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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虚此行来看你

2021-04-29王忆

文学港 2021年2期

王忆

他投进最后一个三分球,像淋了一场暴雨般大汗淋漓走出球场。人群背对落日逐渐稀疏,他仰面朝天,脑袋向后来回摇摆,试图甩去浸透在头发里的汗水。等他坐到我身边时,我们之间隔着一线霞光,我也刚好吸完奶茶里最后一颗珍珠。我对他无情嘲笑,不行了吧,才投进两个三分球。一条白色软绵绵的干浴巾揽在他脖子上,又习惯性摘下眼镜拿浴巾角边擦了擦。他笑着无奈摇头说,是不如从前了,到底是快四十跑不动啦。我起身丢掉喝完的奶茶,跨过他伸出的脚踝迎着晚霞直朝西走去,背对他挥手,我走了,拜拜了您呐!才走出去两步,他提高音量叫住我,明早上十点楼下接你,别睡过头了。我回头侧过半身,显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他锁了锁眉又展开说,别闹,这是哥下半辈子的事,挺重要的。你得跟着一块去。

这事我是可以拒绝的,甚至完全可以不参与,毕竟结婚的是他们,挑婚纱拍照这种事再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可是我哥说什么也要让我全程参与。我和我哥相差十五岁,我出生那会儿,他正经历中考。据说我从两岁开始,他就敢抱着我进球场,他上场打球就把我放在球场边的凳子上,让观战的女生帮忙照看。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那么小,球场上那么多人像打架似的碰碰撞撞,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他每回打赢了球,一转身就会从不远处跑过来把我举高,好似举起了奖杯。

第二天早晨,我蜷缩在被窝里,被床单、枕头和被子三位一体困住。时钟才跳到八点半,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就响了。不用看也知道是他打来的:起来了没有?赶紧起来,洗洗脸吃点早饭,一会儿来接你。我眼睛不睁开,哦了一声便挂了电话。半夜一点以后开始的睡眠,早上八九点才正是最香甜的时刻。而此刻我却瞬间睁开了眼,直盯着微微晃动的粉紫色窗帘,仿佛生理上已经醒了,心理还在昏睡之中。靠愣神的力量支撑着,我脑子里拐了几个弯,幻想珺茹穿上婚纱是什么样子,突然又跳出一个念头,她又不是头一回穿婚纱,怎么着都对这事熟能生巧了吧。无论怎样,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三个来回,不知不觉多赖了一个小时。

半个小时足够我收拾好自己,九点五十六分下楼,没过两分钟,他们开着那辆新提的白色宝马车闯进了我住的小区。看到车头缓缓朝我面前开来,我有意识加紧了步伐,三两步就跑到了后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了进去。因为我猜想珺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必定会摇下车窗迎接我。然而关上车门的一刻才发现,珺茹也坐在后座。我们各自与车门保持大约几厘米的空隙,座位中间相隔一个橘黄色腰包。珺茹今天穿一件米白色蕾丝边过膝连衣裙,下边配一条黑色薄丝袜,踩一双嵌了亮钻的玫红色高跟鞋,见到我露出艳丽真诚的笑容:妍妍早啊,今天辛苦你陪我们一起去了。我下意识扭头看她一眼,真是多大年龄的女人化了妆,似乎就能覆盖一切痕迹。我顺手捋了捋一侧的头发,目光迅速收回来,出于礼貌笑了一下,没事!便再无表情,随即习惯性掏出手机刷屏。珺茹应该是早就习惯了我对待她的淡漠,如果不是我哥,我跟她这辈子绝对是形同陌路的路人。

我哥在前面開车,副驾驶被一个大红色行李箱占据得满满的,他们不断计划婚礼的事情,我哥的兴奋度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他说:珺茹,我觉得婚礼现场还是以蓝白色调为主吧,你不是喜欢地中海风格吗!我觉得蓝白挺不错的。她向里边挪了挪身子,脸倾斜对着驾驶座说:嗯,好啊!那就定这种吧,简约一些。我猜他是故意透过后视镜看到了我在玩手机,有点没话找话说:妍妍,你今天也把伴娘服订了,选一件自己喜欢的,哥给你买了。我不断点击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回他:婚纱店服装都是用来租的,就穿一天。

一路上我只和手机面对面,或者将视线投射车窗外。当车速达到五六十迈,烈日当空,刺眼的光芒在进入隧道之前变得影影绰绰。车内的温度和氛围与车外一定有巨大的反差,广播里传出一首《爱相随》,将气氛缓和了一些,他把控着方向盘跟着音乐哼唱,如此富于年代感的节奏,我差点以为这是在去郊游的路上。

那年夏天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我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黑色桑塔纳,一车男男女女坐了五六个人。那天开车的也是我哥,珺茹和另外一男一女挤在后座,贴着车门坐的那个男孩体型肥硕,大鼻头厚嘴唇扎扎实实钉在油腻腻的脸盘上,唯独像黑葡萄干大的眼睛在整张脸上不那么起眼。另一个女生被他和珺茹夹在中间,她穿了一件橘黄色带白色波浪边的连衣裙,一路只听得她的笑声最多。珺茹那时候就懂得化妆,只是没有如今化得这样娴熟。我那年真的很小,但后座还是放不下我,我总觉得自己是稀里糊涂跟着他们去了这趟郊游。于是,罗星明坐在副驾驶上像夹布娃娃似的,双臂将我揽在怀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不知道他们那天要去哪儿,一路上要开多久。我转过脸看看我哥,又抬头看看满眼笑意的罗星明,那么小的空间满是叽叽喳喳的欢愉。

热浪推着那辆破旧桑塔纳在山路间盘旋,两侧的法国梧桐很快被一车年轻人甩在后面。烈日逐渐转成黄昏,广播里轮番传来周华健的专辑,应该也是我哥起的头,接着全车人跟着后面唱和,唱到《朋友》高潮部分时,罗星明哼着歌将我的双手也举起,随节奏在上面挥动。达到郊游目的地将要日落,那几个男男女女把后备厢里的装备取下来,找到一处宽敞的草坪开始搭建帐篷和晚上准备烧烤的架子。我胆子一向很小,下了车,一直想拉我哥的手走,而他忙着和他的那些哥们打飞盘,并没有空顾及我。他让珺茹她们领着我,可我就是不太愿意,只好找一块石头乖乖坐下来,望着他们忽远忽近地奔跑。一旦他们跑远了,我便哭丧着脸跳着大声叫道:哥哥!珺茹看到我跳脚的样子,抬头说,没事,姐姐们还都在这儿呢。

