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失眠缠上的年轻人
2021-04-29崔慧莹
崔慧莹
从2013年到2020年,中国人平均睡眠时长已经从8.8小时下降至6.9小时。这意味着每年人们从原本的睡眠时间中,生生挤出了大约28天的清醒时间。
失眠人群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化。在午夜1点后才睡的群体中,“主动熬夜”与真正睡不着的失眠人群,已各占半壁江山。睡眠质量最差的十大职业群体包括媒体人、IT从业者、医务人员、企业高管、广告/公关人、金融从业者等。
尽管失眠原因不尽相同,但焦虑无助、不被理解的心情大体一致。很多人备受困扰,却不愿把睡眠障碍当作一种疾病,或被视为“想太多”“太娇气”而忽视问题严重性。
对28岁的靖夏来说,一夜无梦的酣睡是互联网大厂职员花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在两度搬家,购买千元羽绒被、智能助眠枕仍噩梦缠身之后,靖夏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工作压力给她带来了睡眠障碍,一周七天,她平均有四五晚要梦回职场,被“回不完的需求”吓到惊醒,被迫见到凌晨四点的北京。看到午休时趴倒在桌的排排“社畜”,加班到深夜打车回家还要排队几十位,靖夏感慨年轻人的睡眠真的被偷走了,日复一日深陷在少眠特“困”的恶性循环里。
3月21日是世界睡眠日。中国睡眠研究会最新公布的调研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按照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90后、00后共有约3.35亿人,由此推算,受失眠困扰的特“困”青年约有13亿。
年轻人的睡眠问题尤为突出。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20年中国睡眠指数报告》(下称《报告》),有69.3%的年轻人在23:00以后才睡觉,平均睡眠时长仅为64小时。
这份连续第8年发布的报告显示,从2013年到2020年,国人平均睡眠时长已经从8.8小时下降至6.9小时。这意味着,人们每年从原本的睡眠时间中,生生挤出了大约28天的清醒时间——有人用来学习工作,有人忙着聚会娱乐。
“睡眠是生命进化的一种本能现象,连蚂蚁,苍蝇都要睡觉,人类更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年轻人自以为能熬夜,一天仅睡5个小时,持续几十年健康问题就会来。”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说道。
热气腾腾混着赤椒红油的香辣火锅,为何煮出了软香甜嫩的鸡全翅?2021年3月9日,靖夏把这段神奇的梦境写进微博,感慨梦里妈妈煮的火锅实在太好吃了。
但梦醒了,残酷现实让她在深夜辗转反侧——这是她母亲病故的第五年,她刚接手新团队的人力资源工作,时常忙得连午休都被催着干活,只剩几分钟时间胡乱扒两口饭。“或许我太渴望一顿安静自在、有家人陪伴的晚餐了,所以才会梦见。”靖夏说。
即便回到家乡天津只需30分钟车程,因为疫情防控的要求和周末單休的限制,从跨年到春节,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起初,为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她离开了有太多母亲生活痕迹的家,选择成为“北漂”,但独居北京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愉快,纠缠她多年的梦魇并没离开。
更多时候,她在梦里与同事为一项工作业绩归属而争吵;为能否谈下30万年薪而心脏“怦怦狂跳”……梦境常比现实更“狗血”,但无疑都是工作焦虑的映射。有时,她被闹钟吵醒,回忆昨夜的“经历”倍感疲惫,或在凌晨三四点惊醒,翻覆许久才能睡着。
“点开手机,看到凌晨一两点钟,某某又在工作群里跟进项目了、某某又在加班打卡了。”靖夏揉着朦胧的睡眼,已经开始不爽,这些“表演型”加班的同事,比真正失眠才工作的领导更惹人烦。
