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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寒江雪

2021-04-22俞妍

长江文艺 2021年4期

俞妍

1

插画/张亮

临睡前,绮云接到兰姐的电话,问她明天是否有空。兰姐说,她出租的单身公寓顶棚发黑了,明天做集成吊顶的人上门来干活,想请绮云去看管。绮云答应了,她没有说原本打算去小马影院看《海上钢琴师》。

窗外,路灯闪耀。桥城的夜像个荷尔蒙过剩的小子,有挥洒不尽的热情。过了十一点,路上还有年轻人叽里呱啦成对成群地晃荡。隔壁房间,姑母已响起鼾声。兰姐说,她老妈特能睡,只要她的床边不放炮仗,老太太绝不会醒。绮云很羡慕姑母,她的睡眠障碍已整整六年了。刚开始的时候,陆俊跟朋友一起去黑龙江做棉拖生意。之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亏了钱回来,陆俊却失踪了。绮云追问朋友出了什么事,朋友不得不告诉她,陆俊和一个女客户在一起了。

绮云就是那时启用安眠药的。彼时,绮云还与陆俊的父母住在一起。二老在家里小心翼翼看绮云的脸色,却在邻居亲友中散布难听的话。绮云知道,他们的矛头老早指向她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五年,还没搞出一个孩子来,绮云早成千古罪人了。

整整一年,都没有陆俊的消息。一个人如果想要离开你,即便你有孙悟空的本领也是徒劳。那一年里,绮云先是回娘家住了一阵,后来干脆在培训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绮云在那里做培训教师已有三四年了,之前她曾在姚镇中学教科学。与陆俊结婚时,绮云是姚镇中学的代课老师。

来到桥城帮兰姐,已有幾个月了。兰姐做了二十年的书商,专门推销学生资料。去年下半年,头脑发热,与人合伙开了一家书店。桥城这样的小县城,已经有了新华书店,文轩书店,还有各大商场里的小书店,兰姐的兰馨书店没几个月就显出颓败迹象。为了拯救危机,兰姐在书店二楼开了培训班,聘请几位资深的培训教师招揽人气。绮云也被叫来帮忙,还让她住在兰姐的老妈——绮云的姑母家里。兰姐真可谓一箭双雕,少请了一位老师,还顺带了一个保姆。晚上给姑母做饭,伺候姑母睡觉,就成了绮云的事。而绮云觉得能拿一样的工资还不用交房租,算来也不亏。

只是换一个地方,绮云的失眠并没有改善。每每过了十二点,还没有睡意,她又不得不启用安眠药。其实这些年,她早没有为自己的婚姻焦虑了。她相信,那只是习惯性失眠,就像一只猫,睡前总要喵呜几声,以示自己并不孤独。

2

雅茗苑坐落在桥城的文汇路上。当年,兰姐购买单身公寓时,这里还没什么人气。不想五六年后,俨然成了文化商务中心,单身公寓也成了抢手货。

按兰姐的意思,绮云先去找物业。兰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个租客的名字,只知道他叫什么泉的,自称泉先生,老家也在姚镇,现在文化商务区做工程。因为大家都忙,具体事务,兰姐都拜托物业大姐办理的,水电费呀房租呀,也是物业大姐代收后转过来的。

绮云找到物业办公室,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才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她要找的那位大姐出去了。年轻人把大姐托付出的钥匙给了绮云。绮云拿了钥匙乘电梯到31楼,两位做吊顶的师傅已站在3108室的门口。

门开的那一刻,绮云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她看到了一张大床,床边阳台口悬挂着的男人内衣。“进来吧。”绮云用近乎女主人的口气招呼道。两位师傅拖着切割机之类的工具进了门。

开灯,房间亮堂起来。里面的家具与物件一目了然。单身公寓的格局基本都这样,床对面是写字台,上面搁着饮水器茶具茶叶和各式保健药品。34寸电视机挂在墙壁上,下面是白色电视柜,旁边摆着几个便捷的箱子,鞋子纸巾酒瓶子都排列整齐。床的另一半是乳白色的大衣柜,手把上挂着一个毛绒大嘴猴。大衣柜前有一张玻璃餐桌,两把橘色椅子塞在桌底下,似乎极力隐藏它们的艳丽。

