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那盏灯
2021-04-19何英
何英
一
懵懂记事时,吃饭时和弟妹叽叽呱呱地说话,饭粒掉在桌上,爷爷常常会说:“吃饭撒一桌,不珍惜粮食。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了我们今天有饭吃被杀头,仅自家源村那一次革命活动,就有12人被杀!”我们赶紧放下饭碗,一粒一粒拾起,放进嘴里。虽然祖辈的教育不敢违,但那时心中那盏灯是模糊的。
小学加入少先队举手的那一刻,辅导員教育我们:胸前的红领巾,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染成的。少先队队员,是革命的接班人。老师为我们幼小的心灵点亮了那盏不灭的灯。三四年级时,城乡都在开展忆苦思甜的教育活动,我们家乡也不例外。学校请来革命老妈妈何细妹为我们上课,手把手地教我们做糠粄、野菜粄,全班师生围在一起听她讲述革命先烈的故事,吃忆苦思甜的饭。革命老妈妈动情地讲述,我们听得两眼泪汪汪。这时,我心中的那盏灯,似乎渐渐地越来越明亮。
两年后,公社决定在我们村口的“风碑头”小山坡建革命烈士纪念碑,各大队敲锣打鼓,将所能收集到的革命烈士遗骸装在“金缸”里扛到那里,统一存放在烈士纪念碑里。沿途听到锣鼓声的群众肃然起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烈士的英灵行注目礼。
不久,烈士纪念碑落成,公社举行隆重的落成仪式,所有单位工作人员和泮境小学的师生都参加。纪念碑前摆满了大家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亲手扎的花圈,落成仪式肃静、隆重,大家共同缅怀先烈的革命精神,立志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慢慢地,风碑头的烈士塔,成了我们那偏僻山旮旯里的一处景点。每年清明节,都有人到那祭祀。
自那以后,群众口口相传着革命烈士的故事。记忆中,人们说得比较多的是,在早年的革命活动中,陈屋后枪毙过什么人。当年乡苏维埃政府主席、江夏村的黄进兴,被敌人逮捕后关押在“五谷庙”里,临刑前连挨敌人七刀,活活被刺死。第二天家人前往收尸,扛回家的那一刻,11岁的儿子“扑通”跪倒在地,大声呼喊:“爸爸,你回家了……”
李屋村的李富东是一位传奇的游击队队长,智勇双全,百战百胜,敌人恨之入骨,为了抓捕他,悬赏几百大洋。李富东被捕后,押赴刑场的那天,敌人担心共产党人劫刑场,在距刑场几公里远的东西南北各路口,将山上的大树全砍下拦路。
自家源村(如今的祖家村)的12位革命人士,在某家碰头,被敌人获讯,他们迅速躲藏在谷仓里,结果全部遇害……
从此,心中的那盏灯——革命先烈的精神之灯——一直照亮着我前行。
改革开放后,村镇化建设加快,风碑头革命烈士纪念碑也慢慢地起了变化。先是通往小山坡的路两旁草比人高了,后因扩路,群众在路两旁建房,通往烈士纪念碑的小路不通了,再后来纪念碑搬迁了……
今天,家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照亮人们前行的灯虽然时时仍闪耀在我的眼前,但是,随着时间的飞逝,红色故事的当事人基本都作古了,能讲述这些红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每当我路过那烈士塔前,一个心愿总是萦绕在我的心中:中国共产党走到今天,历经多少风雨!多少革命先烈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才换来了今天!如何更好地在我们的子孙后代中传播革命故事,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泮境的先辈们为革命所做的贡献呢?
