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安仔
2021-04-28胡荣锦
胡荣锦
上 篇
1 被娃娘骗了5元钱
爬上大夫山的半山亭时,安仔整个人仿佛被阳光照得通透。
他的心里,明朗得连一片暗影都没有。
从半山亭望开去,早上的太阳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流连在聚秀湖上。烟水弥漫中,它倒映在湖中的光辉色彩缤纷,比他兜里那包“彩虹糖”还要七彩。
安仔摸出一粒彩虹糖,“啪”地按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刺激得他声音都变得很兴奋:
“白人,我们出去拍风景吧!”
安仔跑出老远,一回头,绰号叫“白人”的林岩没有跟上来。
“你真是个‘白人!那么怕晒太阳。整天躲在角落等着发霉啊!”
安仔大声嘲笑说。
皮肤很白的白人尖着声怪笑,回应说:
“拍什么风景?你是想去拍娃娘吧!”
白人说得没错。
安仔却没心思再撩他了。他小鹿般沿着石级往山下蹦跳,一头柔软的黑发在风中前后飘动。
今日,羊石小学组织学生到大夫山秋游,自由活动时,六年(2)班的安仔、白人、董志诚和绰号叫“娃娘”的何秀云组成了活动小组。
秋游可以随意着装,有些人依旧穿了校服,更多的是穿运动装。
喜欢玩Sweet Lolita(甜美洛丽塔)的何秀云与众不同,她穿上了粉蓝色的Sweet Lolita,衣服上那些白色蕾丝,将她衬得像洋娃娃般的可爱和烂漫。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来大夫山的旅游车上,何秀云得意非凡。她收获了大量羡慕的目光。
玩Sweet Lolita的女孩,都叫“娃娘”。何秀云是跟学校里一位老师学着玩的,那老师是一个资深的“娃娘”,把自己的爱好传授给了学生。
董志诚和“娃娘”去骑双人自行车。
安仔知道他们快要骑到亭子下面的马路。
“娃娘”身上像透明的白色蕾丝,在自行车上随风飘起,一定非常漂亮。
安仔爱好摄影,他想东西时喜欢用画面来构图。
山脚,聚秀湖边有一条蜿蜒的马路。
此刻,阳光眩灿,马路两头没有任何车和人的影子。
白花花的阳光,坦荡荡的马路,让人看着明朗,心宽。
安仔卸下红色的双肩背包,掏出一架微单相机。
路边的野地上,盛开着一大片豌豆花。
玫红色的花苞上,连着两瓣粉红的花翅,像一只欲飞的小鸟。
那花翅,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极了孔雀开屏的羽毛。
安仔拿着微单相机靠了过去。
豌豆花是美的。花朵好像蝴蝶,香气馥郁,枝和叶都很秀雅,花姿轻盈别致,色彩艳丽。
去年,他跟妈妈回乡下,见过很多豌豆花。白的、黄的、桃红的、酱紫的,每一朵花,都那么脉脉含情地低着头。妈妈用一句名诗来形容它们:“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安仔举起了微单相机,对准了豌豆花。
安仔淘气地想:
“如果他们知道我在拍豌豆花,又要笑话我了。”
那次在乡下,他去拍豌豆花,小伙伴们就嘲笑过他:
“你在城市里好可怜哦,连豌豆花都稀罕。”
“就是呀,连我也没想到。自己经常吃的蔬菜,怎么成了眼中的稀罕物。”
对着乡下随处可见的豌豆花,安仔实在不忍离去。
“有人说,豌豆花是最朴实的美人,随意地长在田头地角。我说,豌豆花是最亲切的美人,它是我们餐桌上的家常菜。”
爱好摄影的妈妈,是安仔的摄影老师,在农村长大的她常常教他识别花鸟虫鱼:
“一个摄影家,如果连自己拍摄的对象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没见识!”
