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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开发与空间生产:明清黔东南区域社会结构的过程探析

2021-04-21张应强

贵州民族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驿道黔东南贵州

张应强 周 凯

(中山大学 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275)

费孝通先生20世纪80年代提出“民族走廊”概念,主张在“地理的生态结构”观念下开展民族格局的探索[1],这一重要学术理念标志着中国民族研究的区域转向,开启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区域研究的新范式。这一研究范式对有着深厚学术传统的西南民族研究影响至深并渐成潮流。笔者也曾借助费孝通先生关于武陵山区通道与走廊的概念,对明清王朝对通滇驿道维护与沅水上游地区开发的精细个案进行分析,讨论了其间复杂的人群构成与互动,如何在以水陆交通网络连接起来的地域空间,留下其各自创造性活动的历史印记,不仅赋予“通道”以实质性意义,且构成了可整体把握的民族“走廊”的文化内涵[2]。无疑,水陆交通网络尤其是驿道的开发,可以成为认识和理解中国西南山地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个着眼点。整体来说,驿道的开发与维护是贵州在明清时期进入王朝国家体系的一个重要契机,很大程度上也是国家意识在地方社会的逐步确立和整体展现。这不仅是地方社会逐渐融入国家体系和建立国家认同的一个过程,也是驿道沿线区域不同人群互动关联与文化融合的基础;可以为西南地区多民族交流互动融合于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解释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走廊”研究视角,需要关注地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之间的关系,而对空间建构的认知也许是我们理解地方社会结构过程的一个重要方面。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强调空间的社会性,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产品,拥有者通过某种方式创造出它的社会空间,空间就成为了某种意识的表现,所有的社会都要在地面上生产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3]。于是,人们在空间中可以看见社会活动的展开,而不同的社会空间又相互重叠与渗透。也就是说,空间的社会性创造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不同的社会关系可能在同一地理空间内得到展现。因此,区域社会的演变在空间类型的变迁上得到体现,对空间社会性利用的探讨,可以成为我们关注社会演变的一个独特视角。本文所关注的贵州特别是黔东南地区驿道开发作为一种空间的利用形式,就可以理解为对特定地理空间的社会建构;而驿道的控制和利用,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驿道相关区域内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建构模式。

一、驿道的开发维护与社会空间拓展

贵州自明初成为一个独立的省级行政单位,是王朝政权对开发经略西南地区整体战略的重要体现。维护和保障通滇驿道畅通,甚至可以理解为贵州之建省的重要缘由之一。到了清代,清王朝进一步加强对贵州的开发经营,诸如清初着力开发贵州东南部地区、疏浚清水江、都柳江等等。不难发现,以道路为起点,中央王朝开始了对贵州省特别是今黔东南、黔南和黔西南地区的开发。驿道开辟的直接作用在于将相关地点连接成线,便于人员与物资的流动;而对它的利用却也从另一个侧面突显了特定区域社会及多元文化背景下,人们对空间的不同理解、划分和利用。

贵州的驿道网络雏形大约在元代开始形成。以元大都为中心的交通网络,是与元驿道和邮传体系相统一的。元朝进入云南的道路系统主要集中在四川南部和贵州北部。“西南地区四川行中书省与云南诸路行中书省所辖站赤有210处”[4],密集的站赤设置为交通网络的形成提供了基础;后又因为军事部署之需求,打通了由贵州水西入云南、由四川入贵州之道路,奠定了贵州驿道网络的基础。明朱元璋建朝之后用兵云南,即以元代邮驿系统为基础开发由湖南经贵州达云南的通滇驿道为依托。洪武十五年正月(1382年),设置贵州都指挥使司;二月,“谕水西、乌撒、乌蒙、东川、芒部、沾益诸酋长,‘今遣人置邮驿通云南,宜率土人随其疆界远迩,开筑道路,其广十丈’”[5](P25);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 六月,又“遣官修治湖广至云南道路”[5](P76),同年置“永宁至沾益州邮传四十八”[5](P77);后朱元璋又命景川侯曹震往四川治道路,曹震凿石削崖,架桥立栈开通泸州至永宁界的漕运[5](P79)。自此,贵州与湖南、四川、云南交通线路修治成网,并使得贵州成为进入云南的主要交通枢纽。