社会人类学家项飙在谈到这一代年轻人的工作状态时曾说,现代职场要求“24小时on call”,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使人感到被压扁成了工具。而被描述为“内卷”的白热化竞争,更让职员陷入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副主任医师、中国医师协会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全国委员尹国平说,他曾接诊过的一位程序员,忙时连续熬夜几乎不睡,等工作结束闲下来,想睡也睡不着了,等到下一个工作再来,更加做不好。“患者特别苦恼,心理受到很大影响,只能先辞职治疗,吃抗抑郁焦虑的药,同时也调节睡眠。”尹国平说。
在他看来,通常人们到了三四十岁后才会出现失眠问题,但近几年,失眠人群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尤其是IT行业程序员等高强度脑力劳动者,因工作压力大、生活不规律,很多人在二十多岁就开始失眠。
“我是一个身体需要在24点前睡觉的人,不然第二天就昏昏沉沉,心情极差。”靖夏说,对互联网从业者来说,要求8小时的睡眠实在奢侈,但她不愿像刚刚而立之年的部门领导一样,为配合越来越失眠的中年上级,长期“被迫”加班。
“看在工资的分上,原谅他们吧。”靖夏的父亲安慰她。但问题在于,即便人们的收入提高了,能买得起数千元一条的羽绒被,却买不到夜夜好眠。
与到点儿就困的“睡星人”不同,夜间经济的发展和互联网的繁荣,也催生了一大批在没有任何外力因素强迫影响下,选择主动熬夜的“萤火虫”族。
《报告》指出,在午夜1点钟以后才睡觉的熬夜群体中,“主动熬夜”与真正睡不着的失眠人群,已各占半壁江山。
在中国医师协会主办的世界睡眠日科普活动中,多位睡眠医学领域的“大咖”提到,年轻人主动熬夜正在成为日益严峻的问题。他们熬最长的夜,蹦最嗨的迪,网购最贵的护肤精华,临睡前不忘打开理财APP,脸上还能反射出基金市场的一片绿光——更睡不着了,刷短视频开心一下。
《报告》显示,在主动熬夜的“萤火虫”人群中,有39%的人会熬夜追剧、38%的人逛街购物,熬夜玩游戏、看夜场电影的各有30.7%,另有23.4%的人是加班奋斗,比如网红主播、滴滴司机、互联网从业者等。
在对33个省市、9629个可佩戴终端监测数据进行分析后,中国医师协会睡眠专业委员会叶京英教授发现,18岁~30岁的年轻人已成为入睡最晚的群体。
追求自由生活与个人兴趣,是“萤火虫”族的显著标签,他们在工作之余,宁可牺牲睡眠时间,也要享受深夜完全属于自己的休闲时光。
27岁的媒体人李渊,每晚在知乎谈地缘政治、在微博看文博科普,不刷到2点很难罢休;24岁的大学生陈楠,白天泡在自习室投简历写论文,晚上不追完当天更新的热播剧和偶像选秀综艺,总觉得像欠了作业一样难受。多位熬夜5年以上的资深“萤火虫”认为,即便熬夜,只要能在白天补足5至6小时睡眠,也足够了。
但疲惫会如实反映在身体上。熬夜越久,越会发现皮肤粗糙暗沉,注意力难集中,已预约的工作也容易忘。《报告》调研显示,1点过后才入睡的晚睡人群,有58%的人感到第二天状态很差。
“即便能睡够8个小时,晚睡晚起也是不推荐的,白天的大脑功能、体力都不会很好。”陆林介绍,经常晚睡晚起的人,体内激素分泌易受影响,增加心理疾病、心脑血管疾病和癌症的风险,很多年轻夫妇生育能力下降,也和睡眠问题相关。
中国人自古讲求“道法自然”,依四时变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城市化发展和社会竞争加剧,正把备受“成功焦虑”折磨的年轻人,引入睡眠最坏的时代。为求学工作、婚恋生育、父母养老、子女教育等问题,90、00后年轻人几乎处于人人焦虑的境况。
“现在晚上可以跟白天一样,人们总想多干一些事情,但过度用脑从事精神活动,可能会导致失眠和精神损伤,睡眠障碍或心理问题在无意间就发生了。”叶京英说。大到霓虹灯景,小到手机屏幕,无孔不入的明暗光线,都成了阻击年轻人的睡眠杀手。
多位睡眠专家提到,人体受自然界光照影响,会形成昼夜节律,也就是俗称的生物钟——通常从22点开始分泌传递“困意”的褪黑素,23点出现困意,凌晨时段褪黑素分泌旺盛睡眠较深,到天亮就会消退。
“褪黑素就像一个信使,负责给身体传递信号——你该睡觉了,各系统要调节成睡眠模式,给睡眠创造条件。但光亮的刺激,会抑制人体内褪黑素的分泌。”尹国平说。
