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石经印学风格的初步研究
2021-04-21迟星飞
迟星飞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王石经(1833—1918),字君都,别号西泉,潍县城里人(今山东省潍坊市潍城区),清末篆刻家。他与晚清金石学大家陈介祺交往甚厚,曾帮助陈氏整理编著《十钟山房印举》,对万印楼的筹建发展也做出了不少的贡献,他常年致力于古器物精拓和篆刻,是当时享誉海内的篆刻大家。1870 年,王石经将自刻印章118 方编辑成为《甄古斋印谱》,受到了潘祖荫、王懿荣、吴大澄等金石名家的交相赞誉。后又编著《集古印隽》《西泉印存》《古印偶存》等,影响巨大,奠定了他在晚清印学界的历史地位。
王石经青年时期就擅长篆刻,后来追随陈氏三十余年,有机会观摩簠斋先生所收藏的钟鼎器物、前朝碑拓和先秦印章,能够得到陈介祺的言传身教和金石学思想的熏陶,眼界和技法均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在陈介祺的资助下,他还曾经到北京观摩“岐阳石鼓”,偕同友人到诸城琅琊台手拓秦刻石,后曾经制“游太学观周鼓登琅琊拓秦碑”印来记载这两个事情。广泛的阅历周游,再加上个人的勤勉努力,其篆刻水平日进日精,王石经的中后期的作品中呈现出较为成熟的“规秦模汉”的痕迹,“师古”意味明显,这区别于同时期皖浙诸派的“印外求印”的艺术创作倾向。在印学理论界,王石经一直被看作是晚清篆刻玺印派的中坚力量和旗帜性人物,吴大澄曾评论说:“今观西泉先生篆刻之精,直由秦汉而上窥籀史,融会吉金古玺文字于胸中,故下笔奏刀不求古而自合于古,簠斋丈以为无一近时人习,信然。使拻叔尚在,不知如何赞叹倾倒也。”[1]
在陈介祺的推荐宣扬下,王石经为潘祖荫、鲍康、王懿荣、吴云等很多当时的金石学名家都刻过印,甚得他们的喜好和推崇。王氏一生治印大约数百方,字字珠玑,几乎没有短促应付之作。目前,其部分印章(主要是给陈介祺刻的名章和收藏印)藏于故宫博物院,其余散落各地,这对其篆刻作品的整理和分析带来了一些困难。印学理论界对于王石经的篆刻艺术的关注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关于他的文章偶见于专业刊物之中,还不是太成体系。下面笔者从王石经影响较大的几方印章作品入手,对其艺术特点进行简要的风格分析,希望以管窥豹,能够对王氏印学的艺术面貌有一个大致的解读。
一、“陈介祺印”
图1 陈介祺印
王石经客居万印楼时,为陈介祺刻了很多名章,这方“陈介祺印”(图1)是最为陈氏推崇喜爱的一枚,在簠斋先生的书法、拓片、信札中经常见到。作为金石学大家,陈介祺对于个人用印极为讲究,对所用印章都要求与所钤物件协调相称,符合其“古雅”的审美主旨,认为“可用之印不需多,止求与吾书相类,与吾收藏不疥疣耳,否则亦奚以为哉?”[2]而王石经在其指授之下篆刻技艺不断提高,自然能通其意,得到了陈氏首肯,此印即为其一,陈氏曾言“唯同邑王君西泉能知古意”。该印略大,印面寸方,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此印章法方面的艺术处理颇为后人称道,在四个字的笔画数很不均衡的情况下,布局安排方面具有较高的难度,我们可以从简单的留红技巧上来观察一下王氏的处理方式,“祺”“陈”“印”“介”四个字的留红面积成阶梯状减小,且形状变化生动,使得印面的整体构图显得轻松自然。在刀法运用上,“介”字的两点和“印”字的上半部分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弧状,略微区别于其它位置的用刀方式,使印章充满动感,避免了一般汉印风格沉稳有余、灵动不足的缺点。此印的用字结体紧随汉印意趣,“祺”字的字形稍有变化,是为了照顾到整体的构图需要,也在印理范围以内。整个印章满而不塞,格调古而不滞,既有汉印雍容浑厚的特点,又具备了满白文印章的对比强烈、古朴雅致的艺术面貌,字法的处理方面也饶有新意,是王石经白文印中的代表性作品。
