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色
2021-05-06丁雨
丁雨
唐朝陆龟蒙《秘色越器》: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秘色虽非“色”,但秘色对釉色的追求,却引领了中国瓷器色彩的最高审美标准。越窑、汝窑、龙泉窑、南宋官窑……在青瓷的南北巡回之间,皇家独享的清雅品味日渐下行扩散,对瓷器君子之色的追求一路演变,直至登峰造极、风靡四海。
值得一提的是,陕西宝鸡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二件鎏金银棱平脱雀鸟团花纹秘色瓷碗的青釉已经泛黄,但搭配金银平脱和银棱装饰,遂使泛黃的青釉与金银的色彩辉映成趣,发酵出青釉难以形成的色彩张力,颇能体现唐朝工匠的精湛技艺和奇思妙想。
唐朝陆羽选茶具,如冰似玉胜过类银似雪。这大概是因为孔子教导:“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西汉戴圣《礼记·聘义》)。越窑青瓷的色泽由此获得了文化内涵上至高无上的类比,越窑极品秘色瓷器的品质,更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说多了仁义道德,总留给人们一些迂腐的刻板印象。就像假如只有一件秘色瓷器——就算是秘色瓷器,会不会有人觉得单调呢?唐朝懿宗皇帝大概是觉得有些单调,于是就有了二件秘色瓷器。
1987年,陕西宝鸡法门寺地宫之门被打开,一地珠光宝气裹挟着如来佛的真身舍利,震惊世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玉器的反衬之下,十几件似乎朴素平淡的瓷器却更引人注目。
这些瓷器究竟是什么宝贝,竟能和金银玉器相媲美?幸好唐朝懿宗皇帝并不愿让自己对舍利的一片赤诚默默无闻。供奉之物的“花名册”被刻成了一块碑,小心翼翼地留在地宫之中。一千年以后,顺着冰冷的石碑逐行读过,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史书中赫赫有名的秘色瓷器就是这样的!
秘色,此“色”非彼“色”,当为类别、种类之意。而“秘”,从“秘驾”“秘阁”“秘庭”等词语的运用来看,是指与帝王有关的事物。“秘色”联系在一起,当指入贡之物。宋朝文人解说秘色瓷器时说:“钱氏有国日,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也可作为这种解释的佐证。
虽然“色”非色,但秘色瓷器,乃至越窑瓷器,主要以纯粹莹润的釉色取胜,为世间所公认。知道了釉色,有了可资对比鉴定的标准器物,全国各地不少秘色瓷器被甄别出来。线索日积,顺藤摸瓜,2016年,秘色瓷器在浙江上林湖的“老家”——后司岙窑址,也被找到了。
然而,陕西宝鸡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二件鎏金银棱平脱雀鸟团花纹秘色瓷碗,却如遗世独立,再未得见第三件。这两件秘色瓷碗与普通的秘色瓷器不同,虽然也是以色彩取胜,但靠的却是“好色”之多,而非“好色”之纯。色彩的添加,靠的是金银平脱和银棱。
金银平脱技术常用于漆器、铜器,极少见于瓷器。具体做法是将金银箔片贴于器物之上,然后髹漆数层,待干后研磨,把金银片上的漆层磨掉,使之显露出来。金银色亮,漆面色暗,这样的对比便形成了色彩的张力。
具体到陕西宝鸡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这两件秘色瓷碗,则是在瓷碗外壁平脱银镂雀鸟团花箔片。仅增此一色,似尚不足,雀鸟纹饰上还饰以鎏金,构成唐朝流行的金花银器。瓷碗外壁由此在漆面的衬托下,更显奢华。
银棱是指碗口和器底以银镶边。这种装饰方法又可称为“釦”,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秦汉时期常见于漆器。银棱用于秘色瓷器,既遮盖了瓷器支垫露胎之处,又与金银平脱的质感相呼应。这种做法于瓷器在当时尚属少见,也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或许这样的创意组合让唐朝懿宗皇帝特别满意,所以“花名册”在列举秘色瓷器时特意指出:在七口碗中“内二口银棱”。
秘色瓷器釉色如玉,以银配玉,似是要把唐朝瓷器“南青北白”冰骨雪肌的意象合为一体。雀鸟团花跃然夜色之中,确有唐朝徐夤《贡余秘色茶盏》所称“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的诗意。陕西宝鸡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这两件秘色瓷碗内留釉色、外施“粉黛”,隐约之中,似是说君子大可留其内质温润,而外在不妨多几分潇洒颜色的棱角。
不过,如此为舍利精选供奉之物,也未能让唐朝懿宗皇帝残喘多久。大臣韩愈谏唐朝宪宗皇帝迎舍利时总结的规律,“人主事佛,乃年促也”(五代时期刘昫《旧唐书·韩愈传》),在唐朝懿宗皇帝身上再一次应验。于审美而言,唐朝懿宗皇帝或有甄选“好色”的创意,然其政事所为,却并无君子的担当识见。花团锦簇之下,若内无君子之质坚色润,祈愿也不过是一番海市蜃楼的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