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和语言对母语者时间隐喻视角的影响
2021-04-27秦语甜
秦语甜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一、引言
理论和实证研究均证实,人们在心智中表征抽象概念的基础来自他们在空间中的感知运动经验。[1]抽象的时间域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在大多数语言中,对时间进行隐喻性识解需借助更为具体的空间域。例如在英语中,时间的空间化存在三种类型的参照系,分别为以自我为参照点的指示性时间(deictic time)隐喻,事件之间互为参照点的顺序性事件(sequential time)隐喻和以时间向前移动为参照点的外在性(external time)隐喻。[2]在梳理文献后发现,第一种隐喻所受到的关注最多,涉及对同一时间事件的两种不同感知: 一种是想象动态的自我在静止的时间中移动,称之为“自我移动隐喻”(ego-moving metaphor),如“We’re approaching the deadline(我们正在靠近最后期限)”; 另一种是想象动态的时间向静态的自我走来,称之为“时间移动隐喻”(time-moving metaphor),如“The deadline is approaching”(最后期限正在靠近)。[3]汉语里同样存在这两种隐喻系统,如 “我们快过春节了”或“期末考试快到了”等日常表达。为弄清这两种时空隐喻是否具有语言外的普遍性和系统性,认知语言学家和心理语言学家们进一步考察了二者的心理现实性,其中最经典的实验范式当数由Matthew McGlone(马修·麦格恩)和Jennifer Harding(詹尼费·哈丁)设计的时间消歧范式。[4]实验人员首先向被试展示一系列陈述句启动刺激,这些句子要么采用的是自我移动视角,如“We passed the deadline two days ago”(我们两天前就错过了最后期限); 要么采用的是时间移动视角,如“The deadline passed two days ago”(最后期限两天前就已经过了)。然后,实验人员要求被试对一个内容为“The meeting originally scheduled for next Wednesday has been moved forward two days”(原定于下周三举行的会议现已被向前移动了两天,下简称“下周三的会议”)的目标时间歧义句进行判断并给出会议改期后的日期。这个句子之所以有歧义,是因为答案可以对应心理时间线的任何一个方向: 下周一或下周五。如果被试认为会议被改期至下周一,那么他被认为是选择了时间移动隐喻视角,此时的自我(观察者)静止不动,等待未来的事件向他靠近。相反,如果被试认为会议被重新安排在了下周五,那么他则被认为是选择了自我移动隐喻视角,此时的自我朝着未来的事件走去。[5]实验结果显示,被试倾向于按照与启动隐喻一致的视角作答,具体表现在,受自我移动隐喻启动刺激的被试更有可能回答“下周五”,想象着自己朝着“推迟”后的会议走去; 而受时间移动隐喻启动刺激的被试则更频繁地给出了“下周一”的回答,认为“提前”后的会议正向他们逼近。据此,两种时空隐喻的心理现实性得到了证实。
受经典时间消歧范式的启发,研究者们继续探究人们的时间视角是否还会受到个体差异、情感和语法等非时间因素的影响。事实上,除时间本身以外,空间思维、非指示性空间图式,想象中的运动、虚拟运动、情绪等都被证明对人们判断时间歧义句时选择的隐喻视角有所影响。例如,愤怒,和抽象的时间一样,是以空间概念为基础的。愤怒作为一种情绪和人格特质,会促使个体主动向某个目标靠近,这与自我移动隐喻中描述的自我状态不谋而合。基于此,有学者预测并发现,愤怒特质得分越高,就越有可能采用自我移动视角。[6]