罗福颐先生在《古玺印概论》一书中曾提到:“从明代起,刻古章者皆称仿秦汉,其实明人作品类秦汉者不多。至清代,刻印之风蓬勃兴起,多仿凿印而各成派别。咸丰、同治以后金石学盛行,有翁大年、王石经、胥伦等人出,始仿汉铸印,视其为陈介祺所作诸印,能紧随汉人步武。”[3]王石经治印,最擅长的就是“汉白印”风格,其所制粗白文印章笔法统一,布局沉稳,用刀藏而不露,意味含蓄,甚得汉印精髓,这方面的功力在晚清印学摹古一派中首屈一指。
在王石经的篆刻作品中,类似风格的很多,如其为陈介祺所刻的“十钟山房藏石”“十钟山房”“万印楼”等均具有相同特点,自用印章“王石经印字为君都”也是典型的满白文汉印风格。
二、“簠斋”
图2 簠斋
这是王石经篆刻作品中一件具有明显先秦印风的作品。
“簠斋”是陈介祺的号,据已有的资料来看,王石经曾刻“簠斋”印四方,朱文、白文各两方。此印(图2)为其中的一方朱文印,另外一方朱文印(图3)为长方形纵向构图,两字上下安排,一密一疏,风格稍显温雅,字法也有所区别。两方白文印都有边框,略大的一方(图4)与此印布局、字法方面区别不大,略小的一方(图5)虽然也用钟鼎文字,构图保留了庄重平稳的汉印特点。
图3 簠斋
图4 簠斋
图5 簠斋
该印包含了王石经朱文篆刻的基本美学特征,印风工稳端庄,用刀含蓄深刻。就作品本身而言,很有一些自己的妙处:布局安排方面,虽仍然沿用平常的边框设计,但其中的印文设计方面韵味十足,“簠”“斋”两字揖让自然,和谐生动,空间面积的对比安排非常合理,一抑一扬,浑然天成。印面较有动感,“簠”字右下角走势向上移动,使得半包围结构有了内敛之美,整个字势落点偏左,既避免了“簠”字的外轮廓过于规整带来的呆板之弊,也确定了整印的重心所在。“斋”字的处理则要含蓄一些,字面略小,与“簠”字的外扬形成了鲜明对比,上部的三个三角形安排基本平稳而又稍加变化,右边部分的略微下落使得简单的字形姿态生动,饶有趣味,底部两个横画的左侧上提将体势重心右移,与“簠”字合成一体,相得益彰。
在陈介祺回归潍县故里之后,王石经有机会接触簠斋所藏钟鼎器物,晚期印风逐渐由汉入秦,此类作品的数量相对增多。陈介祺看到他的这些变化,也大加褒奖,在题跋中有所评论:“西泉作印与年俱进,昔师汉印,今则秦斯金石刻三代器文之法,有得于心,徒从古印求之,非知西泉者也。”[4]
三、“十钟主人”
图6 十钟主人
此印(图6)也是王石经为簠斋先生所刻,陈介祺故居因为藏有古玺印过万方而自名“万印楼”,又因藏有商周古钟十一件,而称为“十钟山房”,陈氏费尽心血苦心编辑的《十钟山房印举》即源于此,陈介祺晚年也常以“十钟主人”或“十钟山房主人”自称。
此印的第一个特点在于边框设计。王石经采用了当时并不流行的“亚”字形边框,这种形式的外框在晚商铜器中较为常见,目前学术界对于其形状用意、美学内涵等仍在研讨当中,但能够将其结合到印稿设计中,在清朝印界应该是一个较大突破。可以确定的是,王石经必然是受到了陈氏所藏某件商朝彝器上的铭文图形启发,此印的边框效果虽然不具备大部分彝器图形本身的古拙之趣,但平整的刀法运用和形式上的方圆结合也不失为一次美学意义上的有效尝试。印文用字也具有明显的籀文风格,使得作品在形式和内容上形成统一,没有任何的突兀牵强的感觉。
大胆的章法安排是此印的第二个特点。“十钟主人”四个字的笔画多寡对比非常强烈,“十”“主”两字又以近乎于两个圆点的最为简略的金文字法镌刻,那么最常规的构图方式应该是逆时针安排,因为这样才会使得印面重心相对稳定、圆点对角呼应,但王石经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十”“主”两字全部安排在上方,“人”字笔画拉长,与笔画最为复杂的“钟”字一起放在下面,这实在是平地生雷、石破天惊之举。然而,细细品味下来,平常的章法处理方式虽然容易达到四平八稳、穿插自然的视觉效果,但也容易流于常规,难有创新之处。王石经将上边两字充分简约,达到粗看几乎只剩两个白点的程度,“钟”字保持原有的繁杂方式,“人”字的处理既与“十”“主”两字拉开繁简关系,又不至于影响了“钟”字的重心位置,整体上还使印面上下两部分产生明显的疏密对比,大有“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艺术效果。为了避免重心过于向下、印面凝滞呆板的缺点,王石经巧妙的运用了书法篆刻学中“计白当黑”的原理,将印章下半部分的留红面积适当扩大。从整个印面大的的朱白布局来看,文字的外轮廓参差不齐,“亚”字型边框的环形内侧正好起到了相应的补充作用,可谓精妙至极。