听了妈妈的介绍,安仔才知道看似纤细柔弱的豌豆花浑身是宝:
嫩苗鲜嫩清香,最适宜做汤。南方各省把它的嫩梢作为汤食和炒食,为主要鲜菜之一。如上海称“豌豆苗”、广州称“龙须菜”、四川称“豌豆尖”。到一定时期长出嫩荚,长5-7厘米,每荚种子4-7粒,白绿色,圆形,可食用。豌豆荚含有较为丰富的纤维素,有清肠作用,可以防治便秘。
从乡下回到城里,安仔就很少见到活的豌豆花。
在大夫山见到它们,他像见到乡下那些旧朋友。他急忙用相机将自己和它们嫁接在一起。
安仔流连在豌豆花前,从正面、侧面、俯角、仰角,一次次按下快门。他的情绪充满了快感:
小小的、娇柔的、粉嫩的豌豆花哟,在你清新淡雅的色泽里,我又回到欢笑和充满野趣的乡下,你让我想起了那些乡下的小伙伴。去年,我们结伴到地里偷吃过嫩豌豆的。那些粉的、紫的、白的豌豆花,谁也没去理会,只是忙着在花间找嫩豆荚,生吃,淡淡的清香与甜。
聚秀湖的湖风轻轻地吹过来,豌豆花花枝摇曳,镜头的画面一片模糊。
朦胧中,安仔仿佛聽见乡下的小伙伴们的声音:
“你想看豌豆花,放假就到乡下来吧。”
听到这遥远的召唤,安仔从一株豌豆花上摘下它卷曲的嫩芽,放在鼻底下猛嗅……
董志诚和“娃娘”的双人自行车还没来呢。
小小的豌豆花也拍得够多了。
太阳好晒啊!
安仔躲到一丛翠竹的阴影里,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阳光好扎眼,大片大片的阳光让他闭上眼睛。
他想起以前写的一首儿歌《好宝宝》:
太阳的宝宝是光,
云朵的宝宝是雨,
妈妈的宝宝是我,
我们都是好宝宝。
“妈妈的宝宝是我”,他一连哼了几遍这一句,想起昨夜妈妈暖暖的怀抱,眼皮越来越沉重。
“宝贝,快点睡吧!”
妈妈不知是第几次探头来查看,见安仔在床上还有动静,便又叮嘱:
“明天旅游你得早起啊!快睡觉!”
明天要去秋游,正是他睡不安稳的原因:相机的备用电池带了没?零食放妥了没?自由活动时会和谁分在一组呢……一串一串的问题,让他头脑发热。
安仔忽然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嚷: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
以前,妈妈哄安仔睡觉,将几米的漫画故事说了不知多少遍。睡前,他最爱听妈妈说故事了。
穿着白色吊带睡裙的妈妈略一犹豫,然后坐上了安仔的床。
今晚,爸爸去了医院。
安仔的爷爷生病了,爸爸要去陪爷爷。
妈妈随手抓起安仔书架上的一本杂志,她用甜柔的声音说:
“好啊!我跟你讲一个《蜗牛快递公司》的童话吧。”
毛毛长大了,开了一家快递公司,猴子提着蛋糕来了,对老板蜗牛说:
“请把这个蛋糕送给我弟弟。”
蜗牛说:“没问题。”
蜗牛派员工多多去送快递。
在路上,多多遇见了蝴蝶,说:
“蝴蝶,可以交个朋友吗?”
蝴蝶说:“可以,不过你要做到一件事。”
多多说:“什么事?”
蝴蝶说:“说一个说不完的故事。”
多多想了一下,说:
“从前,有一只老鼠看见地上有许多薯片,它吃一片、两片、三片……”
蝴蝶听了,说:
“行了,我们可以交朋友。”
多多跟蝴蝶玩了一天,它想起要送快递,就赶路去了。到了猴子的弟弟家。猴子的弟弟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的蛋糕已经发霉了。
快递变“慢递”,猴子火冒三丈,到快递公司对老板蜗牛说:
“你的快递公司让我的蛋糕发霉了,赔钱。”
蜗牛老板马上向猴子道歉,还赶走了多多。
不久后,大熊来参观,委托老板蜗牛快递一瓶蜂蜜给儿子小熊……
“妈妈,这个《蜗牛快递公司》的结局肯定是公司倒闭啦!”
这个童话太弱智了,安仔觉得还不如他写的故事好看。
妈妈轻轻放下手中的杂志,呢喃:
“怎样才能让你快点睡呢?”
安仔用手摇了摇妈妈的手臂:
“妈妈,你能不能抱着我,让我像小时候那样睡觉?”
妈妈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
“真要那样才睡得着?”
