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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达斡尔族“鸿雁故事”
——兼与梁祝故事比较

2021-05-03

民族艺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达斡尔达斡尔族梁祝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我国著名的梁祝故事已传颂千年,不仅版本多样,而且传播范围广泛。迄今发现的达斡尔族两则有关鸿雁的爱情故事——《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和《鸿雁的由来》①,也被当地人称为“达斡尔人的梁祝”。因为这两则故事都以化作鸿雁作为故事结尾,所以本文将其统称为“鸿雁故事”。从故事情节和母题等方面来看,“鸿雁故事”和梁祝故事有很高的可比性,同时又体现了达斡尔族鲜明的民族特色。《鸿雁的由来》还嵌入了《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AT780 和AT780D 类型,即“会唱歌的骨头”与“歌唱的心”。[1]本文将从故事情节、功能和母题等角度,以达斡尔族的“鸿雁故事”和梁祝故事为比较研究对象,分析两者的异同及背后的文化内涵。

一、共有的故事情节分析

达斡尔族两则“鸿雁故事”均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相恋,却因贫富差距、父母阻拦等原因不得在一起,男主人公死于相思病,女主人公殉情,最终男女双方化成鸿雁成双飞走的悲剧。

《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收录于《中国达斡尔族民间故事选集》[2],故事主要情节是: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嫩江岸上的一个村庄,有一对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一天女孩去找男孩玩,两人被一阵旋风刮进了山洞中,山洞里竟然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要教他们读书写字,女孩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性别,两人结拜为兄弟,三年后两位少年思乡,老师让他们去泉边打水回来,但切记不得打开壶盖偷看。两人忍不住偷看,结果将水中的小黄龙放走了,谁知这龙竟是老师要用来载他们回家的,两人只得又等了三年。三年后,两人打水后没有偷看,老师将刚要冒头的龙套上了笼头,这时已经十七八岁的男女主人公得以乘龙归家,但龙只送他们半程。在余下的路程中,女孩三次借路边的动植物暗示自己的真实性别,男孩不明,女孩只得让男孩早些去找她。直到后来去找女孩时,男孩才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是个女孩,而女孩已被父母许配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了。男孩得相思病而死,在死前要求父母将其葬在女孩出嫁路上,女孩出嫁路上祭坟,棺材因之打开,女孩跳进棺材后两人化成鸿雁飞走。

《鸿雁的由来》是笔者2019 年田野调查所得,主要讲述的是:从前,有一位达斡尔族巴音家的姑娘,她在江边散步时听到了高亢的男声唱着“扎恩达勒”(达斡尔语音译,民歌之意),她觉得歌声很有魅力,欲寻其人,只见江上放的木排迅速流过,却不见放排的人,而后她不吃不喝,相思成疾。姑娘的父母问了原委后派仆人去打听那天谁在放排,就在前村找到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家很穷,只有母子二人,仆人就跟小伙子说了自家小姐的情况,让小伙子去救人。小伙子来到姑娘家后,是姑娘的母亲在门口迎接,看到小伙子一脸麻子,嫌丑,当场就晕过去了。虽然姑娘和小伙子只匆匆看了一眼,但小伙子回家后也得了相思病。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让自己的母亲将死后的他埋在西窗下面,等百天后再打开棺材。开棺后里面竟然是两个会用小伙子的声音唱歌的钢球。他母亲就每日听着儿子的声音当作安慰。一天,一个卖货郎经过,买下了钢球。当卖货郎路过姑娘家的时候,姑娘听到了心上人的声音,出来一看,发现原委后买下了钢球。姑娘把钢球放在家中柜子上,钢球唱着唱着就突然变成了两个火球,把姑娘的家都烧毁了,之后就飞出了两只鸿雁。

至于家喻户晓的梁祝故事,其流传已过千载,现在的梁祝故事实为“多层累积”[3]的结果,本文将以罗永麟在《论中国四大民间故事》中梳理的主要情节次序为故事基本结构和比较对象,即“避婚·求学、草桥结拜(或柳荫结拜)、书馆谈心、十八相送、思兄、劝婚·骂媒、楼台会(或祝庄访友)、闻耗、吊孝哭灵、逼嫁、祭坟·化蝶。”[4]

