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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鱼

2021-04-25林诗雅陈木小

中学生天地(A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皮牙刷鱼缸

林诗雅  陈木小

最近,我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条鱼。清晨,我带着倦意在牙刷上挤歪了牙膏,当我拿起牙刷时,眼见着黄豆大小的蓝色牙膏跌进了盥洗池。我将牙刷衔在嘴里,抓起倒扣在池边的花洒,往脸盆里放热水。深秋天冷,卫生间里慢慢地腾起水汽,水汽撞在冰凉的镜子上,镜面便蒙上了一片白雾。我关掉热水,开始刷牙,这时候因为早起而朦胧的视野才逐渐清晰开阔起来。这个狭小空间中的白雾正在渐渐变薄,镜子前的小水珠缓缓滑落,我望见镜子里的自己时被吓得一怔,在这透明而坚实的界限之后,因为好奇向前张望的我,仿佛一条深海的鱼拨开水面迷雾溯流而来。

我随手在镜子上抹开了一块清晰明亮的区域,将自己的影像投进这透亮的框里,我看着自己:好像也并不像一条鱼。我的样貌一如往常,如果非要说有些变化,或许是因近来睡眠不足,常常眯缝着眼睛,再加上天气干燥,眼周皮肤的纹理才稍显痕迹。

“陈陈,你洗漱好了吗?”室友轻轻叩了一下卫生间的门,我忙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一边弯下腰去漱口一边伸手打开门。

“你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问我,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和她对视一笑,便匆匆地往外走去。

前些天,室友小鲜买了四条观赏鱼,她说这叫燕鱼。这些鱼儿在桌上的小鱼缸里吐着泡泡,彼此似乎并不熟悉,相互之间躲避、谦让,前后逡巡,在身边搅动起微小的波澜。小鲜刚把鱼带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兴奋,我在卫生间里隐约听见她说我们宿舍和鱼缸像是俄罗斯套娃,随后便和其他室友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

我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冲我招招手:“陈陈,快来看我的鱼。你看这条像不像你?”她手指抵着玻璃,燕鱼们一时窜逃开来,我无法捕捉到她指的那条鱼,诧异地望着她。小鲜着急地说:“就白皮黑斑的那条呀,笨笨的,很像你吧!”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们就一同笑起来,在这种气氛下,我只能低下头,很配合地勾起嘴角。

那天吃完晚饭后,我回到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小鲜的桌前欣赏她的燕鱼。“白皮……黑斑……”我看见了那一条,小小的,似乎和其他的鱼没有什么区别,像一个灵动的三角形,腹鳍与尾巴如游丝一般透明。“和我哪里像了?难道是因为这些小斑点吗?”我嘟囔着,挺起身照了照小鲜柜子二层的化妆镜,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生出一些深色的小斑。

在镜子前凝视了几分钟,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很乏味,不由得皱起眉头,骤然起身,回到自己床上开始看书。我疲惫地将书本搁置在胸口,思绪四处飘散。我要真是一条鱼也好,自由无拘束。

今天是我第二次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其实人和鱼源自同一个祖先,要找出相似点太容易了。”我对自己说道。这阵子我无法避免地常去盯着那些鱼,我坐在桌前,眼神像追光灯般锁定那条白皮黑斑的燕鱼。它就好像是一切的中心,黑白的花色映在水中,透过玻璃的折射和凹凸不平墙壁的漫反射,形成的影子笼罩着它身边的小鱼。这条燕鱼只是轻轻地拨一下尾巴,水面便一皱,周遭的影子也随之颤了一下。

我很沮丧,因为这段时间我总忧虑着一些无聊的小事,比如脸颊上的小斑点。我叹了口气,再次往小鲜的镜子里张望,左眼下眼睑处又多了一个小黑点。“如果人像鱼一样,以斑为装点,多好。”我用拇指和食指掐着自己的下巴,在镜前左右转头,发现自己的眼距实在不窄,随后又窥见自己侧脸的曲线颇不流畅,我定格下来,斜着眼睛,瞥了好一阵,意识到自己非但山根低,面中也不饱满,这些微小的面貌特征都使我看着像一条扁平的鱼。