“是……”
妈妈连忙调整姿势。她斜靠在床头,让安仔枕着她的腹部。
她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右手缓慢地捋着他的头发。
妈妈的腹部好柔软,安仔仰起脸,视线越过妈妈的胸脯,发现她的眼光特别温柔。
安仔四岁那年,非常活泼好动,整天跑跑颠颠,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踢皮球、攀架子、爬单杠,甚至还开始学溜旱冰。
每每看到安仔因为奔跑而胀得红扑扑的脸庞,妈妈忍不住就要亲亲他。
可奇怪的是,安仔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乐意被她亲了。
有一次,安仔在溜冰时摔了一个跟头,膝头渗出丝丝血迹。
妈妈为他上了药后,看看腮边仍挂着泪水的小可怜,便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令妈妈吃惊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她:
“妈妈,不抱。”
妈妈赶紧调整姿势:
“怎么了,妈妈抱得不舒服?”
安仔用无奈的眼神看了看妈妈,然后恩赐一般地说:
“那……就抱一分钟吧。”
好几年后的现在,看着怀抱中的安仔,妈妈感慨万千。
在妈妈的心目中,儿子就是儿子,永远也长不大。任何时候都需要呵护、扶持和怜爱。
可成长中的儿子,总是想着尽快挣脱妈妈的怀抱。
今夜,她居然又能怀抱儿子了。
慢慢地,安仔睡著了,妈妈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
妈妈感到安仔的手指还捏住自己的手,他的整个生命似乎也渐渐化为液体,流入她的手心。她看看远处安仔的脚,以前他那嫩得像舌头的小脚丫,现在比自己的脚还要大呢。
妈妈嘟哝:
“安仔很快就长成男子汉了。”
“安仔,你在等我们呐?”
董志诚的叫声,将迷迷糊糊的安仔唤醒。
安仔抬头一看,娃娘坐到双人自行车的后座,前面主骑的是董志诚。
他记得出发时,娃娘坐在前面主骑。他在等他们来,就是想拍前座的她的风采。
见她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后座,他问董志诚:
“她怎么啦!”
个子精瘦的董志诚淘气地把嘴一撇:
“晒坏了呗。”
路的那边,有一个叫“七盏灯”的大弯位,还是长长的下坡路,他们骑了好多遍,从上面冲下来,那种乘风而行的快乐无法形容。安仔从他们的描述中,知道自己错过了拍摄他们骑车风采的最佳时刻。
娃娘从车上下来,她身上粉蓝色的Sweet Lolita还是很漂亮,只是手软脚软的她,此刻没有了洋娃娃般的可爱和烂漫,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也没了光彩,整个人无精打采。
娃娘在竹阴里的石凳坐下,蝉声时高时低地掠过大家的耳畔。
她紧闭肉嘟嘟的嘴唇,翻着眼珠,往上盯着安仔,好一阵子才挤出一个字:
“热!”
董志诚抱怨似的说:
“她是热昏了。刚才我们买汽水喝,我的钱都用光了。”
她掀动小巧的嘴唇问安仔:
“渴死了!你有没有钱?我想买水喝。”
安仔卸下双肩背包,翻了一会,没找到钱。他和其他同学一样,也买了很多零食吃,没想到钱花完了。
安仔吁出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摊开双手,向她示意没找到钱。
“你有钱的!”
娃娘的声音,柔中带刚。
安仔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故意收藏起钱一般,他可不是个小器的人。他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道:
“你觉得我骗你?我真没骗你!”
娃娘用手一指安仔的胸口,话像弹珠一样跳了出来:
“钱!”
安仔连忙一低下头,发现一张5元的纸币很明显地“显影”在白衬衣的胸袋上。
也许是衬衣的布料太薄太透,加上汗水的浸染,这5元钱的“影像”太明显了!
“我真忘记了,真有钱!”
安仔喘着气,一副深受伤害的样子。
“其实,这钱……”
他很想解释。这是妈妈教他的一个习惯:什么东西丢了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要留住坐车回家的钱。他通常将车卡、比较多的钱放在背包里,但身上的袋里,一定放几块零钱。就算书包丢了,也有回家的路费!
“这钱……”
安仔想说“这钱不能用”。
一旁的董志诚讽刺地笑道:
“明明有钱,却骗人说没有!你不想拿钱出来,就明说!”
安仔的脸微微痉挛:
“我真没骗你们!”
他边说,边将钱掏出来,递给娃娘。
娃娘抬起一双晶莹的黑眼睛,充满感激地说:
“谢谢啊!”
缓过劲来的娃娘又坐在双人自行车的前座,她看看天上飘过来一团黑云,对安仔说:
“要下雨了!你快去那边的小茅屋躲雨吧。”
安仔顺着她的手指看,100多米处,是有一间小茅屋。
董志诚浅笑了一下,说:
“我看你还是别跑,你快不过雨的。你躲在竹林里也不错。我们帮不了你。”
娃娘和董志诚精神奕奕地骑车走了。
安仔看着远处的小茅屋,又看看天上的黑云,那云比刚才看见的,又压低了好多。
他很想冲去那边的小茅屋,但又怕一股急雨下来:
“我淋湿不要紧,相机是淋不得的。躲在竹林里一样会淋雨!”