经贵州到达云南的道路分为东西两路,《一统路程图记序》对通滇西路和云贵东路有较为详细的记载:由南京至云南的通滇西路,经长江水路,达四川泸州,转道至贵州;由水西、奢香驿至贵州布政使司;最后转至毕节,进入云南曲靖[6](P218)。而湖广由辰州府水路至镇远,再由镇远经偏桥、兴隆、清平至贵阳,继而转至云南省城,即北京至云、贵二省,镇远府为必由之路,为云贵东路[6](P212)。

图1 明代贵州驿路分布图[7]

有明一代,由湖南经贵州达云南的云贵东路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这一线路倚重连接湖南、贵州的沅水水系。阳河作为沅水上游贵州段的一条重要支流,因其水量充沛和航道优势,在云贵东路的交通运输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而镇远作为阳河上的水陆转运站,也成为了明王朝国家重军驻守的据点。

清水江潆洄宽阔,上通平越府黄平州之重安江,其旁支则通黄丝驿,下通湖南黔阳县之红江,其旁支则通广西清江,南北两岸及九股一带虽多复岭重峦,而泉甘土沃,产桐油白蜡棉花毛竹伟木等物,若上下舟楫无阻,财货流通不特汉民食德,苗民亦并受其福,此黔省大利也[11]。

经略黔地的官员们普遍意识到清水江在开发贵州东南部地区的重要性。如果说雍正年间对清水江的开发还多是针对“生苗”地界之开辟及相应的军事部署与征伐的辅助作用上,那么乾隆年间对清水江的疏浚则是有意识的大规模水道交通网络的开发了:“乃奏自都匀府起,由旧施秉通清水江至湖广黔阳县,直达常德,沿途皆有石阻,宜各疏凿,开纤路以资挽运。从之。”[12]可见,无论是雍正年间开辟贵州东南部地区设立八寨、丹江、清江、台拱、古州、都江等“六厅”,还是乾隆初年地方官府动员和主导疏浚清水江,都开启了黔东南地区水陆交通网络的新时期。尤其是清水江作为连接外界的商贸通道,对地方物产的开发利用、人群的流动等等产生了巨大影响,而由物的流动、人的流动以及相应的观念的流动,都深刻改变了清水江流域的生活秩序和社会构成。

因此,明清时期的贵州以驿道中心的水陆道路网络的开发与维护,在极大拓展了明清王朝直接控制的地理空间的同时,由水陆交通网络连接和辐射的地方社会也一步步进入到王朝政治经济文化体系之中。正是在此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围绕驿道的开发,在特定的地理空间亦逐步建构起了地方社会新型的社会关系,而这实际上也是社会空间拓展的一个重要方面。从朱明建朝起就一再强调的黔中通滇线路的重要性,到清初开发黔东南设置“六厅”管理相应地方,封建王朝的力量沿驿道扩展,地方社会地理空间的开发随着驿道网络的建立得以深化;驿道沿线屯卫哨所和行政机构的建立,往来商贸活动带来的物资和人群的流动,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地方社会人群分布的格局和交流的方式,地方社会多重社会关系建构和社会空间拓展均呈现出新的样貌。

二、地方治理与人群互动:区域重大历史事件与社会建构

如果把驿道开发维护理解为明清王朝对地方社会进行实际管控的开端,那么它也是地方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再造的起点。但社会结构不是一个静态的框架,而是一个动态发展的无止境过程;观察这一动态的结构过程,可以更好地理解区域社会的特性。在区域社会建构的过程中,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可以让我们很好地触及并梳理其中内在的脉络和独特的动因。从今黔东南地区看,明清以来随着区域的开发和移民的不断进入,包括汉、苗、侗等在内的不同人群及文化间发生了频繁的互动;而清咸同年间的张秀眉起义,更可以作为区域社会建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历史事件,来帮助我们观察区域社会建构过程中民族关系演变、文化交流交融,以及不同力量博弈与地方秩序的重建。