于是,我便产生了组织撰写《红色泮境》的想法。
让我感动的是,我将此设想与省城的作家沟通后,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大家表示,为了弘扬革命先烈的精神,哪怕顶着酷暑,也随时做好前往采风的准备。
二
2020年7月17日,盛夏里烈日炎炎,作家们冒着酷暑从福州出发前往泮境采风。
白石坑,地处泮境乡西南,与庐丰、城郊交界,处马鞍山脉腹地,四周山高林密。20世纪初,全村有18户62人。因为支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战争,白石坑人民曾遭受国民党反动派的严酷摧残,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全村11户37人被迫三次移民。尤其是钟妹子一户5人被赶了三处,最后才在泮境定达村落脚。全村1人被杀害,4人被抓壮丁。乡苏维埃妇女会主任江满姑因儿子蓝万升、蓝万华兄弟都参加红军,被逼改嫁。庐丰安乡遭敌抢劫后饿死3人。因移民荒芜土地40亩,倒塌房屋2座7间,家破人亡、灭绝户6户14人。1934年10月,中央主力红军实行战略大转移,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闽西大部分地区被国民党反动派侵占,留在闽西的红军游击队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当时上杭城被敌占领,红军游击队经常在白石坑开展革命活动,长期活跃在白石坑附近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一次,游击队到元康村活动后返回白石坑时,被敌人发现,敌人企图突袭“围剿”游击队。正在煮饭的江朝恩闻讯后,急忙赶到游击队驻地报告,同时组织群众站岗放哨,让游击队安全转移,使敌人扑空,阴谋彻底破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当年在白石坑打游击的老红军队长罗兰州回忆说:在三年游击战争期间,特别是在1935年至1936年春,游击队生活极为困难,是白石坑人民支持了游击队,帮助游击队指战员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第二天上午我们前往白石坑。作家们怀着对革命先辈的敬仰,顶着炽热的阳光,跟着当地向导上山,去寻找革命先辈们的英勇事迹,寻找红军游击队当年在泮境深山老林里活动的足迹。向导的爷爷当年是红军游击队的接头户,经常上山为红军游击队送物资和情报。
在大山里,就连我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山妹子,都觉得多少年没有亲近深山了,行走起来感到十分吃力。可是,作家们一边拄着拐杖,一边拉着藤草攀登前行,一起向“打石窝”记载着近百年历史的“红军洞”“红军避难所”“红军哨所”挺进,去探究当年红军游击队在最艰苦的战争年代风餐露宿的宿营地。
我们几乎是四肢并行来到崎岖陡峭的大山深处。在山涧边,几棵大树旁有一个七八平方米宽的斜坡地。向导告诉我们,这里是当年红军游击队的住所。他们风餐露宿生活在这大山里,基本是靠山泉解渴,靠树皮野果果腹。偶尔战事平定,就分批到山下群众家里吃点饭。山下的白石坑村也因此多次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扫荡。可是,坚强的白石坑群众,在白色恐怖中,仍然冒着生命危险,坚持支援山上的游击队。
向导指着周边的几棵大树说,红军游击队当年是利用那几棵树的枝杈,搭起简易的茅草屋。旁边还有一个废弃的炭窑,用来做仓库。下山或暂时转移时,带不走的东西可以藏到炭窑里,不易被发现。万一遇到敌情,从这里往北走,是群山连绵的马鞍山脉;往山顶翻过去,就是雪兰顶和猴子额。这是个易守易退的好地方。当年生活在这里的游击队员,常常利用山上的野猪洞和虎豹窝做战场,取得斗争的胜利。
听着向导的介绍,我们为当年红军游击队的智勇双全而感动。正当大家思绪纷纷时,向导催我们再出发下一站,去探访“红军紧急避难处”。
经过一阵辛苦的攀爬,向导指着前方说,那里是“红军紧急避难处”。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块圆形黑色的巨石,就像一朵硕大的蘑菇。大家继续攀爬,冒着山上有可能落下滚石的危险,好不容易到了巨石前。
站在巨石前,我们内心对红军游击队肃然起敬!巨石静静地立着,黑褐色的表面似乎在诉说着沧桑。周边茂密的森林,就像卫兵在守护着它。神奇的是,巨石的形状就像一颗钻石,它下端圆圆的一周向里凹进去,并且是整齐而倾斜地往里凹,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哪怕风雨再大,都可以同时让两三个人躺在那里休息。这里不仅是当年红军游击队避风休息的地方,还是一个地形非常有利的岗哨所呢。站在这块巨石的东南侧,山下白砂坑和将军地方向的进村路一览无余。