为更清晰地比较“鸿雁故事”与梁祝故事,本文将故事的主要情节对比如下。

从上表的情节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到,相思、父母阻拦、殉情化物等是这三个故事中相似的核心情节,而《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中增添了离奇失踪、乘龙归家等情节,《鸿雁的由来》中更是嵌入了“歌唱的心”故事类型的相关内容,同时减少了求学、结拜、相送、劝婚、逼嫁等情节。

在情节梳理的基础上,我们也可运用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方法进行比较分析。在《故事形态学》一书中,普罗普总结出了各式情节发展的三十一个功能,其中“功能指的是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的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5]下表将梳理梁祝故事与“鸿雁故事”中主人公行动圈中的功能项:

从上表我们可以发现,梁祝故事中的核心功能项在《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和《鸿雁的由来》中都有体现,这是“鸿雁故事”被称为“达斡尔人的梁祝”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时后两则故事又新增了禁令、破禁、驱逐、唱哀歌等功能项,这也是“鸿雁故事”自身特色的要义所在。故事中功能项的异同就是角色行为的异同,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鸿雁故事”对梁祝故事的沿袭,即支撑故事的主要“筋骨”不变;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鸿雁故事”的变异,即角色行为的本地化与民族化。正如普罗普所言,“日常生活不会打破故事的总体结构,但可以从日常生活中为各种各样的新老更替吸取材料。”[6]我们不妨结合故事讲述的环境与母题来分析“鸿雁故事”的独特之处。

二、达斡尔族“鸿雁故事”的特点

“‘母题’,英文为motif,译为中文的‘母题’,兼具音译与意译。”[7]而关于母题的定义也说法不一,本文采用的是刘守华等学者的定义,即“就民间叙事作品而言,它(母题)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情节要素,或是难以再分割的最小叙事单元,由鲜明独特的人物行为或事件来体现。它可以反复出现在许多作品中,具有很强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来自它不同寻常的特征、深厚的内涵以及它所具有的组织连接故事的功能。”[8]结合上述情节的异同点,下文将以其中展现出的母题为切入点,结合故事的社会背景,在比较视角下分析达斡尔族“鸿雁故事”中所蕴含的特色和文化内涵。

(一)反映社会现实

达斡尔族“鸿雁故事”与梁祝故事中所共有的母题有相思、情受阻、殉情化物等类型。这些母题最初在汉族的梁祝故事中出现,反映了当时男女间产生自由恋爱的所需条件,阻碍自由恋爱的因素,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困境,以及唯有以死亡的形式抗争的悲剧。现如今这些母题在达斡尔族的“鸿雁故事”中仍旧保留了下来并得以流传,这从侧面说明梁祝故事中反映的情况很大程度上在达斡尔族的社会现实中也存在,否则会因为“失真”而失去流传的活力。化蝶或是变成鸿雁,都是用超自然的方式来摆脱现实束缚,在幻想世界寻求双宿双飞。

早期达斡尔族的恋爱与婚姻,确实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到成婚年龄时,由父母或祖父母做主决定子女的婚嫁,只有其舅父有权参与意见,唯有个别开明的父母会征求子女的意见或揣度其意愿。《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后,包办婚姻逐渐被男女自由婚姻所替代。”[9]另有说法是,“过去,达斡尔族青年男女的婚姻,均由父母做主。即使是自由恋爱,也要经父母同意,请媒人到女方家提亲。”[10]可见“鸿雁故事”中的恋爱、婚姻情节与达斡尔族的现实婚俗有相互印证的部分。