从大的历史背景来看,自18世纪末期开始,清王朝官方统计的人口数持续迅速增长,在一个世纪中,人口数不止翻了一倍[13]。是以至十九世纪中叶,人口压力使土地资源的竞争变得更为激烈,不仅影响到了中心地区的土地承载,即使是在边地如黔东南地区,也因为大量移民的到来,而变得不堪重负。当然,张秀眉起义并不能全部归因于土地压力,但土地矛盾却是这场事件发生的重要诱因之一。从整个国家的情况看,19世纪由于鸦片贸易及鸦片战争的缘故,使得国内大量白银外流,贸易逆差激升,这对中国的经济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继而对税收和商业都造成了破坏[14]。正是在此情势下,在全国各地社会动荡与起义运动此起彼伏,尤以太平天国运动影响最巨。

清咸丰至同治年间,在贵州多地都发生了被官府定名为“苗变”的事件,多种不同身份的人群都被卷入其中,延续时间最长影响也最为广泛的是黔东南地区的张秀眉起义。从文献记载来看,咸丰五年(1855年) 台拱苗民向台拱厅提出的“永免征收”、退田宅与苗民的请愿没有实现,随之苦于生计的苗民即一呼百应,加入了由张秀眉领导的这场起义中。而且在各种官方记载及民间传说中,都较为一致地道出起事的根由:一是商人的侵削,使苗民失去土地;二是各项官税的剥削。如民间流传的《张秀眉歌》就列数了“秀眉领头反清王”的缘由:

年底又将坝田押,大田都归债主家。

寨脚好田也作抵,还搭一丘育秧地。

剩丘梯田在山坡,坡田沙瘦土硗薄。

栽点早熟矮脚谷,“德亚”也来抢收去,

苗家男儿心冷淡,冷心淡意清水寒。

……

年初要去上谷子,要是拖欠到年底,年底就要上百米。

年初去交六分银,要是年底交不清,涨到一吊二百文。

哭哭诉诉憨实人,互相邀约去挖坟。

挖坟去捡殉葬品——捡来祖先“买水银”[15](P49)……

由这首流传于黔东南民间的英雄史诗的描述可见,失地与官税造成的结果便是苗民占有的生存资料骤减,无力维持生活所需。当然,这是民间的视角和民间的声音;虽则苗民仍在努力应对,但土地和农业收成的丧失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是以苗民挣扎应对之余,最终面临的还是越来越严重的生存危机。地方历史文献对此有详实记载,反映了另一个角度的观察:

雍正十一年,提督哈元生,讨平九股生苗。由是建城设官,苗疆底定。乾嘉以还休养生息,民生百年,不见干戈,乃承平日久。文酣武嬉,迄咸丰初年而苗变作矣。溯台拱之肇乱也,因苗疆定例永免征收,只额征台拱黄施两卫屯米一千零九十九石,岁纳厅仓,藉供台拱营兵粮。维时全营兵粮每年应支米二千七百九十石八斗。除以两卫屯米供支外,尚短一千六百石有奇。每年由施秉县转运米三百石,镇远县转运米一百三十一石二斗。不敷之数,在本地采买,以供军食。上米一斗给红银一钱六分,其价系由粮道衙门请领。至咸丰初年,日久弊生。只责苗民照常纳米,不给价银。咸丰三年,同知张礼度,不收白米,勒折生银,提押追征,狱为之满。南区高坡苗寨素号贫瘠,因追呼急迫,无力缴银,有自掘祖坟,取先人舍殓首饰以折价者。乱机四伏,民不聊生[16]。