晚上,女孩们负责烧烤,我坐在我哥和罗星明中间,听他们聊一些听不懂的话题,等烧烤的东西全熟了,大家就围坐成一个圈,烤肉“刺啦刺啦”声和易拉罐开瓶声此起彼伏响起。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身后有点点灯火亮起。东西吃得差不多了,罗星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吉他,他闭起眼睛轻轻拨动琴弦,从喉结中发出微妙的歌声。我不记得那段弹唱结束后面又发生过什么,我印象中那晚返回的路上,我还是跟着罗星明坐在副驾驶位置,时间是很晚了,我侧脸靠着他那件蓝色T恤衫沉沉睡去。郊游回来没几天,我哥拿着一根棒棒糖坐在阳台上问我,喜不喜欢那天一起郊游的珺茹姐姐,还说以后让珺茹姐姐常来我们家玩好不好?我当时虽然懵懂,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棒棒糖,故意说,哪个姐姐?郊游时候去了两个姐姐呢。

宝马车开进了影楼地库,下车后他们俩分别拎着行李箱和腰包,还像刚刚热恋的情侣手挽手,不时低声耳语,我跟在他们后面把手机插上充电宝塞进包里。进电梯时,三个人各站一边。他们早就看中了一件拖地婚纱,珺茹换装从更衣间走出来好长一段距离,却还有好长的裙摆滞留在了更衣间,让两三个店员攒在怀里才全部取了出来。他眼睛发着光,一步步走到珺茹面前,含情脉脉地仔细打量让他等了小半辈子的新娘。不用他开口,我都能看出他此刻的情难自控。珺茹反倒从他的意乱情迷中抽出来,她对他挤了挤眼笑笑,再看看周围的人说,嗨,你怎么了?他张着嘴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地说,原来你穿婚纱这么美啊,早知道真应该早点结婚。珺茹在他胳膊上轻声拍打一下,羞怯小声说,别贫嘴了,有这么多人在呢。他这会儿才想起我还坐在身后的沙发上,顿时喜形于色转过身问我:妍妍,你看你嫂子漂亮吧?我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我也只能顾上他此时的喜悦,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大概是幸福来得太迟太久,我哥乐不可支地叫人家把店里好看的婚纱全拿出来了,商家当然喜欢被冲昏头的顾客,趁热打铁拿出好多套拍摄方案给他参考。还好,珺茹显然要理性一些。她提醒我哥说,婚纱就选这套拍吧,其他的再挑两套中式风格的,还有我们自己带来的衣服,你不是说要找回青春记忆吗?

单单一件婚纱就在影棚里摆拍了小半天。趁摄影师给新娘拍摄单人照的空隙,我哥陪我去挑了一件伴娘裙,是一件香槟色礼服裙,腰间有一个蕾丝蝴蝶结。我没那么多讲究,我哥看着满意,我就觉着挺好。答应给他们做伴娘,原本也不出于我的本意。只是我哥说他的婚礼上,伴娘只能是我。

傍晚五六点钟,摄影师建议趁太阳下山前去拍一些外景照。这时节,玄武湖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艳,莲蓬肥沃,莲花在晚风中轻摆摇曳。他们换上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便服,有几件已经褪了色,一下子有了年代感。在影楼的人准备拍摄时,我哥去就近的小店买来七八瓶水和饮料,珺茹帮忙把水一瓶一瓶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给影楼人分完,她拿出塑料袋里最后一瓶可乐递给了我,我立刻回绝她说,不用。我哥小心劝告我:别这么对珺茹,毕竟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了。

又一轮拍摄开始了,他们沿着湖边眺望湖心,晚霞一点点把天边染成了红黄色,像半边眩晕了的脸。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几只白天鹅的游船缓缓靠岸。我走到高处的凉亭坐下,看见了他们一人换上一件紫粉色吊带连衣裙,一人换上一件蓝紫色条纹T恤。印象中,他的这件条纹T恤衫家里原本应该是有两件。

我上六年级的那年,一天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雨,其实那阵雨下得时间不长,但却是掐着我放学点下的。幸好有顺路的同学带了我一段路,走到分岔路口时,我不好意思让同学送我回家。我说,我在树下等一会儿,可能雨过会就能停。然而雨越下越大,伴着雷声隆隆,甚是吓人,我想缩进去,但是一棵树的空间是那么微不足道。就在我缩着脖子往外张望时,看见有两个纤瘦的身影从远处跑来,两双运动鞋底“啪嗒啪嗒”溅起水花,我睁大眼一看,居然是我哥,還有罗星明。我哥应该是一眼就看到躲在树下的我,他边跑边叫我名字,跨出两个大步到了我面前,罗星明立刻把举着的伞打在我头顶上。我哥摸摸我,问我有没有被淋湿?我摇头说没有。我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说,刚巧路上碰到你同学,她说你躲树荫下避雨。后来我们没再多说什么,罗星明让我举着伞,他们俩用胳膊把我架在中间,就这么一路将我抬了回去。

到家时,我只是额头上的刘海淋了一些雨,再看他俩真成了落汤鸡。我很不好意思地拿了一块干毛巾给罗星明。他擦擦脸上的雨水,笑了笑说,没事,你没淋湿就行。我哥从房间换好一件蓝紫色条纹T恤衫出来,把另一件差不多款式的条纹衫抛给了罗星明。看着他们穿两件同款衣服,可能会觉得就算不是亲兄弟,至少也是可以肝胆相照的好哥们吧。