王石经在这枚印章上的处理方式很有借鉴意义,我们也可以从邓散木、罗振玉等很多人的作品中看到类似章法布局的痕迹。
四、“海滨病史”
图7 海滨病史
此印为青田石,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是王石经四十八岁时为陈介祺所刻。边款有陈介祺题记:“余年四十有二,以病归里,卧海滨者十有六年矣。衰老日至,有不学之叹,时梦觚棱,有玉堂天上之感。爰浼吾良友西泉以吴天玺碑法作此印志之,印篆之奇,前此所未有也。同治己巳秋九,陈介祺记。”
陈介祺于咸丰四年(1854 年)四十二岁时辞官归里,在莱州湾畔潍县小城度过了漫长坎坷的后半生,与之前游学京师时的金石之交近乎于音信断绝,学术事业也处于低落时期,此间他深居简出,足不出户,虽以诗书收藏为乐,却苦于无人可与研讨金石文字,“偏居苦于无友,问学固无人道”,难以摆脱的失落与孤独心情可想而知。其时陈氏常以“海滨病史”自称,并数次嘱王石经为其刻印纪之。
这方“海滨病史”印乃取三国时期东吴《天发神谶碑》笔意,且在原碑古穆苍茫的意蕴里略掺活泼生动趣味。《天发神谶碑》也叫《天玺纪功碑》《吴孙皓纪功碑》,俗称《三段碑》,传为皇象所书。碑文的书写非常奇异,虽是篆书,却明显不同于其它篆书面目,其书起笔方重,有隶书笔意,转折处则外方内圆,下垂处呈悬针状,森森然如武库戈戟,凌然不可侵犯,康有为曾惊叹为“奇书惊世”。张叔未则云:“吴《天玺纪功碑》雄奇变化,沉着痛快,如折古刀,如断古钗,为两汉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迹。”
众所周知,明清印学在文字方面大都宗法秦汉、上溯商周,两汉之后碑刻文字极少取法。王石经的隶书创作本就有《天发神谶碑》笔意,在此印设计上,又大胆取法,将吴碑的特点充分表现在印面当中。整个作品大刀阔斧,浑厚磅礴,笔法转折斩钉截铁,无丝毫拖泥带水,颇有骏马秋风味道。从印面上看,每字笔画下垂处露锋大胆、气势凌厉,篆刻过程中当是逆向单刀直入、不做刻意修饰的效果。此印大不同于王石经篆刻作品的基本面貌,在当时印学界也如同一声惊雷,为人称道。
陈介祺就曾在此印拓本下如此题记:“吴天玺《天发神谶碑》字古今书之至奇者,其法偶于汉碑额、汉印中一见之,他无有也。六朝后书家无习之者,本朝惟金冬心似,窃取之而不啻所自认秘其奇,世人知吴碑之奇,而不知其出于古漆书之法,知其奇而又不知习之。吾友王君都既习其书,而知其法,又能以其字为印,掀翻唐宋来作印窠臼。”[5]由此可见陈氏对王石经此印评价之高。可惜的是,王石经此后的治印生涯中并未在这种风格上做更进一步的探索,在此基础上有所突破创新,其印谱中类似作品也再绝无仅有。
王石经还曾经为陈介祺刻过一枚汉印风格的“海滨病史”(图8)。据陈介祺曾孙陈育丞回忆,王氏视此白文印为得意之作,言“必须海滨二字大、病史二字小,方可配合,已而刻出果然”[6]。这可能源于其与陈介祺在着眼点和胸怀格局方面的区别吧。
图8 海滨病史
比王石经略早的赵之谦也曾在篆刻中尝试运用《天发神谶碑》笔意,所刻的“丁文蔚”印(图9)即颇具吴碑意味。但与王石经不同的是,赵之谦能在再现原碑固有形态的同时,将其神髓有机地渗透到其它作品之中,并结合其它印学思想来源融会贯通,创造出具有个人面貌的印学风格。
图9 丁文蔚
限于篇幅的原因,本文不再对王石经的其余作品作更深入的探讨,但是通过这几方印章的深入解读,我们也可以大约了解王石经篆刻的艺术面貌和艺术风格。由于王石经常年偏居乡里、交游甚少,其生前声名传播也不太广泛,仅限于陈介祺的金石好友范围以内。王石经去世以后,印学界对其篆刻成就有了一些较为系统的关注,经常将他与赵之谦、吴熙载、吴昌硕互作比较,其印学思想、作品风格的历史影响力也不仅仅局限于齐鲁地区,而逐渐引起了整个印学界的深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