抬头打量了一下。卫生间的石膏吊顶大面积潮湿,靠近门口的边缘处已全部发黑,散发出一股下水管的腐烂味。窄脸师傅用手指一戳,石膏板就出现一个凹坑。“先拆掉……”他回头对一起来的平头师傅说。平头师傅从门外扛来不锈钢简易梯。绮云赶紧抢救出卫生间的洗漱用品,牙杯牙刷,洗头膏沐浴露,还有各种各样的男性护肤品。

最后拎了块搓澡海绵搁在外面灶台的电磁炉旁,绮云忍不住暗笑起来。

3

两位师傅开工后,绮云坐在玻璃餐桌前翻看带来的书。她带的是日本女作家小川洋子的《他们自在别处》。里面的几个短篇,都算不上是故事,读来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听到一段空灵的古琴声,正在痴醉时,琴弦却突然绷断了。

书是叶老板推荐的,叶老板跟兰姐合伙开书店。兰姐说,叶老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一度在高中里做过语文老师,后来才做了书商。其实,兰姐不说,绮云也看出来了,一个人读不读书,都挂在脸上的。有一晚,他们与一个书友会聚餐,饭桌上少了一双筷子,兰姐招呼服务生拿一双过来。一个小男生手捏筷头递过来,兰姐当场大叫:“你怎么可以这样拿,一点都不懂规矩……”小男生窘得满脸通红。绮云发现叶老板蹙着眉,拍了拍兰姐的手臂。

“他是读书人,不会撒泼,我是商人,没那么好修养。”那日散席回去,兰姐在车里嘀咕着。她喝多了,总爱胡讲一气。她说别看叶老板人高马大的,心思比女人还细。她凑近绮云的耳朵说,叶老板经常跟书友会的女会长诗词唱和。据说,女会长办公室里挂满了叶老板的诗词书法。兰姐对着绮云挤眉弄眼,绮云笑着摇摇头。

叶老板请绮云帮忙照顾他的老母亲,就在前不久。那晚,培训班下课后,绮云整理教材准备回姑母处。叶老板突然叫住了她。偌大的书店,这个时间除了收银台的小姑娘,别无他人。叶老板站在西北墙角跟她说话。记忆中,那似乎是没有旁人时他们第一次交谈。头上的IE筒灯柔和地照着,书壁上都是静默的新书。叶老板说,他的老母亲中风后,右脚不能行走,最近又有点老年痴呆迹象。平时由小阿姨照顾着,近日小阿姨回老家奔丧,他想麻烦绮云去帮两天。“这话本来是说不出口的,你兰姐说你学过护理,我与她商量着想麻烦你……”他斟酌着字句,声音低沉。绮云瞥见他深邃如井的眼睛,就答应了。

所谓护理,其实也不麻烦,就是早上给老太太做早点,帮她梳洗,伺候她上厕所。老太太吃饭时,绮云顺便伺弄一下花草。兰花养得极好,有几朵绽开的小花像娴静的女孩在轻笑。白梅更有风姿,一根枝条上,三四朵皎然如云,五六个含苞欲放。老太太用完早餐,绮云推着她的轮椅到阳台上晒太阳,自己去厨房洗刷。厨房很洁净,各式陶瓷餐具像女性涂了丹蔻的手,光泽诱人。绮云突然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过的生活。

那位小阿姨四天后就赶回来了,绮云又回书店培训班教课。那个周末,绮云上完课,叶老板约她在“米鱼记”里吃了顿便饭。“米鱼记”离书店不过一公里路,她直接步行过去。那日,叶老板穿着青黑色风衣,给她递碗碟时,她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手背上浅浅隐着淡蓝的血管。

米鱼粥很鲜美,入口后滑下咽喉的润泽,难以形容。叶老板要了两杯青瓜汁。晃动绿色液体玻璃杯的碰触声,打破了沉默。叶老板说谢谢绮云帮他照顾老母亲,他最亏欠的是他的老母亲。他突然垂下头说,自从他的前妻离开后,只有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老母亲若有不测,他真的成孤儿了。他抬起头,晃着杯子,眼睛盯着墙壁,像沉浸在幻梦中。他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也不知道关心别人,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等人到中年觉醒了,一切为时已晚。绮云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愕然,好像她老早就知道这些,就像一个故交在静听朋友诉说心事。

