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光景一时新

_曹放

宋 朱熹《致彦修少府尺牍》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白云莽莽，碧水滔滔，一团团雾气席天卷地……每当想到大儒朱熹和他所构建的朱子理学，我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混混沌沌而不知其所终，神龙见首不见尾或隐逸于一派元气淋漓……儒学，中华文化的主干。如果说，是孔子为它建基立极，那么是否可以说，是朱熹为它张开了网罗。那一份漫无际涯的儒学呀，裹挟着中华文明，虽步履踉跄，但生生不息……

哦，朱张会讲！枫叶流丹，金桂飘香，公元1167年深秋时节，朱熹千里迢迢从福建武夷山来到了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他是为求道解惑而来。他在学术上遇到了对《中庸》之义不解的疑难，适闻岳麓书院山长张栻得衡山胡宏学问真传，这使他萌发了“往从而问焉”的愿望。一条案桌居中，两张木椅左右，朱熹和张栻端坐椅上。岳麓书院讲堂里，他们疑义相析，关于中庸，关于太极，关于已发未发，一个个论题，他们侃侃而谈，闽派与湖湘学派交流、碰撞、生发……这次朱张会讲，持续两个来月，让观点的激烈辩驳汇成了学理的互通融合。其时，湖湘学子们踊跃而来，讲堂里座无虚席，讲堂外声息传递。其后，摆放了那两把木椅的岳麓书院，顿然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圣坛。由此，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呈现了一大盛景，那是疑义相析、学理汇通、人文荟萃的一大盛景。感谢邓洪波先生！2019年4月，我再一次到访岳麓书院，这位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给了我热情的接待。他儒雅而博学，对中国书院文化有着精深的研究，作为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人们戏称他为“邓书院”。殿宇巍巍，庭院森森，我与邓书院闲话古今。如果评选公元1167年全球教育新闻，第一条，恐怕是牛津大学得到英国王室资助开始提升。第二条呢？我与邓书院相对哈哈一笑：应该就是这岳麓书院的朱张会讲吧。

哦，白鹿洞书院！庐山五老峰南麓，一角山坳，花木扶疏，泉水细流，山峰回合处，俯视形如一洞，因唐代诗人李渤在此隐居时养过一头白鹿，故称“白鹿洞”。大宋初年，开始在此修建学馆，一时蔚成大观。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南侵，白鹿洞书院渐渐湮没在荒草之中。公元1178年8月，秋阳正好，水光潋滟，朱熹再次出山为官，担任江西南康知军。上任伊始，他左寻右访，终于在樵夫的指点下，拨开荆榛莽丛，发现了白鹿洞书院遗址，“一废累年，不复振起，吾道之衰既可悼惧”，朱熹一声长叹，继而，他决定倾尽全力重建。一年多之后，公元1180年3月，白鹿洞书院终于建成，学舍二十余间，生员二十余人，朱熹亲任导师，以《中庸》首章为诸生开讲。“鹿逐与游、物我相忘之地；泉峰交映、智仁独得之天”，年届五十的朱熹欣然不已，他捋了捋胡须，挥笔题写了这副对联。从此，白鹿洞书院名震天下……万山红遍之际，1997年国庆假期，我又一次来到庐山脚下星子县境内的白鹿洞书院。时任中共星子县委书记柳国发先生，是我的大学同班同组同寝室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徜徉在清洁雅静的白鹿洞书院里，我俩又议论起了朱熹拟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那是光耀中国书院文化史册的一道学规纲领，更是后世指导中华教育的办学准则。“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我和国发学兄回忆了美好峥嵘的大学时代，然后一人一句，轻轻地吟诵起了《白鹿洞书院揭示》中的这段千古名句，是这段名句像火把一样，引导着我们治学从业。