那段时间,珺茹往我们家来的次数日渐增多,她来我家当然是因为我哥的缘故。有一天我哥兴致大好,买了很多零食给我,还说国庆假期准备带我去商场买衣服。我一开始也纳闷,我哥平时再怎么惯着我,而逛商场买衣服这类事,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过去他宁可带我去游乐场疯玩一整天,也不愿意花半个小时去商场买一件衣服。我虽感到奇怪,却又懒得多想,去买衣服谁不乐意呢。果不其然,一进商场,珺茹就在那儿等我们了。我也想不明白,当时心里哪来的不乐意,看珺茹挑衣服的间隙,我虎着脸问我哥:你俩逛街买衣服,带我来干嘛?他连哄带骗我说,你听话,陪姐姐看看衣服,你喜欢哪件衣服,哥都给你买。那次逛商场的情景倒有些跟今天类似,他和珺茹在前面有说有笑,我跟在后面慢慢吞吞的。

那年冬天,我哥借着我们父母不在家的机会,让珺茹和罗星明来家里煮火锅,珺茹就像个女主人,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着洗菜。罗星明帮着我哥在客厅支起平时吃饭的折叠方桌,四个人各坐一面,他们三人边聊天边涮肉,我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只顾埋头吃肉。当我吹着筷子上的羊肉卷时,我恍惚听见坐我对面的罗星明说,他最近新租了一套房子,是跟别人合租的那种,离我们家很近,就在对面的小区。我低头想,在我们对面的小区,那不就是隔一条马路的距离吗,这么近……旁边的珺茹从锅里挖了一勺丸子放进我碗中,看到我愣了神,提醒我:妍妍,你吃啊。我当时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听到罗星明的房子离我家很近这句话,我就愣了神,像是为了特地听这句话,我才坐在这儿一样。

晚上,我哥送他们下楼,我站在阳台上向下望,然后跟着他们三人的背影飘向远处。我看到走到小区门口,罗星明对我哥和珺茹摆摆手,就面朝马路穿了过去,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我站在楼上看到那小巷里有一排很矮的蓝顶房子。估计罗星明应该就住那儿,我居然站在阳台上笑了起来,背手笑嘻嘻地转身回去,忽然被我哥关门声吓了一跳。他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金属和玻璃碰撞出一声脆响。他看看我,自己也笑了笑,说,今天挺好啊,我看你也挺开心的。我不经心嗯了一声,坐在沙发上俏皮地轮换甩腿。他挤眉弄眼直点头,说太好了,以后有你珺茹姐姐在,哥也很开心。听到他提到珺茹我才从自我喜悦中清醒一些,我看他喜不自禁的表情,噘嘴说:你就那么喜欢她?至于吗?他伸过手来揪揪我的脸颊,强调道:是啊,我就是那么喜欢她啊。我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刚准备伸手跟他对掐,他却及时收手,用手指轻轻揉着我的脸颊,赶紧弥补一句:但是对妹妹的喜欢是没人可以取代的。

我哥和珺茹的恋情逐渐走上了正轨,珺茹来我家更加频繁,她的嘴巴很甜,没多久就一口一个“爸妈”,叫得我爸妈乐不思蜀,好像家里自然而然多了她这一份子。我虽说不清她哪里跟我“八字不合”,但似乎我从来都不喜欢她。如果一定要说一个原因,我只能评价她看上去太妖艳了,怎么看着都觉得心里不踏实。尽管会打扮会撒娇不是人家的错,可我看着就感觉她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哥,你真的觉得她适合你吗?他每次只会敷衍说,你一小孩,不懂,别瞎操心。后来我哥说,这种东西叫契合。他从第一次见到珺茹开始,就认为她是跟自己最契合的那个人。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对方就提前做到了。我心里很不屑地笑,那你跟门口看门大妈还契合呢,人在几米开外看你一眼就提前开好门了。虽然那时,我对珺茹始终保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而她在家里的频繁出入,不觉中也使得我习以为常。

其实,我从小到大,哥哥对我更多时候似乎比父母还要重要。在我的记忆里,哥哥就像保护神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我很依赖他,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就告诉他。一旦碰着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会自动转给他。尽管我从来没有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但是对我来说,他却是超能的。可是自从珺茹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哥的重心似乎在毫不自知情况下倾斜了,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别说是寒暑假陪我出去玩了,后来连周末能见到他都变成一件稀罕事。这就不能怪我每回看到他,都要阴阳怪气说一句:哟,今儿您真是稀客呀。这是被人家赶回来了吗?哪料到,他看看时间拎包起身说:怎么会呢?这不时间到了吗,走了,你嫂子在楼下等我呢。接着他用夸张表情回敬我一句:周末适合看书养性,拜拜了您呐!

这年的元旦,我哥从外面淘回了一件稀罕物——DVD。我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这是又为了讨珺茹欢心才买的,我说,珺茹过新年都不回家吗?我哥不怀好意地笑着,她迟早都是我们家的人,还回什么家呀!接着他又说,罗星明元旦也不回家,明晚都来家里吃饭。我没说话,眼睛盯着DVD,心里莫名有了一些期待。

新年总是格外热闹,珺茹一早来家里帮着我妈弄了一桌子菜,我和我哥忙着打扫卫生,我爸开玩笑说:看你们一个个忙得这么热闹,就我一个闲人,我是不是该贴副春联呀?我哥看了一眼珺茹,故意挑逗我爸,说等明年过年我把珺茹娶了,来得及的话,再给您生个大孙子,到时候咱们爷孙三代一块贴春联。爸妈听了这话,乐得上前仰后合。珺茹脸颊红扑扑,敲了他一锤。这会儿罗星明正好敲门,我一听动静即刻丢下拖把,从房间里跑出来说:我来开,我来开。

现在想来,那顿晚饭是我记忆中最温馨的一顿团圆饭,或许在我潜意识那是真正的团圆。隆冬的夜是那么冷,即使门窗全部封闭了,还是听得到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爸妈是非常开明知趣的人,收拾完残羹剩饭,便躲进了卧室,把宽敞的客厅留给我们。我哥迫不及待把DVD操作起来,放了一张十大金曲的碟片,然后把话筒递给珺茹,开始了情侣对唱环节。大约合唱了有四五首,珺茹嗓子卡壳了,直摆手说唱不了了,唱不了了……她顺手将话筒递到我面前,让我接着唱。我怀里抱着一桶巧克力豆,摇头说:我不唱,没你俩唱得好。我哥热情高涨冲着我叫道,唱吧,在自己家怕什么。他又把手里的话筒传给一旁的罗星明,让他陪我一起唱一首,他还透露罗星明当年是参加过比赛的校园歌手。罗星明倒是很爽气,瞬间接过话筒站起来,对我发出“邀请”,我们唱一个吧,我带着你。这让原本木讷的我也不再推托,走到电视机前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等待他的选曲。《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好不好?他转过脸问我。我嗯了一声,前奏响起。

