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华的深潜人生
2021-04-30刘爻寒
刘爻寒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黄旭华,是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先驱者和开创人之一,毕生致力于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开拓与发展,为中国海基核力量实现从无到有的历史性跨越作出卓越貢献。
2020年1月10日,2019年度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时年94岁高龄的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七一九研究所名誉所长、原所长黄旭华院士从国家主席习近平手中接过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获奖证书。
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于2000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设立,迄今已有33名科学家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他们以亲身行动阐释了新时代科学家精神的核心内涵。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这位以身许国、埋头苦干一生的老者,不仅是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也是“共和国勋章”获得者。他毕生致力于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开拓与发展,先后担任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副总设计师和总设计师,成功研制出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是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先驱者和开创人之一,为中国海基核力量实现从无到有的历史性跨越作出卓越贡献。
黄旭华的人生,就像深海中的核潜艇,“深潜”了一辈子,虽默默无声,却又有无穷的力量。
隐姓埋名30年
黄旭华出生在广东省海丰县田墘镇一个乡医之家,原名黄绍强,在9个孩子中排行老三。
受父母的影响,黄旭华从小立志“做个好医生,救死扶伤”。但少年时代,黄旭华目睹了国家破碎、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这让他意识到,战火一日不息,就会有更多的人受苦受难。“学医只能救人,我要救国”,随后,他改名黄旭华,取自“旭日中华”,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起有了新的转折。
2019年,黄旭华回忆起这段往事:“小时候受到战争影响,十几岁就离开广东去了桂林、重庆、上海求学,直到1948年才回家。其间,我曾在甘蔗地里上课,看到日军的飞机在头顶盘旋。我问老师,为什么国家那么大却放不下一张小书桌。老师说,因为中国穷,落后就要挨打。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本来志愿学医的我,下决心转而学习航空或者造船专业。”
“想轰炸就轰炸,因为我们国家太弱了!我要学航空、学造船,我要科学救国!”海边少年就此立下报国志愿,高中毕业后,黄旭华同时收到中央大学航空系和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的录取通知。在海边长大的黄旭华选择了造船,以造船系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国立交通大学(今上海交通大学),从此开始了一生探寻保卫祖国海域的道路。
1953年春,黄旭华调到船舶工业管理局从事专业技术工作。他首先跟随业师辛一心从事船舶设计与制造工作,在赴德考察学习归来后,于1957年开始接触潜艇技术,跟随前苏联专家学习潜艇的设计与制造技术。
1958年,中国启动核潜艇研制工程。一批科学家挑起了开拓我国核潜艇的重任。
当时,34岁的黄旭华大学毕业不到10年,一个电话改变了他的命运。电话那头说让他去北京出差,他简单收拾后便从上海家中出发,到了北京才知道,作为国家最高机密的核潜艇研制工作立项了,他成为最早参与研制的29人之一。
1959年,面对前苏联的技术封锁,毛泽东说出了鼓舞一代人奋斗终生的话:“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听了这句话,更坚定了我献身核潜艇事业的人生走向。”黄旭华说。但参加这项工作就要当一辈子无名英雄,“第一,进入这个领域就不能出去,干一辈子,犯了错误也不能出去。你一出去就把国家机密带出去了,犯了错误留在这打扫卫生。第二,绝对不能泄露单位的名称、地点、任务、工作的性质。第三,当一辈子无名英雄,不出名。人家问我你能够承受得了吗?我说能够承受得了。参加核潜艇工作,我就像核潜艇一样,潜在水底下,我不希望出名。”
