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
2021-04-25黑陶
黑陶
我坐着。身旁是倒卧的、被削去了半个头颅的硕大石狮。因为早晨露水的缘故,白花花的粗糙石狮,浑身湿漉漉的。太阳升起来了,一枚草叶的微小阴影打在石狮身上,阴影中间,是一只濡湿的、一动不动的青色蚱蜢。
前面就是喧杂的集市。提篮,挑着的箩筐,鼓胀的印有红字的化学编织袋,深蓝和藏青的人群挤动。到处是竹笋,粗圆的、未剥去箨衣的沾泥竹笋,滚落在地上或筐中。沿街的豆腐作坊,不斷蒸腾的团团热气,就像神话《西游记》中的无穷祥云;整板耀眼的豆腐,被吆喝着端出来,黄豆的发热香气一直弥漫至街的拐角。肉墩头是露天的,截断并被剖开的巨木(甚至没有去掉苍黑的树皮),做了案台。黑壮的屠夫,挥舞阔大弧形的斩肉刀,鲜红、细碎的骨渣,由此像礼花一样四处飞溅。从肉墩头前走过的细瘦老太,一边走一边总是留神她的竹篮——左臂挎着的竹篮里,是一只被草绳缚住了双脚的锦绣公鸡。“咕咕咕”脖间滚动声音的公鸡很不老实,每次欲将红冠的鸡头伸向篮外,每次都被老太嶙峋的右手执拗地按回了篮中。我留意很久的那个站在街中的男孩,终于响亮地哭了。拖鼻涕,一手拿着咬了半根的油条,穿皱皱的暗红毛衣,也许是发现大人不见了,他尽情地放开嗓子。集市人群中男孩的哭声,和突然晃射的阳光同样灿烂。
越过丛林的山峰,君临的太阳使此时所有的阴影变得强烈、浓郁:石狮的阴影,叶片的阴影,竹篮的阴影,肉墩头的阴影,男孩的阴影,雕花门楣的阴影,残破高墙的阴影,一条街的阴影,整座山中乡镇的阴影……
隶属于南方崇山峻岭中的一个省份;隶属于中国,缓缓转动中的地球上的中国。
然后,“2万或2.5万英尺高的天空总是蓝的。然后蓝色停止,深一点的蓝色接手,越来越浓。130英里以上的天空是黑色的。星星、银河、星云、星团、无线电波银河系,亿万光年之远,几乎完全布满气体和星辰(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著《事象地平线》)”。
(张秋伟摘自《文苑·经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