蜂数一般在几十只,至多数百只。地蜂解毒,乡人便去挖地蜂泡酒。我没挖过地蜂,但见过蜂穴。蜂穴碗状,排球那么大,蜂孔密密麻麻。地蜂生活的四周林木,不会有松毛虫、飞蛾、蜈蚣、蝎子等昆虫。它是毒虫一级猎杀手。沙蜂也穴居,在细沙中筑巢。沙,必是洁净如洗的白沙。沙蜂可以往下掏一米多深,挖出球形空间。沙面上,是平实浓密的牛筋草。它们进出的通道,在草缝中,很难被其他动物发现。沙蜂是极其罕见的蜂。

蚂蚁也有穴居的。这是红蚂蚁,身子细小,爬行特别快。搬运食物时,它们便排起了长队,几百只上千只出动。它的洞穴一般在石块之下,或在墙根,或在老死的树兜。它的繁殖力非常强,洞穴中一般储藏着鸟的羽毛、饭粒或谷粒、鱼骨。蚁卵白色,粘成团。

有人说,鸟类是伟大的建造师。鸟类建造了世界上堪称完美的鸟巢。洞穴与鸟巢相比,简单粗糙一些。但也同样堪称伟大。穴居动物利用地形、土质、光照等自然条件,营造了自己舒宜的安定之所,改造了土壤。洞穴构建了土壤的生命伦理,使得每一片土地都那么生机勃勃。

没有洞穴,大地一片荒芜。

溪声,童谣

在郑坊盆地野外观察两年之后,我以为,自然之声最美妙的序章是:四季的溪声,夏晨的布谷声,夏夜的油蛉声,秋日山冈上的风声,冬夜的暴雨声。

初夏的清晨第一声啼亮的鸟,是布谷,噶咕——噶咕——两声长两声短,叫得多么亲切,拖着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的尾音。“噶”在我的方言里,与“家”同音,于是在我听起来,就是“家姑,家姑”地叫,说有多亲昵就有多亲昵了。布谷叫了,黄豆黄瓜下种了,它也求偶孵卵育雏了。布谷的每一声啼鸣,都催出种子的生机。而入夜后,油蛉对着月亮拉竖琴,把田畈当作自己的露天舞台,它们坐在田埂上,蒙着草影的面纱,悠扬地拉起路易斯·施波尔的《幻想曲》,拉起杜塞克的《C小调奏鸣曲》,田野散发着抒情的腔调。

溪声婉转,以一种声调周而复始:咕咚咚,咕咚咚;或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溪声永不止歇。假如它止歇,那么溪已死亡,以水的消逝而终结。

溪是最小的河,是流速变化多端的河,是大河的最上游。大河辽阔,浪声滔滔,浑圆的落日照耀每一个人的黄昏。舟横于野,鸟翔于天际,鱼群浪游。溪却狭窄,出于山中,溪边巴茅、芦苇、藤萝、灌木丛生。溪是藏在幽谷的叶笛。溪声,是我们一生的童谣。

一种曲调,却有无穷的韵律。庚子年谷雨前后几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在凌晨两点,会准时醒来,醒来之后,很难入睡。我似乎被一种暖暖的东西烘烤着。窗外的溪声“咕咚咚,咕咚咚”,显得更清脆,更柔美,更明亮。像一道暗盒里玉质的光。我夜夜听得入神。每次听,我觉得溪声与《生佛不二》协奏曲非常相似。《生佛不二》是钢琴与长笛的协奏曲,以轻缓柔曼的钢琴演奏序曲,继而长笛渐渐悠扬,再而合奏,钢琴曲收尾。长曲如春日雨霁,雨水漫溢大地。雨水漫过之处,草尖抽芽。溪声潺湲,一连串的音节从水波翻卷出来。溪水撞击小块鹅卵石,水声如钢琴弹奏而出,音阶忽而高忽而低。溪浪推着溪浪,连绵不绝,水声如长笛幽怨。

窗外是扇形的田野。即便是黑魆魆的深夜,仍有微淡的天光析出来,光如水色荡漾。我靠在床上读《圣经》。短道速滑运动员萨拉丹丹送给我两本《圣经》,一本黑皮,一本红皮。我把黑皮版带回了枫林。在失眠的深夜,读《圣经》,可能是最好的辰光了。溪声,像是给我一个人的阅读伴奏。假如是明月之夜,远山会清晰地呈现,像一块巨大的屏风,雕琢着青松、月色和夜的倒影。我便感觉到,此刻的人世间,等待天亮的人有三个:月色、溪声和我。而我是虚拟的一个,虽有人的形体,却随时可以被清风吹向田野。月色和溪声,塑出了人的魂魄。月色苍远,溪声绵绵。这样静谧的夜晚,会有人来到我的窗前,与我相见。与我相见的人,都是多年未见的人,或者无法相见的人。有时,来人穿着麻色短袍,掉光了牙齿,他把我抱在胸前,轻轻抚摸我的头。我忍不住轻轻唤一声:我的祖父,你为什么又从大地深处返身回来。有时,来人围着灰黑色淡黄条纹的围巾,眼神低低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慵倦的样子像淋了细雨,急欲发芽。我伸出手臂,想揽住她的腰,可揽住的是一截远去的流水。我神往遥远的星空,那里定居着与我遥遥相见的人。