加入核潜艇研究,有严格的保密规定。从此,黄旭华和他的团队隐姓埋名,仿佛人间消失,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他的女儿黄峻直到上小学要填表时才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名字;直到之后的媒体报道,才知道经常不在家的父亲都在忙些什么。而在核潜艇研制的这30年,黄旭华更是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他离国家秘密很近,离家却很远,始终独自承受浓浓的思念。“1956年回家时,母亲就对我说,解放前因为战争总回不去,现在解放了,希望我常回家看看,我满口答应。但没想到后来为了工作,我整整30年没有回家。”黄旭华回忆。
直到1986年,解密期过后,已62岁的黄旭华才顺道回家探望银发满头、已90多岁高龄的老母亲。此时,一个已耄耋,一个已花甲,而父亲早已仙逝,再无重逢之日。父亲去世时,只知道自己的三儿子黄旭华在北京工作,有一个信箱地址。
阔别30年,“不孝子”黄旭华抱着苍老的母亲不禁失声痛哭,但他依然没向母亲解释什么,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依旧责骂他不孝。“母亲和我逛了七星岩。她也没问我这几十年在干什么,只拉着我的手聊小时候的往事。”
“1987年,《文汇月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是《赫赫而无名的人生》。上面没有我的名字,但有我妻子李世英的名字(文中提到了核潜艇的‘黄总设计师,并提到了他夫人李世英)。我把这本杂志寄回家后,家人才知道我是搞核潜艇的。母亲知道后感觉到自豪。她把子孙们叫来,说了一句,‘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谅解。‘理解和‘谅解传到了我的耳朵,我哭了。我对不起他们,我没有当好儿子,也没有当好丈夫,也没有当好父亲,核潜艇就是我的一切。不能说我对家没有感情,我欠了我的父母、爱人、女儿,欠了一辈子还不了的情债。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能够这么坚持?我讲了一句话: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这个一直在我心里面。”黄旭华回忆。
他说,对家不是没感情,然而,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祖国就是母亲,让母亲过得更好,这是我们的责任。
一穷二白克难关
1958年,作为国家最高机密的中国核潜艇工程正式立项,随后,黄旭华在“一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的辽宁省葫芦岛开始了“荒岛求索”的人生。荒岛之艰难困苦,没有削减同志们的干劲。所有人心里都装着使命:尽快研制出中国的核潜艇。
在这支29人的队伍中,无一人学过真正的核潜艇技术,甚至没有一个人见过核潜艇长什么样。不仅如此,彼时的国家经济极度困难,物资也严重匮乏。基地岛上荒草丛生,风沙漫天,但穿梭在漫天风沙中,吃着硬邦邦的窝窝头,只要能造出核潜艇,苦亦是甜。
“那时候严格地说是不具备研制核潜艇的条件的。我们没有人见过核潜艇,大部分人没出过国,都是‘土包子。”黄旭华说。一没有核潜艇的相关知识和参考资料,二没有足够的科研水平,三没有硬件条件,摆在黄旭华和同事们面前的情况十分棘手。
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干!
面对西方严密的科技封锁,黄旭华和同事们大海捞针,从浩瀚的报纸杂志中搜寻所有和核潜艇相关的资料。“我们只搞过几年苏式仿制潜艇,核潜艇和常规潜艇有着根本区别。核潜艇什么模样,大家都没见过,对内部结构更是一无所知,只能在浩瀚无边的报刊杂志里面寻找各国保密控制很严的核潜艇资料。我们把零零碎碎的资料凑起来,经过分析、整理,最终汇总成核潜艇的总体布局。但是这个东西到底可不可信,我们也没底。正好在这个时候,有一位外交官从境外带来美国‘鹦鹉螺号和‘华盛顿号核潜艇的儿童玩具模型。我们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发现和搜集到的资料基本上一样,大大增加了信心。”黄旭华回忆。
他们打破了常规程序,边研究、边试验、边设计、边基建、边生产。没有计算机,成千上万的核心数据,他们就用算盘、计算尺来计算。“没有条件我们就创造条件。在设计上,当时还没有手摇计算机,我们就用算盘,每一组数字都由两到三组人算,结果相同才能通过;在建造方面,核潜艇牵涉到5万多个台件、几千米长度的管道电缆、1000多吨的钢材,要保证重量重心在最好的位置上非常困难。我们在船台的入口处放了一个磅秤,凡是拿进船台的物件都要过秤,所有的重量必须跟计算的一样,重心不一样马上调整,可以说是‘斤斤计较。”
为从零零碎碎、真假难辨的资料中拼凑有用信息,他们时刻携带“三面镜子”:用“放大镜”搜索相关资料,用“显微镜”审视相关内容,用“照妖镜”分辨真假虚实。就这样,黄旭华和同事们突破了核潜艇中最为关键的核动力装置、水滴线型艇体、艇体结构、发射装置等技术。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黄旭华和同事们不舍昼夜的努力之下,用“土”方法解决了一个个尖端科技难题,12年磨一剑,中国自主研制的第一艘核潜艇——第一艘鱼雷攻击核潜艇“401”艇于1970年12月26日下水。黄旭华自豪地说:“我们的核潜艇没有一个零件、没有一个材料是进口的。”