钢琴曲响起的时候,叶老板递给绮云一个纸袋,里面是雅诗兰黛的小棕瓶套装和几本书。叶老板有些窘,说自己一个书商,送朋友书,实在有些难为情,但这几本确实是好书,适合绮云看的。“书与人一样,都要投缘……”他一本本摊在餐桌上。绮云看到了书名,《半生缘》《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们自在别处》。

起身的时候,叶老板帮绮云提了纸袋,一起走下楼。霓虹灯下,绮云看见他微弓着背找车的影子,似乎比往日更纤瘦。

4

切割机的声音很刺耳,石膏板坠落的粉尘从卫生间飘出来,在灯光下飞扬。窄脸师傅在卫生间里叫道:“找到了,热水器的导流管被老鼠咬烂了。”他捏着一根塑料小管子给绮云看,果然小管子已咬得满是窟窿。窄脸师傅说,这种导流管很重要,热水器通电加热,里面的水受热膨胀,泄压阀就会通过小管子流出水,小管子破掉了,水自然都漏到石膏板上。绮云嗯嗯响着,其实她根本没听懂。窄脸师傅很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新的塑料管子,说他幸亏准备着,但要多收四十块钱。绮云点点头,接过以后备用的那一根。

《他们自在别处》已经读了好几篇。有一篇《蔽目的小鹭》让绮云很感慨。小说讲一个修理铺的老伯穷愁潦倒,却经常来看一幅隐居画家的画作《裸妇》。他每次都闭着眼一路行走到画前,才睁眼去看。美术馆的女管理员帮他做了眼罩,陪他行走,步履准确无误地走到画像前。这成了展厅的一道风景线。而女管理员也听了传闻后,想象那位画家与隔壁鱼铺老板娘的一段别样情愫——老板娘卖鱼,顺便照顾画家的饮食起居。画家死后,鱼铺老板娘一如从前去画室,开窗换气,清扫地板,在画家的遗像前供一杯酒,放一条鱼,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画家……

日本作家写的小说总是很安静,却总让人感到温弱的疼痛。绮云想起那日与叶老板吃饭,墙壁上挂着一套老式的箬笠与蓑衣。当时,她脑海里飘过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似乎与叶老板脸上的清冷挺相配的。

门外有人进来。“房东呢?”女人的声音。绮云放下书迎上去,原来是物业大姐。物业大姐哗啦哗啦翻着一叠资料说,那个租客等下会过来看一下。她翻出一张纸,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不是很清晰,但那双月牙儿的眼睛却让绮云吃了一惊。“这个就是泉先生……”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物业大姐道:“就是这个人,刘枫泉,文化商务区做工程的。”

“吱……啪……”卫生间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一块很大的石膏板坠落在地。

 5

綺云记不清几岁时认识刘枫泉的。童年的记忆非常奇怪,有些清晰得像昨日刚发生,有些处在混沌中,像刚做完的梦,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绮云翻着书页,突然灵光一现——天呐,自己对刘枫泉的记忆,竟是从隆起的胸脯开始的。

那时,绮云还住在姚镇的九十九间走马楼。那幢古楼里,流窜着很多十来岁的小孩。绮云天天跟隔壁的芬姐玩。芬姐长她两岁,早早长成了少女模样。绮云记得芬姐跳皮筋时,隆起的胸脯在毛衣里一抖一抖,让人不敢直视。刘枫泉的名字就在那一刻蹦出来的。芬姐吧啦吧啦列数着班里的男生,然后说到刘枫泉,他长得有多可爱,他的成绩有多棒,就是个子小了点。“要不,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啦……”芬姐的声音在九十九间空旷的天井里回荡。绮云捏着橡皮筋晃荡着,感觉自己的脸红起来,好像芬姐说的不只是她自己。

之后的一个周末,芬姐的学习小组里出现了刘枫泉。绮云第一次发现高年级里也有那么玲珑的小男生。刘枫泉穿着泛着皂香的白衬衫,深蓝的裤子外系着棕色皮带,脚上的白球鞋有些旧,倒洗得很干净。他的小西装头两边分开,眼睛弯得像月牙,笑起来长睫毛扑闪扑闪。