是的,我们都是溪水的客人。溪水迎接我们,又送走我们。把我们从哪里接来,溪水不知道;把我们送到哪里去,我们不知道。

谷雨时节,我在峡谷里,看见了三只白颈鸦。它们沿着九曲的溪涧飞,栖落在香椿树上,栖落在柳树上,栖落在木荷树上。它们的尾羽像一束黑蓝色火焰。“咭儿嘁——咭儿嘁——咭儿嘁”。它们的叫声湿漉漉,被水泡胀了一样。白颈鸦的发声器,如两块空空的老檵木合击在一起。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叫声,如啄木鸟在啄高高的树洞。白颈鸦在峡谷出现了五天。它们不是呼朋唤友,而是欢欢求偶。夜里一点半,白颈鸦的叫声,会在田野某一棵树上,孤零零地响起,约在三点结束。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白颈鸦在深夜会按时啼叫。夜鹰也会在深夜巡游时啼叫,哇哇哇,婴孩恐惧时的啼哭一样。可盆地里,已多年没有夜鹰巡游了。白颈鸦在深夜啼叫了十余天,便不叫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在深夜啼叫。它深夜的叫声,很悠长,也急促。它既像不死之鸟,又像末日之鸟。

溪声应和了白颈鸦的啼鸣。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原声,韵律和节奏差别都很大。奇妙的是,交织的声调产生了巨大邈远的和声。我站在窗前看田野,除了虚虚的白和漂浮的黑,什么也看不到。溪流就在窗下,蛰伏在堂弄与田野之间。

在晚上九点之前,早上五点之后,溪声并不真切。行人来来往往,嘈杂声声如瓦罐破碎。家禽与土狗也多。溪仅仅剩下流水,声音消失在繁杂的人世间。即使在无人的峡谷里,溪声也不响亮。我沿溪边往峡谷,走了十余次,也没听到一次如晚间透亮的溪声。鸟声沸腾,尤其是松鸦,十余只成群,在溪边的杂木上,撒欢戏嬉斗趣。它们在争偶。它们棕衣一样的羽毛,往往被同伴啄了下来。但它们乐此不疲。其实,鸟叫声不影响我对溪声的聆听。而这样的现象确实存在:任何声音,在白昼的传送,变得更稀薄。溪声也是如此,软软的,糊糊的。无疑,众多动物的繁杂声对声音的传播有影响。因为鸟作为大自然重要的成员,它们需要在白昼尽情表演。声音对声音有了干扰。

在峡谷的尽头,是枫林水库。大坝底下,是深壑。筑大坝时砸碎的岩石,也堆在这里。深壑两边的山,如两座巨型的草垛。山把峡谷收拢,形成一个风口。碎岩石堆,已被葛、七节芒、石络、笤帚茅、檵木、野麻、金樱子、莿藤、覆盘子、蓬蘽、构树、野山茶等繁殖力很强的植物覆盖了。大坝泻下的水,在藤叶草丛之下,发出咕咚咚的溪声。壑中碎岩石比较大,水声在石块与石块之间,形成水声的回音壁。溪水声有了轰隆隆的音效,听起来,很激越。每次去水库,我得在坝底下站一站。激越的溪声,让我激动。

在雨天,溪汇集了山体流下的雨水。雨遮蔽了天空,雨线密得看不见。雨吸走了天空中的光,吸走了大地上最后一丝热气。天空如一个水球,爆裂了,水哗哗哗,以一滴集结一滴、一滴拉扯一滴的形式,赶赴大地。峡谷像声音的魔盒,被雨打开了。雨打树叶草叶声,雨打岩石声,雨打水面声,雨滴垂打雨滴声,雨水在山体的流泻声,它们合奏在一起,吞没了溪声。让我想起在古代乱世,逃亡途中的马群,在峡谷马蹄翻飞,蹄声踏踏。雨停止了,溪流才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咆哮,让人驚骇。

在少年时,有一次我被溪浪的咆哮吓坏了。仲夏的暴雨如水枪直射,山溪一下子上涨了。我在拱桥底下躲雨。拱桥下,有一道石头砌的矮石墙,溪在墙下翻涌。黄浊的水浪高高翻起,又落下,水轰击着石墙,我感到石墙在剧烈晃动。溪声轰轰作响,有强烈的吞噬感。石墙侧边有一棵斜长的老柳树,我紧紧地抱着柳树根。我祖父冒雨,找到我,拉我走。我还不敢松开手,我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嘴唇血糊糊。上了溪岸,我的双腿还在打抖。山溪暴涨,曾发生过淹死小孩的事件。