他一张口,我才知道罗星明的声音是有多好听。那种清澈透明,又带有穿透力的歌声,每个音符,每句歌词传进我耳朵里的时候,都让我感到身体有些不自主的微颤,话筒线被我越攥越短。我和他并排站在电视机前,我的身高只到他肩膀。一首歌四分多钟,我竟一点不敢用余光看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让我搞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状况。当合唱到:让我将生命中最闪亮那一段与你分享,让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声来陪伴你,让我将心中最温柔的部分给你,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让我真心真意对你在每一天……我恍惚感到有如火一样的东西,“噌”一阵从耳后根部烧起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那晚唱完歌,我便以犯困的理由钻进了房间,而心里像藏了只撒了欢的吉娃娃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们三人在客厅边唱边聊,边喝酒一直狂欢到后半夜。我听见,我哥醉意十足搂着他俩说,珺茹,星明,我跟你们说,就你俩,你俩是跟我交往最久,关系最深的两人。这世上除了我父母和我妹,我这一辈子就你俩最重要。一个是我媳妇,一个是我兄弟,你俩太重要了……

那年即将入夏的时节,我哥和珺茹已经到了预备领证的阶段,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小吵小闹也逐渐成了家常便饭。我哥一跟珺茹吵完架,都问我,我这回都跟她吵成这样了,你现在怎么不劝我跟珺茹拜拜了?我压根懒得理他,心想你们哪回不这样?吵完没过两天又出双入对在一块了。我可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恶人”。

在那个夏天,我也已经是留下披肩长发的大姑娘了,正准备进入中考。为了第一次人生大考,全家人也是做足了一切准备,暑假的补习班自然必不可少。我每天出門上课的时间是早晨八点,但是我七点半就走出了小区,然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把时间拉长十分钟。因为,四十分的时候,罗星明会正好从他住的地方出门,马路对面的他身穿一件白衬衫,右手拎一个黑色帆布包,一步一个脚印和我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我在马路这边同样背着双肩包沿着人行横道,时而低头,时而又忍不住转头望着他的身影在车流穿梭中闪现。走了大约有几分钟的路程,他从一个转角拐进了另一条小路,直到转角的围墙彻底挡住了视线,我才一蹦一跳地朝公交站台方向大步走去。

那个夏天,每天清晨我一路哼歌,阳光不偏不倚撒向那条川流不息的马路,每天多等十分钟就会有几分钟的喜悦。相隔车流、人群、树影,我和罗星明并肩走着。观察他每天不同衣服的款式和颜色,自言自语地说着,今天这件比昨天那件颜色更鲜艳,或是猜想他今天耳机里听的是什么歌?忽然觉得自己笑得很傻很天真,内心却是这么的喜悦。或许只是因为在一天的开始就能见到他,然后默不作声地跟他走一段路,那么这整个上午就不虚此行。

直到八月初的一天,我觉得自己的眼神都练出了“放大镜”的模式,只要他一从马路对面出现,我就可以立刻注意到他的身影。然而这一天我张望了近二十几分钟,都没看到他出现。我有些失落,一抬手看时间,八点的车,还有三分钟就到站了。脚下竟然毫无知觉奔跑起来,赶紧赶紧,错过这班车上课就来不及了。万幸,不负我气喘吁吁拼命狂奔,两三步挤上了车迅速找到就近位置坐下,车便开动了。我面朝窗外大口呼气,车子晃动,一刹那,觉得有一个人重重地在我旁边坐下,仿佛是用了和我一样抢来的速度。当我转过脸想把身体的距离让一让坐身边的人,他几乎与我同时把脸转向里边。这一对视,我竟然讶异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他先开口说话,我相信大概时间是真的可以定格在某个瞬间。

他在我眼前挥手,眼睛里全是笑意。他说,嗨,妍妍,记得我吗?

记……记得记得!星明哥哥。我声音小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笑,我也笑,看上去笑得有点莫名其妙。他问我一个人坐车去哪儿?我说去上补习班。他又问,你哥怎么不送你去?我说,他天天忙工作,忙完工作还要陪珺茹,哪有时间送我。他笑我是不是对我哥有不满了?我说,也不是对他不满,反正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也自由啊!后来,罗星明告诉我,他最近都要去一个地方做一些工作,所以每天都会在这个点坐这班车去工作的地方。我这下才明白,为什么早上我等了二十多分钟他都没出现的原因了。他刚才居然问我记不记得他?这个问题反倒让我有了一种说不清的酸涩。临下车时,我与他道别,他说,以后如果早上碰上,我们就一起吧,就当是他替我哥来送我好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感到整个夏天人都容光焕发,每天一睁眼整个人就精神抖擞,每天和罗星明车站的相见成了我最期待的一件事,有时是我先到在那儿等他,偶尔他也会先到等车,也等我。我永远记住他站在树下,明朗的阳光穿过树荫照在他白衬衫黑色帆布包上的样子,就仿佛世间最美的画面也只有如此了。

清晨炎热的天气促使公交车上的空调风开得很大,我穿得单薄,不争气地坐在他旁边喷嚏连连。他带了一件藏青色外套,看我这么弱不禁风的模样,就赶紧帮我披上。我说,不用了,打几个喷嚏就好了。他说,还是披上吧,去上课也带着,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感冒了。我说,那我先带着,等回去洗了再给你。他笑笑不说话。

我也弄不明白罗星明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像一束覆盖面积很大的光影照射进我的生活。虽然我知道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于我来说,也只能用星明哥哥来称呼他。但扪心自问,难道我对他只是这样简单的吗?转念又一想,这样简单的关系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每天坐着车,听着他随身听里的音乐一起经过那十几分钟的车程,晴天雨天都是如此的平静而美好。那天,他说:我明天要去外地几天,大概周日下午才能回来。他叮嘱我,这几天,你自己坐车当心一点。我没有多问他是去哪里,只是笑着点头说,我没事的,这么大人了。但是当听到他说几天不能来,心里就有了很沉重的失落感。我下车前,他把随身听,还有包里新买的没拆封的磁带交给了我,说一个人坐车的时候可以戴着听。我翻看他新买的磁带,是周华健的专辑。我问他,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他说,每次听歌听到周华健的那首,你都想倒带回去多听一遍,估计你应该是比较喜欢听他的歌。