哦，《四书集注》！中国儒学煌煌千秋，集其大成者何人，朱熹也。何以为凭？且看他编著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影响最深最广的一部儒家文化典籍，它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于一体，上承经典，下启群学，金科玉律，代代传授，在南宋之后的科举考试中，士子答卷以此为主要立论根据。为了编著《四书集注》，朱熹用尽了毕生的精力。他“字字咀嚼，逐字称等，数易其稿，改削不已”。他自称：“此书，某自三十岁便下功夫，到今改犹未了，不是草草看者。”“需毕力钻研，死而后已耳。”直到辞世前一天晚上，朱熹还在修改《大学·诚意章》。穷尽毕生心血，《四书章句集注》19 卷，朱熹于公元1190年在漳州刊出。朱熹欣喜地说道：“若理会得此《四书》，何书不可读，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处！”这语气，是何等的自豪、自得甚至有点自负啊……2017年6月，“传家训，振家风——台海人士海沧行”活动隆重举行。我以东道主名义，迎来了两岸嘉宾。朱高正，朱子二十六代裔孙，德国波恩大学哲学博士，从中国台湾踏海而来。我与高正先生竟夜长谈，由此结下文缘……“方塘半亩映山门，两树香樟恋旧根。我今又掬南溪水，遍洒春光点心灯。”辛丑初春，我再访福建尤溪朱子诞生地，写下了这首小诗。转发给朱高正先生后，他回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点赞，然后，感慨万千地说：“琢磨义理，达致天性，吾辈当以朱子为范。”

九龙江口，马銮湾畔，厦门湾、金门湾直接台湾海峡，更有天竺山、文圃山两山夹峙，我所供职的海沧，一片神奇的土地。何其幸哉，朱子为时九年的仕宦生涯中，竟有五年过化海沧。史页上留下的，就有两段美好的文缘。其一，公元1153年至1156年，朱熹出任泉州府同安县主簿并掌管学事期间。其时，海沧北部隶属同安县。面对一片凋敝，朱熹决定大举办学兴教，以此提振同安士民志气。他来到海沧后柯村，与士子柯翰(又名国材)结为了好友，“匪同而和，肺腑以倾”，他委托柯翰办起一座学堂，并欣然题名为“一经堂”。后来，柯翰还应他的邀请，参与了《孟子集解》的修编。其二，是在公元1189年至1190年，朱熹出任漳州知州期间。其时，海沧南部隶属漳州府管辖。海沧古楼村士子杨志，“韶年有志，词赋有声”，他尊崇往圣先贤，在家乡文圃山麓建起了一座“三贤堂”，既用于祭祀，又于此读书习礼。作为漳州知州，朱熹遍访群贤。他来到“三贤堂”，看到杨志的义举，不禁喜上眉梢，“异代继起，清风交映”，他与杨志结下了师生之谊。后来，杨志高中进士，出任了广州别驾……辛丑初春，福州鼓山，一株漆树，一溪流水，两栋木屋，是为王世襄先生题名的《漆园》。唐明修，漆园主人，中国美术学院漆艺中心主任，福建美术馆馆长，当代中国漆艺泰斗。他和他的夫人郑影女士，向我徐徐展开了一幅画稿。哦，吴门画派，青绿山水，是那海滨邹鲁，是那大儒朱熹，还有柯翰、杨志等三五位闽南士子，以及书童和村姑。好画，好画！我的眼前骤然一亮，不禁连连赞叹。“曹主席，这是你的命题作文，《朱子问学》，金沙书院漆画的初稿，请您指正呐。”大师手笔呀！端详着画稿，我的心怀里奔涌着一脉春水，那是从朱熹的半亩方塘里流淌出来的一脉春水……

朱熹横贯在中华历史文化的星空中，以现代文明体系为参照，朱子理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星光下，我几度寻思。也曾阅读朱子文集，应该说，朱子理学的许多理念与现代文明准则是不相违和的，可以相通相融，例如以民为本，例如为政以仁，这都是我们所应该坚持的。同时应当看到，朱子理学强调的是基于血缘和亲缘的人伦关系，而现代文明更加注重的却是志缘和业缘，是以价值观的一致性来整合利益关系。由此，我们应当深思和解决的问题是，朱子理学如何能更好地对接上现代文明所倡导的准则，例如，精神世界的自由，社会关系的平等，以及自然天趣的灵动；如何能防范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道道难题，例如：人被钝化了，社会格局被固化了，文明发展的趋向被教条化了……辛丑仲春，福建建阳，在考亭书院里，我看见了一尊雕塑，云谷间，朱熹昂首吟咏，他的弟子蔡元定则抚琴伴奏。于是，我跨了进去，站在朱熹身旁，在蔡元定明朗晓畅的琴声中，我伴随着朱熹，吟诵起了他的千古名诗：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是啊，多么美好的世界呀，万紫千红总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