1974年八一建军节这天,“401”艇正式交付海军,编入人民海军的战斗序列。这是世界核潜艇史上罕见的速度:上马3年后开工,开工2年后下水,下水4年后正式入列。随后,在1988年,中国核潜艇水下发射运载火箭试验成功,中国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深潜试验第一人
1963年,美国“长尾鲨”号核潜艇在进行极限深潜航试验时,因事故沉没,艇上129人無一生还。长尾鲨号核潜艇是美国的第十九艘核潜艇,有许多创新技术后来被美国核潜艇沿用。但它也是世界海军史上第一艘沉没的核潜艇。
1988年年初,我国核潜艇研制工作迎来了一个关键的日子,按设计极限在南海进行深潜试验。设备全面检修、准备了28套500多条应急处置的预案……尽管已为深潜做了周密准备,参试人员仍面临着巨大的心理考验。核潜艇上一块扑克牌大小的钢板,深潜后承受的外压是1吨多。艇体但凡有一块钢板不合格、一条焊缝有问题、一个阀门封不严,都可能面临艇毁人亡的结局。
试验前,紧张的气氛开始在参试人员中蔓延,有人甚至开始写近似“遗嘱”的家书。这位总设计师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当即决定,亲自随艇下潜:“艇的结构设计和数据测试都是安全的,我很有信心,也请大家放心;万一有情况,我同大家一起处理。”
黄旭华说:“作为总设计师我要为这条艇负责到底,我必须下去。”“所有的设备材料没有一个是进口的,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开展极限深潜试验,并没有绝对的安全保证。我总担心还有哪些疏忽的地方。为了稳定大家情绪,我决定和大家一起深潜。”
试验之前,他带着妻子李世英回了趟广东老家,并把要进行极限深潜的事告诉了她:“万一我回不来,我的老家你怎么也得去一次。”
“你是总师,你必须要下去,艇上100多个人的生命安全你要负责到底,否则这个队伍就不能带了。”妻子内心翻江倒海,对他却假装冷静。
64岁的黄旭华成为当时世界上核潜艇总设计师亲自下水做深潜试验的第一人。核潜艇载着黄旭华和100多名参试人员,一米一米地下潜。巨大的海水压力压迫艇体发出“咔嗒”的声音,惊心动魄。黄旭华镇定自若,了解数据后,指挥继续下潜,直至突破此前纪录。在此深度,核潜艇的耐压性和系统安全可靠,全艇设备运转正常。
新纪录诞生,全艇沸腾了!黄旭华回忆:“当深度仪的指针指向了极限深度时,艇长说,各个岗位严格地把周边的情况好好检查一下,没有问题便开始上浮。我们一直上浮到100米这个安全深度,突然,全船人骚动起来,跳跃、握手、拥抱,有些同志都哭了,大家非常激动。艇上的快报要我提几个字,我又不是诗人,不会写诗,但这样的氛围让我激动得有了灵感,拿笔写下‘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这几个字是我从事核潜艇事业的真实写照。痴,指的是我痴迷于核潜艇事业,无怨无悔;乐,说的是我乐在其中。”
消息传来,李世英哭了。“她之前表现得冷静,是担心动摇我的决心,影响我的情绪。直到我深潜成功了,压在她心里面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了。”黄旭华哽咽着回忆。
无名英雄背后的无名英雄
1956年,黄旭华与同单位的李世英结婚,两年后便赴京参与核潜艇研制。李世英没有多问,托人给丈夫捎去了衣物。直到4年后,她也被调到北京参与核潜艇项目,这才知道丈夫从事的事业。
黄旭华工作繁忙、经常出差,家里的事情几乎全靠李世英打理。冬天每月供应的300斤煤,全部由她用簸箕一趟趟搬回家;地震了,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拉着大女儿去住安置帐篷;有一年冬天,大女儿黄燕妮上学途中跌入雪坑昏迷,李世英独自一人在床边守候了9天9夜……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因为家里的一件事情把丈夫从工作中叫回来。
“他总不在家,四季的衣服鞋袜,早晚的茶水饭点,凡是家里的事情都用不着他管。”即使在家,黄旭华只顾趴在书桌前埋头科研,饭也不吃,头发长了也不管。“他说去理发店要排队很久,浪费时间。”无奈之下,李世英只得买了理发工具,在家为黄旭华剪头发。这一剪,就是大半辈子。
“核潜艇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尽力支持他,家里的事不给他拖后腿,我觉得这是我的本分。”李世英说。
如果说黄旭华是以身许国的无名英雄,那李世英则是无名英雄背后的无名英雄。面对妻子,歉意与感激时常萦绕,黄旭华尽己所能,用爱去弥补。
每次出差回家,黄旭华总会想着给妻子买点东西,不知买什么好,就跟着别人学。有一次见别人买了块印花布,他也跟着买了一块,回家一看,发现妻子早就有一件这样布料的衣服了。李世英开玩笑:“你可以背得出你工程上的多少数据,就记不得我在你面前穿了几年的印花布衣服。”
如今,为核潜艇奉献了一生的黄旭华已经95岁高龄,身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中船重工第719研究所名誉所长,黄旭华仍然每天坚持来到他的办公室,继续他的工作。他仍将时间毫无保留地献给毕生钟爱的核潜艇,计划用一两年时间,把几十年积累的研究资料尽快整理出来,把“心血”留给后人。
而李世英仍站在黄旭华的身后,默默跟随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