在“永免征收”的黔东南地区,原来的兵粮采买变成了苗民“纳米”,后更转化为“缴银”。粮食的产出依靠土地和劳力,地方人群通过不断挤压自己的收成完成“纳粮”,而白银必须依靠商品的交换才能获得,由是应对官府“追征”就变得更加艰难。在前引《张秀眉歌》描述的苗民土地与收成流失的过程中,土地在债务关系中成为了抵押品,继而在无力还债的压力下土地易主。加之上交官府的银钱从年初到年尾的上涨,必然造成更加“民不聊生”的境况。地方文献记载对官员个人不良行为的批判是常常见到的,把苗民无力缴银的原因归结为个别地方官员的无故索取,当然是对相关制度执行过程中“日久弊生”更为恰当的说辞。其实,结合《张秀眉歌》叙述的内容,苗民失地或许是激起大部分苗民共鸣的根本原因。

另一种土地易主和集中的途径,还与明清时期在整个贵州包括黔东南地区实行的屯垦制度相关。在黔东南地区,对于动乱后的苗产清理,罚没充公田产几乎是一种惯例,这也是军屯民屯土地的主要来源。而后期随着屯田制度败坏,最终也使得大量屯田变为私田,屯兵则有名无兵[17],土地也就随之多转移到包括由屯兵转换身份在内的汉民手中。苗民失地及生存空间的挤压,直接导致了社会状况的极其不稳定,最终演成影响深远的区域社会动荡。

在上述地方治理、人群互动及社会关系演变的过程中,一直贯穿着一个与驿道开发保障相关的历史线索。自明王朝开发贵州,打通经由沅水水系连接的通滇驿道,并以此为中心,由驿站与卫所哨堡和道府州县连接成网,呈现出一种由点到线、辐射至面的状态。这种以驿道控制为中心的社会空间,可以在文献记载中得到一个侧面说明。《滇志》所载朱元璋对征南将军傅友德的一则“敕谕”云:

云南地方粮食,生受各处安放,军卫务要活落调遣,庶使军官军人不致艰辛。若安顿不如法,大军一回,诸夷作乱,人少难以制伏。若差遣去舍人至军中,须要把逃军的缘故,说与各处守御军士知道。这蛮人地面里,凡在逃军人,但下路的,不曾有一个出得来,都被蛮人深山里杀了,不杀的,将木墩子墩了,教与他种田。差去舍人到时,可即将蓝玉、费聚、吴复三侯,王、张、郭三都督几个领的军都会做一处,搜山杀蛮,军势即大,蛮人地方窄狭,可以擒获。无粮处,休教军守。止于赤水立一卫,毕节立一卫,七星关立一卫,黑张迤南、瓦店迤北分中立一卫。如此分布守定,往来云南便益。其水西,霭翠地方,必会十万之上军数踏尽了,然后方平定。此等料度,皆是我坐家说的,不知可行不可行,军中自从其便,如敕奉行[18]。

虽然是在告诫甚至恐吓逃军在“蛮人”地界“下路”的危险性,不过也可见道路控制的重要性,是以要设置卫所守御拱卫。至于贵州,则如郭子章言:“一线路外即苗穴矣。”[19]这样的认知与其说是针对地理空间的实际状况,毋宁说是人群关系和社会空间生产的真实写照。在黔东南腹地特别是以雷公山为中心的广阔地域,整个明代尚处于“生苗”盘踞之地;至清初始进入肇创开发的历史阶段,“六厅”作为地方军事行政机构的设立,均呈现出控制和利用清水江和都柳江相关江河便捷通道的特点。而经略黔地的官员对清水江的疏浚,则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连接湘西南与黔中地区的通道,地方物产如凯里的铅与下河地区“盐布粮货”的往来贸易,特别是清水江流域由此兴起的大规模木材种植采运贸易活动;区域社会的人群互动和社会空间生产,在原有社会结构和王朝军事行政体系的基础上,增添了一层浓厚的市场网络连接与经济力量推动的色彩。此外,我们再来审视咸同“苗变”的一个显著特点,即是试图打破由王朝所控制驿道网络连接起来的社会空间。起事苗民志在镇远、平越、思州、石阡、思南、铜仁、黎平与都匀等贵阳以东的“下八府”,所谓“遂取‘下八府’,拆城墙耕田”[15](P113-117),他们的基本诉求就是要“收回道路大家走,收回屯田大家耕”[20]。这一苗民突破失地、纳粮、缴银困境的目标清晰的行动,同时亦赋予了道路空间更深层次的社会意义。从某种程度上,也让我们可以看到区域性重大历史事件中,在行动和观念层面所包涵的不同力量博弈,及其在地方社会历史建构过程中所带来的深刻影响。

