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视野
2021-04-29赵嫣萍
赵嫣萍
坡屋顶阁楼
内心深处一直藏有理想的居住形式。劳顿、烦躁时,那个美丽的模型就在眼前浮现。似乎在说,我会等着你,慢慢来,我会等着你哦。每每这时,我就像个建筑师,脑海里不断设计着房屋的空间,直到满意了,也就暂时平静了。于是,便像得了安慰的孩子,嘴角挂起会心的微笑,继续着热爱生活的节奏。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以,满足了基本需求后,我对将要置换的房屋慎而又慎,不断悄悄告诉自己:
慢慢来,心莫急,即使小小的角落,也要一点点接近它。
它须是复式阁楼,须有高高的人字形坡屋顶。通透、高敞的立体空间,集实用、审美于一体。自房屋延伸而出的露台上,须白墙黑瓦,凸显着传统屋檐。小小的花池里,可植竹栽花;独立的阳光房,可听雨品茶。当然,走廊的某个拐角处,还可放一架古筝,置一扇屏风。
我将这个念头深埋于心底,悄悄浏览着有关信息。
十几年前,在宁波的“理想”地段,寻找这样一处住所,已属不易,关键是能在第一眼看见时,心灵与之呼应,精神与之契合。
曲曲折折,寻寻觅觅。第一次来到房东售卖的房屋时,刹那我就明白了,缘分是冥冥中注定的。我克制着情绪,故作平静。我知道,“阁楼”已从想象中来到了眼前,她在一点点释放着魅力。只须临门一脚,我就进入构思已久的作品之中了。
繁琐的交接过程,我毫不介意。一切都是路上的修行,尽头应有无限风景。果不其然,半年后,如期搬进带阁楼的新家时,我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
那天,临近黄昏。屋内,天色光影,明暗交替,墙壁上大块的斜阳,轻拂的落地窗紗……风吹来,如梦幻。新的生命处所,我像个新娘,风姿绰约,移步生莲;倚着栏杆,我又像泊岸的小舟,时间深处如水的呼唤,清晰可闻。脑海中反复勾勒的生活场景,就在眼前:
坡屋顶与直立的墙壁,构成了美丽的三维空间;
人字形坡屋顶上,木色的花纹,像散落的鸢尾,渐次浮现,却又不可再生。
南向居室与书房外的露台,植花木、搭秋千;摆几只小凳、围一张圆桌,都有了触手可及的空间。坡屋顶下的玻璃窗,带来了纵深的视角。远望,山影淡远,河流泱泱;近观,树梢上挂着夕阳,花木间浮着云气……我像游子归家园,每走一处,如歌如幻。
通透的玄关
阁楼转角处,挑高的坡屋顶下,横栏与墙壁构成了一个小玄关。
这儿是全屋的最高处。黑色楼梯,白色吊灯;漆画木刻,米黄珠帘。“凭栏处”,微风穿堂;“小画廊”,思绪随生;檩条、椽子、横梁,可视感极强的建筑元素,使房屋有了现实意义上的美感。当然,卧室、衣帽间、洗衣房与原木浴桶,都是我的独立空间,而我最感欣慰的,远不止这些。
小走廊连接起室内与室外,隔而有通,虚实相间。于是,自玄关经写作间至南露台,拐一小弯儿,再至东露台、经卧室、于北露台结束。这条类似“弧线”的小径,成了我的独立步道。很多时候,安静的走动中,情感渐涌,灵思萌生。
这时,看着自己,也像看着一株花木,时间深处的幽香,缕缕飘来。
三十五岁之前,处于僵硬的谋生阶段,没有能力与天地相亲,也没有精力与自然相处,围困于专业范围内,必须做好本职工作。白天,奔波于具体事务中,忙忙碌碌;夜晚,一切趋于宁静,惶惑与不安便爬上心头。思绪在蔓延,文字在挣扎,写作成了一枚可望不可即的月亮,只能抓起书本,读萧红、读张爱玲,借助别人的文字缓解灵魂的渴求。
萧红是民国时一位特殊的女子,文学才华,与生俱来,却耽于幻想。其生命意识,始终亢奋,对人情世故却毫无知觉。其生活能力,始终萎靡,对自身命运也难以把握。所以阴差阳错,落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最起码的温饱,在她那儿成了奢求。她瑟缩于小旅馆里,将切身感受写成文字时,那些描写饥饿的句子,令我震惊:桌子能吃么?草褥子能吃么……饥不择食尚有食可择,她却连选择的条件都没有。所以,展现才华也就成了水中之花。每读至此,我便理解了鲁迅先生。先生悯其处境,惜其才华,帮她出书,助她立足,她才在文坛有了一席之地,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境况。所以,她在香港病逝后,只想葬于先生身旁。
