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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喜故乡

2021-04-29南慕容

文学港 2021年2期
关键词:九龙外婆

南慕容

哭 嫂

在我的老家,“哭嫂”是一种职业。要是谁家里有了丧事,是一定要请戏班子来唱戏热闹一番的。戏班子很小,乐器倒不少,中西合璧,二胡琵琶、长号短号、笛、清箫还有铙钹铃鼓样样不缺,那些年纪颇大的演奏者都是些本地的吹拉弹唱高手,趁着农闲时节组织了这么一套班子,收入颇丰。因为在老家,丧事就跟喜事一样讲究,有长辈过世了,家里人都想把丧事办得隆重点,戏班子的酬劳也就水涨船高了。入殓的那天晚上,办丧事的院子里用木板搭起一个小小的台子,在各种民乐的伴奏下,唱戏的演员上场了,她就是“哭嫂”。

她没有穿戏服,但脸上化了浓浓的戏妆。“哭嫂”的年纪一般三四十岁,年轻时是越剧团的成员。所以,甫一开场,水袖一挥,一个兰花指,一个哀怨的眼神就震慑了送丧的亲朋。她的唱腔婉转流丽,她的台步跌宕多姿,丈许的空间里,挥洒自如,风情万种。在凄婉柔美的歌声中,无数个烟花鞭炮飞上天空,不断有亲朋好友赶来吊唁。入殓的时辰一到,歌声歇,鼓乐起,孝子孝孙分列灵堂两旁,哭嫂去后台披麻戴孝,一路啼哭着来到灵前下跪。

顾名思义,“哭嫂”的专职工作就是“哭”。入殓仪式开始,穿着麻衣、拿着哭丧棒的亲人在灵前密密麻麻跪满一地,听主持的司仪念完悼文,接着“哭嫂”就上场了。按照家乡的习俗,在丧事中子女是要在灵前大哭一场的,哭得越凄惨说明越孝顺。现在的人都长寿,丧事是喜丧,做子女的也都学不会勉强自己,怎么也哭不起来,即使哭出声来,也成了没有感情的干嚎,破坏肃穆的气氛。这时,“哭嫂”应运而生,她可以代替你哭泣,她的哭声中糅合着越剧凄美的唱腔,忽而袅袅而行,低声啜泣;忽而以头抢地,涕泗横流。低徊处令草木含悲,阴风徐来;高亢处会响遏行云,星象大乱。这时,祭拜的亲友的情绪完全被带动了,一个个低头哀思,泪光莹莹,而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却在一旁偷偷笑出声来。一个合格的“哭嫂”几可以以假乱真,哭得肝肠寸断,如丧考妣,往往一场哭下来,声嘶力竭,脚步错乱,几近虚脱。仪式结束后,撑足面子的主人照例要送上红包:“哭得好啊!”“哭嫂”抹抹眼泪,破涕为笑,这时方从刚才沉浸的世界中走出来。

十多年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按照习俗,家里请了一个“哭嫂”。哭嫂姓林,三十出头,盘着头发,身段婀娜,清秀的瓜子脸上有几个淡淡的雀斑。入殓之前的一出《桑园访妻》唱得柔肠百结,委婉动人;一出《金玉良缘》又演绎得悲天恻地,魂飞魄散。就连像我这样一向对戏曲感冒的少年郎的情绪也情不自禁跟随她的唱腔或刚劲或柔媚,或悲抑或哀恸起来。那时我念初中,我忘记“哭嫂”的酬劳是多少,总之“哭嫂”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真切。我记得当时课本里刚读过元杂剧《窦娥冤》,“哭嫂”毫不吝惜的眼泪几可以“六月飞雪”,让我错以为她就是我爷爷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如今重逢却早已阴阳相隔。“哭嫂”的哭声极富感染力,几个姑妈,几个婶婶都在她的带动下哭了起来,我和几个堂兄妹们哭得像个小泪人儿,连家族里的几个男人也语声哽咽,掩面而泣。本来是喜丧,但灵前堂下却哭倒了一大片。当我事后问母亲:“‘哭嫂干吗哭得这样伤心啊?”母亲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啊!一个月前刚死了丈夫。”

我记得在我爷爷的丧礼上,“哭嫂”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梳着小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很瘦小,红扑扑的脸袋,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会说话,见了生人也不窘。妈妈唱戏,她就在台旁哼唱,一边还学着妈妈的台步和水袖;妈妈哭灵,她也就在底下抹眼泪。大人们都心疼地叫她“小林子”。

后来的几年,又在几个远房长辈的丧礼上见过这个姓林的“哭嫂”,每次她总把女儿带在身边,我听大人们说:“耳濡目染的,怕是这小孩将来也要做‘哭嫂吧。”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一次在叔公的丧礼上,我抽空对小林子说:“你没上学吗?”

