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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的战争

2021-04-29李新立

文学港 2021年2期
关键词:假人黄鼠狼洋芋

李新立

星星蹿上天空,白天距离大地越来越远,屋顶的炊烟也只留下了淡淡的尾巴。

我刚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就听见“铛铛”几声响,穿透即将四合的夜幕。这是已经出门的人敲击铁锨发出的信号:大家该动身了。我得承认,第一个出门的肯定怀庄子,他是胆量最好的成年人,像我一样的娃娃,在他眼中不过是凑个人数儿罢了。

燥燥烘烘的夏天过去,秋天的夜晚不冷不热,即便有些凉意,也没有人在乎,穿过大半个村庄,走上半截山路,都会觉得身上的衣服显得多了。我们敲击着铁锨,互相传递着方位,很快聚集在了弯路口。凑近了,回子、喜子都在。大家朝北边走去,洋芋地、糜子地、玉米地黑乎乎地擦身而过,路旁的树木鼓动着细风,吹得庄稼们“刷刷”作响,好像向我们打着招呼,更好像野物穿行其中。胆小的同伴赶紧朝前晃几步,不敢落在后面。

“大声说话吧,唱戏也能行。咱们出来不就是吓唬野物的吗?”

可不是。大家便有上一句没下一句的高声喊着:“哇呀呀呀呀,哪里去,且吃我一锨!”

“抓住你个的坏蛋,扒了你的皮,熬了你的油!”还把铁锨在地上磕碰几下。

我们的话语在黑暗包裹的山野里回荡时,果然能听见受到惊吓的野物快速窜出庄稼地的声音。

由北边的弯路向东,绕了大半个圈子,就上了羊路咀。羊路咀是村子周围最高的山,据说高到只有山羊才能爬上去,当然,这明显有些夸张。在这里,大家在一棵柳树旁坐了下来,抽烟人卷了旱烟抽,带了手电筒的,朝山下晃几下。光柱划破黑暗,让我们很是惊喜,对面的西山坡上也有光柱晃了过来。说起来并不奇怪,土地承包经营后,大家都期望自家的庄稼多多丰收,只是集体合作的传统没有变,大家晚上出来惊吓野物就是有力的证据。

洋芋、糜谷、玉米还长在地里,獾、麻雀、鼢鼠等就开始为它们贮存过冬的食物了。丰产,保收,吃饱,是大家的初衷。动物抢夺人的口粮,人不得不进行旷日持久的保卫战。

羊路咀下面有一片我家的洋芋地,黑暗中,我能感觉得到洋芋块茎在土地中喧哗的声音,好像在感谢我们到来。从洋芋发芽到块茎生长,潮湿的土地中就开始有指头粗的白蛆安家落户,若是洋芋上面有洞,那一定是它们的作品。挖收洋芋时,这些白色的家伙也会被刨出地面,成为喜鹊的口粮,但我们拿它没有丝毫办法。对付瞎瞎,倒是有一个办法的。

瞎瞎,学名叫鼢鼠。和田鼠相比,它的身材胖乎乎的,不仅笨拙得厉害,而且眯缝着双眼,到地面接触到阳光后,视力差到了零。对付田鼠,有凌厉的天敌山鹰,在白天,只要站在村庄的腹部,抬头仰望,就能看到山鹰在山顶上空盘旋,如果石头一样砸向大地,那一定是发现了田鼠,当然还有野兔。鼢鼠在地下生活,对付它们只能靠人类自己。

许多成年人会制作弓箭,包括三叔和四叔。从榆树上砍下一根一米多长、两三公分粗的枝条,最好到山顶上砍来柠条,去除多余的小枝、尖刺,待到半干,便可以制成一张弓了,将枝条曲起来,两端固定好细麻绳即可。这样的弓弹性好,可重复使用。箭的材料筛选不是太难,硬度好的棍子、粗一点的竹子都可以,只需把一端用刀斜切一下,就能和弓搭配起来。这样步骤和方法,孩子们一学就会。不過,由于孩子们的力气尚小,或者由于顽皮好动,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大人们一般不允许孩子们去制作。

