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2021-04-23梁晴
梁晴
我一直不相信鸟会说话,因为以前家里买过一只鹦鹉,至死都一声不吭。有一次陪母亲去看眼疾,不期然发现医院对面新开辟了一个很大的花鸟市场。我走进一家卖鸟的店,向一大排的鹩哥发问:“你们谁会说话?”不料鸟笼未见有什么动静,却是上上下下都有“人”在踊跃答话:“我会说话!”“我会说话!”
这真是太叫人惊喜了!我母亲当即决定买一只回去。可是没想到鹩哥的身价太高了,我们只能暂且抱憾离开。
后来我弟弟专程去买了一只年幼的鹩哥回来,从头开始训练它说话。它最早学会的是“你好”,完全是我弟弟的男中音,绅士味儿十足。
这只鸟叫“爷爷”叫得最是千娇百媚。我父亲平生不爱宠物,现在他成天忙着和鸟儿应答:“爷爷!”“哎,鹩鹩!”“爷爷!”“哎,乖乖!”
它说得最好的一句话竟然也是“我会说话”,发出的声音像播音员一样字正腔圆。
母亲教它念唐诗:“春眠不觉晓……”鹩鹩偷工减料成“春眠晓”,腔调倒是力求吟哦,母亲只好同意让孟浩然的五言绝句缩水。
这只鸟儿骨子里是有点儿调皮的,不知什么时候,它学会了我妹夫的一句南京腔普通话:“我要吃饭!”“饭”字的发音为“放”,于是经常听到它得意扬扬地大声宣告:“我要吃放!吃放!”
有一次,我正低头为它加食,它注视我片刻,忽然寒暄道:“啊,吃过啦?”
这只鸟无疑是我们全家的宝贝,更是我母亲的心肝。有一次,保姆喂完食忘了关鸟笼,鹩鹩不辞而别,我母亲站在陽台上望眼欲穿,午睡时间也不肯回屋。这时候对面那幢楼的单元门开了,一位女士出来遛狗,只见她的两条大狗出得门来,一头扎进路边的灌木丛,尾巴拼命地摇,然后其中一只叼了个黑东西蹿出来。
我母亲失声大叫:“那是我的鸟!那是我的鸟!”
鹩鹩奇迹般地失而复得之后,很快就由惊恐不安恢复到了原先的衣冠楚楚和滔滔不绝。
母亲后来因糖尿病导致肾衰和眼底病变,每逢需要下楼走动,我父亲就负责推轮椅,我负责提着鹩鹩的鸟笼。我们刚在小区花园里散完步找处长椅坐下,鹩鹩就立刻大声地、不厌其烦地开始了它的“语言秀”。这时候小区里的大人孩子越围越多,大家不停地惊叹、不停地大笑,导致鹩鹩将骨子里的“人来疯”发挥到了极致,母亲开心当然也是毋庸置疑的,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啦!
我们楼下的邻居于是也想养一只鹩哥了,他们说:“养鸟比养狗有意思多了——狗又不会和人对话。”
不料随着我母亲去世,鹩鹩变得寡言起来,后来难得发出声音,吃得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显出站都站不住的样子。我把它从笼子里取出来抱在怀里,用毛毯裹住为它取暖。它把小脑袋靠在我胸口上,眼睛微微闭合,很舒服地打起了瞌睡。当天夜里,它慢慢地变硬了。
数九寒天,我弟弟开车带它去了母亲的墓地,很费劲地在冻土上刨了一个坑,把它埋在了母亲的脚前。
鹩鹩就这样被我的母亲带走了。
(孤 山摘自《意林·原创版》2020年第11期,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