小林子白了白眼睛说:“我已经读两年级了。”

“明天还要上课,你干吗老是呆在你妈妈身边?”

“要是妈妈在外边哭灵,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哭灵的。”

“你哭什么灵啊?”我笑着说。

“我哭我爸爸啊。”小林子低下了头:“妈妈怕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哭,就把我带在身边了。”

在家念完初中,我就随父母搬到了城里居住和上学,从师范毕业后,我留在城里做了一名書法老师。因为老家还有我奶奶,所以至少每年放假我都要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找我写几幅喜联或挽联,有时在丧礼上也能见着“哭嫂”。十多年了,姓林的“哭嫂”明显老了,但只要细细地一化戏妆,脸上细密的皱纹立刻不见了,虽然举手投足已不见当年的灵活和韵致,但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仍然有当年的风范。她身边早已不见了那个偏怜的小女儿,听别人说初中的时候就去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现在应该升了大学了吧。

去年的暑假,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不能行走,进食困难,请来的医生说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大概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大限之期不远了。我虽然很难过,但想到人之必死,奶奶也算高寿了,晚年幸福,又没有为病痛折磨,悲伤之余不禁释然,暗暗地与家人提早准备后事。

有一天,有个跟奶奶差不多大的街坊去世了,因为是奶奶的故友,我不但送去了挽联,还参加了丧礼。因为多次在喜丧的场合中碰面,对“哭嫂”也算是很熟悉的了。空闲的时候,“哭嫂”问我:“你奶奶还好吗?”

我摇摇头说:“快不行了,看来是熬不过这个礼拜了。”

“哭嫂”说:“那就快做准备,在乡下,办丧事是一件很热闹繁琐的事。”

我说:“哦,对了,我父母叫我提早跟你说一声,到时要请你来哭灵的。”

“哭嫂”说:“我当然会来的,哎,你奶奶可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啊。”

我低头沉默不语,心里隐隐难过起来,忽听得有个柔媚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眼前站着一位身材修长、面容清丽的女孩,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有几个淡淡的雀斑,增添了不少妩媚。

“哭嫂”高兴地对我说:“这是我女儿,放暑假回来了。”

我诧异地问:“这就是小林子?”

“什么小林子?我又不是太监,我可是有名有姓的。”小林子调皮地对着我吐吐舌头。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奶奶撒手人寰。好在早有准备,丧事在一种淡淡的悲伤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该去请哭嫂了。”大伯说。

“我去吧。”我说。“前几天我刚跟她约好的。”

“你知道她的家吗?”

“可以打聽啊,这么有名的人。”我刚要出门,忽听得邻家的婶婶说:“不用去了,听人说,‘哭嫂中风了,就在昨天,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呢?”

“真的?”我吃惊地说。

“是真的,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她女儿了,哭哭啼啼地刚从医院出来,一问原来是她妈妈生病了。”

我颓然地坐下,心中很是难过。“‘哭嫂真是个苦命人啊,十几年前丈夫去世,就再也没有嫁过人,一心一意培养女儿。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许多年来,‘哭嫂的名声一直都很好,真是不容易啊!”母亲说。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大家虽然唏嘘不已,不过,很快对丧事可能会冷场的担忧超过了对“哭嫂”生命的担忧:今天晚上谁来唱戏,谁来哭灵?