这样的弓箭,是给鼢鼠打造的专用工具,我看着大人的样子,只学习一次就会安装。从洋芋地里走过,一脚踩下去,没准儿会蹋到鼢鼠的洞穴上方,如果不小心就会崴了脚,牛、驴、马都吃过不少亏。好,就选择这里安装弓箭吧。方法很是简单,却费周折,先刨开洞口,把弓架到地面上去,用一根棍子将弦撑起来,再把箭从上面插到地下,然后用一块洋芋做诱饵,堵在洞口,封好土层即可。这个捕杀的成功率基本万无一失,当鼢鼠拱堵在洞口的洋芋时,会扯动拴在洋芋上面的一根细绳子,绳子会扯掉支撑弓弦的小棍,弓弦会把利箭瞬间射向土地的深处。傍晚时分,我家就在这里安装了两张弓箭。

几个小时后,就可以收获战利品。果然,黑暗中,从洋芋地里传来尖细地嘶叫声。这种声音,我们都懂得。回子说:“你家安弓了?安了几张?”没有等我回答,回子说,瞎瞎这家伙牙口厉害,上次他家竹子做的箭,被那家伙硬生生咬断,逃脱了。喜子说,最好安装双箭。经过喜子的解说,我从此知道,弓可以顺着洞穴走向安置,一张弓上可以布放两支利箭,间隔半拃,前深后浅,保证鼢鼠有来无去。

天黑,不好去收弓箭,就待天明吧。想必,地下的鼢鼠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羊路咀靠北大约四十公里处,一条国道穿过。白天,它隐没于起伏连绵的群山之中,种种喧嚣遮掩了公路的存在,只有在安静的中午,可以隐约听得见汽车的鸣号声。晚上则不同,我们在地势较高的羊路咀,能够看见虚弱的车灯划过夜空时留下的橘黄色的痕迹,还能听得见汽车喇叭的吼叫。这让我们在夜里多了些安全感,觉得繁华的尘世距离我们并不是太远。

片刻安静。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出口的常识和非常识,在许多全类似的夜晚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就在这时,西山坡上突然摇晃起了手电筒,并且几个粗糙的声音传了过来,“快追——,快,快追!”紧接着是铁锨的撞击声,仿佛零乱的脚步声也从耳边穿过。

可以肯定,他们从田地里赶起了什么野物。我们也随之兴奋了起来,大声喊着,“哦哦——,哦哦——”,目光盯着手电筒奔跑,很快,手电光从山坡到了山下的沟里。

沟没有具体名字,大家都叫它“沟”。沟是自然形成的,经年的雨水冲刷,就像完好的纸片上撕开的一道口子,射向村庄的腹地。沟也不深,长满了野草和树木,沟壁上有蛇行的足迹,鸟兽们也喜欢在这里安家,是有别于村庄的另一个世界。动物为了安全,选择远离人类而栖居,形成了自己的食物链,却又因为生存互为天敌,之间少不了残酷的厮杀。大人们不允许孩子到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玩耍,即便是拣柴禾。

我们先闻到了柴草燃烧之前的烟味,接着看到了燃起的火光,又传来了对面分配任务的吩咐声。从吩咐声里,有经验的怀庄子做出了判断:“肯定是一只獾!”

獾个头小,灵巧,有敏捷的好身手,当然喜欢去刨食洋芋,也喜欢跳起来,压倒高大的玉米秆,吃鲜嫩的玉米棒,咀嚼甜美的玉米秆。对面的那群人,将獾赶入沟里的洞穴中,獾睁着警惕的圆溜溜的双眼,觉得一切安全都来自自己的一洞多窟,它是不急于离开洞穴的。大家对付它的办法简单多了,只能在一个洞口处使用烟熏,好让招架不住的獾从另一个洞口跑出来,钻进人类布置好的口袋中。

我们在羊路咀兴奋地期待着对面传来好成绩。能抓住一只獾,可以说是人们的骄傲,用它光滑并且条纹别致的皮毛,做一顶帽子过冬,在风雪中招摇,不亚于得到一枚别致的勋章。特别是獾油,比大米白面还要珍贵,据说能治疗多种毒疮,尤其对烫伤烧伤功效明显。

可似乎结果不是很理想,我们听到对面遗憾的对话:“跑了?”