尽管空间运动被证明与时间视角有关,但空间因素绝非起决定作用的唯一因素。另有学者发现,情感效价也会影响被试对“下周三的会议”问题的推断。[7]具体表现在令人感到兴奋(积极)的事情会更有可能使得被试采用自我移动隐喻,认为自己是在主动向该事情靠近; 而令人感到担忧(消极)的事情则更有可能使得被试采用时间移动隐喻,认为事情在向自己走近。这说明,人们在心智中对时间的概念化会受到一系列复杂因素的影响,毕竟时间是客观存在的,但人们对其的理解却是主观的。为进一步探索影响人们时间认知的其他个体因素,Sarah Duffy(萨拉·达菲)和Michele Feist(米歇尔·费斯特)将时间相对灵活,不受监管的英国大学生和时间受到严格控制的英国全职行政人员作为比较对象,考察二者在时间隐喻视角上的差异。[3]研究人员推测,在时间管理方面,学生享有更高程度的自主权和自由,这会使他们比全职专业人员感知到更高程度的个体主动性,表现出更强的采取自我移动视角的倾向。换言之,在日常生活中对时间掌控的自主性越强(如学生),就越有可能采取自我移动视角; 相反,若时间安排越僵化(如全职行政人员),则越有可能采取时间移动视角。为验证这一假设,实验要求学生和行政人员分别就“下周三的会议”问题给出判断。研究结果符合猜测,学生和行政人员对时间歧义句的理解差异显著: 行政人员中有28.9%的人选择了自我移动视角,该比例在学生群体中为60.6%,p<0.001。
二、年龄对时间视角的影响
虽然上述研究表明,学生和行政人员对时间隐喻视角的不同偏好与前者较宽松的学习安排和后者的较紧凑的工作安排密切相关,但除生活方式之外,学生和行政人员还在年龄上存在差距,而这一点已被证明会影响人们的时空映射偏好。已有研究发现,年长的西班牙人更倾向于认为“过去”在自己“前面”,“未来”在自己“后面”; 年轻的西班牙人则持有与之相反的映射偏好,更倾向于将“未来”置于自己“前面”,“过去”置于自己“后面”。[8]研究人员推断,二者在时间认知上之所以会存在对立,是因为他们的注意力焦点不同。年轻人(以学生为主)正处于人生旅程的起点,他们忙于考试,期待毕业,求职应聘,寻找伴侣。而站在年龄连续体另一端的老年人则将更多时间用于追忆往昔。换言之,不同人生阶段产生的差异性感受可能会导致年轻人与老年人拥有不同时间态度,进而产生不同的时空映射。为了验证该假设,实验人员通过时间图表任务考察了年龄对人们时空映射选择的影响。被试由学生群体(平均年龄25.64岁)和养老院的常住老人(平均年龄75.98岁)组成。结果发现,绝大多数西班牙年轻人(88%)选择“未来在前,过去在后”的时空映射,而同样的选择在西班牙老年人中只占到不到一半(46%)。[8]为进一步证实这一结论的可靠性,他们重新招募了两组西班牙被试(平均年龄分别为20.2岁和73.6岁)进行同样的实验。结果显示,尽管大多数西班牙年轻人(84%)仍然偏好“未来在前”的映射,但只有31%的西班牙老年人表现出相同偏好。[8]虽然前后两组老年人之间的平均年龄差只有2.38岁,但这足以使得二者在时空映射偏好上产生显著差异,第一组较年长的老年人比第二组稍年轻的老年人更倾向于把过去视为在自己前面,p=0.003。基于以上系列研究结果,时间焦点假设(Temporal Focus Hypothesis)得以被顺理成章提出: 人们在空间中概念化过去或未来方式应取决于他们的注意力焦点。在类似和后续的研究中,还有学者根据时间距离表达式的使用频率考察了波兰人的时间焦点,结果发现,年龄同样是重要影响因素。[9]波兰的年轻人(26—30岁)比波兰的中年人(41—50岁)更频繁地使用表示时间跨度更长的副词。综合以上两项实证研究可见,年纪越轻,注意力焦点就越可能放在未来,进而越倾向于选择“未来在前,过去在后”的时空映射。考虑到这一点,加之Duffy和Feist研究中学生和行政人员的平均年龄(35.67岁)在世卫组织标准下均被归为年轻人。[3]本文尝试进一步考察,学生群体是否会因为年轻,更加憧憬和期待未来,因而在时间上呈现主动向未来靠近的倾向,最终在判断时间消歧范式时更倾向于采用自我移动的隐喻视角? 研究开展的理据基于两个方面: 首先,尚无研究考察年龄与时间隐喻视角的关系,是否不同年龄阶段会因时间态度的不同而影响对时间歧义事件的判断值得探讨; 其次,尽管时间歧义范式被广泛运用于时间认知的实证研究,但鲜有探究其汉译版的歧义程度。是否歧义程度会在翻译过程中减弱甚至丧失尚不可知。据此,本文尝试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在对时间歧义句的判断时,年轻人是否更有可能采用自我移动隐喻,而老年人更有可能采用时间移动隐喻; 汉译版的时间消歧范式是否拥有与英文原版等同的歧义程度; 为何不同语言编码的同一隐喻存在不同程度的歧义。
三、 实验一: 年龄对时间隐喻视角选择的影响
(一)被试
被试分为老年人组和年轻人组。老年人组包括37名退休人员(女性17人)。年龄在60至73岁之间,平均年龄为66.43岁,平均已退休8.73年。年轻人组包括52名计算机和电子工程学生(女生22人)。年龄在18至22岁之间,平均年龄为20.38岁。所有被试均为汉语母语者。
(二)材料和程序