所有的力量都调动起来,大家分头去请邻村的“哭嫂”们,可反馈过来的消息很快让大家扫兴,原来通往天堂的道路今天竟是如此拥挤,周围村子全都有人去世,几个‘哭嫂全都没空。

“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叫演奏班子照旧配乐,哭灵就只好自己人了。”父亲说。虽然这样做,总觉得不合习俗,会让外人挑剔诟病,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到底是喜丧,炮仗一直放个不停,震耳欲聋,特意从城里买来的烟花点缀着夏日的夜空,缤纷灿烂,绚丽夺目。唢呐和二胡们格外卖力,吹奏着一些欢快的民乐,如果没有灵堂上白色的挽联和黑色的灵幛,会让人仿佛置身于婚庆的场面。

但没有人唱戏,总归少了些什么,一些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开始怀念“哭嫂”来。“主人家也没个打算,就算是县里的哭嫂,也要去请过来了,你看现在都冷场啊!”“嘘,不能这样说,听说那个林寡妇中风了,唉!”……听着那些埋怨的声音,我们都为丧事举办过程中产生的冷场感到愧疚。“居然没有唱戏,没有哭灵,这要传出去,怕是会败坏家族名声。”作为长子,父亲把几个叔叔召集过来,沉重地说,但又有谁能想得出补救的办法呢?

“走过三里桃花渡,七宝凉亭来穿过……”如同幻梦般,门口飘过来越剧的柔媚唱腔,一个化着戏妆一身素衣的妙龄女子颦首蹙眉,恰若春风拂柳,青云出岫,分开了夏夜无风的懊闷和人潮拥挤的热浪。她走到灵前,站住了,仿佛从经典的戏文里走出来的女子,清丽脱俗,一尘不染。

我立刻认出来了:“小林子!”

薄施粉黛的小林子清了清嗓子说:“让各位久等了,我妈病了来不了,今天的哭灵就让我代替她吧。”

底下无语,好可怕的沉默啊,忽然,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立刻院子里沸腾了,大家都使劲地鼓掌。

节目很精彩,小林子不但唱了奶奶生前最爱听的《宝玉哭灵》等越剧选段,还演唱了几首民歌,经过专业训练的唱工自然是无可挑剔,天籁之音如高山雪水,涤荡着每一个烦躁的灵魂。

按照流程,入殓时刻一到,小林子披麻戴孝,跪倒在灵前,隆重地行起礼来。良久,她低声啜泣起来,哽咽着用越剧的唱腔哭起灵来,相比于她母亲的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有入戏太深的嫌疑,她的哭声虽然不够“热烈”,却字字含悲,泪中带血。正所谓“大悲不悲”,小林子把悲哀的气氛和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令听者无不泫然。几个熟悉哭灵唱词的长辈听了啧啧称奇:“居然一字不差,真是神奇啊!”我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十多年前经常可见的一幕:一个瘦弱的女孩跟在“哭嫂”后面,咿咿哑哑地用稚嫩的童声唱着。

因为小林子的出现,陷入僵局的喜丧柳暗花明,风光无限,疲惫的亲人们松了一口气。次日出殡后,父亲嘱我去医院看看小林子的妈妈。邻居说:“不用去看了,她一大早就送去了县人民医院急救。”

出殡并不意味着丧礼的结束,从“头七”一直到“七七”“百日”“周年”都需要祭奠追思,而且仪式的具体细节不尽相同。

办完“头七”,我正在老屋内整理奶奶的遗物,忽听得母亲说:“门口有人求你写几副挽联呢。”

“怎么,村子里又有人去世了?”我有点揶揄地说。

“是哭嫂,昨天半夜里去世的。”母亲红着眼睛,叹气说。

我不知是怎样走到门口的,一身素衣的小林子正用手抹去脸上淡淡的泪痕。

九面锣

奶奶的丧礼因为小林子的救场而被四乡八邻传颂了好久。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小林子这般妙龄的哭嫂了吧?她那柔美婉转的嗓音、缠绵悱凄恻的哭腔早已成为乡亲们记忆中美丽的绝唱。但见惯了大场面的外婆说:“要是有老冯的九面锣敲一下梅花就好了。”我说:“丧礼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老冯吗?他会拉胡琴也会敲梆子,但从没见过他带来九面锣。”外婆笑而不答。