“唉,跑了。”

“这家伙把铁锨咬得冒火花子!”

“看看,你几个真没用!”

是的,身材娇小的獾除了有两双善于奔跑的攀爬扒刨的爪子,还有一口锋利如刀的钢牙。

西山坡上的他们,似乎把一件十拿九稳的事做失败了,显得沮丧灰心,再没有说话声。羊路咀上的我们也陷入沉默,觉得这场战争很是丢人。

黑暗显得空旷,远处不时有莫名的声音响起,黑暗又使环境变得狭小,那种声音似乎就在身边。我们不由得往一起挤了挤。羊路咀下去,靠近弯路的地方,是几百亩最平整的粮田,听大人们说,其中一块叫塔坟的土地上,除了现在被挪移到路边的几座塔,地下面应该还有数座看不见的坟墓。据说,夏天的中午,人困马乏之时,如果有人在山顶上小憩,就会隐隐听见有古代的战车和军队纷沓而过,而这些坟和塔,正是路过的军队留下的。特别是晚上雷电闪过,能看见骑大马、穿战袍的士兵列了队,从塔坟上影子一样漂浮而起,消失于北边的山坡——我们后来才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处西夏与大宋对峙的战场。

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磷火在弯路游弋。我感觉得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这时,北边一串汽车的大灯从天际模糊地划过,终于,不知是谁咳嗽了一下,让害怕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胆量最好的怀庄子说:“你们几个胆小鬼,以后不要出来了!”

谁都不愿意被人嘲笑,都抢着用事例证明自己胆子不小:“哈哈,才不呢。我半夜里出门找过我家的猪。”

“我半夜里出门撵过野狐!”对,狐狸和黄鼠狼一样,是栖息在窝里的鸡们的天敌。

半夜三更,大地沉寂,鸡们惊叫起来,许多人怪罪于狐狸,其实大多时候是黄鼠狼在作案。黄鼠狼,是打洞高手,狡猾得几乎无法捉摸,它们四处为家,只要方便就可安身。因为更喜欢倚着山崖挖洞筑巢,村子里都叫它们为“崖狼子”。如果发现有一只两只黄鼠狼出没,靠山而居的人家都得防备着山崖上突然出现一个两个洞口,它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沿着山崖开辟出多个地洞,接近栖息在后院鸡舍的鸡群。

有人曾经在黄鼠狼出没的洞口安置过抓捕野物的夹子,但这家伙总能灵巧地避开陷阱,对诱捕的美食丝毫不感兴趣。唯一的办法是堵窝。从沟里挖来红黏土,和水揉成团状,踩了梯子,靠近洞口,把洞口封上。和了水的红黏土,揉的时间越长,胶汁度越强,干涸后坚硬如石,不易破碎。可惜的是,黄鼠狼这边出不来,又会选择其他地方开洞。

半夜出门驱撵狐狸或者黄鼠狼,其实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据说,它们都善于装死外,还会释放出让人眩晕的气味,这一点我没有体验过,可我知道,当在黑暗中,盯着它们一动不动、蓝得发亮的眼睛时,人就会不由得发怵。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我想把我与黄鼠狼对峙的经历说出来,又怕惹伙伴们不高兴。好在怀庄子说:“嗯,胆量还行!我说一个走夜路的故事吧。有意思得很。”

说是有一个夜行者,深更半夜借着月色星光赶路。山峦、树木隐藏于朦胧中,兔子、狐狸等野物不时从田地里窜过,夜猫子的叫声凄厉而恐怖。走过一片糜子地时,当天晚上庄稼人为驱赶祸害粮食的野物燃起的烟火还没有散尽,烟雾缭绕着半片山坡。夜行者意外地撞到了一个人,这人软绵绵地,用衣袖轻拂了几下夜行者。胆大的夜行者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因为他除了胆大,还会些拳脚。于是,他摆出架势,一拳向对方打去。对方朝后倒了下去,却又弹了起来,又用衣袖拂了一下夜行者。夜行者继续打,继续打,一直打到累得大汗淋漓,最后趴了下去。