假如我到了她的地步,何以自救?谁又可以救我?所以,生活的物质凭依,是自我实现的首要环节。于是,现实工作中,我便有了源源不竭的动力。
这时,我又接触到了张爱玲。
张爱玲与萧红,阶层、眼界、思想皆不同。她出身高贵,生活无虞,家境虽至没落,却依然精致。她只想抓住傲人的天赋,创造生命的峰值,她所说的“出名趁早”,也是要体会创作中极致的幸福,活出生的绚烂。所以,她在文字中恣意吐蕊,一次次惊艳了上海文坛。文学,成就了她生命的华屋,她的灵魂在此狂欢。至于晚年的离群索居,我却觉得,她已历经巫山层云,庸常的蝇头微利早已视若浮云,她用极端的方式放逐生命,何尝不是最好的灵魂安居?所以,深水无波,天光悠然,功过是非,任由评说。
我也渐渐明白:抓着自己的头发,无法飞跃,唯有足够的力量,才可将灵魂托举;遥远的诗意之地,长路漫漫。于是,我用第三只眼审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时,每一次手捧鲜花,都将其视为新的生命台阶。
上苍似乎窥见了我的所思所想,该来的,就在该来处静静地等候。顺理成章或者机缘巧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只是,惊异于以如此突兀的方式离开故土,我还是觉出了不可思议的命运之力。
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我将前半生的物品装进集装箱,将前半生的荣誉打成行囊,将前半生的思绪凝结为汾河岸边的一握泥土。我从黄土高原来到了东海之滨。我像一只候鸟,前半生北方故土,后半生南国情怀。
人生固有的框架渐渐散落,旧的意识形态渐渐突围,我成了哲学意义上的流浪者。这种审美层面的人生颠覆,我终于获得了一双诗意的翅膀,轻盈地超越于红尘之上——山水湖泊、十里荷塘;中秋桂子,茶花飘香。一切如我所愿,情感在新的空气中舞蹈,文字迫不及待地寻找出口,生命质量与灵魂能量相得益彰。
三维空间,时间轴线,玲珑的居室田园,内外通透。我终于独立地走在了坡屋顶下,随时与灵感会面。于是,隐于暗处的新生的“我”也渐次出现。
“我”在泥土中播种,与鸟儿对话,看蚂蚁搬家,我希望成为生活哲学家。
哲学家?这个字眼在眼前跳跃,我有些惭愧。哲学家深耕于思想深处,他们在书斋缜密求索,在象牙塔著书立说,我何以逐其所为?一次次陷入沉思时,我意识到了:这是在思考面前的自卑,也是在思考者面前的逃避。
日常的德语学习,我发现日耳曼语境中,哲学家与思想家是同一个词汇。德国人的意识里,哲学家作为一种身份,只是学习者与思考者的合体。他们严密的理性思维,已成为全民意识,也成就了德意志民族独特的生活理念。所以,人,应该有一个思想的后花园。
于是,我决定再一次去德国,首站便是海德堡市内卡河畔的“哲学家小路”。
走过古老的石板桥,曲径通幽,树木参天。淳朴的自然气息中,呼吸舒畅,身心安宁,深层思想与纯粹精神渐渐闪现,“我”的独立存在感随之而生——灵性之光照耀生命,升华于沉重的肉身之上,通透地存在于生命意识之中。站在山顶俯瞰,方觉一览众山小——“形而上”那片洁净的土地上,祥和、静谧;安乐、尊贵。
所以,这条普通的山间小路,存在主义哲学的奠基人,雅斯贝尔斯走过;20世纪哲学的领军人物,迦达默尔走过; 唯心主义的创始人,黑格尔也在这里,一边徘徊一边思考。出乎意料的是,小路的尽头,居然立着荷尔德林的纪念碑。朴素的碑体上,刻着他著名的诗篇。“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上”: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
人就会仰天而问:
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
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
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湛蓝而若青天?
