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

陈潇骅　陈木小

晚读的时候，风吹进教室。我总能从凉风里闻到油画棒的味道——各种颜色的油画棒。我记得只有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才会用油画棒作画，大家的线条都颤抖着，像小羊站不稳的腿，和年龄相吻合。

到了初中，大家不谋而合地都不用油画棒了。第一节美术课只有我带着被用旧的油画棒，我看见同学们小心翼翼地握着水彩铅笔，脸上带着婴儿肥，画出的线条清晰稳定。

我只能攥着油画棒——用和别人握彩铅完全不一样的姿势。美术老师走过来问我怎么没有带彩铅。我心想：“这是第一节美术课，你都没讲过要带彩铅，我怎么会知道？”但我没讲出口，因为别人都像听过预言一样带了彩铅，我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小傻瓜。所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要带彩铅。美术老师“哦”了一声，说下次要记得哦，初中了，我们不用油画棒了。

初中不用油画棒，用彩铅。我迟钝地知晓这件事，也兀地怀念起小时候养的乌龟。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宠物龟。它被标着很便宜的价格，买它时老板还赠了我一个小鱼缸。那只龟老是趴在鱼缸壁上吐泡泡，我怀疑它是不是不会游泳。自从有了这只龟，我妈叫我起床就容易多了。她会骗我说，乌龟怎么在你脸上爬呀！我可能没有感觉到，但还是会马上睁眼，发现脸上除了口水渍啥也没有。我松口气，但这一折腾，就睡不着了，于是便跑到客厅看乌龟。它四只脚张得很开，漂在水上，我觉得它一定在装睡。现在回想起来，那画面有种类似浮萍的美感。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忘了具体有多久，那只乌龟不见了，客厅里的鱼缸却还在。我问我妈，龟呢？她说送去寺里放生了。

那我是不是见不到它了？

沒有啊，它每天晚上都会来看你的，只是你一醒它就跑开啦。

哦，是这样子的。

后来妈妈带我去寺里看乌龟。“看啊，那是你的小龟。”她指着一群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的乌龟对我说。我点头，其实我根本没认出来。

风吹久了，除了油画棒的气味，还有小心翼翼、被强推过来的香气，闻着是不情愿的。往窗外看，是走廊前的桂花树开花了——十月了。

桂花开得很局促，蜷缩着彼此挤挨在一起。高一的时候，我天天从这些桂树前走过，却没怎么注意。直到分完班，我才从树上挂着的牌子知道这些桂树是02届的学长种下的，每块牌子上都有一句寄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年轻没有失败”，听起来有点俗套。可我想那些学长大多已经工作、结婚甚至有了孩子，早就过了少年游的时间，踏入中年，为琐事缠身，焦头烂额。我有些不愿去想象这些事，就像不愿意去想被我束之高阁的油画棒和早已遁入佛门的小龟。而当年他们种下的小树苗如今都亭亭如盖，枝干苍虬。他们还能不能记起当初种下的桂树和寄语呢？

年轻是没有失败的……

学校食堂到11月就会供应火锅。其实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火锅，那只是一个很浅的铜锅，外底被烧得蓝蓝的，两只锅耳也被油烟熏得黑腻腻，里面除了不多的牛肉或者猪肉，还有一些不定的配菜，比如萝卜白菜之类的。就算这样，火锅在贫瘠的伙食中仍有很大的魅力，要想吃到它，得在前一天就预订。

我被同学拉着同去。一双双筷子在锅里翻飞搅动，菜上的油水转移到筷子上，又表现在各自主人脸上。每个人脸上都有湿汪汪的油光，神色也润泽起来，大声说话和大笑都仿佛被那油光润滑得没有阻力，恣意爽朗。这或许就是吃火锅的正常状态。但我认同人的悲欢的确互不相通，我只感觉牛肉好嫩，白菜和萝卜甜丝丝的，会出水。

你怎么不讲话呀！我突然被问，场面上的油光凝滞了一下。

只是单纯不喜欢讲话呐，我很喜欢和你们一起吃饭的！

周围几张脸这才又焕发出油光润泽的样子。

我是擅长咀嚼和沉默的。社交对我而言就像西餐最后的甜品，黑森林很好吃，但我完全做得到不吃，何况我还对巧克力有点过敏。

去年的寒假，硬是被拉长了两个月。一开始觉得新冠疫情好吓人，看见红色和灰色的数字上升就紧张得不行，到后来也只能慢慢变成该吃吃，该玩玩。

其实疫情期间的生活让人懈怠不少。不用每天挣扎起床，不用闭着眼穿衣洗漱，晚上也不用熬夜与作业死磕，甚至还可以躺在床上上网课。这都是上高中后没享受过的，我觉得我找到了一点时尚杂志里讲的“慵懒气质”。空出来的无所事事的时间，可以聊微信，刷微博，打游戏，把没看完的韩剧看完，这些平时被压得根本不能抬头的东西全涌出来了。学习变成一块被隔离开的飞地，就像被隔离的城市。

等复课返校，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高二了。在2019年的夏天之前，缙云中学对我而言更像是座充满诱惑的迷宫，我在围墙外徘徊跳高，只瞥到园内的深不可测。当大门轰然对我打开，我才流露出惊喜的神色，迫不及待地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惊喜就变成类似踩空的感觉，惊吓退去后再翻涌上来的是充斥着无力感的愤怒，有对自己的，也有对其他的。往哪边走可能会踩空，我看不出来，那些陷阱却虎视眈眈，一如既往。

学业并没有因为选好科目就变温柔。语数英政史地，六门学科像六把锉刀，不停歇地、卖力地磨锉我。一刀一刀，持之以恒地磨平我的山峦。

我突然可以理解被愚公移走的那两座山的感受了。它们还留下一道道锉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但这些痕迹像抽象画里的笔触，在打光下不动声色地存在，隐隐作痛。

班上有很多外地来的同学。B从他家到学校要坐很久的大巴，常常背着大包小包在两点间艰难穿梭，他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我问他为什么要来缙中读书。他只说缙中好啊。“啊”的音调肯定地上扬，不容否定。我明明是个缺乏认同感的人，这一刻却有那么强的自豪感在内心升腾，推我撞向印着“缙中人”的烙印。

“来这里读书不辛苦吗？会不会有背井离乡的感觉？”

“当然辛苦啦，来学校、回家都很麻烦。”他踩着我的话尾说，但语气里没有抱怨的成分，只是很平常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现在这么轻松说出这些话之前有没有崩溃过，也不知道除了大包小包，他是不是还背着其他东西。但我想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在碰壁，但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变坚忍，能向前冲。

这是一个重构的过程。迷宫是不会变化的，我能做的就是把坍塌的重新树立，对树立起来的继续摸索，不厌其烦。就像白乐天曾写过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那些被烧成灰的过去、锐气、梦想、美好、自由、勇气和信心，被风吹到空中却开始闪闪发光，长久不消散。然后有一天，它们落到地上再全部长出来，水草丰美。我重新用油画棒画画，还可以在寺里认出小龟。桂花也香得大方不畏缩，和学长说的一样，年轻当然没有失败。被隔离的飞地、城市又繁荣昌盛，像我表面的锉痕渐渐消失，再现金属锐利的光泽。

一切一切，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