三、驿道控制与空间再生产:区域社会结构的过程

贵州自明代开辟通滇驿道起,王朝权力在区域社会几乎是围绕“一线路”驿道展开的。社会空间的建构在清初随着黔东南地区的开发包括清水江、都柳江的疏浚,得以扩展至清水江南岸的广袤腹地。表现为由驿道为主体的道路网络连接起来的各级军事行政机构设置,带来了复杂的人群流动以及不同人群之间直接而频密的互动,这是黔东南地区伴随以驿道开发为中心的空间生产而展现出来社会结构的基本样貌。

仍以对区域社会影响深远的咸同时期的一些具体情形为例,来看交通阻断与重新连接的空间再生产的意义。首先保障或打通被阻断的主要驿道,包括湖南、四川通往贵州要道,是官兵及武器粮草运送的关键环节,同时也是重建地方治理与社会秩序的重要条件。比如,同治七年(1868年),湘军首领荣维善引军渡沅,越山攻克了董敖、公鹅两大苗寨,继而取下清江厅,又乘胜收复施秉,进击余庆。彼时,川军也已沿主要驿道进击至黄平,相隔仅60余里。虽然荣维善在黄飘大战身死,但打通主要的通道,重新控制施秉至台拱一带大片地区,为湘川官兵得以联合围攻义军奠定了基础[21]。在黔东南这一轮重大的社会结构变动过程中,实际上也还有一些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性细节,我们在实地田野调查中看到了一些相关的民间文本,如施秉县地方学者收集的资料中有云:

具禀蓝翎千总邰鹏飞为报效事情,于咸丰五年六月,随忠友呈投委办军务,韩前任□办。于十五日攻打南东杀贼数名。七月初四日打革东,杀贼数名。十四日贼匪复攻革东汛,系我乌棋队与贼对敌,杀贼数名,二十九日奉派赴省请饷,沿途迎敌,杀贼数名……蒙委办军务韩,赏给六品军功顶戴[22]。

这则民间保存下来的具禀稿,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地方社会结构变动中的多样复杂的情形,同样具有苗民身份的邰氏选择站在官府一边并获赏军功顶戴;这实际上是咸同时期地方社会冲突对立及分化重构的写照,相信也并非个别案例。而且,不仅藉由军事行动获取新的身份与权益,更重要的是影响到地方动荡平复后资源的再分配这一关键问题。邰家保存的田产清查手抄本还记载:“邰鹏飞、邰朋万兄弟二人,因咸丰五年地方叛乱,离家投入韩大人营出力。今邰鹏飞仍留营出力,弟邰朋万回里清查田产”[27]。清查田产是镇压“苗变”过程中特别是平定后的重要举措,主要是对参与起事的苗民田产的清理和重新分配。“回里”清查田产的邰朋万最终获赏“五品军功”,亦说明了这一事务在官府调整土地权属、重建社会秩序中的重大意义。客观上土地关系的调整,不啻于一种新的社会关系的塑造和新的社会空间的再生产。无论邰氏兄弟是否完全因军功而获得或改变身份并获得相应权力,但由此在地方社会树立或巩固了其权威与地位,甚至也因此逐步积累了田产财富,还是在情理之中。在光绪年间的一则“卖田契字”中,邰鹏万以土地买主身份出现:

