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与微笑
2021-04-29王族
王族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
索伦格感叹:“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用刀子扎人的心嘛,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样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我揣摩不出那样会唱出一首什么样的歌,于是便期待能早日听到。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想着有关听歌的事情,胯下的马却跑得很快,我们一群人按捺不住急迫似的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从表面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的牧民,而且掩饰不住双眼中的羞涩,似乎总是想躲到一边去。
吃完饭,喝毕茶,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歌。听到第四句,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唱的歌和我听过的哈萨克斯坦的《一句歌》如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正是音调的变化表达出了不同倾诉。歌词的意思是儿子出去好多天没有回来,母亲站在蒙古包前苦苦等待,唱歌呼唤着儿子:回来吧,儿子。这首歌只有一句歌词,但是经过歌唱者音调的变化,表现出了等、望、急、悲、痛、忧、想、思、恨、呼、哭、忍、盼、寻等具体的场景,让简单的一句歌词,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表现出母亲不同的心理,具有不同的感情渲染。
巴哈台用歌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随着他的歌声,我感觉自己似乎被牵引着走出了屋,像那位母亲一样在向远处眺望。
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如此偏僻之地,歌声在耳际萦绕,便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味道。
从巴哈台家出来后,大家又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一件事。
一次,巴哈台和村里人赶着马去沙漠中驮运东西,在中途遇到沙尘暴。新疆人谈沙尘暴色变,说到最厉害的沙尘暴便免不了会提发生在托克逊县的一次惨剧。当时一列火车不巧正经过那里,沙尘暴顷刻间呼啸而来,把火车掀翻脱离了铁轨。一位牧羊人亦不巧刚好在那一带,他的羊也被沙尘暴卷走,直至事后他才看见羊贴在车厢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可恶的沙尘暴,把我的羊变成了相片。
巴哈台那次遇到的沙尘暴不大也不小,别人都躲进了树林或石头后面,实在没地方躲的人便双手抱头,挨着时间等沙尘暴过去。但巴哈台却并不躲避,而是牵着马径直向前走去。有人想拦住他,但那人阻拦的声音很快便被沙尘暴淹没。很快,呼啸的沙尘暴中传来了巴哈台的歌声,原来他边走边唱歌,似乎歌声可以抵御沙尘暴,亦可以让他走得更远。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沙尘暴刮得正紧,谁也无暇欣赏他的歌声。
那场沙尘暴刮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停,阳光重新普照,安静下来的沙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人们赶紧寻找巴哈台,此时的他早已停止唱歌,一人一马已走出很远。
后来,大家又说起巴哈台母亲的故事,一位母亲的形象便在大家的讲述中变得清晰起来。
巴哈台的母亲小时候跟着爷爷在草原上放羊,她爱唱歌,看着草原上的羊群,心里就会产生歌唱的冲动,于是她就开口唱了起来,爷爷听着她的歌声舒心地笑,羊群则把嘴深深地伸进了草丛中。
一天,有几只乌鸦听到她的歌声飞来,围绕着唱歌的她盘旋,过了一会儿,便向着一条小河飞过去,落入水中扑棱着翅膀洗自己的羽毛。河水被它们激起了浪花,她继续唱着歌,并没有在意乌鸦的举动,但不久她便十分惊异地发现,乌鸦扑打着水的节奏完全和着自己的歌声,乌鸦似乎随着她的歌声在洗它们的羽毛。她惊叹乌鸦也是爱美的,刚在心里那样感叹,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歌声。歌声一停,乌鸦僵在了那里,她的歌声像是它们身体里的筋骨,被突然抽走后便一动也不能动。少顷后乌鸦好像才反应过来,绕着她盘旋几圈后鸣叫着飞走。
回到村里,她告诉人们,乌鸦会听歌,但人们都不相信,认为她胡说。她不和人们争论,以后再去那条小河边时,她仍唱那天唱过的歌,虽然乌鸦们再也没有飞来,但她一直坚信乌鸦会听歌。
她唱着歌长大后,像所有适龄的姑娘一样嫁了人,身为一家主妇,她不再去放羊,但她喜欢唱歌的性格一直没有改变,忙着家务,她会随口把心里想说的话唱出来。只有唱歌的时候,她才觉得幸福,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脚下是碧绿的草原,头顶是蓝蓝的天。
我们在巴哈台家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一问之后才知道,她在前几天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猛然间感到有一股郁闷的东西堵在了心头,直至晚上回到县城才好受了一些。我满心遗憾地打听她的事情,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前几天巴哈台生病,她又去放了一次羊。她把羊群赶到山坡上,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远方。当她发现自己看不清远处到底有几座山时,才知道自己的眼睛花了,她从内心感叹,老了。中午,羊群吃草到了山顶,山顶上的草很好,羊一直都把头低下吃著。突然,正在专心吃草的羊群发出惊恐的叫声,她扭头一看,有几只狼已经逼到了羊跟前,正与羊对峙着,随时准备进攻。羊群已经慌乱,东张西望惊恐地叫着。狼紧盯着羊前蹲后立,已做好进攻的姿势。她尽管已经双眼昏花,但还是看清了眼前的局势。怎么办?自己年老体衰,根本不是狼的对手。一着急,她突然开口唱了起来。她的歌声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嘴一张就唱了出来。狼和羊都被她的歌声吸引,扭过头一起看着她。她不停地唱着,一会儿看看狼,一会儿又看看羊。
狼在她的注视下,似乎忘了要扑向羊撕咬一番。慢慢地,羊发出轻柔的咩咩声,狼眼里的凶光也悄悄退去。她继续唱着,她不知道歌声是否能改变今天的遭遇,但她就那样唱着歌,似乎已忘记周围的一切,她甚至想起了那次乌鸦洗澡的情景。过了一会儿,狼站起来,发出几声轻柔的叫声走了。羊群一起拥过来蹭她的腿,她停住歌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少顷,泪水止不住从她双眼中冲涌而出。
几天后,她去世了。
最后一次唱歌,成为她一生中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