故事忽略了夜行者为什么得急着赶夜路而不能在鸡叫天明后出发。在大家屏声静气听得入神时,故事结束了。喜子问:“后来呢?后来呢?”大家都担心夜行者再也见不到家人。

“你们想不到吧?后来,天亮了啊,走夜路的一看,原来自己打了半晚上的,竟然是个吓唬麻雀的假人人儿。”

大家都吁了口长气,放下了为夜行者悬着的心。

我心里笑了。吓唬麻雀的假人,谁家的糜谷地里没有立着几个呢。通常,大人们会用木棍做个类“十”字的架子插到地里,给它套上件破衣裳,顶端盖个破草帽。也会有人在木棍上绑几个布条,顶端搭上从田埂上扯来的青草。一大片相连的糜谷地,插了他家、你家的假人,那情景实在叹为观止。刚开始,这阵势不仅让獾、田鼠、兔子等野物害怕,也让麻雀看着极具诱惑力的糜谷发出叹息般的啁啾,尤其是山风吹过,假人儿在田地里跳舞,衣袖、布条像扬起的鞭子,惊吓得田埂上、柳树上观察动静的麻雀们树叶一样卷起。时间久了,积累了经验的野物,包括麻雀,发现假人并没有攻击性,还误以为假人上面或者下面也有可口的美食,便在假人的下面挖洞,或在假人的身上稍息。

麻雀是抢夺糜谷的高手,它们先在一棵大树上集结,足有四五百只。听到一声令下,鸣叫着网一样撒向田地,压向糜谷,糜谷没有反应过来就伏倒在地上,任由麻雀残食。和其他动物相比而言,麻雀对粮食的糟蹋更加过分,庄稼人对它们恨之入骨,对付它们的办法却不多。假人的震慑力度日渐减少,能拿得出手的办法只有一个了。在院前屋后,我们很容易能够找到“丫”形的树枝,越长越好。在分叉处用细麻绳织出网一样的底盘,以便于放置土块一类的东西,又做一个巴掌大的罩子,材料可以用细麻绳编成,也可以用结实些的粗布片凑合。罩子呈三角形,两只角子和树枝的分叉连接,一只角子穿了长长绳子,用来控制土块。这是一件不错的驱逐麻雀的器具。

到地边去,离糜谷地远一点也没有关系,只需把土块搁置在罩子里,把另一端连接着的长绳子捏在手中,双臂扬起,用力甩出,瞬间松开手中的绳子,土块就会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至少可以打到糜谷地中的麻雀附近,惊吓得它们四散而逃,如果哪只麻雀运气不好,正好会被土块击中,受伤的麻雀和土块一样跌落在地。这件想象力源自弹弓却不同于弹弓的东西,我们都把它叫做“撂撇”,家家户户都有,秋收时节下田劳动时总不忘记携带着。后来,我见到牧羊人也会用它提醒跑离羊群的羊只。

我突然想到,明晚再和大家去山坡上时,应该带上撂撇,或许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空氣凉了下去,山那边的汽车声稀少了许多,这是提醒我们夜已经深了。回家吧。回家!

我们跨着大步原路返回,经过一片糜谷地时,听见地里发出一串“哗啦啦”的声响,跟随在队伍后面的伙伴,受到了惊吓,不敢大声叫出来,只把双脚奋力往前迈去。这次,我没有往前跑,我知道,那是四叔家的糜谷地里的假人儿,在夜风里挥动着衣袖跳舞。

夜,仍然属于户外的野物们。

喜鹊歌唱,流星涌动,洋芋在馒头上开花,鼢鼠变成了牛羊。睡梦中,我恍惚听见母亲拿起了沉重的擀面杖准备做饭,睁开眼,煤油灯在屋内闪烁着金花。怎么回事?她打开屋门,将一根木棍迅速扔了出去,接着惊慌地喊了几句:“打野狐——打野狐——”我顿时明白,狐狸又窜到了后院,准备对鸡群开战。

而第二天新的事物会覆盖掉头一天的所有故事,好像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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