其实,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上。
所以,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事实上,荷尔德林写这首诗时,已贫病交加,甚至间隙性精神错乱,但这并不妨碍他连续、深沉地思考,直觉意识让他常常超越现状,他也更加体会到了,仅仅囿于生存欲望,会被各种因素所围困,也会为各种境况所焦虑。所以,他希望人们借助智慧,驾驭灵魂,优美地活在当下。如此,美好的生活会便会处处闪现,天堂就在人间。
我也有些明白了,“哲学家”并不神秘,他们是引导人们超越现实的舞者,后世将这里称为“哲学家小路”,亦如我徘徊于室内通透的小径。不同的轨迹,表达着对思考的热爱,对思考者的追随。如此,生命气象才可不断更新,才能享受上苍旨意在人间结出的美好果实。
独立写作间
位于阁楼东边的这所小屋,坡屋顶与墙壁连为一体。
落地窗上,淡黄的蕾丝垂帘,透过它,窗外的一切,朦胧却又真切;丝绸桌布、提花地毯;珠光门帘,贝壳灯盏。我在这里仰望月亮——穿云层,洒光辉,圆缺轮回;我在光线里穿插往来,一边有我的大地,一边有我的云端。
屋外的露台,自然、乡土,宛若一方小田园。并不高大的果树,营造出花园的维度。就算到了最冷的早春二月,凌霄为绿篱,虎耳草为地衣,园子里也是绿意涟涟。春天,园子虽小,却华丽缤纷,鳞茎、草本;地被、爬藤,植物们在我的花锄下,熠熠生辉。尤其是梅雨季节,细雨纷纷,空气清润,我像一介南山使者,坐在写作间,煮茶赏雨,看花瓣斜落;弹琴挥墨,于古今一身。文字也像孕育在心中的乖巧小兽,这时,便会从雨声里探出头来。
起初,小心翼翼,亦步亦趋,慢慢地寻找着出口。
渐渐,从思维到指尖,像一条小溪的发端。“哗啦哗啦”的节奏,带着喜悦与明媚,敲打着生命的壁垒。
渐渐,灵感开始喧哗,思维之地,像斑驳光片,晕染出五顏六色,战栗着缕缕芬芳。
渐渐,暗处的想象之力,若洪波涌起,前面的尚未成型,后面的喧嚣已至……控制着、按捺着、梳理着,思绪在指尖编织成文字的彩练时,我被强烈的幸福感冲击着——眼前闪着晕光,时间不复存在。
此刻的我,像从幽谷回到了人间。发丝间,袖口处,迷离的花香,是缪斯女神的眷顾,是天宫妙境的缩影。我知道,我去过了灵魂的庙宇,历经了情志的高潮,重新降落于写作间时,一次次回味着自我实现的高光时刻。
于是,我开门启窗,伸展筋骨,从玄关起步,漫步于通透的玄关。风吹来,水帘在屋檐下织出了乐感。戴一顶小帽,穿一袭披肩。鸟儿不怕我,绕着树枝飞上飞下飞远了。蜗牛不怕我,于花盆的边沿儿、树枝上、草棵间恣意横行。邻家的小狗不怕我,从栅栏钻过来,在我的裤脚旋绕蹦跳。蚰蜒穿着黄色马褂,迈着细密的腿脚,大摇大摆来到了我的眼前,它也同样不怕我。
置身其中,我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原来,从上帝的视角观看,我们都在露台,都属于自然界一员,我的写作一如动物们的爬行,只不过,一树一枝,皆有轨迹;一思一想,各显神通。
于是,我像得了古人的神韵,心平气和,悠闲自在;慢慢行走,轻轻呼吸。专注于季节的气息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屋檐下的顿悟
一天黄昏,于屋檐下小坐,几只白色大鸟儿,无声无息地扇着翅膀,翩翩掠过。模糊的光线里,仿佛梦境。十几年前去敦煌时,站在人字型坡屋顶下仰望飞天的情景,如在目前。
当时,我颇感困惑:艺术既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现实中并无飞天,莫非那些裙裾飘曳,翱翔于空中的身影,是艺术家的凭空想象?