安仔想起董志诚那似笑非笑的脸,把相机放到背包里,心想:
“大不了被淋成落汤鸡呗!也许我比雨跑得快!”
他硬着头皮,咬咬牙冲出了竹林。
安仔抬头看看天上那团乌云,它就像个黑发魔女,捏着暗器在安仔头顶追过来。眼见他就要躲进小茅屋,“她”忽然弹射出手中的暗器。
那急劲的暗器挟着风声,狂怒地奔逐,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发泄般全砸在小茅屋顶上。啪!啪!啪!……
“嗯,我赌赢了!”
安仔喘着气,得意扬扬,任急劲的雨水在小茅屋的屋顶肆意发威。
黑发魔女似乎不肯罢手,它安排无尽的雨水丝条,悬绳一样周密地铺排着栅栏,用一个监狱的形式囚禁着他。
“骤雨不终日。”
安仔听爷爷唠叨过这句老话,他想:
“前面总有晴天。”
才一会儿,刚才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的满天黑云这时不知去向。走散了的光明和温暖,又慢慢踱回来了。
小茅屋外的地面上,散落着大量的树叶。安仔抬头看看,似乎刚才那黑发魔女没射中他的暗器,全投在了附近的几棵石栗树上,敲落它身上那些孱弱的叶子。
地上那些黄的、橙的、浅绿的、黛绿色的叶子,在湖风的吹拂下,一个个在跳着旋转的舞蹈。
安仔拿出相机,拍起了落叶。
取景框中的图像,色彩缤纷的落叶,大圆的、小圆的、心形的、椭圆的叶子……一堆一堆地铺在地上,它们聚散的样子,像是凝固了的荷池风景。
透过树丛望去,聚秀湖给人的视觉是一种素净的磅礴:
水天一色,光影透亮,纤尘不染。
眼前的天空是湛蓝得如此纯粹,安仔觉得自己看久了,会容易沉醉喔。
“山光微雨外,人影落花中。”妈妈曾经说过的古词忽然来到他的嘴边。
他想,如果那“人影”是穿着粉蓝色Sweet Lolita的娃娘,应该很特别呢。
回到半山亭,安仔发现很多同学都聚在这儿。
兴许是怕再遇到雨吧,娃娘和董志诚也回來了。
白人可高兴啦,他对娃娘说:
“今天你穿得好靓,要请我们饮汽水吃零食啊!”
娃娘脸上一亮,天真地微笑着:
“好啊!”
白人摊开右手伸到娃娘面前:
“拿钱来!”
娃娘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钱包,随手抽出一张50元,一甩,钱就落在白人的手里。她用影视上那些“大姐大”的口吻说:
“你去买汽水来,一人一瓶!”
亭子里除了安仔,其他的几个人都“轰”地叫好起来。
安仔觉得自己受骗了。他的额头,仿佛像漫画书上受伤的小朋友,被画上了黑色的粗雨线。他遏止不住怒气,语调严厉地责问她:
“你怎么又有钱啦?”
娃娘听了,猛地吐了一下小舌头,收起“大姐大”的派头。她嘴唇抖动着,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钱?刚才我们捡的!你问董志诚,他可以证明!”
娃娘那双迷茫而渐渐又涌起恐惧的眼睛,这会平静起来,她用一个极隐蔽的手势,向董志诚示意了一下。
董志诚马上有了反应,他的声音稍带鼻音,没有抑扬顿挫:
“是的!”
安仔知道娃娘是有钱的,他知道自己中了她的招了!
白人回来了,带来了不少汽水,还买回了一大包“鸡公榄”,他兴奋地叫着:
“‘鸡公榄,有辣,有唔辣!”
亭子里的同学马上围住白人,拿走汽水和“鸡公榄”。
坐在石栏上的安仔没动。
白人把装“鸡公榄”的袋子递到安仔面前,里面只有最后一个“鸡公榄”。
安仔拿起榄塞进嘴里,怪叫一声:
“哇!好辣!”
亭的另一边,娃娘用带有喜感的眸子不断地盯着安仔。
安仔也紧盯住她,一脸不解在想:
“她为什么要骗我的5元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