一路上郁郁葱葱,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至于我哥和珺茹应该一直还是老样子,宛如一对“老夫老妻”,下班从超市拎着东西回来。家里换了一张六人坐的长条餐桌,爸爸坐中间,我和妈妈坐一边,他们俩坐另一边。这样的吃饭模式,我越来越习以为常。有时候珺茹给我夹上一筷爱吃的油麦菜,我也会小声说一句:谢谢嫂子。那一刻,我哥是最幸福的。他们之间依然还是会有争吵,不过时间一久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我很少再去关心他们的动态,每回看到我哥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两人又闹别扭了。

罗星明说他周日回来,今天才是周六下午,我就耐不住性子,站在阳台上张望。一边对着他住的方向望去,一边被太阳晒得直挠痒痒。心想,我这是疯了吗?他回不回来有那么重要吗?我从阳台往回走,哇,还是家里凉快。听见我哥在房间里拿着电话嬉皮笑脸说,小珺茹,别跟我赌气了,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喜欢生气呢?我听不见电话那头她在说什么,只感觉电话筒里“嗡嗡嗡”说了好一阵,语气明显不是那么平和。我哥依旧笑着应对,一口一声说,对,对,你说得都对。末了,他哄着她,别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明天我去接你,回来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故意逗他,朝他撇了撇嘴,大拇指向下,意思我鄙视你。他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做出讨厌的表情,打发我走。

第二天我被客厅里叮铃哐啷的声音弄醒了,睁开眼定神一听有些像是碗盘碰撞声。等我伸了懒腰走出去,我哥已经在吃早饭。而且他今天貌似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我说,这才几点,你这么早干吗去?他塞一口油条嘟嘟囔囔说,我下午得接珺茹去。我又止不住吐糟他,那也是下午唉,你这么早激动干嘛?何况今天是星期天啊……我说着說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啊,今天是星期天,罗星明也要回来了。话没说完,我便游离到了房间。我哥朝我房间喊了一声,我走了!听见门关上的动静,我“扑通”一下趴到床上,悬在床沿的腿“扑腾”出美人鱼式的泳姿。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我在屋里左摇右晃徘徊,时不时冲到阳台去眺望几眼。我一直在想,要不要下楼去接他?假装是无意遇上那样。或者我就站在马路这边看看他什么时候到家。不行不行,下楼显得有些太刻意了,明天吧,等明天一块坐车就能见着了。总算等到了傍晚时分,我掐着点算,觉着这时候他应该快回来了。晚霞直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很是刺眼。我盯着那排蓝顶房子,下面有一扇掉皮的青铁门,罗星明平时就从这扇门出入的。过了很久,罗星明出现了,背着黑背包从北边过来了。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可是很快这颗心又提了上去。因为我看到回来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留着长卷发,身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她挽着他的胳膊,跟着进了他的住处……

这个人的背影那么熟悉,就像罗星明一样熟悉,我忽然意识到是珺茹!他们怎么会在一起?那我哥呢?一连串的疑惑让我呆在原地不得动弹。我稍微冷静一些,想也许是他们碰上了,他们约好了今天去罗星明那儿。我哥也许就在后面提东西,一会儿就跟进去了。然而过了很久,我哥始终没有在马路对面出现。路灯都亮了,珺茹从蓝顶房子下走了出来,罗星明在她身后也走了出来,就要走到门口时,珺茹转身拉起罗星明的手说了些什么,又情不自禁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拥抱了他。我看到,罗星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推了推她,他们才分开。我听见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楼下夏虫绵延不绝的聒噪,但就是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我突然窜起了一股火,此时,家里的开门声打破了沉寂。我哥站在门口换鞋,手里的塑料袋发出摩擦的声音。他叫了我一遍,我没答应,又叫了第二遍,我还没答应。叫声一遍遍提高。我整理好情绪应了一声。他冲到阳台对我说,怎么在这儿啊?也不开灯,喊你那么多声都不答应。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躲过他的眼神,往屋里边走边搪塞他,我跟同学发信息呢,太入神了,可能没听见吧!我打算赶紧回房间去。他在后面用很严肃的语气叫住了我,你站住!我怔在原地,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又听见他说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跟哪个男同学发信息,怕我发现了!我这会儿才舒了一口长气,转过身耍小脾气解释,没有,你瞎说什么呀!他没能绷住严肃的脸,哈哈一笑说,逗逗你,看把你吓的?我没好气地上去就要“打他”。他把两手拎的肯德基袋子在我面前晃悠,问吃不吃?我们坐到餐桌旁,他一样一样把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我夺过一杯可乐自顾自猛喝起来。他刮刮我鼻头说,本来下午去车站接珺茹,走到半路,她说今天家里还有点事回不来。这才买了肯德基便宜你!我一时间语塞,也不打算接他的话。

在这之前,我对珺茹的感觉顶多是不愿意跟她太亲近,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对她已经彻底到了厌恶的地步。那个晚上我紧闭双眼,但还是睡不着。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们俩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珺茹是要成为我哥妻子的人,是我们全家认定的媳妇。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背叛我哥,跟他的兄弟在一起?我实在想不通他们到底为什么。勉强维持到天亮才睁开眼,我明白一睁开眼意味着,我就要面对今天要不要跟罗星明见面的选择题。我哥以为我今天还是会和罗星明一同乘车,刚到七点半他就催我走。我磨磨唧唧说,四十几分的车,不急……我三十五分出门,垂头丧气地走着。我在马路这边走得不紧不慢,又无法自控向对面看去,五味杂陈的心情,既想再看到他,也害怕再看到他。

他在马路对面出现了,我的心一下子从悸动转化为酸楚和不安。我躲在树荫下,用人群遮挡住自己。我和他隔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他在前面,我不争气地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站台开始不停看手表,焦急地张望,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车来了,他没有等到我出现,他在最后一刻被司机吆喝上了车。我滞留在原地,那辆车在我眼前疾驰而过,四周蓦然安静下来。