他们写完作业,开始玩闹。捉迷藏是最常玩的游戏。一旦最先找出来的两个小朋友,无论男女都要用绳子绑住脚,沿着石板来回跳两圈。绮云很不幸,刚躲进柴堆,就被一只狗吓得自己跑出来。第二个找到的是刘枫泉,他躲在倒塌的矮墙后,也一下子被揪出。没办法,绮云的右脚与刘枫泉的左脚绑在一起跳石板。那个大天井连着有三十多块石板,他们跳到中途,绮云腿一软,身子歪了下去,刘枫泉一把抱住她……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孩子大笑起来,拍着手叫嚷:“阿君阿杏两老姆(两夫妻),瓜子花生黏牢丸(粘牢了)……”绮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知道这话是用来嘲笑男女之事的,就像大人们吵架时,骂对方的生殖器一样恶心。等长到足够大了,绮云才知道这个童谣里的阿君与阿杏是他们同村人,年轻时自由恋爱,阿杏的肚子都搞大了,最后两人却没结婚……

绮云哭了起来。她的脚胡乱提着,都不能松开腿上的绳子。她不知道刘枫泉有没有哭。泪眼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他鲜红的嘴唇在颤抖,却没听清他在辩解什么。

之后的记忆呢……绮云放下书,起身靠近衣柜镜子。镜子里有一张不加修饰的脸,无论脸型还是皮肤,都暴露着年逾四十的妇人模样。

五年级去祭扫烈士墓,绮云看到了刘枫泉的家。他们排队走在沿河的村路上。在一道围墙口,刘枫泉像只兔子跳出来,背上斜挎着水壶,手里提着饭盒。饭盒里装着艾青团,绮云也得了一个。艾青团是荠菜蛋饺馅的,很入味,吃完后牙齿里还残留着艾青荠菜蛋花的香味。那日野足结束,依旧按老路回来。再次路过刘枫泉家门口,绮云不由停下步子朝里张望。她看见一个妇人在屋檐下扫地,一个中年男人背着药水桶走出来,那大概就是刘枫泉的父母。

多年后,提起“婚姻”两字,绮云很可笑地想起刘枫泉家的小院。屋前叠着柴蓬,屋后菜园里养着一大群鸡鸭。他的母亲在纺石棉,他的父亲背着箩筐准备出门去劳作,绮云与他抱着他们的孩子在院子里戏耍……

冥冥中的破碎,大概也从那时开始的。那年初夏的早晨,空气里弥散着栀子花香。绮云抱着一盆衣服去破山江的河埠头浆洗。晨雾中,一艘水泥机船从河道东边突突驶来,锣鼓的敲击中夹杂着哭丧声。绮云放下衣服,望着水泥船一点点驶进。水泥船上,一群人披麻戴孝围着一具棺材痛哭。有个小人儿喊着“妈呀妈呀……”细长的手臂无力捶打着棺材盖。在他抬头的那一刻,绮云望见了他死灰色的小脸。

水泥船突突地远逝了,水面的波纹以汹涌的姿态一层层荡过来,对岸的老榆树叶纷纷坠落,被水波席卷着飘逝或沉没。

6

卫生间顶棚的石膏板拆掉了,已时至中午。两个师傅去楼下的快餐店,一眨眼又上来了。绮云也只好随便吞几口面果腹。集成吊顶看似简单,一块块扣上去也是很麻烦的,卫生间转角多,这样那样的都要切割。

绮云眯眼看了一下刚刚扣上去的集成板,回到餐桌前坐下。书已没法看了。得知这个房间住的是刘枫泉后,绮云的手心里都是汗,鼻子也莫名闻到一股皂香。她走到阳台边,仰头吸一口阳光。右上方飘着藏青色无缝保暖内衣,莱卡质地的棉毛裤,还有两条黑色竹纤维平角内裤也如旗帜在风中招摇。平角内裤的前片为男性生理设计的微凸造型,让她心头微微一悸。