察觉到这一点,我气恼地敲了一下桌子,鱼缸里的鱼儿们开始四下逃窜。“烦死了,”我抓起小鲜桌上的鱼饲料,一下子朝鱼缸里倒了许多,“撑死你们算了。”但放下包装袋后,我随即感到背脊有一股热意在向上冒,仿佛有蚂蚁在啃噬我的皮肤,直叫人焦灼不安。我慌忙将手伸进去捞起多余的饲料,搅得水浑了不少,于是又抱着鱼缸去卫生间换水。在那个潮湿又昏暗的地方,我和这几条没有思维的鱼对视了一阵。我想,我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它们在扑腾的时候,将自来水溅到我身上。将鱼缸放回小鲜桌上后,我擦干了酸疼的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陈陈,你给鱼换水了吗?”

“是的。”我尽力提高自己的声音,扯起袖子在脸上乱擦一通。

“看来你挺喜欢这些小鱼的。”

“还好吧。它们挺漂亮的。”

那个夜晚,我梦见一个白点。当我靠近白点时,它的边缘逐渐柔和起来,变成锥状,又变成纺锤状,最后变成鱼,那是一条光洁异常的鱼,身上没有任何斑点。

最近,在教室里、街道上,我常常凝视人们的面容。在正面,我计算她们的眼距;在侧面,我关注她们的面部曲线。远时揣摩神态,近时细察皮肤纹理。我的头脑总会不由自主地拼凑一种面孔,那是一种以人类的五官和鱼类的造型组合的面孔。当我仔细窥望的时候,这种面孔就散开,变得模糊,即使我努力逃離,还是会被那些膨胀的影像笼罩,正如鱼缸里投射出来的黑白光晕。

偶尔身边朋友会注意到我炙热的目光,她们探过身来问我:“陈陈,看什么呢?”我总是慌忙低下头去:“没什么。”我几乎要将自己脚边的地板踢出洞来,我期待她们尽快走开。他人的目光、公共场合的摄像头,甚至一些路边停泊车辆的后视镜,让我开始恐惧被凝视的感觉。我希望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我,没人可以发现我脸上的小斑点。

周末的时候,室友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我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我一个人在教学楼后的一块草坪上躺下。秋天,白日的阳光干而凛冽,天是白色的,空空的。我眯起眼睛,有一些飞蚊在晴日的空气里浮现,像是一串温和的气泡。线性的阳光交织成罗网,干燥的风拂过我的面颊,带来像蛛丝般细密的触感,又像潮汐的翻涌与拉扯。

那个午后,我感觉自己确乎成了一条鱼。我在空气里浮沉,再不能落到地上。我会是鱼吗?我闭上眼睛遐思,却浮在风里睡着了。

傍晚醒来的时候,我的脸颊与后颈上潮潮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暮色将至,空气湿润了起来。

“陈陈,你去哪儿了?”

“我在西区的草坪上睡了一觉。”

“你不冷吗,这样的天气?”

我没有回答她们,而是用片刻的沉默结束彼此的寒暄。我走到小鲜身边,忸怩地问:“小鲜,你觉得我像条鱼吗?”

“什么?”

“你以前不是说有条燕鱼很像我吗?”

“它们前两天病死了,我都不记得是哪条了,”她说,“不过,我们每个人都是鱼。”

她从柜子上拿下她的化妆镜,直接放在我眼前。由于挨得太近,眼神失去焦点,我什么也看不清,伸手拿着她的镜子,像老人读报一样逐渐移远,直到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模样。小鲜趴到我的肩上,用手指对着镜子里的我指指点点。

“你最近眼睛没有以前那么有神了。”

“最近休息得不好,有些焦虑。”

“像燕鱼生病时的眼睛。”

我一个激灵,偏过头往阳台外望去,使劲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黄昏的霞光如同金色的海水漫进房间,没入我的瞳孔,宿舍里四个人呼吸的声音像水中上升的气泡破碎时一般轻柔。有风吹过,像过去的几千天一样,而我仿佛刚刚浮出水面,第一次嗅到阳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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