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座山,一个寨,三户人家两杆梅
——唐梅写生记
2021-04-26撰文刘元堂
撰文=刘元堂
刘元堂《恨徐青藤未见吾写此之痛快耳》 178×96cm 2021年作
云南省大理州永平县,西依澜沧江,中傍博南山,层峦叠嶂,草木丰茂。县西南有一座山,叫打鹰山。山阴有一个很小的寨子,名阿腰寨,寨子里有三户人家与两杆老梅。
两杆老梅
那是一株非常老的梅树,老得连整个主树干都腐烂了,中空的树洞,可以躲进一个壮汉。靠仅有的半圈树皮从地下汲取养分,顽强地支撑着繁茂的枝干。古梅原有四杆,一杆早折,时间无考;一杆前几年才折断,伏在地上,依然如蛰居的古龙。
元旦一过,两杆梅便开了满树的白花。至五月,已是青梅满枝。及熟,用筐子摘了,足足两百多斤呢!
前年梅开,梅香引来了蜜蜂,也引来一位四处寻梅的画家。画家瞠目结舌,围着古梅直转了数十圈,直呼“古梅观止!”——他见过元梅,见过宋梅,却从没见过如此老态龙钟的古梅。“这是一棵唐梅!”他断言道。
对画家的断代,人们半信半疑。县里的领导,请来省里的植物学专家,用一大堆先进仪器对古梅进行测试,结论是这梅要比唐朝还早哩!
无疑,这是国内最老的梅树。
于是,在梅树的一侧,立起一块石碑,碑阳刻着画家亲笔所题“唐梅”二字,汉隶体,古意盎然。
老人
2021 年新年,我来访那两杆老梅。原本苍翠的打鹰山山顶,大半已被新建的水泥厂削平,裸露着黄色的伤口。新开的山路上,轰鸣的罐式货车来来往往。尘土飞扬中,我看到厂房上写有“全国十大水泥品牌”的标语。
还好,半山腰的阿腰寨,依然保持着本原的状态。一栋华丽的三层现代楼房,乳白色的墙面瓷砖,在云贵高原刺眼的阳光中,以及周边的二层老式云南民居、牛棚等衬托下,分外耀眼。楼前路边有几株三米多高的仙人掌树,树龄已超百年。房后与两侧是梯田,田埂尽植芭蕉,绿意如春。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大爷怀抱草料,正在牛棚前喂牛。一只出生不久的牛犊子,撩着蹄子,欢快地追赶着一群鸡。
那两杆老梅,就在楼房的右侧,远远看去,黝黑的半边树干单薄而无力,树头有摇摇欲坠之感。
笔者与唐梅老人合影
见来了陌生人,老人家热情地迎上来,嘴里说着难懂的方言,眼神里尽是慈祥与善意。同行的昌睿献上一支香烟,老人家猛吸了几口,指指那株古梅,然后朝背后的山坡比划了一个大圈,豪气地说:“这些,都是我家的!”他的老伴,佝偻着身子,从屋里提来一壶开水,边给我们倒水,边说:“绍丽,去山那边妹妹家杀年猪了!”
杨绍丽
第二天带来写生工具,开始画唐梅。
刚赶到阿腰寨,便见一位红衣女子正在车库边,用水枪清洗一辆皮卡车。女子穿着时尚,身材挺拔,虽然同样有着当地人紫红色的高原脸,却气质优雅。她便是那两位老人的女儿,三层楼房的主人——杨绍丽。
刘元堂《古梅必邻善人居》125×250cm 2021 年作
在当地,男女婚嫁的去向,全靠双方的经济条件决定。男方富裕,就把女子娶回来,孩子随父亲姓。女方富裕,便把男子娶回来,孩子随母亲姓。一切都自然而然,科学而民主。杨绍丽的父亲,便是“嫁”过来的。其丈夫,同样是“嫁”过来的。因此,她便成了杨家的当家人。
杨绍丽会讲普通话,性格开朗,又是同龄人,交流起来轻松而顺畅。杨绍丽告知,明洪武年间,杨家自中原迁居此地时,古梅便存在。据老人回忆,除了断了两杆,古梅年复一年,几乎无多变化。自己小的时候,与表哥玩耍,时常会躲到梅树洞里。去年疫情期间,北京的唐建老师被困杉阳镇,天天来画梅。某天突然发现,树洞里竟孵化出一窝小鸡呢!
她的丈夫,买了一辆大货车,在山顶的水泥厂跑运输,收入不菲。十六岁的儿子,则在昆明读书。“我儿子一米八了!”杨绍丽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幸福。
临近傍晚,杨绍丽非要回屋为我们做两个煎蛋。“我们这里的鸡,才是真正的跑山鸡!鸡蛋好吃着哩!”我却对其门前的一株铁皮石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南京家里也养了两棵,瘦瘦弱弱的,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童。而这一棵,粗壮茂盛,生机勃勃。杨绍丽见状,解释道:“这是我表哥从山上挖的,还有两棵,但是悬崖太高,只能等他回来才能去挖!”
“你表哥?上午来过的那位?”我问。
她答道:“上午来的是大表哥,我说的是二表哥!”
两位表哥
那天上午,表哥来看我们画画。细瘦身子,紧绷的脸上写着一股浓浓的忧伤。见我看他,慌忙将眼神移开,匆匆离去。
刘元堂《墨遇寒香亦开花》 68×35cm 2021年作
刘元堂《篆籀 ·古隶不如唐梅老树皮》 178×96cm 2021 年
唐梅下面,顺着坡势,开了一块四亩见方的田地。表哥的房子,就建在田边。
表哥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离婚,第二个病逝,第三个跑了。还好,第二个老婆给表哥生了一个儿子,虽有先天性心脏病,却给表哥带来希望与快乐。然而,就在几个月前,十三岁的儿子也病死了。
我请杨绍丽带我们去表哥家看看。两幢老式的房子略显简陋,却被表哥收拾得干干净净。对我们的来访,表哥很高兴,在院子里摆了小凳子,请我们坐了,又拿出一种小小的山核桃招待我们。表哥话极少,暂时没了愁容,很开心的样子。杨绍丽指着地头说,那边还有一棵梅,是唐梅的子孙。表哥便带我们去看。那是一棵百余年的梅树,长势旺盛。表哥摘掉梅树上绿色的寄生草时,我看到他单薄的衣服,以及因没穿袜子而冻得发紫的脚。我问他:“大哥,想不想再找一个老婆!”他果断地摇摇头,决绝地说:“不找了!”
离开表哥家,我发现地头有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低矮逼仄,门前杂草丛生,与周围的房舍极不和谐。在云南永平,我去过很多人家,家家都很宽敞,且牛棚、鸡窝、猪圈等一应俱全。对这间小房子,我却猜不出其用处。于是去问杨绍丽,她说:“那是我二表哥的家,刚才是大表哥。二表哥嫁到别的寨子,几年后,那女人却和别人好上了。后来离了婚,他一无所有,真是可怜!只能常年在外打工。过年逢节回来,只能住在这间小房子里……”
直到我离开云南,二表哥也没回来。但我一直在想,那么小的房子,只够按下一张床,如何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