殡仪的中心是乐队,俗称“小唱班”。我在一些大场面里几乎见过所有的民族乐器,那些民间的农民音乐家都是多面手,放下胡琴就会吹笛,我甚至见过有人会吹西洋的萨克斯和单簧管。中西乐器杂糅的葬礼进行曲,肃穆中隐隐透着一种滑稽。但我从未在丧礼上见过有人表演九面锣,因而也不懂“敲梅花”是什么意思。在长辈的叙述中我才知道“梅花”是曲目,也是九面锣敲打的繁丽手法,错落有致如梅花飘落。九面锣在本地是一种很稀有的打击乐器,只在我外婆所在的那个4000多人口的沿海大村里才有踪迹,舅舅的朋友老冯是唯一的传人。去年,我在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哭嫂”——也就是小林子母亲的葬礼上见过老冯,因为小林子孤苦无依,老冯和小唱班的那一班多年搭档的同事出资成了举办丧事的主人,老冯由于年长,被推举为总管先生,尽心尽心力地劳碌了三天,把痛丧办得相当得体,在家乡传为美谈。老冯终身未娶,无子无女,年过七旬,个子很高,面容清癯,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又大又灵敏的耳朵——几十米外,他能从脚步声判定走来的人是男是女,多少年纪,如果是熟人,他能叫出那人的名字。所谓音乐家不就需要这样的天赋异禀吗?据说九面锣曾经申报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专家要求听一下现场的演奏,可是犟脾气的老冯始终不愿意,他的绝技从不轻易示人。除了农忙季节,他平日也是乐队里的成员之一,靠音乐才能维持生计。每次有白事的时候,总会带一个陈旧硕大的旅行包,旅行包印着掉了漆的“上海”字样,里边塞满了二胡、笛子、三弦、月琴等各种乐器。各种乐器他都驾轻就熟,张手就来,可人们最要看的是他的九面锣,连我快九十岁的外婆一辈子都没见他敲过几回。有一回,外婆村子里村长的老父亲去世,村长有钱有势,场面办得非常隆重,但还有人跟他抬杠,你要是能请老冯出山,给全村的人敲一回梅花,那才是盛极哀荣。村长一个在城里经商的兄弟出一万块钱请他表演,结果当然是被拒。

我知道,这是小林子的声音,但我猜不出老冯一连三个月在上海干什么。第二天晚上入殓的时候,热闹的戏台已经铺好,由于我外婆在村子里辈分极高,所以来的本家人可真不少。灵堂外的院子里黑压压地坐了不下500人。在哭灵之前,哭嫂登台唱戏,门外烟火喧腾。正在热闹之际,门外突然来了一拨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每个人都身背一样乐器,为首的正是小林子。

一年不见,她似乎又清丽了几分,我没有意外,问:“冯伯呢?”这时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体积庞大、咣当作响的纸箱子进来。纸箱子缓缓打开,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檀木架九面锣。见到老冯的九面锣,我看见舅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冯伯就在这里。”小林子说着,帮同学把九面锣在台上架好。台下已自动让出了位置,给那些身背乐器的同学。乐器不下十件,两把二胡,两把琵琶,一个三弦,一把月琴,一面鼓,一对磬钹,一对笛箫。紫檀木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微呈褐色,散发着幽幽香气,大小不一代表高低声部的九面锣却在灯光下金光四射,像是九个太阳,小林子,今天是要扮演后羿吗?

小林子手拿着套着棉布的小棒槌轻抚正中最大的一面锣,每抚一次,就微微低头,用棒槌致敬台下的观众,如此往复三次。“这叫凤凰三点头,是冯氏九面锣的起式。”舅舅小声说。

起式之后,全场立刻安静了。小林子轻轻敲了一下中间的锣,清越悦耳的声音涟漪般沿着铜制的池塘一圈圈扩散开来,传达到底下听众的耳朵里,恰若清风徐来,柳丝荡漾,众荷喧哗。忽然,“当”地一声,像一头水牛在池塘里扎了个猛子,水花激荡,鸟雀惊飞,蛙鸣蝉唱,十余样乐器严丝合缝地协奏了起来,喜庆的节奏在宽敞的庭院里渐次弥漫开来。小林子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时而低首摩挲,轻缓抚弄;时而蹬腿甩臂,甩劲击打;时而掬水揽月,弄花拂衣;时而崩云裂石,腕挟风雷。从单手变换到双手,从双手错落到移形换位,手法迅疾多变,身步回风舞雪,如梅花摇曳多姿,令人眼花缭乱。只见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一会,小林子已经香汗淋漓,可是音符却如清凉的梅花,在院子里簌簌飘落。小林子不但是锣鼓手,也是指挥家,她的左手指向哪儿,哪边的乐器就演奏出合拍的旋律。最后的高潮部分,她秀丽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高低俯仰而飘散开来,如梅花的疏影,浮漾在清凉的夜空。蓦然,四散的头发停止了飘动,如风雨过后的大树寂然肃穆,失散的音符如离巢之鸟,不绝如缕。那梅花般错落有致的手法仍在人们眼中晃动着,空中隐隐有花瓣洒落,只见浑身虚脱的小林子站在戏台中间,两行清泪从眼中哗然而下。