又到周末,珺茹一如往常跟我哥回家吃饭,同样是牵着我哥的手,脸上同样带着笑容,一进门,也一样叫着爸妈。在我眼里她演技精湛,仿佛那只是我透过窗户看到她主演的一场戏剧,此刻她不过是卸了妆,回归真实生活的演员。我妈让我在厨房帮忙准备碗筷,她照例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厨房的冰箱,顺口叫了我一声。我在另一边的水槽里冲洗碗筷,假装没听见。她关上冰箱门,又提高声音喊我。这个声音我原本就不待见,现在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令人恼火的噪音。我终没能克制住,皱起眉头把筷子对着水槽用力一甩,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叫我干嘛啊?我妈进来了,听见我的声音不对,赶紧借口把珺茹哄了出去,回来训了我几句,你今天怎么了?干嘛跟人家耍态度?珺茹这才刚刚回来。我心里十分不痛快,扭头就走。

饭桌上,他们几人仍然像过去那样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唯独我低头沉闷,珺茹大概看出我今天心情不悦,想夹一块鸡翅给我,可我仅仅对她的筷子扫了一眼,便脱口而出,管好你自己碗里的就行,少惦记别人的。出于本能反应,我猛然一挥手,连同鸡翅和她手里的筷子一起打翻在地。一时间,全家人被我的举动惊愕住了,他们都眼睛发直看着我和珺茹。她开始泪眼婆娑,一家人轰炸我的炮火也开始狼烟四起。爸妈态度凶狠地质问我:你今天是抽风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嫂子。听到嫂子两个字,我压不住火喊道:嫂子?她凭什么做我嫂子,她是个什么肮脏东西,也配做我嫂子……我掷地有声的话音未落,我哥猛地掼了手里的碗筷,一把揪住我的肩膀,满眼充血,咬牙切齿地怒斥我:你说什么,你把你的话再给我说一遍。你疯了是吧,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珺茹不尊敬。以前我看你小,不跟你计较,我总以为有一天你会长大懂事。可你怎么能这样对珺茹,你懂不懂得尊重别人,她是我以后的妻子,你不懂尊重人就去重新学,否则以后就不要开口跟我们说话。我们彼此目露凶光对视,谁也不想服输。珺茹哭着劝他放开揪我的手,而他怒火冲冲越揪越紧。我愤恨之下撇头狠狠咬了他的手背。在他松开手的一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冲回自己房间。我把自己重重摔倒在床上,捂上被子蒙头大哭,哭声掩盖了外面所有凶恶的责备,和劝说安慰的声音。或许,我早就想这么哭一场,没有人知道我这个局外人在整件事里有多难受,活得有多卑微。我在黑暗之中啜泣着,触摸到藏在枕头底下的衣服。那是罗星明的衣服,是我还没有舍得还给他的那件衣服。

夏末,出门最想遇到的是万里晴空的好天气,最怕遇到的是闷热而降不下温的阴沉天。我跟罗星明已经两周时间没有坐同一辆车了,我每天还是跟着他在车流人群穿梭中同行。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人格分裂,怕见到他,又不能一天不见他。既对他和珺茹的行为恼羞成怒,可是只要他满眼笑意,充满阳光的神态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却再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仿佛那个和珺茹合伙欺骗背叛我哥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与珺茹同类的苟且之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都躲在房间,尽量避开跟我哥碰面的机会。这是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补习的课已经结束。一觉睡醒,我侧身窝在被子里,目光直视窗外忽亮忽暗的光,头脑空洞般什么也不去想。过了一会儿,我恍惚觉得房门被推开一些,早上九点多,家里人应该都走了,我以为是被风吹开的。大概是看我侧着睡毫无动静,他清清嗓子说,都这个点了,赶紧起来吃早饭。我被这个久违了十几天的声音惊了一下,猛地一回头,看到我哥站在门口,可我仍然选择蒙上被子没有理会他。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把我蒙住脸的被子扯开。他见我头发油腻,表情抗拒的状态,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表示出和解的姿态,行啦,都多少天了?不就说了你两句嘛,至于跟我气这么长时间吗?别气了,起来吃饭……他说着伸出手拉我。我坐了起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还是没跟他说话。见我故意不理他,他又提高嗓门说道:别闹了,那天要不是你太过分,我能那么对你吗?我气不过抢他的话,红了鼻头想哭说:你凶什么凶?我犯多大错了?你就那么冲我?我长这么大,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对我动手,你还凶我?他最终也没能对付过我这“强词夺理”的纠缠。只得又赔上笑脸,求饶说,好好……我的错,是我不好,对你动手是哥哥错了,再怎么也不能对我亲妹妹动手不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在我眼前抖了两下,再次轻声道歉,你可真别跟哥怄气了,亲兄妹哪来那么多隔夜的仇。起来收拾收拾,哥今天带你出去看看电影散散心,消消气好不好?想到他其实整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假如连我都跟他怄气,那我哥真的是太可怜了。

去电影院的路上,车在转弯调头的时候经过罗星明的门口,那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再一次纠在我心头,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还是就让他暂且活在珺茹制造的假象里?到了电影院,我才发现,罗星明和珺茹早就等在那里,四个人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场面一度僵持。我不敢抬头看我哥,我脑海里迅速猜想,是不是我哥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难道他带我出来是要当面对质?当我双手纠结在一起,眼神和心理上下慌乱的时候,我分明觉得珺茹想对我说什么,被我哥拦了回去。他牵起了珺茹的手,对我和罗星明说,我们俩去买爆米花和可乐,你们在这等会。然后我隐约看见我哥对罗星明做了小动作,可能是想让他劝劝我。他们走后,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敢直视罗星明。我自己也纳闷,明明错的是他们,而我在害怕什么。罗星明也许看出了我心事重重的神态,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我过去坐一会儿。我小声应和跟在他身后走过去,他找到一个靠边的位置让我坐下,自己也坐到我邻座的座位。我盯着墙上的电影海报,小心翼翼拿余光扫了他几眼。灰色衬衣,里面有件白色T恤。只是脸色怎么看上去黑了好多,人也清瘦了一些。我正若有所思地想,他终于开口问我,你补习班的课结束吗?好久没见你来坐车了。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再迅速撤回说,嗯,半个月前就结束了。他笑了一声,接着一点余地不留拆穿我,那我上周三怎么看到你坐了另一辆车走了?我恍惚间羞愧低下头,被他问得语塞。他再次笑笑,没继续问下去。在我因为撒了谎对他觉得愧疚时,他抛出了劝说我的话,别跟你哥和珺茹生气了,珺茹其实挺好的,珺茹对你哥和你们家里都……