喉咙发紧,想找点水喝。绮云又打量了一遍房间,寻找一次性杯子。小型纯净水桶蓄满了水,旁边的茶叶罐里装有绿茶红茶乌龙茶。旁边搁着一套简易茶具,四个青瓷小盅泛着晶莹的光。紧挨着还有一个白色陶瓷杯,很普通的款式,杯身上画有一枝红梅。绮云抓起这个杯子,往里倒了点纯净水,喝起来。她原来担心会有什么味道,到嘴边发现一点气味都没有。水喝干了,喉咙略略松弛些。她放下杯子,手指轻抹了一下杯口。

回转身,正好是床。绮云一屁股坐到床上。床单枕套被褥都是浅灰底子土黄色条纹格子,精梳棉质地。她歪在床上伸手抚摸着柔软的床单,在枕边发现一根短短的深褐色发丝。她捏起这根毛发,对着日光眯眼细看,想起当年他可爱的西装头,又忍不住轻笑起来。她斜靠着床头,翻了翻枕边的两本书。一本是关于公司管理学的,还有一本是顾城诗集。她翻开来默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门外传来敲门声,很急促,绮云吓得跳起来。她慌慌张张合上书,抚了抚坐皱的床单,跑去开门。原来是对面房间,一个穿兔毛绒衣着包臀裙的女孩在踢门,叽里咕噜地骂着什么。她回头看见绮云,用鄙夷的眼光瞥了一眼,继续踢门,嘴里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他妈的,婊子……”

心惊肉跳!回到屋子,绮云已不敢坐床上了。她弄不清楚刚才怎么回事,喝了刘枫泉的杯子,还“睡”了他的床。她抬头看卫生间的顶棚,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隔了三十年的时光,他肯定不认识她了。或者,他们彼此都不认识了。她晃了晃餐桌上的蓝色水瓶,拎起养在水瓶里的绿萝。绿萝的根系像是悬浮在水里又像附着瓶壁。

有人走了进来,是刘枫泉。

7

集成板装好了,样子很不错。绮云拍了照片发给兰姐。她没有告诉兰姐,租客刘枫泉此时正和她坐在橘色的椅子上喝茶。

就在一小时前,刘枫泉走進来,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和尴尬,只是略略笑了笑说:“是你,这么巧。”绮云想好的台词刹那间忘了精光,只得抓起那本薄薄的书,晃了晃说:“我也没想到是你……我看了会儿书……”刘枫泉没有接话,自顾从收纳箱里翻出一个牛皮纸袋出门去。“你等着,我马上回来……”他说。半小时后,他又回来了。彼时,集成吊顶已近尾声。刘枫泉手里拎着超市袋,里面装了瓜子、开心果和几个橘子。

刘枫泉的记忆与绮云不太一样。他记得绮云站在旧礼堂的高台上,双手打着“D”字,领着小朋友们齐唱少先队队歌。他半握着拳头,伸着两根食指相对划着“D”字,嘴里哼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绮云笑起来。刘枫泉却不笑,说有一回那个上台的木梯子破了,大队辅导员老师一把抱起绮云,把她送到台上。“有这事,肯定是你记错了……”绮云有些窘,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那次大队辅导员把她抱上台的事,她也有印象,因为当时实在太难为情了,第一句领唱都跑调了。

他眯着眼睛笑着。他的眼睛还是儿时的月牙眼,只是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眉毛也很浓,当年的西装头已看不到影子,额头几乎没头发了,仅有的头发整体往后退。“我真不记得了。”绮云喝了一口红茶。刘枫泉捧着他的白瓷杯,也喝了一口。绮云发现刚好是她嘴唇碰过的那个位置。

提到芬姐,刘枫泉也说起了他们一起玩耍的事。但他没有说绮云摔倒时,他拉住她,两个人抱在一起。他说的是芬姐家的冬枣树,斜倚着矮墙,长得很高。他们一个个爬在矮墙上,举着芦柴棒敲冬枣。芬姐的奶奶就来骂了,说他们不好好摘,伤了树。绮云又说自己没印象了。