此外,在情受阻这个母题中,父母阻碍爱情的原因,主要是男女双方贫富差距大,在《鸿雁的由来》中还描绘了男主人公满脸麻子,长相丑陋的特点,女孩的母亲看到丑陋的小伙子立马晕倒。这些细节既体现了“A9——驱逐;а5——缺钱,缺食物”的功能项,又突出了女方家长注重家境和相貌的择偶标准。在现实的达斡尔族婚姻习俗中也有这样择偶倾向的体现,如在男方提亲的过程中,“女方斟酌再三,觉得男方家境家风可以,男青年长相身板好,品行端正,勤劳能干,认为合适便答应求婚。”[11]这种爱情观与择偶观不仅在当时很“流行”,即便在当下的社会中也很有“市场”。同时,正因为这些观念及其形成的强大阻力,才更能突显出男女双方对纯粹爱情的渴望与坚贞,以及以死明志的抵抗决心。这也正应了普罗普所说的,“故事的本质特性之一在于它建立在艺术杜撰的基础上并且是现实的虚构。”[12]

(二)展现地域文化与民族风俗

与梁祝故事中体现的母题相比,达斡尔族“鸿雁故事”中还有体现独特地域文化与民族风俗的母题。如《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在开篇的“相遇”母题中就点出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嫩江岸上的一个村庄里,更为典型的是在《鸿雁的由来》中,姑娘喜欢上小伙子是因为听到了后者所唱的高亢的“扎恩达勒”,并通过放排的情节才找到了小伙子住地。

在现实世界里,达斡尔族从清初以来就聚居在大兴安岭与嫩江流域。“鸿雁故事”中出现的“嫩江岸上”是梁祝故事在地化变异的典型特点。另外,放排木也是达斡尔人擅长的生产方式。“传说在明末清初,鄂嫩哈拉先祖齐帕跋涉千里,前往盛京告发欺凌民众的巴尔达齐时,因断了口粮而杀掉坐骑充饥,只好编制木排代步,顺嫩江南下,走了几百里地水路。这可能是达斡尔人编木排的由来。稍后从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起,先后修筑黑龙江、墨尔根、齐齐哈尔等城时,所用的木材都是水上流送来的,此后,齐齐哈尔城的木材供应,主要靠山区达斡尔人。”[13]每年仲春都是放排者离家进山的季节,他们到嫩江支流的多布库尔河、甘河、诺敏河上游采伐,在雨季到来前将原木运到河边编成木排,顺流而下。采伐放排过程中所唱的“扎恩达勒”更是达斡尔人独特民间艺术的典型代表,它是一种“以独唱为主的高亢、悠扬、刚劲、多颤音的野外放歌题材的民间固定曲调,歌词触景生情,可即兴填词,衬词均为‘讷耶尼耶’,有时也有无词清唱‘讷耶尼耶’”,[14]通常要在田野劳动、伐木、放排、打鱼等时演唱。

在《鸿雁的由来》中,小伙子让母亲将他埋葬在西窗之下,这也是达斡尔人住宅特色的体现。因为达斡尔人十分注重室内光线和通风效果,“除南面设三扇窗户外,西面还设有两扇窗户,房门两侧还各开一扇。”[15]这样开西窗的设计,虽然使得冬日里房屋较冷,但保证了冬日的采光,且春夏秋三季都能受益,就一直延续下来。另有一说认为,西窗宅与达斡尔族的族源有关。达斡尔人的祖先契丹,刚开始向汉族学习定居生活时,将房屋盖成东向,但采光不好,后来达斡尔人把房子改为南向,以前南山墙上的窗户就变成西窗了[16]。此外,“达斡尔人无论住二间还是三间房,都以西间为贵,上长辈住之。”[17]同时,达斡尔人供奉的神龛也多放置在西窗之上,[18]这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故事中的小伙子要葬在西窗下了,这既是达斡尔族建筑风格的体现,也是为了陪伴年迈、孤独的母亲。

在“求学”这一情节中,《他俩变成一对鸿雁》中出现了“旋风将两人卷入山洞”和“黄龙载着两人回家”等细节,与达斡尔族民间文学中的母题具有高度的关联性。据《中国神话母题W 编目》[19],有关达斡尔族的母题包含了“龙下凡形成龙卷风”,这就能与《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中男女二人被一阵旋风带走又乘龙归家的情节呼应了。