“这真是老冯的真传,老冯一直不肯轻易演奏九面锣的一个原因是,冯氏九面锣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身体发肤都要配合,所以一场梅花敲下來,非常地累,十年前,连演三场以后,老冯就病倒了。”舅舅说。

“这当然不是主要的原因,十年来冯伯没有为乡亲们演出的原因是九面锣根本就不在身边。”小林子走下台来,在舅舅旁边坐下说。

小林子接下去的话印证了舅舅的话,老冯接济着小林子母女俩的生活,为了小林子读得起音乐学校,还把紫檀木架九面锣卖给了一个古董收藏者,不过那个古董收藏者听说了个中缘由,留了电话和地址,答应随时可以原价赎回。不过,接下去的话却让我们唏嘘不已。原来三个月之前,老冯被确诊肺癌晚期,他感到生命无多,就去了上海,先是拿出十年来在殡仪中赚的辛苦钱,找到那个收藏家,赎回了九面锣,然后再去音乐学院找到小林子,说要把九面锣技艺传给她。在音乐路上学习多年的小林子学得得心应手,还找齐了专擅某种器乐的同学,在学校的支持下,用最快的速度完整地排演了九面锣敲梅花的曲目。

“那,现在老冯呢?”舅舅的声音在发抖,或许他隐隐感到了某种不祥。

“三天前去世了,去世之前他就预感到老外婆身体不行,家乡可能有报丧的电话,叫我把他的手机继续开着。他还说,老外婆生前一直念叨着要九面锣表演,可是乐器不在身边,真的是没有办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我能替他去表演。”小林子抹了抹眼泪继续说:“去年妈妈去世之前,特别叮嘱我要为冯伯养老送终,可是还没等我赚钱养他,他就不在了,所以我把他的骨灰盒暂时寄存在上海的一座寺庙里,每个周末我都可以看他,等我毕业了,一定把他送回故乡。”

舅舅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其实老冯只是想单纯地帮助小林子母女两而已,所以尽管做了十多年好事,却从来不对人提起,但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等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人却已作古。”

小林子把一个光盘交给了我:“这里有冯伯生前最后的演出,是刚到上海传我技艺之时的独奏,由于忍着病痛,所以手法可能会有点迟钝,但即便这样,我现在的水平也万万及不上。”

小林子的表演已经称得上惊艳,我不知道病入膏肓之际的老冯又会留给我们怎样的绝响呢?

九龙包

老冯虽然是孤寡老人,可本家的亲戚并不少,但他的命中还缺一个闺女。在白喜事上,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但只有闺女才能相送,传说有了这样东西,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才能健康平安、衣食无忧。在送老冯的骨灰盒回到家乡时,披麻戴孝的小林子承担了一个闺女的孝心。在我的外婆的丧礼上,他就委托我舅舅为她置办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叫九龙包。

时光退回到十多年前,我本家叔公临终的时候,他的嫡孙——比我年长几岁的堂哥正在外读书,赶不回榻前,在程序里,我自然而然地承当了一个嫡孙的责任。一众家人,跪满榻前,铁锅里燃烧着熊熊烈火,火里飘扬一些黄裱纸的碎屑,纸上写有奇怪的文字和符号。这时,伯母端来米汤,我颤抖着舀了一勺喂水米不进多日的叔公。奇怪的是,米汤没有顺着他苍白清癯的脸庞滑下去,而是进入了他的嘴巴里。

养老是孝,送终是福。家乡繁琐的丧礼在送终的那一刻就已启动,我给叔公喂下的米汤叫做还魂汤,铁锅里烧的黄纸叫做九龙包。那一晚,叔公并没有去世,他的嘴巴微微开了一道缝,喝了米汤,悠悠还过魂来后,他在世上又多活了三年。不独我叔公一人,我家乡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明明将死之人,最后都活了过来,有专家来考察家乡的这种习俗,说这可能是一种古老的心理安慰之术,还魂汤和九龙包给了垂死之人以活下去的信念。

