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波涛上踏一艘白船
2021-04-29王威廉
王威廉
读了作家但及的短篇小说《踏白船》之后,我专门去网上搜索和研究了“踏白船”这种民间文化活动。它实际上就是一种民间盛行的赛船运动,但是这种船不是今天弧线优美的赛艇,属于民间的小船,所以稳定性比较差。但是在民间,大家反而因此而兴奋,称之为“活”。这既是字面意义上的灵活,也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有趣的是,赛船者在赢得胜利之后,也没有什么奖品,所得到的荣誉无非是在下一年的赛事上具备发号施令的权利。这纯粹是一种地道的荣誉,与利益全无关系。
我比较细致地描述这个民俗的意思是,但及的这个小说为我们呈现出了小说叙事与民俗文化意象之间的深层关联。这是让我感兴趣的亮点。我们在这篇小说中看到了一个极为悲惨的女主人公,她青春不再,还得了绝症,儿子不孝顺,居然公然说她身上有股“死人味”;丈夫粗魯,不吭声,没法深入交流。她几乎处在人生的最低谷。但这还不算,和旧情人又偶遇了。说偶遇不确切,是她主动去寻找他了。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演出获奖的好消息,她难以抑制那种奔涌的情感。她对他还有感情吗?还是她放不下自己曾经作为舞者的荣耀?更可怕的是,我们还发现她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现在这个无可救药的孩子是跟旧情人所生,她隐瞒了所有的人。是的,在这篇小说当中,这么多的戏剧性元素都齐备了,保证了故事是非常好看的。但是,我要说的是,如果没有“踏白船”这个意象,文学的根本品质便失去了保障,至少是失去了小说作品的现代性。因而,作者将“踏白船”命名为小说的标题,就是让我们不要过于沉溺进故事情节当中。他让我们要多注意一下“踏白船”这个意象。
“踏白船”带来了另外的开阔空间,让我们的心思跟女主人公一样得以暂时逃开,去往一个更大的世界驻足与畅怀。女主人公原来就是一个舞者,但她显然放弃了,在她面临生命的绝境之前,她就放弃了。在这个地方,作者显然暗示我们:她放弃的不仅是舞蹈,还有理想及其相关的一切。她在重新遇见旧情人的时候,旧情人虽然也已经上了年纪,衰老了,但他对于舞蹈的激情依然存在。他在舞台上热情跳着的,正是名为“踏白船”的舞蹈剧,他把这个地方上的民俗节日,经过艺术加工变成了舞台上精神之美的形象。这种艺术的力量让女主人公黯然泪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舞蹈的隐喻,只是因为她遇见旧情人想到了过去的感情,那这里面的意味就会减损很多。那么“踏白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我看来,它意味着人生本身的某种状态,那种摇晃的、不安的、不稳定的结构。人生的复杂状态与滋味正是如此,人总是难以把握现实的际遇,总是渴望现世平稳安好,却不得不置身在动荡之中。人与人之间还彼此较劲,争强好胜,但实际上,在人生的这场竞争当中,也如“踏白船”的竞争,过程中是惊心动魄的、是力争上游的,但最终没有真正的输赢。获胜者也无非是获得了下一个赛季发号施令的荣誉。这其中的人生哲理,让这篇小说有了格外的回味空间。
人在处境中犹如江中摇晃的小舟,但是,人不是小舟,人也是“活”的,人虽然承受命运,但也会抵抗命运的重负。正如作家但及说:“我主要是想写出人性的丰富,人性在时代急剧变化过程中的冲突与扭曲。人是复杂的,包括我自己,我也觉得是复杂的。但,我们看问题常常简单化,标签化,其实,如果深入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就会发现里面的黑洞。小说家就是要找出这样的黑洞,发现一些隐藏的真相,以及那些被忽视的矛盾和盘根错节的重重关系。”人生和宇宙在这一点上特别相似,就是被看不见的、潜伏的巨大东西所支配。银河系围绕着巨大的黑洞在旋转,但我们没法看清那黑洞的本来面目。在这个角度上看地球,依然是一艘没有稳定性的小舟。
“踏白船”这个意象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不由想到中国当代文学跟民间文化之间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之后,民间文化在小说中的运用成为了某种反映“当代性”的物理外壳。作家们也因此写出了不少经典性的小说作品,比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贾平凹的《废都》,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等等,无一不是从地方性的文化模式中得到灵感,并加以艺术化地变形重构,写出了中国文化的当代性。当代性通过某种民俗文化,乃至历史民俗,从而得到再生,的确是一个极为诡异的文化或文学现象。这的确预示着,如果我们无法用一种现代性的目光去看待和处理我们的历史与现实,我们将无法获得真正的当代性。从文化的意义上来分别思考1949年到1979之间的文学,以及1979年至今的文学,确实是意味深长的,有着极为浓烈的思想史的气息。在前一个阶段的历史叙述中,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改造现实的过程,文学的虚构与现代性的方案之间有着更好的呼应,尤其是相较于现实与方案之间的关系。在第二个阶段中,历史文化民俗冲破了原有的那种直接紧张的历史进程,让历史本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充分释放了出来,文化与人性的力量也得到了彰显。进入21世纪以来,实际上,当代文学的叙述已然失去了那种历史的紧张感,但也因为如此,我们如何获得今天的当代性?尤其是在整个世界进入大转型的时代,这种追问是十分必要的。以往两个阶段的文学经验,不无启示,却又无法凭依。眼下这个阶段是一个未能成形的时代,无法描述的时代。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置身其间从而无法超越,无法观照。在今天,消费文化已经不仅仅是某种时尚,而是变成了生活本身。比如说,“双11购物节”,就是一个活生生被发明出来的节日。它属于民间吗?显然不,它是商家的操作,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人们趋之若鹜,也已经变成了一场民间的狂欢。这其中的内涵是非常值得仔细品味和分辨的。
我看过但及的访谈,当记者问他,为什么取“但及”这个不好理解笔名,他说:“因为觉得自己笨,又羡慕作家,想当作家,所以就取了这么一个笔名。隐藏的意思是,尽管我很笨,但我还是想达到某个目标。这也是我给自己的动力和鞭策。”有此阐述,再来品味这个笔名,不由觉得很有味道,有着一个作家的谦和与韧性。但及的语言婉转而绵密,深入人物的困境当中,我想,这正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期许。我祝福他能够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期待着在众多作家的各种探索和努力当中,当代文学可以在这个阶段中不断地显现和完成自身的当代性,在历史的波涛上也同样需要有白船那灵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