老年人组的退休人员新建一个微信群,实验人员在群里共享一份用Word文档编辑好的网上问卷。操作简单,被试点击打开即可阅读。被试可将答案输入对话框中发送至群里,或把自己的答案写在一张纸上,拍下来后发送给实验人员。年轻人组的学生则被召集到一间安静的教室里,用铅笔完成纸质问卷。所有被试通过微信获取红包奖励。问卷由两部分构成,分别是时间消歧范式和由此延伸出的时间感知问题。[10]第一个问题: 下周三的会议要往前移两天。现在会议是哪天举行? 第二个问题: 以下哪一个选项最确切地描述了你对会议改期后的感受? 我正在向会议靠近; 会议正在向我靠近。除了回答问题,被试还提供了年龄、性别、退休时长、学生学历等个人信息。纸质问卷由学生被试所在的班级任课老师发放,要求被试凭直觉快速作答。所有被试被告知实验目的在于考察他们对于开会的看法,答案无所谓对或错,无修改必要。被试填写完毕后,研究人员收回所有问卷,有效问卷共89份。结果放入SPSS 25.0中进行分析。
(三)结果和讨论
表1 不同年龄组的消歧结果和时间感知
为明确实验一中被试对时间歧义范式理解的一致性是否源于汉语的独特语言模式,实验二将对比汉语双语者对消歧范式的汉、英两个版本的解读。如果汉、英两个版本引出的回答趋于一致,那么说明汉语作为母语对第二语言英语的影响较大,如此以至于直觉上将“向前移动”与“更早”相对应; 但如果汉语译文引出的“下周一”回答显著高于英语原文引出的同样回答,则说明不同语言存在固定模式和独特性,在翻译中不可避免会导致某些意义的改变或丧失,导致时间歧义范式的歧义程度在被译成汉语后大大减弱。
四、 实验二: 语言对时间隐喻视角选择的影响
(一)被试
50名英语专业三年级学生参加了实验。其中25名被分到英语组,年龄在20至21岁之间,平均年龄为20.44岁。余下的25名被分到汉译组,年龄在19至22岁之间,平均年龄为20.28岁。
(二)材料和程序
实验材料和过程与实验一大致相同。问卷由“下周三的会议”问题和时间感知问题构成。英文组拿到的问卷为英文版,汉译组拿到的问卷是中文版。实验分别在两间安静的教室中开展,由各班任课老师分发问卷并指示被试写上自己的性别和年龄,快速用直觉作答。被试还被告知实验的目的只是为了了解他们对开会的态度,答案无所谓对错。实验人员共收取有效问卷50份,将结果录入电脑,使用SPSS25.0进行分析。
(三)结果和讨论
表2 不同语言组的消歧结果和时间感知
五、综合讨论
人们对抽象事物的理解需借助更具体的事物,形成基于隐喻的思维模式。[11]已有研究表明,时间概念的加工离不开对空间图示的参考。但除了空间中的运动,时间的具体表征也会受到非空间因素的影响。基于前人探讨年龄对时空映射偏好影响的结论,本文借助时间消歧范式和时间感知问题首先考察了年龄因素是否和如何影响汉语母语者对时间歧义句的判断(实验一)。结果表明,年龄对时间视角的选择会产生影响,具体表现在,年龄越长,就越倾向于采用时间移动视角; 年龄越轻,则越有可能选择自我移动视角。对此的解释是在时间认知上,老年人更容易追忆往昔,将主要的注意力焦点放在过去。这种时间态度在空间上可模拟成自我面向过去,被动地等待着未来的靠近,和时间移动隐喻中描述的自我状态如出一辙。而年轻人则恰恰相反,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怀揣远大抱负,自然而然将注意力焦点投向时间轴上较远的一端。这种时间态度在空间中会呈现出自我面向未来,主动向未来靠近的空间图示,和自我移动隐喻中描述的自我状态毫无二致。总而言之,该实验结果支持“时间焦点假设”的猜想,为其合理性提供了进一步佐证。基于实验一中被试对消歧范式给出的“一边倒”回答,实验二聚焦语言对时间隐喻视角的影响,结果发现,英语编码的时间消歧范式的歧义程度明显强于其汉译版,从而证明不同语言有着自身的独特性和固定模式,而这些特征可能在翻译中减弱甚至丧失。需要指出的是,实验一中的学生被试选自计算机和电子工程专业,该类专业因为长期沉浸在先进技术、人工智能等与未来相关的氛围中,对未来关注更多,因而具有更强的将未来置于自我前面的倾向,形成“未来在前”的时空映射偏好。而与与此相反的历史或考古专业的学生,他们则因与过去有关的事物频繁接触而偏好“过去在前”的时空映射。因此,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挖掘学业或职业背景对时间隐喻视角的影响,比较分别从事以未来和过去为导向的专业或职业的群体如何解读时间歧义句将会对影响时间认知的个体差异提供有益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