还魂汤就是寻常的米汤,接地气,现场制作极为方便。而九龙包却是要提早备下的。从临终到每年清明的扫墓追思,九龙包跨越了生死,是一种寄托着生者美好祝愿的高大上的祭品。九龙包外形是一个黄色方形圆顶的纸盒,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数千张薄薄的黄裱纸,这些纸张大有来头,是九个属龙的老太太念的经文。按照家乡的习俗,必得有九个属龙的老太太一起念经,死者才能超度。清明前,市场上也有冥制品售卖,而九龙包却是做不得假的,它卖的是千百年来的虔诚和纯孝。据说有一年有个外地来的不法商贩,售卖假的九龙包,发了一笔横财,最后却横死客乡。

如果你在家乡一带转悠,经常可以看见寻常人家的院子里,坐着一个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每念一句就在一张黄裱纸上点一个朱砂。那个老太太必定属龙,她嘴里念的是大悲咒或高王经。必得收集九个这样的老太太念的上千遍经文,才能组合成一个九龙包。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表哥的阿太,也就是我舅妈的奶奶就是一个吃斋茹素的念经人,重要的是,她还属龙。每年寒暑假去外婆家,总可以看见一个小脚驼背、矮胖留髻的老婆婆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念经,每念一句就会在一张黄裱纸上点一个朱砂,那张纸上写着心经一百卷。三十年前的画面充满诗意:阳光下细尘飞扬,我和三个表哥在院子里打着陀螺,舅妈在晾晒衣服,念经的阿太心无旁骛。

舅舅家是一个大院子,两层老式楼房楼上楼下被分割开很多房间。楼下除了客厅和厨房,还有我外婆和阿太的卧室。阿太没有女儿,我舅妈的父亲又远在上海,我舅妈这个嫡孙女自然就承担了养老送终的大任。阿太比我外婆稍微年长几岁,两个老人一个吃斋念佛,一个抽烟吃荤,性格上有明显差异,却一样的慈眉善目,德高望重。我外婆善挑痧,农忙时节有很多中暑的人面色凝重地找上门来,外婆用一根发簪迅疾地在他们脖子、肩膀的若干穴位上扎了几下,一颗颗紫黑的血珠子顺着发簪流到地上,脖子和肩膀上瞬间留下狰狞的玫瑰痧斑,奇怪的是,刚才还迈不动步子的人们片刻之间,一脸轻松。找阿太的人似乎更多,每隔几天就有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婆婆找上门来,手里拎著满满一袋黄裱纸。她们在家里念好了经,点上了朱砂,等待着阿太把经文收拢在一起,做成九龙包,据我舅舅说,那时候的九龙包不是买的,而是求,有丧事的人家只需出一点纸张的费用,就可以得到阿太的九龙包。阿太也不是有求必应,逢人必给,如果有求的那人名声不好,阿太会断然拒绝的。

在没有实行火葬之前,家乡但凡有老人过六十大寿,就有做棺材的习俗,这叫“做寿材”。在舅舅家的楼上,除了舅舅和三个表哥的房间外,最大的一个堂间里,居然躺着两具暗红色的棺材,一具是为外婆准备的,一具是为阿太准备的。我丝毫不觉得阴森,棺材贮藏着粮食,也是我们捉迷藏的藏身之处。在一个下雨天,我走进了堂间,想把自己藏在棺材里,却发现角落里坐着阿太。阿太说:“听说以后实现火葬了,这棺材就用不着了,可惜了这么好的木料。”在我的记忆中,她除了念经,一直是个不大说话的人,那天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除了夸我聪明,还提起上海的那个外公,她说,外公已经好久没来看她了。最后她说:“帮阿太掀开盖子,我要把九龙包放进去,让它们接一接财气也好。”我掀开了盖子,阿太挪开了她的小脚,身后是一大堆九龙包,散发着金色诡异的光芒。我屏住了呼吸,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地放进去,像放一个个金元宝,九龙包很轻,却似乎要把我的心脏压坏。