过一会儿,向导又说:走,我们再出发,去探访“红军哨所”。大家跟着向导,从巨石处下山。来到半山腰,有一块呈三层阶梯状的山崖。向导告诉我们说:这里就是“红军哨所”。当年,红军游击队在山上打了几年的游击战争,主要是白石坑群众一心向着共产党,许多村民打开自家的后门,悄悄来这里为红军游击队送情报和物资。站在这山崖上,下面的村子和路口尽收眼底。一有情况,村民在家门口做一个手势,就可以让红军游击队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闻听此言,作家们小心翼翼地攀爬到那山崖上,体验当年站岗放哨的情景。
接下来的几天,作家们的辛劳更加让我感动。为采访到第一手资料,作家们不顾满身大汗,拿着采访本,聆听当地群众讲述当年的红色故事,手中的笔飞快地记述着。
那些流传在民间的红色故事也触动着我的灵魂,让我心中的那盏灯更明更亮。
三
“新春”,我们本地人称之为“罗家山”。这是我藏在记忆深处的地方,是我奶奶的娘家,还是我伯母成长的地方。当年,我奶奶才四五岁,因家里一心盼着生儿子,就被送出去当童养媳。后来我的伯母也是此地的养女。我自小就常和堂姐一起回来走亲戚。这里早年属于彩霞村管辖。20世纪70年代,我曾兩度到彩霞村“包队”,也时常会来这里走走。
泮境,是偏僻的小山区。罗家山,是偏僻小山区中的偏僻小山村。早年,我们当地人都称这里为“娄罗山”,后来才改称为“新春”。
意外的是,我们来这里采访时,村里几位年近九旬的长者都说:“我们村,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只有25户,百来个人,但经政府认定的革命烈士就有17位,还有2位失散红军。”
我感到非常震惊,遂翻开随身携带的烈士花名册,逐个核对。
接着,长者们还说:当年朱德攻打上杭县城前夕,在离村几里的“牛滚湖”召开过战斗部署会。这个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参加革命。
这是一个重要的史料。为了尽可能让我们撰写的内容能比较客观地反映当年的历史,我马上向县委党史研究室的负责人发微信请教:“现有烈士后代告诉我们,当年朱德总司令曾在攻打上杭县城之前,在泮境罗家山的牛滚湖召开了攻打县城的会议。当年的朱毛红军入闽的路线是怎么走的?朱德总司令当年在罗家山召开过会议,有什么史料吗?”县委党史研究室很快就回复我:“经查阅《毛泽东年谱》《朱德年谱》《上杭人民革命史》《上杭革命基点村简史》《上杭红色遗址》以及咨询县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江主任等人……关于攻打上杭县城,据《朱德年谱》记载:1929年9月6日,朱德率第二、第三纵队重占龙岩。之后,率部到上杭白砂,与第一、第四纵队会师,决定集中力量攻打上杭……”
朱德当年率部到过上杭白砂,我为之一振,马上回复微信:“如果当年朱老总到了白砂,这几天我们在罗家山采访中获知,村里老一辈就说的,朱德到过泮境罗家山的‘牛滚湖这一事实肯定成立。‘牛滚湖那地方,北侧翻过一座山是白砂扶福(本地人称普淑岭),往东南侧翻过一座山,就是扶福与现在的茶地相邻的上甘塘。罗家山自然村属泮境彩霞行政村管辖。历史上,泮境与扶福、上甘塘曾经合为一个乡镇。我离开家乡时,这里仅20户左右,当年的一个家庭大多仅四五人,七八个人的极少。因此罗家山偏僻,那里被群众称为‘娄罗山。但至今经政府确认的革命烈士就有17位、失散红军2位。可见,当初如果没有在牛滚湖开展过大规模的革命活动,这个小小的村子不会有那么多人参加革命……”
县委党史研究室即复:“有这种可能,但没找到佐证材料。”
我即复:“谢谢!我们这几天的红色采风收获满满,有些革命英烈的悲壮事迹闻所未闻。我们希望,泮境人民的子孙后代能知道泮境的历史上曾有过那么重要的革命活动……”
接下来的采风中,我们还了解到:元康村的先烈伍上同,1928年参加革命,参加五次反“围剿”作战和二万五千里长征。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山东野战军团长、副旅长、旅长等职,1949年任第三野战军某师师长,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等,后英勇牺牲。元康村的伍能振,1929年参加革命。伍能振作战异常勇敢。据说伍能振当年被捕后,受尽酷刑,最后被丧心病狂的敌人丢在“斗楻”(客家地区用来收割水稻的农具)里用开水活活烫死。
在那血雨腥风的岁月中,不知有多少革命志士倒在敌人的刀枪之下,仅遭杀害的各乡各村苏维埃政府正副主席,就多达13人。几年前,我曾为家乡撰写对联一副:“泮山泮水方圆五里,境邻境戚泮天功夫。”今天,应为家乡添上一副:“泮山泮水方圆五里,英烈事迹感天动地。”
翻开厚厚的采访记录本,我在内心深处发出感叹:这是泮境人民不可忘却的记忆!
责任编辑陈美者