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废行业“出海记”
2021-04-30董梦圆姜辛宜
董梦圆 姜辛宜
2021年1月26日,范育顺刚到日本不久,正在他的工厂里自我隔离。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尚未退散,跨境活动大都被按下暂停键,但他依然下决心带着工人来日本。工厂已经停工三个多月,“无论如何也该抓紧开工了”。
范育顺是连云港龙顺塑料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也是中国塑协塑料再生利用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公司的货源主要来自日本,2017年中国“洋垃圾”禁令推行后,范育顺便直接在日本设厂,将当地废塑料产品制成塑料颗粒,出口中国。
一纸禁令改变了全球固废处理格局。当东南亚等国家也陆续拒绝“洋垃圾”后,金属、纸张、塑料瓶……这些被扔到“可回收垃圾”桶的再生资源急需就地处理,堆积成山的“其他垃圾/干垃圾”是烦恼,也是商机。中国再生企业纷纷出海,连云港龙顺塑料有限公司只是这股熱潮中的一朵浪花。
三年间,出海潮渐渐平稳,有的黯然“触礁”,有的立足生根。时间轴拉长来看,中国固废行业历经了螺旋式发展:早年企业从国外学技术,然后在国内精进技术,再出海参与竞争;如今加持了国外的环保理念和管理经验,许多企业又将目光回收:随着“限塑令”、垃圾分类的推进,国内回收市场仍然是一块“大蛋糕”。
01 打开海外市场
海外市场的打开,不仅是“洋垃圾”禁令的倒逼,还有企业发展的战略要求和东道国的政策利好。
金发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发科技)是一家材料上市企业,在南亚、北美、欧洲等海外地区设有研发和生产基地,再生塑料是其主要业务之一。金发科技可持续发展部总经理彭智透露,金发科技再生塑料业务模块目前海外项目主要布局在东南亚,几年前在马来西亚最先建厂投产,随着再生塑料市场的机遇增大,金发科技有意愿在欧美扩大再生塑料业务。
“很多世界500强都在向金发科技提出,要购买高质量的再生塑料。”彭智透露。可佐证的事实是,宜家公司已立下目标,要在2030年前实现所有产品中禁用新塑料,由再生或可回收塑料全面替代。范育顺也发现,沃尔玛对使用再生塑料的产品标价更高。
此外,英国税务与海关也于2020年11月发布了立法草案,要求在英国生产或进口到英国的塑料包装中,若再生塑料的含量少于30%,需要交纳每吨200英镑的税费。在各国出台的“限塑令”下,不只再生塑料, “以纸代塑”的市场契机也已出现。
2020年12月,中国再生资源回收利用协会副秘书长兼废纸分会秘书长唐艳菊在报告中写道,为填补进口纤维缺口,玖龙、理文、山鹰、景兴、太阳等大型造纸企业已通过合作或自建方式,在越南、马来西亚、美国等地布局再生浆产能。报告预测,2020年12月后,在北美和东南亚地区,中国纸厂的产能还将增加。
如果没有疫情,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再生金属分会副会长刘巍此刻或许正在泰国考察。泰国政府及泰国投资促进委员会对东部经济走廊项目的政策显示,对于区域内的投资企业,仅征收20%的企业所得税,且在此基础上,五年内减免企业所得税的一半,最高减免优惠可延长至15年,还同时享有机械设备、原料进口免税的优惠。
刘巍介绍,从宏观的视角看,全球化使得再生企业出海“顺理成章”——汽车、家电、五金建材等制造业已经逐步形成全球化布局,产业链上游的再生金属也随之出海。
不只是再生资源行业,焚烧发电行业亦由大企业领头出海。中华环保联合会废弃物发电专委会秘书长郭云高统计,中国天楹、北控、翰蓝环境、云南水务及光大环境等企业都已登陆海外,其中中国天楹、北控已经分别拿下了15个、19个项目。“目前的焚烧发电出海项目主要集中在欧洲和东南亚,南美洲和南亚是未来的发展目的地。”郭云高预测。
02 从“困难模式”到“简单模式”
对很多中国企业来说,出海像是一种反哺。
郭云高回忆,早些年,他们曾组织企业出国考察学习,有的欧洲和日本的垃圾焚烧设施的建设和运营水平很高, “给我们的冲击很大”。2014年,《生活垃圾焚烧污染控制标准》颁布,中国建成投产的垃圾焚烧发电项目越来越多。随着经验积累,中国企业也有了出海的底气。
广东隽诺环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在海外销售固废处理设备起家。在公司总经理闻靓看来,与欧美相比,国内的再生资源加工技术起步晚了10年到20年,但发展速度更快: “中国面临的问题要比欧美国家复杂得多,还不断有新问题出现,迫使新技术不断研发。”
2019年,闻靓代表公司参与三年一届的德国杜塞尔多夫国际塑胶及橡胶展时,就明显感觉到,国外的技术发展速度逐渐趋缓,甚至接近停滞。而国内企业在全国多地“复制”“粘贴”新的项目,又在形形色色的“困难模式”中不断升级,出海时切换回“简单模式”,便显得得心应手。
闻靓举例,公司在重庆推进厨余垃圾的干式厌氧前端预处理项目时,当地饮食“全是油、辣椒、火锅”,对处理技术的要求更高;而在欧美,厨余垃圾的有机物组分就不会这么复杂。
刘巍认为,中国再生企业还有个优势是,产业链更完整、更多样。除了中小型企业外,在再生铅、再生铜、再生铝等领域也有与欧美规模相当的大型企业,“大中小的企业我们这边都有模板,都有经验。”