在家乡刚开始移风易俗、实行火葬时,一帮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他们来找阿太,阿太见多识广,有儿子在大上海工作。他们总是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人在火化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痛。阿太白了一眼反问道:“在那一天,你还是个活人吗?”最后平息众人担忧的还是阿太的一番话:“我念了半辈子经,九龙包就放在最接地气的地方,倘若你们走的比我早,我亲自送来;我比你们早走,你们要用时,让我孙女送来。”那些人方才得了安慰似的离开,但是他们决计想不到,九龙包就放在原本给阿太准备的棺材里。

爷爷去世之时,尚未实行火葬,不用我姑姑来求九龙包,阿太自己送来了,小脚巍巍的,拄着拐杖,走了几里路。爷爷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十多岁就夭折的,阿太送了三个。我母亲说:“你阿太虽然80岁了,但头脑清晰,竟然连你爷爷夭折的女儿都记得。”阿太上了香,念了一段经文,用拐杖顿了顿地对我母亲说:“你公公好福气,还可以找块敞亮的地儿,有个安身之地,而我的身后事,却不知道该如何操办?”

就是在我爷爷去世的那天,我方才听说阿太的传奇故事。原本阿太也是渔人家的孩子,年轻时候模样端正,身材苗条,有一天被海岛上的土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镇上的不少老人家都曾见过她曾双抢插腰、威风凛凛地坐在轿子上经过老街。解放后,她的土匪丈夫被政府镇压了,她却被宽宥遣回原籍,后来终身未嫁,吃斋念佛,一生行善。“也许她之前见过太多血光之灾,也许手里就曾沾过鲜血吧,这是一种赎罪吗?”少年的我脑海里浮现她腰插双枪的英姿,不知怎么竟然会冒出这样可怕的想法。但阿太的传奇身世却让我对她从此有了一份敬畏。

爷爷去世后的那个暑假,我照例去了外婆家。外婆依然用她的妙手给中暑的农人活血散瘀,驱风醒脑,而属龙的阿太依然在念她的经。有一次我看着她的身影,想着或许是长期低头念经让她驼背得厉害,心里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摸出一把我父亲从杭州出差带回的玩具手枪,“啪”的一声,拍在阿太面前:“阿太,听说你以前有两把手枪,是真的吗?”

阿太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微微色变了一下:“阿弥陀佛,你这小孩子听谁说的?”

“听上了年纪的人说的。”我振振有辞。

阿太不说话,把我领上了楼,走到她的棺材前,阿太说:“你想看枪吗?它就在里面。”

“不对,里面都是九龙包。”我掀开盖子,里面满满的九龙包黄灿灿得耀眼。

“如果心存善念,枪是纾难解危的好东西,和九龙包又有什么区别呢?”阿太看着我的眼睛说。

第二天,村里有个老人过世了,子女们来找阿太求一个九龙包,阿太却不见了。舅妈说:“每次求九龙包都得经过她的同意,这次不知去哪里串门了。算了,这次我让你们先拿去,回头我再跟她说一下。”

舅妈和我上了楼,却发现棺材盖的角掀开了一角,阿太在里面幽幽地说:“是国庆他爹去世了吧,我没记错的话,她有两个女儿吧。”

不知为何,从那次开始,只要阿太一失踪,必定是在棺材里,那掀开的一角,是跨越生死的空间。有人说她老年痴呆疯了,也有人说她算是大彻大悟了。那一年,移风易俗、殡葬改革的通告已经贴遍了全村,没几个月就要开始实施了,村里竟然有一些执拗的老人嚷嚷着要死在实行火化之前,也真有一两个得了重病,吃农药提早谢世的。阿太听说后摇头说:“早知道,我就带他们到我棺材里呆一会,不就是这么个地方嘛?不过……比起那个盒子,确实也宽敞了很多。”

阿太,用这样的方式在生死之间来去自如。殡葬改革后的第三年,阿太无疾而终,死之前还在念经点朱砂。因为大多数村里人都得到过她免费九龙包的恩惠,所以她的丧礼上,来的人特别多,入殓时,她的骨灰盒就放在她的棺材里,棺材里的九龙包被转移到了安静的柜子里,继续发挥它的作用。我知道移风易俗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必然,也知道自从阿太去世以后,依然会有属龙的老太太在念经,但似乎已经成了谋生的手段。一个九龙包视大小而定,价格从上百元到几百元不等。事实上,自从阿太去世后,受惠于她平时的念经积累,村里人又免费使用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最后一个九龙包,舅妈本打算留个念想的,后来送给小林子烧给了老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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