我实在等不了他把话说完,将这些日子的愤怒,还有委屈,一下子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全部爆发出来。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问,珺茹哪里好了?你现在口口声声都是珺茹珺茹,她到底有多强大的吸引力,让你也想跟她好?你们凭什么要背着我们,做出那种在地下室都见不得的事情?罗星明眼睛发直吃惊地看着我,空气也凝固了,他脸色变得更黑了,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我一阵咆哮过后,一转身,看到了我哥和珺茹,他们在不远处已经不知站了多久?

那个入秋后的傍晚,夕阳红得炙热,此刻映照在湖面。我耳朵里被随身听里传来的旋律塞得严严实实。我倚靠在阳台窗棂旁,家里是喧嚣的,外面是静寂的。电影院那天后,很久我哥没再说过一句话,不是不跟我说,是不跟任何人说。爸妈问他一些话,他也只是默然地点点头,或者难得冒出一句没有。他每天照样上班下班,回家吃几口饭,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倒头就睡,珺茹从那天开始,也没再来过我家。我哥知道整件事之后,我找过几次机会,想安慰他并道歉。他异常淡定地干笑对我说,跟你没关系,你道什么歉。

其实我是想说,这事或许并不能完全怪罗星明,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这些话再一次激起了我哥心里深埋的怨恨,嗤之以鼻咆哮道,你亲眼所见,我亲耳听见,他不是这样的人,谁是这样的人?

我清楚,这么大一件事是不可能轻易从他生命里划上句号,于我也是同样。之后,我哥连续一个月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每次摸黑回到家,还要格外小心,生怕惊动了家里人,事实上他满身散发的酒气能瞒过谁呢。

有一天晚上,过了十一点,我不放心下楼去接他。结果还没走出路口,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巷口的小餐馆里喝酒,满桌子的啤酒瓶。才走到餐馆门口,满屋子刺鼻的酒味迎面扑来。半夜十一点多,小餐馆内的客人早已寥寥无几,只有他自己陷在墙角坐着,桌面上仅有一盘花生米,他举着啤酒瓶,一瓶一瓶喝,连沫都不剩。我走到他桌对面,看他机械地喝着。他抬眼看到我,酒瓶悬在半空。我不假思索地坐下,寻摸一瓶未开盖的酒,没半点犹豫,顺手拿起子起开,伸过去碰了他手里的酒瓶,如同是干渴了许久,一口气往嘴里灌了小半瓶。他先是看傻了眼,顿时又豁然大笑了起来。

我如今回忆起来,在那些年里,虽然罗星明已经完全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心里却十分清楚,他压根没有从我生命中消失,也不会消失。坐在客厅看DVD,我会想起他。躺在床上听音乐我会想起他,走在路边,我还是会忍不住朝他住过的地方眺望,我会止不住地停下脚步,等他,等他。我假设,是不是我多等一会儿,他就还会从对面门里走出来。就像从前一样。

又过了几年,我即将上大二的那个暑假,我跟我哥还坐在那个小餐馆里喝啤酒。喝到微醺的状态,我红着脸问他,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不找个对象结婚呢?他眨巴眨巴眼睛也问我,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也还不找个对象谈恋爱呢?我俩对视“噗嗤”一笑。

平静的日子是从去年春天被打破的。那天我哥穿得异常正式,他开车来我住的地方接我,上车后,我对他“非正常”的状况充满了疑问,他笑而不答,只说一会儿到地方你就明白了。我以为自己一眼看破,说,哦,大叔哥是不是终于开窍,交女朋友啦?他把控着方向盘一直乐呵呵地笑,想说什么,看看我又有点怯生难开口。

我们进了一家西餐厅,绕了好几个弯才找到他預定的座位。走到离餐桌还有两米的距离,一个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穿一套黑色长风衣从位置上怯怯地站起来迎接我们。我哥很快走到她身边。我愣愣地停下来,他对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呆站在餐厅过道间不作回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女人。他走回来拉上走我到餐桌边,眼神闪烁对我和那个女人看,尴尬地笑了笑说,怎么不认识了?都先坐下来,先坐下来再说。三个人之间夹杂怪异的氛围一言不发,她时而低头,时而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我哥,他握住她的手安慰。许久,他拿起菜单刚准备招呼服务员点单。我盯着她脱口就问,你回来了,罗星明呢?你把他丢哪儿了?他打算阻止我这么做,一再提醒,妍妍,咱们先吃饭,有话吃完了好好聊。谁知我如今的个性比过去还要坚硬,挺起胸脯,振振有词质问她,我问你呢,罗星明呢?你把他怎么了?

整件事全部过程,我也是后来才听我哥说起的。他知道的,当然也是珺茹一五一十告诉他的。他说,我当时看到珺茹和罗星明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罗星明查出自己得病的时候。罗星明跟珺茹都不是南京本地人,老家却是同一个地方的。罗星明被医院确诊得了病,他无法告诉,也不想告诉任何人,连我哥也不想说。就在他们分别回老家的途中碰见了对方,珺茹发现了罗星明皱成一团的诊断书,罗星明当时无助得像个孩子,他求着珺茹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就连他的父母也不要告诉。因为他家里状况本就困难,全家人都指着他到城市发展好了,能够多帮家里一些。可是他现在自己的身体都不一定可以保住,还能拿什么帮家里减轻负担。珺茹对罗星明的处境非常纠结和心疼,她和罗星明也有了近十年的交情,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病情的人。两人坐在长途汽车上,红了眼眶。珺茹答应他,绝对不会告诉去他人,只要他答应好好治病。回到南京后,珺茹陪他一起去了租住的房子,他说,打算回老家治病,城里看病太贵。珺茹当即决定要陪他一起回老家。罗星明固然不能答应她这样的决定,毕竟她是要跟自己哥们结婚的人,而且他这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好的。他很清楚这是条不归路,不知道会能走多久,也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就没了路。珺茹哭得稀里哗啦,说你现在没人可以依靠,你什么人都不肯告诉,你一个人住进医院要怎么办?他满脸绝望地说着,我不能打算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疾病是一个人的战斗,可能会成功,可能会失败,我当下能竭尽全力做到的就是奉陪它。最后,珺茹找了一个很荒唐的理由,跟我哥分手。她说,她得感谢我当时看到了那一幕,要不然真的很难向我哥交待分手的原因。