回程途中,飞机在天空穿行。光线绮丽,云朵飘忽。跃升于大地之上,思绪翩然,灵魂起舞。此时的我,仿佛云中虹、光中影,内心涌动着诗意般的激情。
此情此景,我有点儿明白了:飞天,莫非也是古代画师们的“飞升”之作?也是他们将意识升华于红尘之上,所寄寓的美丽形象?这个过程中,画家们在前人的基础上,携带着丰富的个人想象,描线条,涂色彩,渐渐沉浸于创作佳境。飞天在他们笔下,食花香、饮清露;弹琵琶,散花雨,就是他们在高妙的心空恣意飞翔的缩影?
所以,飞天没有翅膀,没有羽毛,没有圆光——没有任何实体。只有凌空飞舞的飘带,恣意变形的姿态。那是画师们激情抛洒的诗行,也是酣畅淋漓的自我幻化。
所以,常人眼里的沙漠,画家不以为苦;常人眼里的寂寞,画家视为狂欢——飞天手捧鲜花,直冲云霄的身影,就是画家们“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的天上人间。
于是,坐在黄昏的屋檐下,朗读着海德格尔《远景》中的诗句:我又一次明白了,当人的栖居通向远方,葡萄发光,田野空旷;思绪如云,灵魂幽深。
“我”在文字中描摹飞天,我也是飞天。
心灵的小木屋
北露台改成小木屋时,我凝神伫立了许久。直至黄昏降临,看见了窗外灯火,还有灯火背后的霓虹。
屋顶由一根根木椽架构,人字形,玻璃间隔。缓缓的坡度,除了美观,光线也十分充足。整个北墙,一扇偌大的推拉窗,兼以黑色的石头窗台。淡黄色丝绒窗帘,鸟巢似藤条灯盏,绿格台布与绣花坐垫,使小木屋兼具了家居与休闲。
小木屋介于露天与封闭之间。虽然朝北,但在江南的冬日,若有阳光,不冻手,不冷脚,鼻尖也无丝毫的寒意。扶桑、榕树,鸭脚掌、蟹爪兰,还有一棵红椒小树,俨然一个器皿花园,占据着临窗一角,茶桌围合于花木的中间。
清晨,拾级而上,揭开帘拢,小木屋里绿色的空气,湿了发髻,亮了眼睛,脸上也像敷了绿膜。微风吹着,珠帘发出间歇的低吟,立于花丛边缘,人也是水灵灵的鲜花一朵。便想起了去德国探望女儿时,莱茵河畔那些梦幻般的瞬间。
花鸭、白鹅、游船;树莓、草坪,教堂的顶子。画面叠翠,如若空中楼阁。正是夏天,岸边的小木屋,星罗棋布;屋前的花园里,蜂飞蝶绕。小木屋的主人们,有的打理花园,有的闲坐于窗前;有的临水喂鱼,有的与孩子玩耍。河畔的小路上,踏车的、遛狗的;私语的、朗诵的,又像是一幅岸边的油画。
女儿说,在德国,很多城市都有花园小木屋,政府将空置的土地开掘出来,为人们提供休闲场地,租金只是象征性的。人们开心地种植、收获,既美化了生态,也收获了快乐。
女儿还讲了这样一件趣事。
她的一个朋友,也租种了花园,盖起了小木屋。她回国探亲三个月,回到法兰克福时,正是隆冬,雪花纷飞,美因河畔迷离朦胧。一家人准备了丰富的食物,兴冲冲来到小木屋时,一个蓄着长发的流浪汉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小木屋只是安装了推拉门,流浪汉便将这儿当作了过冬的安乐窝。她尚未回过神来,对方笑嘻嘻地说了声“谢谢”,便拉起行李箱,派头十足地出了门。
她耸耸肩,摇摇头,呆呆望着远去的背影。她没有报警,也没有生气,平静地收拾着沙发上的连环画,桌子上的啤酒瓶,一把五音不全的吉他。
人,终须有一所安放精神的“小木屋”,可以收留时不时流浪的灵魂的身影,即便是小歇,也有着别样的美感——这时,我才发现,露台小木屋里,月亮像一枚和田玉,离我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挂在胸前,摩挲那淡淡的玉纹;而胸前白色的和田玉挂坠,沁凉的美感,又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温润的月亮。