“鸿雁故事”中的“嫩江”“扎恩达勒”“放排”“西窗”等都充分体现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和达斡尔人独特的民族生活风貌,是梁祝故事在地化变异的典型代表。

(三)体现萨满文化元素

《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中还有一处细节,即白发苍苍的老头笑容满面地说:“我是特意把你们找来的。从明天起,我要给你们俩教书写字。”[20]这位白发老头与达斡尔族萨满文化中的山神“白那查”形象非常相似。在达斡尔人信奉的萨满文化中,万物有灵和自然崇拜占据重要地位,其中山神“白那查”就是源于自然崇拜的重要神之一。达斡尔人认为他是一位“隐居深山林莽中的白发老人”,[21]一切猎物的获得都为“白那查”的恩赐,因而“达斡尔的猎手、樵夫、放排行家,在山里遇到奇异的山洞或古树,就认为是‘白那查’的栖息之所,虔诚地叩头礼拜。”[22]

与此同时,《中国神话母题W 编目》中也收录了“神长着白胡须”“山神是老头”“山神住在山洞”等达斡尔族相关母题,这些都与《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中情节相关联。值得注意的是,在“б1——禁令”的功能项和相关的情节中,这位白发老者展现了驯服小黄龙的“神力”,这就使其从形象和能力两方面都与达斡尔族萨满文化中的山神有极高的关联度。与梁祝中教人儒家知识与礼教的先生相比,达斡尔族故事中的知识传递者是一位具有神秘力量的“山神”,这充分体现了故事中的达斡尔民族特点与萨满文化色彩。

《鸿雁的由来》则是嵌入了“歌唱的心”这一故事类型,小伙子死后变成的钢球实质上具有“代人”的特性,“处于生死两界的边缘,但也是神人交流的中介。”[23]这种情节上的丰富实际上完成了两个功能,一方面实现了梁祝故事中男性角色先死亡的效果;另一方面又突出了人物对爱情的执着,最后变为火球烧毁女孩家的情节更有“复仇”的寓意蕴含其中。这种坚决的抵抗,与女孩单方面祭坟再化蝶有所不同,更深化了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对自由的极度渴望与对现实的强烈抵抗,这种冲击的效果是一次死亡所不能达到的,还需要通过在愤怒的火中“重生”才能完成。

此外,灵魂观是萨满文化中生命观的核心,灵魂是移动的、有形的,这其中包含了先民们希望灵魂离开肉体之后,可以栖息于任何有生命或无生命的地方,以达到延续生命或死而复生的目的。无论是结局中的化作鸿雁,还是小伙子死后化身会唱歌的钢球,“鸿雁故事”都以化物“复活”的方式体现了萨满文化的元素。

三、结语

通过分析达斡尔族的“鸿雁故事”,并与梁祝故事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他俩变成了一对鸿雁》与《鸿雁的由来》中既深刻受到了梁祝故事的影响,又产生了富有特色的本地化变异。按照学者所归纳的变异途径,可将它们的变异方式归纳为“送出或输入式,即跨地跨民族传播时引起的文化变异和文化变迁,其直观呈示便是口头流传的民族性变异。”[24]在达斡尔族的“鸿雁故事”中,我们既看到了其与梁祝故事所共有的文化内涵,即超越现实、追求爱情与自由意志的精神,也看到了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而去民间文学中寻求的想象性补偿。当然,我们更在故事的差异中发现了属于达斡尔人独特的地域文化、民族风貌和萨满文化气息。故事中的异同点既源自生活,又源自传统,是达斡尔族文化和汉族文化,乃至多民族文化交融的产物,正是这种传承与变异共存所产生的张力才使得故事具有了打动人心的特质,也值得我们不断去挖掘其背后的文化意义。

注释

①该故事为本课题组2019 年海拉尔田野调查所得,流传地区: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讲述者:(敖)萨仁(达斡尔族),翻译者:阿凤(达斡尔族),搜集者:汪立珍、何其迪、葛玲、田梦,整理者: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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