后来,他们就真的一起回到了老家,没过半年时间,罗星明的病情跌入了低谷。他的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其他还有两个姐姐。他的父母哭倒在他病床前,預备花光毕生的积蓄,只求他一定要撑下去。珺茹一直都陪在罗星明身边,不但担起了照顾他的义务,还帮助他劝慰他的父母家人。珺茹劝罗星明父母说:虽然这种病很难治愈,但是只要好好配合,积极治疗一定可以得到控制。她说,我们不能比罗星明更慌乱,大家应该镇定下来,相互鼓励,我们一起陪着他度过难关就好。话虽这么说,但是珺茹仍是慌乱的,这种慌乱不止是在面对罗星明的病,也是在面对自己的选择。珺茹并不能确定她当初抛下我哥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当时我们会有多恨她。但是她心里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哥爱她。罗星明对珺茹除了感恩,只剩下愧疚,或许也有过一丝丝倾慕。而珺茹能义无反顾地去照顾他,经过日久天长肯定也不止是朋友之间的怜悯,人与人之间最复杂的关系,也不过就是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感而已。

罗星明和家人都深感愧对珺茹时,她握着罗星明的手回忆起陈年往事。她说,当初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年少叛逆,以至于一气之下放弃了学业,一股脑只想逃出这个小地方,去到大城市。她来自一个并不健全的家庭,父母有各自的生活,家里几乎没有人在意她选择怎样的生活。直到在城里遇到了星明,谈起他们都是同一个地方的家乡人。那些年,他一直像她的亲人一样关心帮助她。起初,珺茹还只是个高中都没有念完的学生,她想在城里投靠一个远方亲戚,但是亲戚只收容了一个月,便把她打发出了门。她那时很无奈很窘迫,找到一家小饭馆做了洗碗工。当然为了能多挣几份工资,洗碗工的工作也只不过是她几份工作当中的一份。那时的房租费虽不比现在,但她曾经租过最便宜的一间房要每月一百二十块钱。罗星明跟她接触一段时间后,发觉她其实有很好的读书天分,就鼓励她去试试报名读夜大。但是这对于当时的珺茹是绝对天方夜谭的事情,在城里读夜大,不要说她付不起学费了,就算是付得起,她也不可能动这个脑筋。用珺茹自己的话说,读出来又能如何,说来说去她天生就没好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流浪儿。如今能多挣一分钱就多活一分钱的命。不得不说,当年珺茹真的是给自己定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宿命。

罗星明却一再提醒她,你不能,也不会只是这样的命运。他对她说,你去读书吧。读书也许不能帮你改变当下的困境,但至少不会让你这个人更糟糕到哪儿去。珺茹盯着他眼睛看,她知道罗星明是真心为了她好。而她还是对着他浑噩一笑说:我去读书,你帮我出学费呀!令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罗星明就真的把夜大的上课通知书和学费收据单交到她手里。珺茹觉得他是疯了,他们之间非亲非故,他没有理由这么帮她。罗星明只是笑笑说,他曾经也有过放弃学业的念头,后来在即将决定的时候后悔了。他说,读书不一定是每一个人的出路,但是只要你还有一点点渴望,就不该随便放弃。再后来,珺茹因为读了夜大,取得了比以前更高的文凭,她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也随之发生了好的改变。珺茹一直对罗星明当初的帮助充满了感恩感激,如果没有罗星明那么果断的决定,她可能到现在还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罗星明在她觉得渺渺茫茫的那几年,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直为她充当了哥哥的角色。虽说滴水之恩,无法以涌泉相报,而如今的她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置罗星明于水火之中不管不顾呢。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和我们都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在罗星明病情加重的那两年里,他们在家人面前默认了二人的关系,办完酒席的当晚,罗星明拖着病重的身体,捶胸顿足地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除了珺茹和我哥,还对不起我。妍妍是那么单纯善良的小女孩,却被我伤得很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罗星明的病一点点的稳定下来,他对珺茹说,这些年为了我,委屈你了。但我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婚姻其实只是为了让老人安心而建立的空壳,不受法律保护。我知道你心里从未放下过他,现在你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一定替我向他们好好道个歉……

哥嫂举行婚礼前,我问我哥,你现在还恨他吗?他喝下一瓶冰镇可乐说,人都到这份上了,还谈什么恨不恨。他嘴唇上泛着可乐气泡,转头看向我,我去看过罗星明了,身体状态还不错,没有我想象中糟糕。不过也是一个年过四十的糟老头了。他语气停顿了好一会儿,看着我说,他让我转告你,他知道你来过,只是他辜负了你。你陪他走过漫长的路,而他不能回头牵你的手,他很抱歉。希望你好好的,将来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陪伴你走下去。

我望着窗外如此明朗的天空深呼出一口长气,坚持没有让眼泪落下来。是啊,我陪他走过许多的路,他虽然没有回头,却为我留下了那么多不可复制的回忆。只要是与他同行,我就愿意一直跟在他身后。就像那个雨天,我可以奔赴几百公里去等他出现,只为悄悄躲在医院狭长的走廊,等着他从病房里,在病号服外边披一件浅蓝色西服走出来。我不作声跟随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他一步步缓慢走。他走到医院的亭子里坐下,取下肩上沉重的旧吉他,在细雨中自弹自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拨完最后一个音节,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远方,收起吉他,艰难缓慢站起来,转身沿着走廊一步步走回病房。

远远的、静静地听完他的弹唱,细雨也停了,天空明朗开来。我依然用固执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不虚此行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