“那你记得什么?”刘枫泉歪着头看她,戏谑的目光里透出倦意。绮云说起他们检查三项竞赛的事。那时的早自习,大队委员分成好几组检查早读纪律。绮云跟刘枫泉分在一组。他们跑到芬姐班门口,几个淘气的男生在后门口张望,怪声叫着:“小泉泉带着女朋友来了……”绮云的脸红起来,羞得都不敢伸头仔细看。“我们打几分?”刘枫泉并不在意同学们的哄笑,自顾趴在阳台栏杆沿上写分数。绮云记得他写的数字很圆润,比如“8”字,就像两瓣胖胖的屁股挤在一起。绮云在一旁踮着脚,闻到他白衬衫领子里散发的皂香,那种气味使他的耳垂在阳光下极像一块温润的玉……这会儿,绮云当然没说那些男生叫嚷她是小泉泉女朋友的细节。她说那时他跑得太快,红领巾常常倒挂在后脖颈。还有他总是铁面无私,从不给自己班加分数。

绮云又说起他们一起去春游祭扫烈士墓的事。刘枫泉从家里带来的艾青团,荠菜蛋饺馅的,很好吃。当然,她也不会说她看到他家的院子,还有儿时对婚姻的想象。“我妈裹的艾青团确实很好吃……”他微笑着应和。

天色有些昏暗。绮云拍打着手指上的瓜子壳,回头望了望阳台。刘枫泉像会意似的,哦了一声,起身去收衣服。绮云装作没看见,自顾喝茶。刘枫泉忙完后,说一起去吃个饭吧。绮云摇摇头说晚上她还要伺候姑母吃饭。“你跟姑母住在一起?”他问了一句。绮云说是的。“你,那个……”他挠了挠头,大概想问她男人在干什么,开口却问孩子多大了。“我没生孩子。”“哦哦,不好意思……”“没事的,别人都知道这事——你的孩子呢?”“我有个男孩,快上初三了。”他摊摊手说自己总是忙,也没空管孩子。绮云没有再问,她怕自己也问到对方无法回答的问题。刘枫泉沉默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支,在桌面上敲了敲,看了看绮云,又塞到烟盒里。

“我回去了……”绮云把桌上的书塞入包里。“你跟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爱看书。”他站起身,背起自己的挎包说送她下楼。

8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电梯口。过转角时,头顶的阴影落在刘枫泉身上,使他的背看起来有点佝偻。电梯开了,刘枫泉做着请进的动作。那动作训练有素,又透着脉脉温情。等绮云走进后,他自己也跨进电梯,按了底楼键。

31楼。绮云望着“31”,一个激灵——认识刘枫泉也有三十一年了。按钮的红灯暗下来,电梯开始下沉。绮云抬头望了刘枫泉一眼道:“你长得好高呀……”“是嘛,你只到我脖颈这边。”他的手从她的头顶滑向自己。“可你小时候也很矮哟。”她轻笑道。

28楼。她闻到了他衣领上的气息,烟草混杂机油的气味。她瞥见他的白衬衫领子,一如孩提时的干净。他的脖颈依旧修长,喉结凸起,里面冒出来的声音并不浊重。

26楼。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滑过自己的马尾辫和耳垂。她的左前鬓已经有白发了。她有点后悔,早知这样,应该抹点黑发油,再抹点有微香的面霜,即便最廉价的“大宝”也好。她最近胃不好,不知道说话时有没有喷出不好的气味。

24楼。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抓了一下她头发。她吓了一跳。“别动……”他说。然后捏了一圈灰尘在她眼前晃动。“抓掉了!”他笑道。她的脸颊有点发烫。

21楼。他丢了灰尘的手垂下来,又提起来搁在护手上。她瞥见他的手指不自在地敲击护手,手背上淡蓝的血管如蚯蚓在蠕动。她猛然想起叶老板也有这样的手。

19楼。“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可不可以……”他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她不知道这话他憋了多久,也许从喝茶剥开心果开始,到刚才替她抓掉头上的灰尘,一直盘旋在他喉咙里。她拉开坤包,摸出手机问:“你扫我?”他说好,手伸进裤袋。

他还没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灯灭了。电梯突然剧烈摇晃,迅猛下坠。绮云下意识去抓东西,喉咙里发出“啊……”的声音。剧烈的摇摆中,她听到他在喊:“快抓护手……”她脑子一片空白,心脏像被拎起。她没抓到护手,只抓住了软软的东西,不知道是他的手臂还是脚踝……