2014年发表于《美国科学院院刊》(PNAS)的一项研究显示,电子设备屏幕会散发出一种特定的短波“蓝光”,这种“蓝光”会被我们的昼夜节律系统感知为是“白天”的光线。当人们对着电子设备屏幕的时候,人体一直在推迟大脑发射出“该睡觉了”的信号,这种光线甚至能够让我们体内的生物钟偏差4至6个时区。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睡眠医学中心主任唐向东则认为,“人类自从拥有了人造光和电,有了电视和智能手机,娱乐生活获得极大丰富。但与此同时,睡眠不足日益成为一项全球化的健康问题。”
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睡眠障碍已成为全球第二常见的精神障碍,每3人中就有1人存在睡眠问题,每10人中就有1人符合失眠的正式诊断标准。
“人们如何适当放弃对电脑、手机等工具的高度依赖,消除其负面影响,不仅是一项科学问题,也是值得全社会思考的哲学问题。”唐向东说。
此外,叶京英在一项对33个省市、9629个可佩戴终端监测数据的研究中发现,每天运动2小时以上,可以显著提高睡眠質量,但如果是睡前1小时内运动,睡眠质量最低。
“晚上的运动或娱乐活动,会刺激人体产生兴奋激素,比如五羟色胺、多巴胺的分泌增多,造成晚上睡意浅,易失眠。”尹国平解释,还有些年轻人喜欢在晚上吃夜宵,同样也不利于睡眠。
在豆瓣上,规模最大的失眠小组有5万多人,在温柔的组名“睡吧—和失眠说再见”之下,平均每天新增几十条求助帖,即便不看手机躺在床上,很多人依然难以入眠。
这些年轻人说:“室友轻手轻脚,但有一点灯光或鼾声,我都睡不着。”“申请留学项目,三四点才睡着,五点、七点还会凉醒两次,经常做梦。”“生了孩子以后,睡不了整觉,跟孩子单独在家就很焦虑。”
翻阅这些帖子不难看出,尽管失眠原因不尽相同,但那种焦虑无助、不被理解的心情大体一致。很多人备受困扰,却不愿把它当做一种疾病,延误就医,或被视为“想太多”“太娇气”而忽视问题严重性。
根据美国睡眠障碍学会发布的《国际睡眠障碍分类》的定义,每周三天以上,并至少持续三个月的睡眠紊乱,被认为是慢性失眠症,如果失眠持续三周左右,则属短期失眠症,一般与外部因素引起的紧张状态有关。
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睡眠障碍学组发布的《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2017版)》亦提出,失眠是一种对睡眠时间和(或)质量感到不满足,并且影响日间社会功能的一种主观体验。短期失眠患者首选进行自我调适,但如果对睡眠认知错误或应对的行为方式不当,可能导致短期失眠转化成慢性失眠。
尹国平建议,如果是偶发的失眠,可以尝试自我调整,包括改变生活方式,减少外界刺激来帮助入睡,打破失眠的恶性循环。而如果没有什么外界因素干扰,仍出现习惯性的失眠,且影响到第二天的精力,就应该及时到医院就诊。
无论对于哪种程度的失眠患者,首选治疗方式是认知和行为治疗,包括睡眠卫生教育、限制睡眠时间,改正不良睡眠习惯,进行肌肉放松和腹式呼吸训练等。但在病情严重难改善的情况下,可通过安眠药、褪黑素等药物,快速消除失眠症状,但长期应用需承担药物不良反应、成瘾性等潜在风险。
面对睡眠障碍,这一届年轻人最容易选择的解决方式,通常是被互联网营销“热炒”的网红助眠产品,有人开始服用褪黑素,也有人不惜重金购买助眠仪器、枕头、香氛包括眼罩。
尽管《报告》调研显示,有52.8%的消费者认为使用网红助眠产品后没效果,还是睡不着,仅6.3%的消费者认为很好用,仍不妨碍一个千亿级别的“助眠”市场蓬勃发展。
互联网商业咨询平台头豹研究院的研报显示,2015年到2019年,中国睡眠经济行业市场规模由2353亿元攀升至3598亿元,年复合增长率约为11.2%,床上用品、助眠器械、保健药物和睡眠APP等产品受到年轻人追捧。
尹国平告诉记者,现在有不少消费者把口服褪黑素当做助眠药,实际是错误的。
从临床来看,褪黑素的主要功效并非治疗失眠,而是用来帮助患者“倒时差”,治疗时相性睡眠障碍(睡眠过早或过晚),如果把它当做“安眠药”长期大量服用,可能造成人体肝功能损伤。
至于香氛、睡眠仪等产品是否有助眠效果,其实很难获得客观评价。“这些网红产品普遍缺乏科学依据,但如果某种音乐或味道能使消费者感到放松,确实可能有利于睡眠,使用体验是因人而异的。”陆林说道。
“对失眠多梦的年轻人来说,每天在阳光下运动一小时,或许是最好的方式。”全国卫生产业企业管理协会睡眠产业分会执行会长汪光亮这样说道。
摘自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