门前溪流源自太平山的一口泡泉,与斗坞的山泉水,形成了两米宽的溪涧。二十年前,村人每日清晨挑水桶,到拱桥下的石埠挑水喝。一担水桶,约百升容量。大人提一个水桶,叉开脚,从水潭搲水上来。水潭约一米深,潭口有两个,一个供饮水一个供洗衣洗菜。潭边嵌着长条青石板。也有小孩来抬水,一高一矮,水桶摇摇晃晃,晃到家里剩下半桶水,裤脚被水溅湿。早餐之后,妇人在埠头洗菜,说说笑笑。也有妇人把摇篮摆在水潭边,嘴巴哼着催眠曲哄孩子睡,手里浆洗衣服。溪通过村前公路涵道,涌入饶北河。

涵道是圆筒形,溪水流过去,音质变了,呜呜呜,像一股风在涵道里打旋。我跳下溪,把头伸进涵道,一个圆形的亮光罩住阴寒的另一端洞口,耳鼓有轰轰轰的噪音,溪水却是哗哗哗哗。人站在涵道外不同的位置,音色不一,音量也不一。涵道成了溪水的共鸣腔。鱼喜欢聚集在这里觅食。往涵道扔一个石块,鱼啪啪啪击打水面,但不逃跑。溪的入河口,也是鱼聚集的地方。溪水把饭粒、米粒和菜叶等,带入了河里。宽鳍鱲、白条、鲫鱼,爱吃。与饶北河交接处,是厚厚的淤泥,面上沉着细沙,河水在这里回旋,淤泥外便是一口潭。潭下有大鲤鱼。

与穿过村子的平缓溪流不同的,出自白山篷的溪涧,一路湍急。穿过村子的溪流在山之阳,白山溪在山之阴。山巅以西,有略矮山峰,石白色,名白山。在民国时期,这里是原始森林地带,老树参天。守山人姓吴,在山中很小的深坳搭篷而居。山坳遂取名白山篷。吴氏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下山移居,森林也日渐减少,直至森林消失,灌木、地衣、茅草等依势而生。山坳呈筲箕形,地势北高南低,溪流出约一华里,突现一个断崖,断崖高百尺,且崖壁内凹如瓮壁。

崖下深潭,有多深?我不知道。也从无人下去,水太冷。崖瀑飞溅,如白练当空舞。瀑是跳崖的溪。百米之外,我们就能听到溪瀑奔泻的哗哗哗声。水花飞溅。崖壁黝黑,遍布厚厚的水苔和地衣。有一种形如雨燕的鸟,四月来到盆地。它斜倾着身子上上下下翻飞,叽叽叽,叽叽叽,亲切得像是叫亲人回家一样。它斜身穿过溪瀑,在崖壁上筑巢育雏。落水声喧哗不息。溪终年长流,百年也未见断流。

而穿过村子的溪,到了农历七月,便无水可流了。水被引到田畈去灌溉农作物。溪成了死溪。冬雨来了,溪又活了过来。活过来的溪,让村野有了魂。唱着野曲的魂。严冬和寒春,是酥雨最盛的季节,下得不知疲倦,溪日日盈满。有了琅琅溪声,我便舍不得在寂寂的深夜睡去。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入睡了,屋舍漆黑。巷子里没有了跫然的脚步声,没有了咳嗽声,没有犬吠,溪声是我的所有与唯一。无边无际的寂静如蓝色的湖泊,假如有残月或碎星,湖泊便有了更为广阔的哲学意蕴——大地上所有的一切,等待被慢慢唤醒。溪声是寂静的一种异形,是另一种更为深邃的寂静。溪声是浮在湖泊上的一层幽蓝之光。

世界分批次来到我面前——田野渐渐明亮,山峦浮了出来,麻雀钻出隐藏在瓦缝的巢,田畈开阔了起来,石榴树摇动树枝的影子像一张漂白的帆,门闩拉开的响动有些笨拙……大路终于朝天。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永远在野外。以声乐来说,溪声便派生出了鲁契亚诺·帕瓦罗蒂、莎拉·布莱曼、迈克尔·杰克逊,派生出了《图兰朵》《天鹅湖》《雪狼湖》,派生出了《信天游》《茉莉花》《送别》。我发现,大自然的高贵之处在于:天籁凝聚了人最美好的品格,即使是平凡之物,也散发光辉,慰藉心灵。

其实,溪不迎接人,溪把每一个人送到河埠。人在河埠上船去往远方,溪声在血液里回荡。人世间的路,不会比一条溪更长。无论是生活,还是生命,面对未来,我都不觉得灰暗可怕,即使什么都没有,溪声还是有的。溪声是自然的原声,是大自然赐予的神韵。我们不要去辜负所爱的人,不要去辜负生活,也不要去辜负溪声。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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