电梯忽然停了。借着微弱的光,她看到他在猛按壁上的按钮。“开门开门!”他愤怒地叫着,狂踢着电梯门。电梯门没有开。她看到他惊恐得近乎扭曲的脸。“还是打电话吧。”她捂着肚子说。她的胃因为恐惧已经痉挛了。他颤抖着摸出手机,打了96333。电话通了,她望着他烦躁的脸,按亮手机帮他看电梯识别码。“他们说马上来救援……”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靠着电梯壁仰起头。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艰难。这个充满惶恐的狭小空间里,她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也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她想打破这种糟透的气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叫起她的小名。“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跟你一样。洁玲走了,我没想到她的性子那么烈……啊啊,你知道,洁玲是我老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在抽泣。“你一定听说我妈妈当年病死的消息。我告诉你,其实我妈是自己不想活了,她被我爸折磨得不想活了……”他吁了一口气。虽然在黑暗里,绮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她无法忘记他母亲出殡时他死灰色的眼眸。“我怕自己变成我爸,时时刻刻都想着保护洁玲,窸窸窣窣不放过她的蛛丝马迹。可是,她还是走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想握一下他的手,却被一种说不清的紧张与尴尬压迫着,终于没有行动。

突然,电梯又颠簸起来,像野兽癫狂地跃动几下,再次下坠,比前一次更剧烈。“啊……”他们尖叫着,五脏六腑在散架,身体在坠落在腾飞也在爆裂……就在她最绝望的瞬间,她感觉被他抱住了。“蹲下蹲下……”他们的沉重肉身靠着电梯壁不断下坠下坠……

砰的一声巨响,脚踝一阵刺痛,整个人倒在地上。这个狭小的箱子里充满了电器烧坏的焦味。绮云发现自己跟刘枫泉紧紧抱在一起,犹如两个溺水者抓住对方这根救命稻草。“好像到一楼了。”她试图推开他的身子。他却依旧抱着她,手臂颤抖着。

绮云挣脱着站起来,脚踝的刺痛似乎在一點点消退。她甩了甩脚,确认自己没有骨折。她又摸到他的手,努力拉他起来……

9

再次见到刘枫泉已是三个月之后。樱花如雪,遍布雅茗苑的小区。刘枫泉从樱花树下走过来,头发与肩上粘了几片花瓣。他说夜里加班太晚了,车子停在雅茗大厦的南北角。绮云就跟他一起走过去。

消息是一周前收到的。有人通过芬姐,来加绮云的微信,还发来一张旧照。照片上有十来个孩子,前排的女生都蹲着,男生们都站在后排攀肩搭背的。绮云一眼就看到自己,蹲在前排最左边,穿着白衬衫,藏青色齐膝裙,两根小辫子用红丝带扎着,翘得很高。刘枫泉站在后排的最右边,白衬衫藏青裤子,嘴唇红嘟嘟的,像刚刚化了妆。

绮云记起来了,这张照片是在四年级的六一节那天拍的。那时,姚镇的中小学举行一次文艺汇演。他们学校的全体大队委员有一个小合唱。“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绮云耳边回荡起那时的歌声,她和同学们手拉手,踮着脚,有节奏地左右摆动。

对方说,她刚刚从国外回来,非常想念儿时那一支“共产主义接班人”,想一起聚聚。“那时,你打拍子的样子很可爱。”她把前排中心位置的女孩圈出来。其实,绮云一开始就知道是她了,银盘大脸,说话凌厉,行事果敢。绮云想推脱说自己没空,开口却坦率地说自己没混出什么人样来。对方哈哈笑道:“再没出息,当年也是大队委员哟。”那就答应吧。绮云随手把照片转发给了刘枫泉。刘枫泉看了一下照片,说可以去一下。