03 盲目出海的中国企业
海外市场虽然诱人,但也有不少企业没有做足准备就盲目出海、频频“踩雷”。
前几年,有的从业者不惜向家人借钱去东南亚建厂,但范育顺透露,如果技术不规范、设施也不先进,加工废塑料所产出的塑料颗粒往往达不到标准, “结果就是大部分企业在亏损”。
回忆起近两年去东南亚考察的经历,范育顺对当地工厂糟糕的卫生条件记忆犹新。回收工厂买卖许可证现象频发,也常雇佣来自孟加拉国等更落后地区的廉价劳工。刘巍也察觉到,早年间东南亚国家的法律体系存在诸多漏洞,有的企业“钻空子赚陕钱”,几年后被查处,得不偿失,这给当地政府和公众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许多企业前往东南亚国家前并未想到,码头报关费要比在中国高得多。范育顺举例,在中国,报关一个集装箱货物的费用不超过6000元,但在泰国将近三万元。通关成本的增加可能与劳动力等价格优势相抵消,导致一些项目赚不到钱。
发达国家法规相对规范,出海前也需要充分了解。得益于对日本市场二十多年的交易经验,在开设工厂前,范育顺前往当地环保部门咨询,请消防署来指导,并组织了两场听证会,向当地居民解释设厂情况,回应他们对潜在污染情况的询问。“日本老百姓素质很高,对于环保的要求也非常高,有时候工厂有烟气或排水的情况,当地人就会去直接举报。”范育顺说。
中国塑协塑料再生利用专委会希望能给塑料再生企业提供出海前的咨询帮助,但很多时候平台有了,企业信息共享的意愿却不足。
04 融入当地供应链
为了规避企业“踩雷”,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再生金属分会采取了“抱团出海”的新策略—一由行业协会牵头整合国内产业链资源,再与当地企业合作,共同建设产业园区。
刘巍表示,从2017年开始,协会便开始在泰国、马来西亚、印尼、老挝等东南亚国家布局再生金属产业园。建园区可让中外双方取长补短,中方有更丰富的人才、更先进的技术,当地合作伙伴更熟悉相关规定,还能提供人脉。
东南亚国家也希望学习园区化运营经验, “当地的行业协会和主管部门都对这种‘中国模式非常感兴趣”。在位于老挝的丹沙湾工业园区,老挝政府持有30%的股份,免除了特区范围内的进出口关税以及企业10年内的相关税务,以吸引企业入驻。印尼也颁布总统令,将协会牵头成立的塔卡拉综合产业园区列为“国家战略项目”,提供约3000万元人民币的资金支持。
不过,刘巍也坦言,园区开发需要走完土地批准、基础设施建设、招商等流程,存在周期较长的问题。究竟选择哪一种出海策略, “关键还是看企业的需求”。受疫情影响,最早将在2023年年初看到成效。
和当地企业一起嵌入供应链是“1+1大于2”的方向。范育顺就发现,在日本废塑料打包厂有上千家,但从事塑料再生利用的公司却不到百家。因为“洋垃圾”禁令前,出口废塑料比在日本本土回收更加经济, “废塑料、残次品,拉到工厂打个包挤压一下”,培养了很多成熟的“打包”公司。
当中国的再生塑料公司进入日本后,就和上游成熟的“打包”公司无缝对接这类成熟的打包厂大约有二十家。
05 回归国内市场
在出海热潮退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回归”。在欧美开厂的运营经验被带回中国,用闻靓的话来说: “做学生做多了,回到国内,我们也可以当老师了。”
早先在海外,外方会给出一整套再生资源的系统解决方案,闻靓所在的公司只是根据外方的要求,做设备、做供货。回归国内市场后,公司不仅仅制造设备,还开始针对城市固废制定系统解决方案,从按需供货的“打工人”,转变成整体总包“交钥匙工程”的“顶层设计师”。
“国际化是国内业务的延伸,国际化不能唱独角戏。”中国新能源海外发展联盟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张世国说,有了国内根据地作为支撑,企业更容易在海外健康发展,“不然人才、资本管理难,供应链都不成体系,是很难生存的。”
随着“限塑令”、垃圾分类等政策的实施,中国再生市场的确有挖掘的潜力。商务部流通业发展司、中国物资再生协会在2019年发布的《中国再生资源回收行业发展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废钢铁、废有色金属、废塑料、废轮胎、废纸等十大类别的再生资源回收总量为3.2亿吨,同比增长13.4%。
出海经验也让国内企业得到了这样的启示:如果要加大回收效率,需要回归产品源头,优化上游设计, “在生产的时候就考虑未来怎么回收”。闻靓介绍,在澳洲,对瓶盖的材质配比有统一标准,便于回收;而在国内,不同厂家生产的瓶盖材质组成都是不一样的。对于废旧冰箱拆解,本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标准的回收工艺,将其中的铜、铁、泡棉、塑料、电线等组件分离。但有些冰箱厂家会为了创新,设计出整合了热水器的“两用冰箱”, “生产的时候加这个东西(热水器)很容易,但是未来要把它分出来就比较难。”
消费者观念的改变也很重要。彭智表示,目前许多大型企业倡导环保,使用高品质再生塑料,但市场整体还在成长阶段,对再生塑料的接受与應用程度有待加强, “需要高品质再生塑料应用到终端市场的产品里面去,这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