凌空藏书阁
作为独立空间,阁楼里散发着纯粹的自我气质。
一间人字形坡屋顶小屋,位于楼层西北角,是我的藏书阁。
窗外幽深的结构性架空,几根灰色的石柱,支撑出一方空间。小木屋过水处,延伸而出的爬山虎,将绿色布满壁沿。
满墙的书架呈阶梯状,由高到低,宛若梯田。架上的书籍,斑驳古旧为多,为的是铺陈出经年的气息。
红楼梦研究系列、西方文论系列;美学系列、哲学系列。左右勾连,高深莫测、温暖飘逸的学究气,我不能没有。古老的《熙德之歌》,旧版的《艺蘅馆词选》;英文《简爱》、德文《浮士德》,《易经》《论语》《二十四史》,皆已紙质泛黄,书页薄脆,但那悠远的感受,我不能没有。《爱与思》《罪与罚》《聚书的乐趣》《生命与自由》……像秋天的田野,色彩丰富,幽香绵长,富翁般的充盈,我不能没有。
靠着藤椅,坐拥书城,我常常怀疑置身云端。这时,阁楼里的小窗,就像人类警觉的眼睛。沉思、默想、潜伏于时间深处,都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尤其在洁净的晚间,月光撒着清辉,墙上涂着银粉,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就会款款来到我眼前,来做我的一纸芳邻。
她被称为英格兰百合,1882年1月25日,出生于伦敦海德公园22号。和许多的天才作家一样,她从小体弱多病,无法正常上学。所幸的是,父亲是作家、评论家,也是出版家;母亲是大家闺秀,爱好文学,气质优雅。她有家庭教师专授希腊文、拉丁文,并很早开始阅读希腊神话、罗马诗文。她家的客厅里常有文学沙龙,所见都是社会名流。9岁时,便和兄弟姐妹出版家庭刊物,进行早期的写作尝试。所有这些,无疑给了她一个文学上的高起点。而她,也不受任何流派影响,不承担任何社会因素,不拘泥于任何陈规陋矩。她的文字完全带着生命的自性,遵从心灵的本真呼唤。
因此,她的创作力越强,精神敏感度就越高,灵魂世界也就愈加斑斓辉煌。
她驾驭着诗性之光,完成着《墙上的斑点》《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她觉得,那些有着自身影子的人物,只有以意识流的形式倾泻而出时,作品才能展现最高级的文学美感,体现出纯正的生命质地。所以,她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经典中的经典。
可是,人类都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伍尔夫这样的天才,人性深处的阴影可能也更为明显。她的人生遭际皆集中在了童年。母亲在她十三岁时猝然离世,她第一次精神崩溃;父亲在郁郁寡欢中很快去世,她第二次精神错乱。
其实,漫漫人生,谁没有出离常态的时候?只是,她的小宇宙过于明亮,常人无法介入,不能理解,也就成了所谓的病态。然而,她的伟大之处在于,每一次精神出离,灵魂都能得以跃升;每一次神智迷失,灵感也能集中爆发。她以生命的不在状态达到了生命的奇绝状态,否则,她怎么可以在每一次好转后,思维更为活跃,创作更为惊艳?所以,上帝的每一次考验,都是她的凤凰涅槃。所以,有人说:
“她的记忆有着隐秘的两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