车子行驶在329国道上。绮云坐在后排,看刘枫泉开车,那么随意,好像她天天搭他的车似的。通过后视镜偷偷看他的脸,他脸上很平和,眼睛里除了长期凝固的忧伤,看不出别的情绪。那日电梯失控,第二日就上了桥城新闻。她与他成了新闻里素不相识的“张女士”和“刘先生”。他们加了微信后,偶尔聊天,总是打着笑脸称呼对方“张女士”、“刘先生”。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无非说说近日忙不忙,看些什么书,有没有跟小学同学联系之类的话。绮云从来没问过刘枫泉与前妻之间的事,刘枫泉也从来不问她为什么没有孩子,为什么与姑母住在一起。他们也没有再提起那次坠梯事件,好像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本来就会发生的富有隐喻的人生片段。

有一日,绮云一时兴起,给他发了一张叶老板母亲的照片,说自己在代保姆的班。“叶老板?”刘枫泉发了三个字后,沉默了。绮云想撤回,却已来不及了,就实话实说叶老板是与兰姐一起合伙开书店的,因为太忙,有时会找她帮忙照顾一下他母亲。对方哦了一声,说老太太看上去挺精神的,看不出老年痴呆。绮云发了两个微笑没有再聊下去。

其实,那次在“米鱼记”吃过饭后,叶老板再也没有单独约她。每天在书店里碰到,也只是点点头。人多的时候,绮云甚至觉得他好像在故意避着她。但在四周没人时,她似乎又感触到他探寻的目光。好几次她在整书,他走过来,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一回,他像地下党一样偷偷塞给她一本向田邦子的《隔壁女人》。“很好看,你会喜欢的。”她一时哭笑不得,惊诧之后,却分明感到喉咙里顺滑的暖意,像刚刚喝了一口米鱼粥。

之后那次与书友会聚餐,绮云突然胃痛了。她离席后坐到沙发里,用包顶着肚子。叶老板走过来,问她是不是胃不舒服。她点点头。“我有药……”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板“达喜”,剥了一颗递给她。“可以试试,止一下痛。”她接了药,塞在嘴里。“睡眠不好的人,一般胃都不行。”他说得很随意,她却眼眶发热。

那日散席的时候,绮云下意识地磨蹭着不肯走,直到兰姐叫她,才不得不跟上。在酒店的地下车库里,她瞥见书友会的女会长坐进了叶老板的副驾座。兰姐轻笑了一下,说叶老板和会长倒真是一对。绮云胡乱应声着,咽了咽口水。喉咙里,“达喜”似乎还留有残沫,只是胃已经不疼了。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好久,绮云才喃喃自语:“叶老板挺好的……”

刘枫泉的车子从329国道转到了省道。他打开了天窗。阳光携带着暖意灌进来,让车内沉默的空气流动起来。绮云轻拍了一下脑袋,从坤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递给刘枫泉。“热水器的导流管,上次师傅留下来备用的,忘了给你。”刘枫泉哦了一声,接过手,搁在副驾座上。

那日从雅茗苑回来,绮云就发现了这根不起眼的塑料管。为了弄清原理,她还特地查了百度。读着百度里的文字,她的脑海里像有汩汩热水流过。师傅的话没有错,热水器通电加热后,里面的水受热膨胀,泄压阀就需要通过小管子流出水。如果没有这根小管子呢?她没有往下想。她的思绪突然跳到了白天看的那篇《蔽目的小鹭》,如果那个潦倒的老伯没有女管理员的搀扶,如果那个孤僻的画家没有鱼铺老板娘的照顾,他们的生活会怎么样?她摩挲着导流管,没有再想下去。她端详着自己白皙的手指,脑海里浮出两个男人的手,他们的手背上都浅浅隐着淡蓝色血管,犹如孤独的蚯蚓艰难匍匐着。

“想听什么歌?”刘枫泉问。“随便吧,听你喜欢听的。”劉枫泉说好,他打开音响,一首歌曲流了出来。“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绿岛小夜曲》?”她叫道。刘枫泉转过头来,月牙儿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光。

“这个曲子,还有一首翻唱的叫《友谊之光》,我也很喜欢听。”他清了清嗓子哼起粤语:“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绮云听到同一段旋律中,两种不同的声音在撞击,迸发出一种奇怪的力量。她默默听着,心里却异样地恬淡宁静。

“过几日,洁玲要回来了,你说我要不要去见她……”刘枫泉哼唱了一会儿,回过头问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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