立卖田契字人 邰老髙,今因家中无钱使用,将到自己主业之田一邱,出谷五挑,坐落地名寨脚之田,上抵邰姓之田,下抵园右,左、右抵坡,四□分。只得请凭中证等上门出卖与邰鹏万名下承买为业,当日议定价钱一拾四千五百文整,买主银钱当凭交清,并无下少分厘。卖主亲手权明应用。自卖之后,其田凭由买主耕种,子孙永远管业。此系两家情愿,并非勒逼,日后不得生端異言,卖主内外人等不得翻悔,若有此情,卖主出头理落,不与买主相干,恐无后凭,立卖字为据。

凭中 邰老九

代笔 潘再富

光绪三年九月初二日 立卖字[27]

田土买卖反映出来的土地权属及社会关系转变,还是可以放到具体的地方社会历史脉络下,来思考动态中的空间生产的社会文化意义。如果说咸同时期地方动乱的驿道控制提示我们的是,道路网络对于认识和理解空间生产的重要性,那么在具体而微的地方社会的人的行为与活动,则可以让我们对人的身份地位、行动策略与社会关系变动等,在空间生产或再生产中社会文化意义形成更贴近历史现实的解释;这也可以让我们可以更多地超越不同人群身份,来看待区域社会整合性的历史发展过程。

不难理解,人群互动与社会关系都是在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中塑造的。尽管列斐伏尔理解的空间关系多指资本主义社会的都市空间,也可从社会阶级或阶层的角度来解读空间生产的问题,但把这种空间理论置于明清时期的黔东南地方社会,用于分析官府与民间、汉人与苗民以及苗民内部在地理空间与社会空间建构中的博弈与合作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空间是实体与抽象概念的集合体,列斐伏尔想要讨论被规划、被建构出来的社会空间与感知到的、想象的精神空间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同时,在把空间看成一种中间媒介时,空间便成为了一种工具,比如某个政府权力的工具,使得空间的表现始终服务于某种战略[3](P23-24)。由上述明清时期黔东南苗汉等不同人群对社会空间建构过程的简要分析,我们也可以大致看见,作为工具的空间,如何为不同人群进行策略性利用提供了一个基本条件。同时也正是在这相同的地理空间内,因为不同人群的交互活动,建构出的新的社会关系,从而推动了新的社会空间的再生产。区域社会的结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或可化约理解为社会关系的结构过程,并体现出特定地理空间上社会空间生产与再生产的地方特性。

四、结语

“每个社会建构客观的空间与时间观念以符合物质和社会再生产的需要和目的”[23]。纵观贵州黔东南地区由明至清驿道开发维护利用的历史,大致可以厘清区域社会整体进入王朝国家体系的制度性背景与地方性机制。通过地方重大历史事件的简要梳理,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不同人群互动与社会关系,如何呈现出一个整体性的区域社会的建构过程。而以驿道开发为中心的水陆通道网络,及由此延展开来的多元复合空间生产和再生产的视角,则让我们注意到空间生产并不单纯是对特定地理空间的物质改造,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空间的社会性创造;可以从空间生产这一全新的角度来认识区域社会生活的历史演变过程,并对其间社会关系变动尤其是接触、碰撞、冲突、融合等过程和机制达致历史性的理解和地方性的解释。与此同时,我们还在黔东南驿道开发与空间生产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清晰看到了不同民族的人群的交流互动,可以说,是包括汉族、苗族、侗族等在内的各民族的人民,共同创造了今天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黔东南民族文化;实际上,这也是整个西南地区经济开发和社会文化和谐发展的共有模式,相信相关课题的广泛展开和深入讨论,可为解释西南地区多民族交流互动融合于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提供一个全新视角,进而在理论方法层面为深化铸牢和创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实践提供一种可能的探索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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