1941年的秋天,她觉得自己又要面临崩溃时,或许她不想再拖累家人,或许觉得生命已达到了顶峰。她在口袋里装满石子,冷静地望着身后的森林、田野,花木、宅邸,沉甸甸地走向了乌斯河。
她将“现世”在自我意识中清零了。
她有探寻生命、处置生命的权力,我们唯有尊重。
只是,我无法体味她在精神的黑洞里怎样挣扎,才得以走出错杂的迷宫,可我清楚地知道,伍尔夫先验的文学才华,是她生命的最好内容。
由此,她也是我的精神导师。
扶桑花开
扶桑由一棵小苗长成了一株小树。一直以来,我视其为太阳的化身。一轮一轮地升起与落下。独特的花蕊上,点点金屑,出于花瓣之上,也如太阳的光焰,闪烁、明亮。
扶桑好水、好肥、好阳光,只要温度适宜,枝条的顶端,总在不断酝酿着花芽。最初,是一个蜷曲的叶尖,渐渐就成了一枚叶团,随之又出现了小小的底座,托着细腻的花苞时,小心翼翼,却又缓慢、妥当、井然有序。不久,花苞就变成了绿鼓鼓的小梭子。
就仿佛听见了岁月深处“呱嗒呱嗒”的织布声。当然,古老的织布机上坐着我亲爱的姥姥。
棉花要在花房里弹过,松软地铺在炕上,洁白的温润的气息,笼罩着。这时候,姥姥时时要看住我,一不留神,我就要钻进去。姥姥说,花絮会迷了眼睛,堵了鼻孔,还会进了喉咙,变成毛虫在肚子里打架。听到这些,我便老实了。这时,姥姥就用独特的嗓音唱起了好听的小调儿。
“扶桑花开,若木近来,哎哎——金黄的花朵朵呀,托着太阳开,哎哎——
好听的音调落在搓着棉条的竹筷上,油灯的影子里,变成了一片小花海……我渐渐安静了,渐渐迷糊了。
第二天,炕上已经干干净净了,一根根棉条,像冰凌,码在窗户下的木箱里。不多久,姥姥坐在槐树下,“嗡嗡”地摇着纺车,匀称的棉线线从姥姥手里抽出来,搭在转动的钻子上时,一个个精致的纺锤就落在了筐箩里。
“呱嗒,呱嗒,呱呱嗒嗒”,斜斜的太阳光里,姥姥又坐在了织布机上。
梭子灵活地传过来,穿过去,红色、绿色的经纬交织着,布匹一寸寸延长着。清凉的米汤浆洗后,搭在了院子里,重峦叠嶂,洁白如云……我兴奋极了,钻进去,顺着将自己裹进去,逆着又将自己转出来。如此往复,不停不歇。
姥姥眯着眼,手搭凉棚笑眯眯地站在屋檐下,任由我翻飞腾挪。
“姥姥,你快看,快看我像什么?”
“娃娃哎,娃娃就像那会说、会笑、会唱歌的花骨朵儿。”
我转得高兴,听得开心,实在晕眩得站不住了,便一骨碌从里面钻出来,跌跌撞撞扑到姥姥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眼前似乎一直冒着金星,布匹似乎也成了彩虹,托着我飞上了天。穿越时间,穿越万山,落在了眼前的花丛边。
月亮上来了,小木屋的顶上,天空深湛,月眉清淡;地上,一道道斜影,静谧、唯美——我便在这银辉里,看见了花开的模样。
小梭子般的花蕾渐渐圆润着,翠绿外皮上的红丝线渐渐打开着,就像柔软的小褶皱,在深绿的叶片间舒展着、喘息着、清醒着。柔和、悠长的节奏,可视可闻可感。忽然,像一路音符,戛然止于高处,渐渐汇成了花腔:一朵红色的五瓣花朵如愿盛开了,点点金屑,在月光下闪耀……我如梦,梦如我……
尾 声
所以,“阁楼”就是我生命存在的理想符号:美丽的坡屋顶下,空间自由,时间自由,灵感自由。这三重维度,构成了生命的华屋。我可以精心思索,广泛阅读,冲刷人间的荒诞;也可以自由抒发,潜心劳作,消除外界的喧哗。
所有这一切,皆为完成与大自然的生命交换,达到自我人生的圓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